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是1936年10月19日在上海逝世的。據說毛澤東在1961年為紀念魯迅八十壽辰寫過兩首《七絕》。魯迅誕生的時間,是1881年9月25日。毛澤東寫這兩首詩的時間,當是這年9月下旬無疑。兩詩全文如下:
七絕二首·紀念魯迅八十壽辰
一九六一年
其 一
博大膽識鐵石堅,刀光劍影任翔旋。龍華喋血不眠夜,猶制小詩賦管弦。
其 二
鑒湖越臺名士多,憂忡為國痛斷腸。劍南歌接秋風吟,一例氤氳入詩囊。
這兩首詩,在毛澤東生前和身后,都沒有發(fā)表過。我們現在能夠讀到它們,是因為中央文獻研究室“根據抄件”,將它們編入了《毛澤東詩詞集》(下稱《文獻本》)。詩的內容,第一首涉及“左聯”五烈士事件,第二首卻只是寫到魯迅的家鄉(xiāng),與魯迅本人無關。
但根據筆者研究,這兩首詩的真?zhèn)?,存在著很大的問題。
一
從1938年毛澤東發(fā)表《論魯迅》到四十年代初發(fā)表《新民主主義論》、《反對黨八股》,毛澤東尊魯迅為“中國的第一等圣人”、“黨外布爾什維克”、“民族解放的急先鋒”、“偉大的文學家”、“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文化新軍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空前的民族英雄”、“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等總共十頂桂冠,而且加在前面的“副詞”一次竟有五個“最”。毛澤東是從不輕易對人使用諛詞的,卻獨獨將十項花冠戴到魯迅頭上。這在古往今來的歷史人物中,應是絕無僅有、空前絕后的了。更有趣的是在毛澤東的晚年,他已經被神化,自覺或不自覺地走上了“神壇”,成了當代的“圣人”,但對于“魯迅是中國的第一等圣人”的觀點,他仍舊堅持。1971年11月20日,他在武漢的一次談話中還說:“魯迅是中國的第一個圣人。中國的第一個圣人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我,我是圣人的學生?!庇伞暗谝坏取钡健暗谝粋€”,雖無本質的區(qū)別,卻也有“排名先后”的差異呢。
根據清華大學蘭棣之教授考證,毛澤東評價魯迅的基礎和依據,主要是魯迅那有如“投槍”“匕首”般的雜文。在《論魯迅》這篇講話中,毛引用魯迅的三篇文章:《論“費厄潑賴”應當緩行》、《給蕭軍的信》和《答托洛茨基派的信》——都是雜文。1938年8月,最早的《魯迅全集》出版,毛澤東得到了一套編號為五十八的“紀念本”,有可能更系統(tǒng)地讀過魯迅。從兩年后發(fā)表的《新民主主義論》來看,毛氏集中注意的,仍是魯迅后期的雜文。因為,在此文中高度評價魯迅的前提,還是以魯迅在反“文化圍剿”中那戰(zhàn)斗性極強的雜文為根據的。因為他說,“魯迅正是在‘文化圍剿’中成了中國文化革命的圣人”的。
毛澤東對魯迅的小說稱贊最多、引用最多的,當是《阿Q正傳》。無論是和人談話,還是在黨的會議上,他都可以隨時拉出這個“阿Q”,用以談論時事,臧否人物,表達思想。早在1937年和史沫特萊的談話中,毛澤東把那些將共產黨奉行同國民黨“互相團結,一致抗日”方針指責為“屈服、投降和悔過”的人,比作“阿Q”;1945年4月在中共七大預備會上講話中,他說“阿Q”斗爭起來還算英勇,缺點是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加上黨八股;1959年廬山會議前期,他說要將《阿Q正傳》印發(fā)給大家,提醒與會的中央委員們不要像“阿Q”一樣,自己的毛病別人說不得,一觸即跳。
毛澤東對魯迅的舊體詩也是贊譽有加。他談到過魯迅的《湘靈歌》;多次引用過《自嘲》中的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也曾將魯迅贈新居格的詩“萬家墨面沒蒿萊”書贈日本朋友……但是,目前還未曾聽說過他對“左聯”五烈士事件,以及魯迅為此寫下的“慣于長夜過春時”一詩,有過什么關注。
二
筆者不厭其煩地引用毛澤東對魯迅的評價,是想將這些評價和這兩首詩作個簡單的對比。不難看出,詩中所言,與上述所引相去甚遠。
