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shù)的事實證明,民族的沖突就是文化的沖突,民族的融和就是文化的融和。
德國著名的東方文化學者克林凱特有一段話令人深思:“幾乎沒有哪個綠洲,在文化面貌上像吐魯番這樣豐富多彩……它像一塊海綿,從各個方面吸收精神內(nèi)容與文字形式,而并不一定要把它統(tǒng)一化和規(guī)范化?!睔v史上的吐魯番像圖書館像博物館,像一個國際化的大舞臺,兼收并蓄,包容大千,正因為此,西域把最壯麗、最渾厚、最有歷史資望的兩座古城—交河古城和高昌古城,給了吐魯番。它們不僅是凝固了的遠去的歷史,而且也是漢唐文化精神的豐碑和化石。
兩座古城都有厚重的底蘊,但氣質(zhì)側(cè)重各有不同。交河古城是趙破奴的,是班超、班勇父子的,是都護府的,是戰(zhàn)城,是軍事重鎮(zhèn),更多的是肅殺和“功名只向馬上取”的鐵騎英雄氣。而高昌古城卻不同,視野和氣象要大得多,更適合作王城。它不滿足于只做做高昌壁,不滿足于只做做邊地戍堡,而在這里培育著一個又一個王國,收納囊蓄著南北西東形形色色的文化精英。高昌是政治和文化的高昌。
高昌古城所在地,秦漢時默默無聞,只是車師前國的一塊屬境。公元前1世紀時西漢大將趙破奴掃邊擴疆,在這里設(shè)了高昌壁,為屯兵之地,一直到東晉。進入南北朝之后,這里開始不甘寂寞了,據(jù)地稱王的事漸漸多起來,譬如北涼王族沮渠無諱、闞伯周,金城榆中人鞠嘉等等。其中鞠氏高昌王朝最成氣候,屬地竟擁有3州5縣22城,傳了9世15王累141年,跨越了南北朝、隋朝直到唐初。之后高昌便遭不幸,陷入動亂和紛變,先后經(jīng)歷了吐蕃、回鶻、元蒙的霸據(jù)、經(jīng)營和破壞,直至明初,這座閱盡1500多年繁華和烽煙的龐大古城徹底廢棄,成為一堆零落的歷史碎片。
高昌的魅力,主要體現(xiàn)在少見的寬容性上。
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東方文化、西方文化與北方游牧文化都來到這里,一展魅力,相互兼容和參照。在柏孜克里克石窟第33窟后壁的佛陀舉哀圖中,我們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僧俗人眾中竟有那么多截然不同的膚色和發(fā)式服裝,足見古高昌的民族和人種之多!高昌出土的文獻也告訴我們,此地素為雜胡共居地帶,車師、回鶻、突厥、匈奴、高車、吐蕃、元蒙以及中亞、歐羅巴的各種民族等等,語種混雜,至少在二十種以上。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人種、不同的語言和不同的文化,五色雜陳,共聚一處,相互交融,取長補短,塑造了高昌獨有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文化形態(tài)。
作為“雜胡地”,高昌文化的相容性,尤其表現(xiàn)在與漢文化的平等心態(tài)和相互滲透融合上,在一些時期,漢人和漢文化的影響甚至在唱主角。
有很長一段時間,高昌“文字亦同華夏,兼用胡書”。唐代西州時期,高昌還建立了與內(nèi)地一樣的學校,講授《毛詩》、《論語》、《孝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為主的漢文化?;佞X王國的亦都護高昌王世勛碑,背面刻的是回鶻文,正面卻刻的是漢文,主次地位顯而易見。高昌出土的唐代珍貴的墨塊“松心真”、絹畫絹花和唐尺,5世紀的“共命鳥紋刺繡”,大量高昌王國的漢字官私文書,朱、墨和刻字書法墓志磚,還有風干了的千年以前的水餃和面條等,都是漢文化影響高昌的見證。尤其古城以北2公里處的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多幅人首蛇身伏羲女媧絹像,更說明了漢文化在高昌文化中的顯要地位。
巡視高昌古城,我們發(fā)現(xiàn)周長約5公里的城池呈正方形,分外城、內(nèi)城和宮城三重,城垣十分高大,有12道門,建筑格局與古長安城非常相似??梢姡卟慕ㄖL格,也一樣受到漢唐理念的影響。
值得一提的,還有第14代高昌王鞠伯雅的文化胸懷。他虛心學習和引進中原文化,力倡改變高昌的服飾制度和人的發(fā)式。公元609年,隋煬帝楊廣西巡,在甘州(今甘肅張掖)舉辦盛大的中西貿(mào)易交流會時,他欣然派重臣帶商隊與西域其他26國使節(jié)前往,表示祝賀并與漢民族進行貿(mào)易互市,表現(xiàn)出這個西域國王的開明和進步。
在漢文化占主流的時期,高昌也沒有排斥異族文化的存在。據(jù)考證得知,高昌的漢人歷來有向胡人學習語言的風氣,當?shù)貪h人“多懂胡語”,并與胡人通婚。馳名中外的高昌古樂,以濃烈的異域風情和豐富的藝術(shù)語匯見長,為漢人所喜聞樂見,甚至被帶到隋唐內(nèi)地廣為傳播,進入唐十部大樂之列。西州(吐魯番)藝人何妥還曾被隋朝用為國子博士,專司音樂舞蹈制作……這些都說明當時文化環(huán)境是多么寬松和開放!
