我是從《讀畫錄》中最初認識周亮工的。
明清以來的畫論畫史專著可以說成篇累牘,但平心而論,沒有一部及得上《讀畫錄》那么耐看耐品味的。無論其思想之精湛,還是品評當時畫家畫風之深刻,或者其以詩論畫論人之匠心獨特,其散文化行筆之凝練、雋永,那種詩人哲人一般的深邃目光,實在是當時乃至后來諸多相關著作無法比擬的。其對中國文人畫的理解和詮釋,可以說是真正觸及到了其中的生命真諦。
亮工是河南祥符(今開封)人。明清以還,河南曾誕生過不少文化俊杰,其中最有才華的有兩位,一位是因孔尚任《桃花扇》而出名的商丘侯朝宗,另一位就是周亮工了。侯氏英年早逝,亮工活了六十歲,其才學、聲望,尤其是在文壇上的影響,顯然要超過侯朝宗。
同成千上萬的晚明青年士子一樣,亮工的青年時代也是充滿浪漫色調的。明崇禎元年(1628年),亮工不過十七八歲,但文章已很有名氣了?!霸诮鹆?,與高阜輩為文,以復古自任,不肯隨附時調。”當時極負聲名和魅力的文章大家江西人艾千子,目空一世,為青年士流所推崇。然艾氏獨于亮工敬異之,極推其文,謂:“此道復振,賴有斯人。”亮工之才華橫溢,英氣勃發(fā),我們完全可以想像了。三年之后,亮工參加應天鄉(xiāng)試,由此結識了明清之際一大批享有盛名的復社社局中人,如徽州吳香非、長洲林若撫、余姚黃宗羲、安徽沈壽民和沈壽國、吳縣楊廷樞、松江陳子龍、太倉吳偉業(yè)、徐州萬年少、江西王猷定和陳弘緒等。復社之命運和明王朝緊密相連,明王朝土崩瓦解之后,復社士子幾乎都以遺民自居,堅守著漢民族知識分子特有的節(jié)操。
亮工最大的特點在于,他不是空發(fā)議論的書生—盡管他的最終結局沒有逃脫書生的命運。他是很善于戰(zhàn)事的,他有著這方面的智謀和天性。崇禎后期,亮工曾出任山東濰縣知縣,當時正值清軍前來進攻,他竭力抵抗,以守濰功,擢浙江道監(jiān)察御史,而立之年,他已經是功成名就了。但很快的,明王朝局勢的急轉直下,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崇禎十七年年初,李自成攻陷北京,其時亮工正在京師,他曾一度產生過自殺的念頭,企圖以身殉明。后經及時搶救,得以蘇醒,于是與他的摯友、時任錦衣千戶的張瑤星南逃,間道歸里,奉父母雙親隱匿于南京牛首幽棲間。不過,此后他沒有沿著這一條道路走下去:或者舉事抗清,像陳子龍、萬年少那樣;或者隱跡山林,像楊無補、龔半千那樣;或者出家為僧,像漸江和尚那樣;或者佯狂作癲,像陳章侯那樣。他還是出仕了,順治二年清軍南下,他以御史招撫兩淮,尋授兩淮鹽運使,成了新朝的僚臣。
亮工出仕新朝,其中原因肯定很復雜,但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亮工之仕于新朝,本質上與洪承疇的松山之俘、吳三桂的發(fā)易服不同,因為那時明朝的正統還存在;與陳名夏、金之俊、馮銓、龔鼎孳之輩也有所區(qū)別,那些人完全是主動迎降。至亮工時,滿洲人已經南下,大勢所趨,似迫不得已之舉。順治九年(1652年),亮工有《送勝時返云間》詩,謂:“初亦隨緣住,終時不忍還。兵戈看漸老,生死此相關?!焙苁橇髀读水敃r無可奈何的心境。
亮工是有罪過的,但同樣有著值得肯定的政績。亮工曾在淮揚任鹽運使,在福建任按察使、布政使。陳其年之《贈周櫟園先生序》曾這樣評介亮工在淮揚時的功勞和聲望:“化險為夷,戮定大難,恩澤及民。解任濰揚日,揚城十萬戶,砌城留遮道位,聯袂成帷,天日為之霾。既已就道,哭聲撼天地,城墻崩摧?!苯酚⒅赌怪俱憽穾缀跻酝瑯拥恼Z言描述亮工因劾離閩時的情形:“故自內召出境,及被劾還質,質竟傳逮復入都,百姓皆扶老攜幼,頂香迎道左,爭奉酒食,勸盡觴,號哭聲竟數百里?!蓖高^陳、姜二氏的敘述,我們可以了解當時亮工在百姓中的崇高威望,及所受擁戴的程度了。