詩的題目“紀念魯迅八十壽辰”,這便有誤。凡言“慶壽”者,“壽星”應是健在之人。但凡紀念逝去的古賢先哲、師長親友的冥誕,只能用“誕辰”。人已辭世,于“壽”云乎哉對于一個有文化的人來說,這是個常識水準以下的問題。提筆就鬧出這種笑話的人,能是我們認識的那個博古通今的毛澤東嗎﹖
兩首詩,第一首寫了1931年“左聯”五烈士事件,以及魯迅為此寫的“慣于長夜過春時”那首詩;第二首寫的則是他的故鄉(xiāng)紹興多出“名士”,與魯迅沒什么關系。兩詩均與“紀念魯迅八十壽辰”毫不搭界,文不對題。這在毛澤東的所有詩文中,也是難于找到先例的。
再看看詩中那些平仄不調、詞語不通、褒貶不明的句子吧:
“博大膽識鐵石堅”,不僅平仄不調,而且詞語不通。在平仄規(guī)則上,它連用了六個仄聲字,犯了“孤平”,這是詩家之大忌。此前,在毛澤東的詩中,是找不到“犯孤平”的先例的。從文法上言之,“膽識”怎么能“博大”呢﹖“博大膽識”又怎么能“鐵石”般“堅強”或者“堅硬”呢﹖筆者每讀此句,都感不堪。詩人毛澤東怎么被糟踐成這個樣子
“刀光劍影任翔旋”,魯迅確是在敵人的“刀光劍影”中戰(zhàn)斗,但他卻無法在“刀光劍影”中“翔旋”。我們只知道魯迅為了躲避敵人迫害,東躲西藏,甚至不得不住進“租界”,一點也不“翔旋”。這些都是中學語文老師已經講解得一清二楚的問題了,難道誰還要斗膽擺到毛澤東面前去嗎而且,說“文化圍剿”與反“圍剿”充滿了“刀光劍影”,也只是一種形容。當年國民黨的“文化圍剿”與對井岡山蘇區(qū)的“武化圍剿”,還是有區(qū)別的。柔石等“左聯五烈士”,是在黨的秘密會議上被捕,以共產黨的罪名處死的。國民黨迫害魯迅,但畢竟還沒有將魯迅當作“共產黨”。如果國民黨當局真要對魯迅動以“刀劍”,給他戴上一頂“紅帽子”,只怕百十個魯迅也要喋血龍華了。
所以,“博大膽識”也罷,“刀劍翔旋”也罷,都只能是那種自以為是的文人“生造”出來的句子。應該說,毛澤東對耍筆桿子的人犯這類毛病是十分痛恨的。在《反對黨八股》一文中,他引用魯迅的一句話教誡全黨同志:“不生造除自己之外,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辈恢裁丛?,這些令人痛恨的毛病,竟又莫名其妙地落到了毛澤東頭上。以常理度之,這是無論如何也難以令人置信的。
最難解的還是后面兩句:“龍華喋血不眠夜,猶制小詩賦管弦?!?931年1月17日,“左聯”的李求實(偉森)、柔石、白莽(殷夫)、馮鏗、胡也頻,在上海東方飯店舉行的一次黨內會議上,由于叛徒告密被捕。出面執(zhí)行逮捕的是“英租界”的巡捕房,地下黨組織剛準備托人保釋營救,租界當局卻很快就將他們引渡給國民黨的警備司令部。在2月7日深夜(或8日凌晨),反動派就將他們處決了。同時被處死的有二十三人,柔石身受十彈,慘絕人寰。五位烈士犧牲后,魯迅懷著極為悲痛和憤怒的心情,寫下了那首著名的詩篇。
兩年后,魯迅又用凝重的筆調,寫了那篇充滿戰(zhàn)斗精神的《為了忘卻的紀念》,最后記下了這首詩。他說:
在一個深夜里,我站在客棧里,周圍是堆著的破爛的什物;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痛中沉靜下去了,然而,積習卻從沉靜中抬起頭來,湊成了這樣幾句:
慣于長夜過春時,孥婦將雛鬢有絲。
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轉換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這是一個文學巨人裹著血淚的吶喊和控訴。在數十年后的今天讀來,仍然令人心動。誰要對它表示些微的輕薄,稍有正義感且休提什么道德和覺悟了的人,只怕會用毛澤東在《鳥兒問答》中斥責“蓬間雀”的“名罵”以對之了。
但在“紀念魯迅八十壽辰”的詩中,以“猶制小詩賦管弦”作為詩的結句,就不光是“輕薄”了,這哪里還有一點紀念“第一等圣人”、“空前的民族英雄”和“偉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的意味說句不敬的話,它倒有點嘲弄的味道。魯迅在這里是控訴,是吶喊,是欲哭無淚,你說他要拿它去“賦管弦”,究竟是贊揚魯迅的這首詩﹖還是鄙薄它﹖是恭維魯迅,還是糟踐魯迅﹖
這與毛澤東歷來對魯迅的評價相去何止十萬八千里
第二首,說的是魯迅的故鄉(xiāng)紹興。從陸游說到秋瑾,就是與“紀念魯迅八十壽辰”不沾邊,不搭界,而且全是拗句。這樣的“詩”,不說它也罷。
