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生于1970年代,主要散文有《靈魂的地址》(百花文藝出版社)。
一盞燈,照著午夜三點。響動不經(jīng)意地傳來,輕輕地碰撞著。木桶。鐵鏟。鍋臺。水。木缸。鐵瓢。深夜里,睡在豆腐坊的側(cè)畔,總是能夠聽到兩個人,還沒有睡去。就像我的失眠。薄薄的窗簾,隔開了我的視線,我的書房里很安靜。窗戶外面,有人在走動。來、回、來、回。只有燈光,豆腐坊里的白熾燈,發(fā)出淡黃色的光,照著那里的行蹤。書房里白色的燈光,照著我的失眠。還有書架。電腦。一些沒有寫完的文字。在小縣城里,午夜三點,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他們的睡眠里。剩余三個人:兩個在勞動,一個在失眠。同樣的醒,一種是揮汗如雨,一種是無所事事。
失眠的人心里一片煩躁,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只能坐在電腦面前,不停地翻閱一些陳舊的文字。一篇。又一篇。打開,又關(guān)掉。再打開,再關(guān)掉。豆腐坊里的聲響始終沒有停息。我關(guān)了電腦,甚至關(guān)了燈,掀開窗簾,點燃一支煙,站在窗戶邊,默默地看著豆腐坊。鄰近的作坊其實是一片低矮的房子,從我家的三樓上望下去,豆腐顯得更加矮小,毫不起眼。如果沒有這樣無所事事的時刻,我根本不會對它有過多的關(guān)注。但是,此刻,我愿意把失眠的時間,隨意地分配給即使是我不愿看到的東西。
豆腐坊被淡黃色的燈光照得霧氣彌漫。寬大的鍋臺上,三口鐵鍋一字排開。一口鐵鍋:里面盛滿了清水,熱氣從水面上升起來,隱隱約約的。另一口鐵鍋:里面是豆?jié){,潔白的,也冒著熱氣。一面鍋蓋覆在最后一口鐵鍋上,顯得很平靜,讓人看不出鍋里放著什么。一對夫婦在豆腐坊里來回走著。男人,光著上身,腰間圍著一塊布,在燈光下發(fā)出潮濕的光。女人,穿著工作服,露出白皙的胳膊。鍋爐:煤炭在平靜地燃燒著,也是淡黃色的光,夫婦倆在豆腐坊里來回走動著,影子留在墻壁上,忽大,忽小。男人:站在豆腐坊的中央,一根粗粗的皮繩從屋頂?shù)姆苛荷洗瓜聛恚瑧覓熘粋€鐵質(zhì)的十字架,拇指粗的十字架的四個邊端,固定著一個帆布袋的開口,帆布袋的底部接近了一只龐大的木缸。女人把豆?jié){一桶一桶地倒進(jìn)帆布袋里。男人握住鐵十字架的兩個柄,不停地?fù)u動著。豆?jié){從帆布袋里濾出來,淌進(jìn)木缸里。蒸汽從袋子里、木缸里散發(fā)出來,夫妻倆的臉上、手臂上都閃著水光。木缸里快接滿了一桶豆?jié){,男人停止了搖動,讓豆?jié){徑自從布袋里流下來。他從身后的地上拿過一只桶,和他的妻子一起,從木缸里舀了滿滿一桶豆?jié){,側(cè)身,吃力地提著,倒進(jìn)鍋臺上的鐵鍋里。隨著夫妻倆的一來一往之間,木缸里的豆?jié){在漸漸淺落,木桶在木缸里碰到了缸底,發(fā)出鈍鈍的聲響。
鐵鍋里的豆?jié){散發(fā)著白色的蒸汽?;\罩。彌漫。溢漫。消失。蒸汽遮住了人影晃動的臉,卻顯示出火光的明亮。這時候,我感覺到了自己的沉靜??粗巴獾亩垢焕?,兩個深夜勞作的人,他們把別人的睡眠擺在旁邊,只能顧得上自己的生活。但是,這種生活又是時刻與別人的生活緊緊地連在一起的。敞開的窗戶里,有室外的空氣流進(jìn)來。我聞到了豆腐的香氣。也許,每一個人都把自己看得很重。一個棲居,一個驛站,都會給自己的行程打上深深的烙印。但是,誰又能夠看到別人的汗水呢?豆腐坊就在我的身邊,如果不是在深夜里的失眠,我根本不會知道,我的鄰居,還沒有進(jìn)入他們的睡夢里去。流出了很多汗水,他們是不會失眠的。但是他們沒有睡去,在深夜里,守著他們親愛的豆腐,期待著明天。
