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重
眾所周知,《獨立評論》是以胡適為代表的一眾文化精英所創(chuàng)辦的、發(fā)行全國各地乃至歐、美、日、德等國家和地區(qū)的刊物,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然而,對于這本刊物,世人只知道有胡適,其臺下人物黎昔非先生則至今仍鮮為人知。黎昔非于1932年4月應胡適之邀出任《獨立評論》的經(jīng)理人,直至1937年7月25日最后一期《獨立評論》出版之后,于7月27日離開北平,與《獨立評論》相始終,前后歷時5年有余,為此犧牲了在北大研究院的研究生學業(yè),付出了人生中最寶貴的黃金歲月甚至更多。
胡適一生曾先后創(chuàng)辦過《努力》、《新月》、《獨立評論》、《周論》等。其中《獨立評論》存在的時間最長,發(fā)行量也最大,最多時達13000份。黎昔非與胡適的師生關系,早在1929年黎昔非轉(zhuǎn)學中國公學大學部文史學系時就已經(jīng)建立。1931年春,黎昔非考取北京大學研究院的研究生,與轉(zhuǎn)任該校文學院院長的胡適再次有了師生關系。胡適對他十分信任,將《獨立評論》除編輯以外的一切事務委任與他。而黎昔非也沒有辜負胡適的信任與厚望,圓滿完成了胡適交給的任務,從而使胡適對于《獨立評論》的出版發(fā)行事務得以實行“無為政治”,胡適對此一再表示非常滿意和感謝。《獨立評論》創(chuàng)刊三周年時,胡適在他寫的《又大一歲了》的紀念文章中說:“在這賀周歲的日子,我們不要忘記了這個孩子還有一位忠心的看護婦。我們創(chuàng)辦這刊物的時候,就請黎昔非先生專管發(fā)行所的事務。說也慚愧,我是實行我的無為政治的,我在這三年之中,只到過發(fā)行所一次!這三年的發(fā)行,校對,雜務,全是黎昔非先生一個人支持。”
《獨立評論》社有一個專門的、常設的辦公機構,在北平后門慈慧殿北月牙胡同2號租來的一處民房里。這里除了裝有電話等必需的辦公設備之外,還可住宿和用餐,有工作人員晝夜值班,還設有門房。事實上除編輯事務在胡適先生家中進行之外,其他一切事務都是在這個機構和場所處理并完成的。這里是與胡適先生和其他作者,與印刷所、郵局、銀行,與全國各地乃至國外的讀者、訂戶和寄售處、代派處進行聯(lián)系、溝通的一個樞紐。
黎昔非先生從《獨立評論》籌備伊始直至停刊為止,都是這個機構的負責人,而且是《獨立評論》社中惟一的專職“干部”,是刊物的經(jīng)理人。這里面的工作人員除了黎昔非和一些基本工作人員之外,在1935年又增加了陳晉祺先生擔任會計及校對,章希呂先生也曾幾度協(xié)助作了一些工作。
《獨立評論》的排印、發(fā)行,曾一度被張冠李戴地誤以為是章希呂先生。這與胡適在1936年5月17日出版的《獨立評論》201號上的一篇文章很有關系。胡適在其《獨立評論的四周年》一文中說:
我們借這個機會謝謝黎昔非先生和章希呂先生,他們終年勤勤懇懇的管理《獨立評論》的發(fā)行、校對、印刷的事務。他們對于這個刊物的愛護和勤勞,常常給我們絕大的精神上的鼓舞。
由于胡適先生后來去了臺灣等原因,這個問題長久以來并未得到深究而造成誤解。其實章希呂的作用是無論如何不能與黎昔非相提并論的。
胡適的學生羅爾綱1993年曾在《社會科學戰(zhàn)線》第6期上撰文《談〈閑話胡適〉》,指出章希呂是于1933年11月19日才到北平胡適家的,并非胡適先生邀請來的,而是上海亞東圖書館派他到胡適家,目的是催胡適編《胡適文存第四集》,取書稿回上海。因為當時章希呂是該館職員(編輯)。章希呂來到胡適家時,已在《獨立評論》創(chuàng)辦一年七個月之后,可知章希呂不是主持《獨立評論》的負責人。
關于章希呂先生與黎昔非先生哪一位對《獨立評論》的貢獻更大些,這從黎昔非的日記中便可看出。黎昔非傳世的日記計有87篇,第一篇記于“民國二十三年,十二月廿三日,星期日”:
……那管理收費的說是姓余。當我說我是在那里做事時,他似乎有點驚奇。有頃,他說:“我是很高看《獨立評論》的?!?/p>
“你在那里做什么?”
