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明剛
一
我翻閱《西湖游記選》時,看到據(jù)光緒四年浙江書局重刊《西湖志》仿制的《西湖全圖》,畫面上,波光粼粼,山色青青。亭臺樓閣時隱時現(xiàn),橋祠寺廟鱗次櫛比。百年舊圖的咫尺畫幅展現(xiàn)了兩個世紀(jì)前人間天堂的絕世美景。
清代那個非常富于人文地理涵養(yǎng)、曾經(jīng)以著名的《海國圖志》打開國人眼界的精神導(dǎo)師魏源在《西湖夜游吟》中云:“嗟湖之變幻隱顯若此兮,誰能一日可了其精神?逋仙但得此湖雪,坡老但得此湖月,白公但得此湖桃柳春,萬古全湖究為何人設(shè)?”
在魏源之前,蘇軾也同樣有一個全景西湖的概念,《懷西湖寄晁美叔》詩謂:“西湖天下景,游者無愚賢。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p>
看來,西湖是一部意蘊深厚的無字書。文人雅士尚且只讀得部分章節(jié),一般人就只有斷章取義誤讀連連了!萬古全湖究為何人設(shè)?不愧是思想家的發(fā)問。
萬古全湖又是什么樣?
西湖當(dāng)然首先是湖!春,真實湖山花紅柳綠;夏,扁舟泛湖明月生寒;秋,樓臺明滅山色有無;冬,白雪皚皚瓊樓玉宇。
杭人游湖,著重在天時地利的互相配合和協(xié)調(diào),因而把西湖分為晴湖、雨湖、月湖和雪湖,各擇所好而出游。杭諺曰:“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p>
然而,對西湖這部無字書最常見的斷章取義首先源于“西湖”這個名稱。既然叫“西湖”,那就是湖。一般游客由于時間和精力或者偏見的原因一般也就只看湖面,不但看湖不看山,而且是看一時之湖而非四季之湖,誤會不可謂不深!不僅僅是名稱導(dǎo)致誤會,游客跟著誤會,連仔細(xì)揣摩西湖美景得出的“西湖舊十景”也是一個有代表性的偏見,那里只有一處提到山景—“雙峰插云”,而且是湖上所見!
西湖的名稱容易把人導(dǎo)向西湖的平遠(yuǎn)和廣袤。“周繞三十里”(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是西湖的廣度,只見廣度不見高度是古今共同的偏見,因此才有大詞人辛棄疾的耐心解說:“說與西湖客,觀水更觀山?!?/p>
《西湖游記選》第一篇就是《湖山敘游》,具體分成“敘湖記”和“敘山記”,算是一個合理的開始,而余下的篇章多是有湖有山,有水有洞,有橋有寺,有塔有峰。
西湖的山,從浙皖交界處的天目山逶迤東來,在西湖南北東西四面鋪陳著白色石灰?guī)r和紅色火成巖,于是,西湖的山景以石景為主,輔以樹景、藤景,構(gòu)成供人“幽尋”的山林氣象。飛來峰,怪石林立,如獅如豹,古藤森然,似龍似蛇,共同組合成一幅幅白色石灰?guī)r和紫色油麻藤相纏相抱的紫藤白石圖,而成千上萬的莊嚴(yán)佛像就在白色的石壁和黑黝的溶洞里展現(xiàn)佛國的華嚴(yán)境界。寶石山則紅石累累,相依相疊,色如紅霞,質(zhì)似寶玉,因此成為西湖一景“寶石流霞”。
西湖是“三面云山一面城”,西湖的美是湖山一體的美,山水統(tǒng)一的美,湖的廣袤造成的平遠(yuǎn)與山的高聳造成的高遠(yuǎn)相互映襯的立體的美!既有白樂天“最愛湖東行不足”的湖景美,也有蘇東坡“山中不記幾回來”的山景美。
全景西湖首先在于西湖是廣度的美也是高度的美。
二
西湖也是文化心理層面上天人合一的深度的美。
西湖廣度的美要用眼睛去游移,高度的美要用腳步去躋攀,深遠(yuǎn)的美要用性情去貼近,去唏噓,去扼腕,去激蕩,去體驗,去領(lǐng)悟。
我很喜歡清代古吳墨浪子輯 《西湖佳話》對于西湖文化的概括。他根據(jù)史傳、雜記或傳說,以西湖為背景,記述了葛洪、白居易、蘇東坡等十六個人物的故事:水月光中,處士放鶴,山僧呼猿;煙霞影里,狂客醉欹,美人歌斷。飄飄出世的仙姿與孜孜為政的宦影同在,蓮步生花的紅顏與仰天長嘯的壯士同在。西湖之名就曾有明圣湖、美人湖、高士湖,而西湖景點則多具備繁復(fù)人文意向:忠烈祠,慕才亭,通玄觀,昭節(jié)廟,可謂儒釋道兵,樣樣俱備;仙賢忠節(jié),種種皆有。
西湖的深度之美、深遠(yuǎn)之景全在人文精神的廣博薈萃,人類性情的悠長含蘊。
三
西湖是男女愛情的經(jīng)典場所,也是江南經(jīng)典愛情的原初淵藪。
西湖愛情主角最老的前輩是那個名叫蘇小小的女子。西湖的知音張岱在《西湖夢尋》卷三《蘇小小墓》中寫道:“蘇小小者,南齊時錢塘名妓也。貌絕青樓,才空士類,當(dāng)時莫不艷稱。以年少早卒,葬于西泠之塢。芳魂不歿,往往花間出現(xiàn)?!?/p>