他們沒有看到我在窗子內(nèi)注視著。鐵鍋里的豆?jié){在爐火的溫度里,開始沸騰起來。男人手里操著一只鐵瓢,把石膏粉舀起來,小心地倒在天平秤的托盤里。砝碼在秤桿上移動到固定的位置上,石膏粉在托盤里增增減減之后,男人拿起托盤,把石膏粉倒進(jìn)一只木桶里,再沖了一些水進(jìn)去。女人趕快用一只鐵瓢,舀了石膏水,灑進(jìn)鍋里,然后用瓢使勁地攪拌,把它們在豆?jié){里攪勻。爐火被撤到最小。男人用撤到爐膛外面來的煤塊,點燃一支香煙,坐在一只小凳子上抽。汗水從他的臉上流下來,在淡黃色的燈光下,閃著濕潤的光。男人不經(jīng)意地揩汗,煙霧從他的嘴里流出來,覆蓋了他的臉。剛抽了幾口,他在地上捻滅了煙火,把剩下的煙頭放在凳子上,一切都將繼續(xù)。
男人拿著一只木桶,把鐵鍋里正在凝固的豆腐舀起來,倒進(jìn)一只巨大的木缸里。木缸盛滿了豆腐,在燈光的照耀下,發(fā)出奶油一樣的光澤。柔和?;仭>К?。夜色里的小城,到處都是夢,但是他們錯過了豆腐凝固時美的呈示。只有豆腐坊里的人,每一個深夜里,詭秘地擺弄著他們的魔法。
魔法繼續(xù)進(jìn)行。
女人在她的丈夫往木缸里倒豆腐的時候,從另一口大鐵鍋里舀了沸水,倒在一個鐵架子上,再提了一桶水倒在一只大鐵盆里,提著盆邊晃動著。水聲在蒸汽里飄過來,沒有多遠(yuǎn)就停止了。我站在窗邊,沒有聽到。只看到,水光晃人的眼。女人把經(jīng)過沸水消毒的鐵架子放到鐵盆上,從消毒柜里拿出一只紗布口袋。男人剛好忙完手里的活,又用木桶提了一桶豆腐,倒進(jìn)紗布口袋里。一桶,倒進(jìn)去,又一桶,再倒進(jìn)去。豆?jié){從紗布的孔子里流出來,流進(jìn)鐵盆里。女人挽好布袋口,在布袋上壓上一塊木板。木板上再壓上一砣生鐵。木板:松木的純白、潔凈、紋理細(xì)密。生鐵:沉重、夜一樣的黑、光滑。紗布袋簡潔、樸素、結(jié)實、整齊。
第二只鐵盆。第二副鐵架子。第二只紗布袋。第二塊松木板。第二砣生鐵。女人撐開紗布袋。男人往里面倒豆腐。豆?jié){流到兩只盆里,蒸汽彌漫了整個豆腐坊,空氣里,豆腐的氣息越來越重。窗里窗外,豆腐的味道香,微澀,還有石膏的苦。一陣風(fēng)若有若無地吹著,我的書房里,全部都是豆腐的味道。我關(guān)上窗戶,點燃一支煙,不動聲色地抽著。豆腐坊里的燈光,照著我的窗玻璃,我可以看到他們額頭上的汗粒。勞作的人,沒有心思深究一個失眠的人,隔著窗戶里的黑暗,目睹了他們的緊張工作。
鐵盆里蒸汽讓他們的身影模糊起來,淡黃色的燈光照著那些霧氣,勾勒出的影子,晃動,晃動,晃動,晃動。霧氣漸漸散去,夫妻倆圍坐在大鐵盆面前,男人用一只木瓢往盆里舀豆?jié){,倒進(jìn)女人用手撐開的塑料袋里。瓢很小。塑料袋很小。一瓢剛好能夠倒?jié)M一袋。一袋豆?jié){約有一市斤。我喝過,我妻子從菜市場上買來的。女人從腳邊的一只竹籮里拿出一只塑料袋,撐開,接了豆?jié){,用橡皮巾封好口,放在身后的地上。再拿一只塑料袋,接滿,再封好口,又放在地上。她的身后,逐漸擺放了一排又一排的袋裝豆?jié){。一片整齊的白色,如同城市里高聳入云的樓梯亮著燈光的窗口。
鐵盆里沒有豆?jié){再滴下來,男人張開嘴打了一個哈欠。他站起身來,撿回沒有抽完的煙,重新點燃,叼在嘴里。他把灌滿了豆?jié){的塑料袋從地上收起來,小心地放進(jìn)摩托車上的兩只木箱里。把摩托車推到墻邊的角落里,然后把墻壁上的水龍頭接上水管,開始沖洗地面。清水帶著殘留在地上的豆腐、豆?jié){、石膏粉、煙蒂、煙灰、煤渣、豆粒,淌到院子里的下水道,咕咚咕咚地落下去,不見了。豆腐坊飄來了一陣陣清爽。女人提來一桶溫水,在里面放上一根用舊了的毛巾,放在院子里。她把男人脫下來的衣服收起來,帶進(jìn)屋里,關(guān)了燈。豆腐坊的爐膛里僅剩的煤炭發(fā)出微弱的光,人影僮僮。
男人洗完澡,只穿著一條舊短褲,往里走去。里面的屋里還有輕微的水聲。嘩啦:溫水被猝然劃動的聲音。潑灑。驚慌。啪:手掌拍打皮膚的聲音,清脆,響亮。女人說:“別鬧!”男人低低地誚笑??谏诼曧懫饋?,斷斷續(xù)續(xù)。雞鳴聲:從小城的另一邊傳來,那里是一片農(nóng)田,對面是一片梨園,梨園里住著幾戶人家。
雞聲嘈雜。失眠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