這,天呀!我說什么好?被他問得沒法,我含乎(糊)其辭:
“包辦一切,除編輯?!?/p>
于是那家伙毫不遲疑的賜給我一個“總管”的頭銜……
說得再清楚不過,黎昔非是《獨立評論》社除了編輯以外“包辦一切”的“總管”,實際上,在《獨立評論》的5年歲月中,章希呂與之相關的只有自1935年至1937年之間斷斷續(xù)續(xù)的不足二年時間,而且其職責只是限于復校,其他一切事情包括“財務、校對、發(fā)行”等均由黎昔非先生“總其成”。另外,從黎昔非寫給胡適先生的兩張便箋中亦可看出他對《獨立評論》所做的工作。其一:
適之先生:第六期報卅五冊,照收。送上一期三冊,四期五冊,七、八期各十冊,乞查收。三期已無存書。二、四(期)所存也不過數(shù)十冊—現(xiàn)在寫信問各代派處收回一些,想是可能。寄報的封袋,據(jù)沙灘一個鋪子說,那種大的每萬份二五元,小的二四元?,F(xiàn)在打算明天到前門去問問,看看如何。贈閱的,當照寄。敬候早安。學生昔非復上。十一日早。
其二:
適之先生:丁先生的原稿,那天因排字工人不在,沒取回。當時即囑印刷所的楊君保留,如要用,明早取回送上。即問晚安。學生昔非呈復。
楊本賢廣告部的價目,附。
由上可見,《獨立評論》編輯部的事務工作,主要有賴于黎昔非。當時《獨立評論》社日常運作情況大致是這樣的:胡適先生“每星期有一晚編輯《獨立評論》”,編好之后即送至社中,他們之間“來稿送稿都有工友”。黎昔非先生在其《自傳》中對此作了概述:“他們編好送我,我負責付印及校對,復校多由他們。印好后由我負責發(fā)行?!庇纱丝芍?,胡適先生組稿并在家中將稿子編好之后,剩下的工作基本上就是黎昔非先生的了。一個星期之后,一份新出版的《獨立評論》就擺在了胡適先生的案頭并發(fā)往全國乃至世界各地了。
經(jīng)理《獨立評論》的出版發(fā)行是一樁極其繁重和緊張的工作。本來,黎昔非的初衷是希望一種半工半讀性質(zhì)的工作,一邊工作以維持生活,一邊完成自己的研究生論文。但是,這項工作對他的學術研究造成了極大的影響。我們現(xiàn)在所能找到的他在30年代留下的一些關于《詩經(jīng)》、《史》、《漢》的斷簡殘編中,發(fā)現(xiàn)其篇末所注均為“早”或“夜”,可見他是在利用早晚工作時間,盡可能做一些研究以彌補所造成的損失。但是,如此重負之下所能擠出的時間畢竟是極為有限的,對于他所追求目標的影響不難想見。于是,黎昔非一再向胡適提出辭職之請,但這一請求始終未能實現(xiàn),一直遷延至《獨立評論》的終結,事實上,胡適是直到1937年夏才批準了黎昔非的申請的,然而就在黎昔非滿懷激情地準備重新回到其渴求已久的學術研究工作之時,“七七事變”卻打碎了他的夢想。
“七七事變”爆發(fā)后,黎昔非回了廣東興寧老家,教了7年中學,經(jīng)聞一多先生介紹到昆明國立中央醫(yī)藥研究所史地部工作。盡管醫(yī)藥所對于他的研究來說并不對口,研究條件也不盡如人意,但總比家鄉(xiāng)的條件好多了。荒廢多年之后重又得到研究工作機會的黎昔非如饑似渴,如魚得水,在這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里,除完成了研究所的任務,編撰了《本草綱目之本草產(chǎn)地考釋》三卷之外,又重新開始其鐘情已久的《詩經(jīng)》研究。
從1944年至1945年,黎昔非先后給胡適先生發(fā)去三封信函,其主要內(nèi)容是:一、希望能為介紹一個專業(yè)對口的工作單位,以繼續(xù)他的研究;二、請求為他寫一紙證明,即證明他曾有過北大研究院學歷,因為此時他已經(jīng)通過了銓敘部的大學教員資格審查,只需補上這樣一紙證明即可獲得大學教員的資格了,為此信函中特別聲明“此關系于生非常重要”。但是不知出于何種原因,這三封信函卻如石沉大海,再無任何消息,后來與胡適其他的信函一起被存檔于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黎昔非失去了這最后一個希望,終于不得已而再次返回故鄉(xiāng)。
然而事情遠未就此結束。黎昔非與胡適及《獨立評論》的特殊關系,成為他背負一生的“歷史問題”。1966年6月3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史紹賓的《吳晗投靠胡適的鐵證》一文,公布了一批吳晗致胡適的信件,包括1932年4月24日之信件中提及邀黎昔非先生擔任《獨立評論》經(jīng)理人的情況,《人民日報》編者遂將此事加了黑體字的按語:“吳晗能夠參與機密,為這個反動刊物推薦‘合適的經(jīng)理人,顯然已是胡適進行反革命活動的一名伙計?!逼浜螅栉舴窍壬幢怀?、隔離,被打成“三家村黑幫”“反革命分子”,成了全縣第一個被揪斗對象,在受盡三年非人的凌辱和折磨之后含冤辭世。
(作者單位:井岡山大學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