蘇小小是一個美貌歌妓,一個純情詩妓,西湖愛情的春天。她牽系的是千萬文人的千古佳人夢,她自然是芳魂不散的永生美女和才女!現(xiàn)在,她的墓亭“慕才亭”邊有塊石碑,上書:“南齊時滑州刺史鮑仁為紀(jì)念蘇小小,根據(jù)她生前意愿,曾在此筑墓和建造慕才亭”。亭柱上有聯(lián)曰:“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
一個美貌女人可以影響某一類男人的自我價值意識,一個美貌而多才、多才而多情的女人就更能夠完全操縱某一類男人的自我價值感覺。蘇小小在達(dá)官貴人巨富豪門的誘惑下選擇了與文人雅士唱和、來往并且資助了一個讀書人,這就讓文人感覺她是知音,是文人價值的發(fā)現(xiàn)者和維護者。她資助的文士就是后來建造墓亭的滑州刺史鮑仁。
蘇小小不但有文人喜歡的崇尚人文與詩情的價值觀,還有作為歌妓與詩妓的風(fēng)流和坦率,她的詩寫道:“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泠松柏下。”她優(yōu)待文士的義舉和大膽示愛的率真千百年來迷醉了無數(shù)文人。
蘇小小是文人的親密知音,文人的公共情人。文人除了愛她的蘭心惠性,也傷情于她的早夭。徐渭《蘇小小墓》詩曾經(jīng)表示自己恨不能像阮籍痛哭一名早夭的當(dāng)兵人家的美麗女孩子那樣為早夭的蘇小小大慟一場:
恨不癲狂如大阮,
欠將一曲慟兵閨。
徐渭表述了文人的一個心理真實:對于美貌如花才情如詩的佳人的崇拜。因為崇拜,據(jù)說袁枚把“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鐫刻在隨身攜帶的印章上。
現(xiàn)代有些市民把蘇小小作為古代色情行業(yè)、狎妓文化的代表,實在是對她的嚴(yán)重誤解。
西湖的愛情有的是他鄉(xiāng)人依托西湖山水而傳說的;有的是當(dāng)?shù)厝搜沼谏剿w驗的;有的就實際發(fā)生在這里。我說的最后一種情形就是蘇軾與王朝云之間不是傳奇卻勝似傳奇的愛情。
王朝云原為杭州藝妓,可能就是當(dāng)時最繁華的沙河一帶青樓里的歌妓。沙河也叫沙河塘,靠近西湖,東坡詩謂:“沙河燈火照山紅,歌鼓喧呼笑語中?!蓖ㄅ泻贾莸奶K軾三十九歲,王朝云被贖出青樓進入蘇軾家生活才十二歲。她跟著東坡識字學(xué)書,十六歲后侍寢東坡為妾。這樣,蘇東坡與王朝云就結(jié)緣一生了。一方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一方是為民做主的“父母官”;一方是能歌善舞的才藝美少女,一方是聞名朝野的天才大文士,這樣的組合是西湖奉獻給東坡的絕世良緣。蘇東坡之愛王朝云,體現(xiàn)于他在生活中時常叫王朝云“老云”,在藝術(shù)里卻贊美她是“天女維摩”,把她比作“梅花”,比作“長春花”。不僅在她生前贊她,在她死后還多次寫詩贊美她,懷念她。他獻給朝云的詩文遠(yuǎn)遠(yuǎn)超過前兩任夫人,因為,東坡對于前后兩位夫人的深情厚誼是生活化的親情,對于侍妾王朝云則是親情加愛情,愛情加詩情,是一種生活化加藝術(shù)化的感情。
王朝云因為染疾亡身于惠州。幾百年后,清代有一個文人到王朝云埋骨的惠州西湖祭奠,發(fā)出了一聲由衷的感嘆:
試上山頭奠桂漿,
朝云艷骨有余香。
宋朝陵墓皆零落,
嫁得文人勝帝王。
公認(rèn)最能體現(xiàn)西湖神韻的西湖詩是蘇軾的《飲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瀲滟晴方好,
山色空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妝濃抹總相宜。
似乎就深蘊著東坡對于自己身邊的西施—王朝云的情感體驗。
南宋著名女詞人朱淑真和李清照齊名。她因愛情和婚姻的嚴(yán)重失意,在杭州涌金門內(nèi)寶康巷里吟出了至情至性的《斷腸集》。你看,她與丈夫同船后做詩埋怨道:“山色水光隨地改,共誰裁剪入新詩?”(《舟行即事》)仙姿窈窕紅顏寂寞,抱怨之情溢于言表?!苞t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愁懷》)是對自己婚姻大膽的抨擊。
“真正專心致志做情詩”(朱自清:《〈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詩集〉導(dǎo)言》) 的湖畔詩社就是西湖湖畔的詩社,而湖畔詩社的愛情詩集也是濡染了西湖碧水才搖蕩起今人的愛情心旌,這部情詩就是《蕙的風(fēng)》,這一陣陣愛情的香風(fēng)原是西湖吹來的風(fēng)!
