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我驕傲,我是中國人

賈海紅

“不管人世如何喧囂擁擠，動蕩不安，有一個地方永遠可以成為你的避風港，成為一間與塵囂隔絕的小屋。你可以躲進去，獨自面對一個豐富有趣的世界，把煩惱和焦躁忘記得干干凈凈。這個地方便是書的世界。而要想把所有的書都讀一遍，幾乎不可能。于是我常常站在書櫥前，慢慢地掃視著那一排排五彩斑駁的書脊，心里在想：今天，我能躲進哪一本書中去呢？”

躲進書里，如同鳥兒自由自在地翱翔于碧空，好似魚兒悠然自得地潛行于水底，這是著名作家、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趙麗宏理想的人生境界。寫書人必好讀書，手不釋卷的趙麗宏在自己的四步齋（其書房，因原來占地只有4平方米大小，故以此命名）中接到我的電話，“談讀書，談教育，好啊。我剛剛從北京回來，在這次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我就提出了一個提案———要為青少年編寫弘揚中華文化的人文讀本。”

為青少年編寫弘揚中華文化的人文讀本

“記得您以前在‘兩會上曾經(jīng)提交過一份建議在中國設立‘讀書節(jié)的提案，而這次的提案也與讀書有關，看來還是不改書生本色?。〗o我們講講您的提案吧。”我想，話題最好還是從他的提案開始。

“好的。我想中國人必須了解祖國的歷史，如果缺失這種文化認同，沒有中國人的文化自豪感，愛國主義教育便是空中樓閣。在西方文化洶涌而來、青少年趨之若鶩的情況下忽略這件事，后果難以設想。這件事必須引起全社會的重視。為此，建議組織權威的專家、學者為青少年編寫人文讀本，對下一代從小進行生動有效的教育。

“人文讀本的內(nèi)容，可以介紹中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中國歷史上偉大的愛國者、思想家和各界志士仁人的事跡、文章、格言，古典文學名著梗概、節(jié)選。讓孩子從識字開始就讀這些書。這些人文讀本不是課堂教材，但卻是孩子的必讀書。讀這些書，是為了讓下一代從小就樹立中國人的文化自豪感。建議由教育部組織專家擬定一個中國青少年人文讀本的編寫大綱，在北京、上海、廣東等地組織學者、作家和教育家根據(jù)孩子的年齡和認知水平，由淺而深，由簡而繁編寫人文讀本。尤其要給孩子提供啟蒙教育時期的讀物，讓他們在生動愉快的誦讀中，記住一個中國人應該了解的歷史和文化，懂得做一個中國人的驕傲。孩子的心靈是一張白紙，最初的描繪將影響他們的一生。各地同時編寫這樣的讀本，可相互取長補短，編寫得成功的優(yōu)秀讀本，可以在全國推廣。我已把這一建議提交到了此次全國政協(xié)會議，并得到了致公黨等小組委員的贊同?！?/p>

講述完自己的提案之后，趙麗宏動情地告訴我有關這個提案的由來：“那是在去年，我訪問歐洲的時候，德國一家文化基金會的主席對我說：‘美國文化正在進軍全球，其勢不可阻擋?，F(xiàn)在，世界上只有中國可以阻擋這場文化入侵，因為中國有最優(yōu)秀、最博大、最精深的文化，可以與之抗衡。聽著他真誠的贊美，我當時的感覺真的是喜憂參半。喜的是，世界對中國文化有如此之高的評價;憂的是，在中國有多少人對我們的民族文化心存自豪呢？檢驗一下我們的文化市場，最有影響、最受歡迎的產(chǎn)品中，有多少是在宣傳弘揚優(yōu)秀的中華文化？又有多少是能激發(fā)中國人愛國熱情和文化自豪感的呢？我們的媒體天天在宣揚炒作的文化產(chǎn)品，有多少與此有關？如何使中國人，尤其是年輕一代樹立文化自豪感，這是一個亟須引起大家重視的問題！政府、社會、學校、新聞媒體、出版部門、文藝團體，大家都要認真思考，并且積極行動起來。時不我待，必須要有緊迫感！當我們的青少年已經(jīng)愛上了加菲貓式的‘愜意生活、習慣了以美國好萊塢大片中的孤膽英雄為榜樣、而獨獨忘記了我們中華民族英雄的時候，一切就悔之晚矣。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所以，提出為青少年編寫弘揚中華文化人文讀本的提案，就是希望能切實為孩子們做點事情?！?h4>曾子殺豬的故事教育