人種和語言的多元化,往往帶來的是文化的雜交和更新復壯。文化再造,呈現(xiàn)新的希望。
高昌的文化人格,還在于它對多種宗教的寬容。吐魯番接納過的宗教很多:佛教、教、景教、摩尼教、伊斯蘭教……不一而足。佛教入主高昌,要比入主敦煌早,開始是講經(jīng),后來借助繪畫和雕塑,綿延長達1000余年。我們從高昌古城和交河古城的兩座規(guī)模宏大的佛寺,從柏孜克里克和吐峪溝等地的千佛洞,可以看出佛教對于高昌的巨大影響。當然,佛教占主導地位的時候,也給其他教派留有空間,譬如教(拜火教),由粟特商人從波斯國帶來后,高昌王國并沒有把它看成異端邪說給消滅掉,而是很寬容地予以接納,允許它與佛教相安共處。景教(基督教)也是,7世紀傳入中國,后在內(nèi)地被禁止而漸致衰落,惟獨在西域高昌地面上可以存在很多年,真是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沒有別的解釋,只因高昌的特殊地理位置和文化胸懷。
我們還從高昌古城出土的諸多文物中發(fā)現(xiàn),高昌的通衢大邑地位和開放的文化胸懷,又自然引導它經(jīng)濟上的勃興和繁榮。高昌受益的,正是漢唐文化建國的成功經(jīng)驗和風范。
與高昌古城有關(guān)的人物很多,最令我感興趣的是那個蘭州人鞠文泰。當時的高昌王鞠文泰篤信佛教,極為虔誠。有一天,當他聽說大唐高僧玄奘西去印度取經(jīng),已經(jīng)來到伊吾(今哈密)時,興奮不已,立即派使者前去迎請。幾天之后,玄奘來到高昌王國。鞠文泰拜問至周,隆重地尊玄奘為國師,并表示要以弟子身份終生供養(yǎng),執(zhí)意挽留玄奘永久地住下來,竟至弄到非常別扭生硬、逼得玄奘不得不以絕食來明志的地步。好在高昌王最終感到無奈,還是在請玄奘講經(jīng)一個月之后放行了。非常感人的是臨行前,高昌王為玄奘寫了24封致西域各國的通行文書,還贈送了大量金銀、馬匹和25名仆役。出發(fā)那天,全城夾道相送,鞠文泰抱住法師失聲慟哭,親送至一百里外的交河城,才依依惜別。
玄奘的這段經(jīng)歷非常傳奇而美麗,后來把它口述給弟子慧立等,通過《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一書留傳下來,并出現(xiàn)在吳承恩的《西游記》里。這是發(fā)生在鞠氏高昌王國的一段真實的故事,高昌古城因這一段故事而絢麗,更有了文化的分量和內(nèi)涵。
筆者在高昌古城見到一處大型講經(jīng)堂遺址,那高大而彌漫著莊嚴肅穆氣氛的墻垣高臺氣象非凡,這里就是當年玄奘法師為鞠氏王國信眾們講法的地方。站在這里,閉目馳想,心游千載,不禁為當年的盛大場面和高昌的文化虔誠,怦然心動……
離開高昌古城的時候,已近黃昏,金色的陽光染紅了城垣,滿目燦爛,這仿佛象征著高昌文化曾有的輝煌。蒼茫和凄涼的氣氛消散了,剩下的只是古典的美,還有文化種性的分量……
(作者單位:甘肅經(jīng)濟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