“以復古自任,不肯隨附時調”,亮工年輕時的個性想必是比較豪放的。但入清以后,尤其是仕宦新朝之后,他的性格發(fā)生了變化。我們看他的《賴古堂集》等諸多詩文,包括《讀畫錄》、《印人傳》等談藝篇什,很難覺察其中有多少的激情和愉悅,即使他功成名就、仕途上比較順利之時,籠罩在其詩文之中的,更多的仍然是那種猶如南宗文人畫一般的蕭然淡遠,孤獨平易,一種灰暗的水墨冷調子,并滲透、交織著層層憂慮和郁悶。
順治三年,亮工擢布政司,參政淮揚海防兵備道。在揚州,與遺民陳階六、萬年少、王雪蕉等過從。亮工作有《陳階六坐中次與王雪蕉韻與萬年少》詩,謂:“但歌莫聽夜蛩清,亂里逢人意已傾。天外夢魂今夕話,杯中涕淚故園情。淮流古岸惟余咽,秋到荒城別有聲。笑爾杖藜何所適,始憐雨雪一身輕?!睉?zhàn)亂之際,幾個故交相遇在揚州,無疑是一次難得的歡聚;但國破家亡,感懷傷事,傾泄不盡的只有悲涼。順治四年(1647年)除夕,亮工獨宿福建邵武城樓,徹夜不寐,又作《丁亥除夕,獨宿邵武城樓,永夜不寐,成詩四章》詩。其一謂:“河山渺渺獨愁予,吹角登陴夕已除。陸海百年同汩沒,浮生此際識居諸?;某鞘厝M,孤獨鄉(xiāng)心萬里余。永夜懸知兩地淚,能歸勝寄故園書?!逼渌闹^:“百端交集夕難除,強飲屠蘇意未舒。下榻懷人同拜墨,(有注:客歲此夕,膠西匡九畹、黃山程穆倩、秣陵胡元潤宿予衙齋,為祭墨之會)登樓無客對推書。蠻煙瘴靄悲良友(有注:予友陸可三偕予入閩,卒于光澤),伏雨闌風詠蹇予。慚愧勞勞塵土夢,十年此際未安居?!边@一類詩,是很能代表入清以后亮工復雜而憂傷的情懷的,這首詩的動人之處更在于,憂郁沉悶之間,深深透露出仕清的漢民族知識分子那種永遠難以回避的羞愧、自責和不安。
特別是經過了順治十二年(1655年)、康熙八年(1669年)兩次以貪酷罪名被誣陷、被彈劾的致命打擊,再加上亮工多年清室生涯,使他切身感受了漢民族知識分子仕清之后難以逃脫的受排擠受打擊的厄運,而官位愈顯,結果愈慘。在以滿人為主的龐大的官僚集團之內,亮工只能充當一介孤臣了。正如1665年亮工第一次獲大赦,南歸金陵,遺民紀映鐘以“斷蓍憂患密,瞻闕老臣孤”慰其生還。康熙三年,亮工弟子徐延壽死,亮工以“伏地詩成天欲晦,記君冷淚哭孤臣”悼之。這“孤臣”之稱,既表現了亮工當時的特殊處境,更展示了亮工內心的不平和憤慨—也正是這般遭遇,逐步喚起了亮工思想深處潛在的明遺民情結。
在《讀畫錄》里,載有很著名的亮工《夢至元潤家,見所餞菊》五律一詩。謂:“只似曾過境,柴桑處士居。人皆漢魏上,花亦義熙余。質樸無繁卉,蕭條伴野蔬。此中真自好,肯更憶吾廬?!边@首詩的主旨,表現了亮工屢遭磨難之后所祈望的那種如陶淵明歸田隱居一般的思想需求。而其中的“人皆漢魏上,花亦義熙余”句,也分明流露出了亮工懷念前朝的遺民情結。義熙,是晉安帝的年號,義熙十四年,安帝為其大臣劉裕所殺,再過兩年,劉裕便做了皇帝,建國號為宋。大詩人陶淵明即生活在這一時期。他忠于晉室,因而在義熙以后所寫的作品,就不再用王朝的年號了,以此表示自己不臣服于宋的決心?!盎ㄒ嗔x熙余”,原本不過是說所看到的花也是前朝遺留下來的,而連接陶淵明的典故,則可理解為花亦不肯臣服于劉宋。這一頗具象征意義的遣詞,很清楚地表明了作者對明朝的眷戀和對清朝統治的不滿。正因為如此,《讀畫錄》以“畫家語涉違礙”之罪名,于乾隆間慘遭禁毀。