三
1961年9月25日,即魯迅誕辰八十周年的時候,毛澤東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如果不避諱什么的話,這確實是內外交困的一年。在經過1958年“大躍進”的大破壞后,便是接連三年困難時期,國民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經濟秩序混亂不堪,全國農村多有餓殍。1961年新年剛過,毛澤東便在北京主持召開中共八屆九中全會,正式批準了“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經濟工作方針。由于現已出版的《毛澤東年譜》只編到1949年止,我們不知道毛主席此時的詳實行蹤。筆者只約略地知道,這一年,毛澤東幾乎傾盡全力,集中解決人民公社的體制和分配制度等問題。5月底至6月初,他在廣州主持中央工作會議,制定了《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9月29日,他寫信給中央政治局常委,建議人民公社的分配制度,應該是“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基本核算單位應是生產隊,而不是大隊,并附去了他召集的邯鄲談話會的紀錄,以及湖北、山東、廣東等省關于這個問題的材料。關于“邯鄲談話會”,至今未見到翔實的資料。筆者只在一篇題為《六十年代初調整農村政策的決策》的文章中,見到“(1961年)9月26日,毛澤東聽取了山東、河北省委的匯報,內容主要是實行分配大包干問題……”(見《共和國重大事件紀實》上卷584頁。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好像就是所謂“邯鄲談話會”。這說明,9月26日,毛澤東應在河北邯鄲忙他的經濟要務。
那么,此前數天呢﹖報紙資料證明,國慶節(jié)前,至少到9月23日,毛澤東是在武漢。他是21日從長沙乘專列來到武漢的,住在東湖客舍。1961年9月24日《人民日報》報道:毛主席在武漢接見蒙哥馬利元帥。蒙哥馬利是9月5日來中國訪問的。23日由李達上將陪同來到武漢后,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見。第二天,24日,正是中國傳統(tǒng)中秋佳節(jié),毛澤東又“追加”了一次會見。他和蒙哥馬利的談話,從下午二時三十分開始,一直談到下午五時。毛澤東又興致勃勃地邀請這位英國元帥坐著小輪船,看他在長江游泳。
這天晚上,在蒙帥離開武漢前,毛主席竟又一次突然趕到勝利飯店,為他送行,而且還將他剛書寫的《水調歌頭·游泳》一詞,親筆題上“贈蒙哥馬利元帥”送給他。這些事,當時的新聞媒體并未作詳細報道。后來,肖思科一篇題為《毛澤東與蒙哥馬利談接班人》的文章,作了詳細的披露(見《共和國要事珍聞》第705頁)。按上述所引資料,大概就在送走這位英國佬之后,毛澤東就趕到河北,去開他的“邯鄲談話會”去了。
9月25日,魯迅誕辰紀念日這一天,北京和上海都舉行了紀念活動。在北京,周恩來出席了紀念會,郭沫若致詞,茅盾作報告;上海則是巴金出席,石西民講話,葉以群作的報告。從公開報道的規(guī)格判斷,毛澤東似乎沒有參加兩地的紀念活動。此外,《人民日報》在一則小消息中說,上海、天津、廣東、紹興,分別舉行了紀念活動,其中沒有提到“武漢”。一直到10月7日,才有毛主席在中南海接見以黑田壽男為首的日本朋友,并書贈“萬家墨面沒蒿萊”條幅的報道。但此時離魯迅的誕辰紀念日,已經過去將近兩周了。
筆者費心費力地找出這張時間表,原是想找到一點毛澤東寫詩的佐證。但結論卻正好相反。很難想象,沒有一點事件因素的觸發(fā),他會在國事紛紜的時刻突發(fā)詩興,去寫下這么一首詩來。
倘是接見黑田壽男等人時,毛又突然想起“八十誕辰”一事,引發(fā)詩興,補寫一首的話,不也是可能的嗎?筆者謂,不要忘了,此時毛氏是在中南海呵!六十年代中南海丟了毛主席的手稿,而又代之以“抄件”,這不滑天下之大稽嗎?
筆者寧可相信,這言不及義的兩首絕句,不是出自詩人毛澤東之手。
若有言“是”者,請將道理拿來一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