現(xiàn)代人將杭州的旅游品位定位為“愛情之都”,全賴西湖的愛情遺蹤。
四
西湖才子佳人的故事看似老套卻實在是古代中國人最美好愿望的集體認(rèn)同,是一個民族生活理念的公共聚焦。從人文的角度看,西湖除了美女,還有高士與賢人,他們是西湖文化的組成部分。
古吳墨浪子發(fā)問,西湖為何載一個千古不朽的忠勇大英雄于上?他的回答是:只因他生雖生在相州湯陰地方,住卻住在杭州按察司內(nèi),死卻死在大理獄風(fēng)波亭上,葬卻葬在北山棲霞嶺下,故借他增西湖之雄。岳飛的住在杭州與死在杭州只是歷史的事實,葬在西湖則是人們基于歷史事實的心理需要:岳飛需要休息在溫情溫馨溫柔的西湖,西湖也需要岳飛增添一股浩然之氣,一份英雄之氣,一份歷史的重量!
岳飛死后三百多年,一個杭州書生運用神機營的火器和自己超人的膽識,在“北京保衛(wèi)戰(zhàn)”中挫敗了挾持明英宗又威逼都城的蒙古族瓦剌軍。這個文人英雄將明朝的壽數(shù)延長了195年。
這個人就是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于謙。
蓋世神功敵不過權(quán)利斗爭,清白人格敵不過小人圖謀,救時救民的尚書敵不過朝廷里的庸官,再造社稷的勛臣保不住雙肩上的頭顱!在皇權(quán)爭奪戰(zhàn)中于謙被新版的莫須有—“意欲”謀逆罪殺害。從此西湖又添一個與岳飛同樣的英魂和冤魂。
于謙死后兩百多年,他拯救下來的王朝終于到了覆滅的時期。一個寧波的書生文武雙全,卻恰恰在崇禎皇帝上吊前兩年中舉,他就是西湖三雄之一的張煌言。在崇禎帝死后20年,他一直在海上飄帆搏浪,堅持抗清,直到鄭成功在臺灣病故,永歷帝在云南被害,魯王死于金門,他失去抗清大旗和大勢后才散軍海島,被捕后被押解到杭州,在牢獄墻上寫下《憶西湖》:
夢里相逢西子湖,
誰知夢醒卻模糊。
高墳武穆連忠肅,
添得新祠一座無?
杭州官巷口廣場,張煌言站在刑場上,面對劊子手,昂首遙望鳳凰山,大聲高呼“好山色!”口占絕命詩一首命書吏抄錄:“我今適五九(四十五歲),復(fù)逢九月七。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比缓?,慨然就義。
他的祠與墓就在蘇堤南端不遠(yuǎn)處。
岳飛、于謙和張煌言葬在西湖就是葬在人們的心靈中,葬在歷史的記憶中。你看那些墓碑留下了無數(shù)人深情撫摸的痕跡,那是人心的軌道,八百年來活著的人帶著生命的溫?zé)岵粩鄵嵛坑⑿?,扼腕冤案,唾棄奸佞。岳飛墓道的望柱上的對聯(lián)“正邪自古同冰炭,毀譽于今判偽真”,就是銘刻在人心里的歷史因果規(guī)律和歷史愿望。(題圖:暮色西湖)
(作者單位:浙江海洋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