“問曉東方耿一星,中原名士各飄零”;“江左風流千古在,文章交道總如神”。這分別是龔半千和汪舟次痛悼周亮工的詩句。亮工盡管仕宦于清,但思想深處,無時無刻不處于自責之中,有負疚感,并經常顯露出來。在很多場合,尤其在與眾好友交流過程中,亮工并不想隱瞞自己真實的情緒,往往會潸然淚下,排解內心的情感。順治十三年(1656年),亮工于金陵解纜,準備南下,他以“失路自憐酒伴少,看山無奈淚痕多”句告別錢牧齋、顧夢游等人,其痛苦自責,可見一斑。他在《寄舍地江右用,陳古公感秋韻》一詩中,也檢討了自己人生旅途上“失路”之過錯,所謂“失路難尋五岳屐,無弦不響眾山琴”,尤其到了晚年,更是嘆息不絕。如康熙四年(1665年)所作的《留別青州》詩,謂:“但余愧悔心,壯志何常在。嘆息復嘆息,白日不相待。”以自怨自艾的悲吟,來排遣往日的過錯,也許只有如此,他才會感到良心稍安。
有著和亮工差不多命運的錢牧齋曾致亮工一封信札,寫道:“抗躬責己,歸命宿世,此理誠然誠然,不肖閱歷患難,深淺因果,乃知佛言往因,真實不虛,業(yè)因微細,良非肉眼所能了了。多生作受,亦非一筆所能判斷,惟有洗心懺悔,持誦大悲咒,金剛心經,便可從大海中翻身,立登彼岸也。”此所謂“多生作受,亦非一筆所能判斷”,當是錢氏對自己仕清后之人生的評價,其中無疑蘊含了極為復雜而難以言白的思想情緒;而“惟有洗心懺悔”一句,則是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只有如此,方可解脫,重新為人。這是錢牧齋肺腑之言,其實也折射了晚年亮工的心態(tài)。亮工六十壽時,在與張瑤星的信札中也明確表示:“遂六十患難中,遂自諱其六十。然六十矣,安能諱。既不能自諱,亦遂欲知己。”又在寄吳冠五的詩中嘆道:“六十年真至,誰能保令名。詩書拼一擲,勛業(yè)竟何成?!蹦隁q是不能自諱的,而由經歷年歲所帶來的功過、是非、名聲及得失,當然也是不能自諱的。這種表白,這種懺悔和自責,這種完全敞開心跡的懺悔,不是軟弱,更不是低下,而是一種勇氣,是知識分子良知的再現。
為此,我們很可以理解,在亮工的周圍為何會始終聚集了那么多的遺民才?。晃覀兏梢岳斫?,在晚年,周亮工何以要盡毀凝聚一生心血的全部著作了。他對自己文章之命運有著很清醒的認識。第一次下獄之前,他自感前途多舛,曾如此說:“亮工此行將死奸人手,生平為詩雖不足傳,然往往能自見其性情?!彼蓄A感,自己的作品可能難逃厄運,為此他只想把這些詩作交付于他的至友逸庵先生保管。
康熙四年(1665年),安徽吳仁趾訪亮工于青州。周亮工有詩謂:“園荒驚客到,老至任書殘?!边@時,他似乎已經對自己的文章和著作不屑一顧了。到了康熙九年(1670年),亮工即將六十壽時,終于不顧一切,實現了他的醞釀已久的毀書之舉。在江寧,一夕慨然曰:“一生為虛名誤,老期聞道,何尚留此耶?!辈粺o對人生的感慨和悲怨。于是,盡取所著書板《賴古堂文集、詩集》《印人傳》《讀畫錄》《閩小記》《字》,及賴古堂百種藏書毀之。浙江遺民呂留良為此曾深刻分析道,以為是“有所大不堪于中”,“是以惜其書不如悲其志也”。這最后的焚書之舉,無疑是亮工人生旅途上驚心動魄的一個亮點,我們完全可以把它當作是靈魂的一次升騰,也是生命涅的一次有力的再現。(作者單位:上海市民族宗教事務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