說到為孩子們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趙麗宏忽然打住話頭，問我：“你女兒現(xiàn)在愿意去幼兒園了嗎？最近你給她講什么故事？”我笑著回答：“剛剛講過《增廣賢文》。昨天因為我忘了給她買《小熊維尼》雜志，她就用了我一番。害得我一邊賠禮道歉，一邊信誓旦旦地表示明天肯定完成任務，才化解了這場信譽危機。”趙麗宏也笑了，笑過之后，他深有感觸地說：“給孩子們講一個故事，然后讓他們明白故事里蘊含的道理，這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最難的是如何用我們的行動去證明這個道理。

“我們現(xiàn)在講誠信教育，其實是這個社會的悲哀。以前我們讀《皇帝的新衣》這篇童話時，會很自然地感慨：也許只有小孩子才敢于在那種情況下說出實話。而如今，恐怕做一個這樣勇于說實話的小孩子也不容易了！因為在某些時候，孩子說真話反而會受到成人的批評。作為作家，我總是告訴孩子寫作文一定要講真情實感，可這個原則在學校就遇到了挑戰(zhàn)。有一次，學校組織春游，老師要求寫篇《一次快樂的春游》的作文?？蓛鹤佑X得這次春游很無聊，時間全花在路上了。我就鼓勵他把自己的真實感受寫出來，結果這篇作文被老師當眾批評。從那以后，兒子對我說：‘作文要寫老師愿意看的，否則肯定得不了高分。

“再給你舉個實例吧。一個朋友的孩子在讀小學，一次，班里進行寫字比賽。每個組還剩下一名同學沒有寫完時，大家分別為本組的同學加油。他的孩子就跑到另外一個組‘策反說：‘你慢點寫。老師聽到后，嚴厲地呵斥：‘你怎么小小年紀就這么自私??？像你這么極端自私的人，是不會有朋友的。朋友的孩子辯解：‘我有朋友，張三就是。于是老師問張三：‘你是他的朋友嗎？在老師嚴厲目光的注視下，張三只好說：‘我不是他的朋友。第二天，張三送給朋友的孩子一塊巧克力，又塞給他一封道歉的信，請求原諒，繼續(xù)做好朋友。孩子畢竟是孩子，朋友的孩子立即把這封信交給老師，想證明自己在班里確實有朋友。沒想到，老師沒收了這封信，又把張三叫過來批評了一通，逼他承認‘自己不是他的朋友……當然，這是一個比較極端的事例，其實老師也是出于教育學生不要狹隘自私的好意，但是這種處理問題的方式卻是極為不可取的，會使學生失去做人最根本的東西——真誠與信譽，而教育的本意是要讓學生學會做一個大寫的人！

“事實上，很多成年人在日常言行中，潛移默化地‘誘導孩子不講真話。就說我自己吧，我家曾經(jīng)住過一個在美國長大的9歲女孩。一開始小姑娘很率直地告訴我，她覺得上海挺臟，還有一些地方不好。我下意識地表示反對，一次看美國電影，我就指著紐約的地鐵對她說：‘其實你們那里也挺臟啊。久而久之，小姑娘就不再說上海不好了。當時我甚至有些得意，兒子也很高興。但現(xiàn)在想想，小姑娘說的是事實，我為什么沒有接受批評、讓孩子保有說真話的勇氣呢？成年人聽不進逆耳忠言是導致孩子不敢講真話的根源。一些家長往往也教育孩子：講真話、太老實是會吃虧的。社會上種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也驗證了這種說法。于是，在這種家庭教育和社會輿論的誤導下，孩子們當然不愿意講真話了。”

“那么，如何才能在孩子們心中播下誠信的種子，讓它生根發(fā)芽結出美麗的果實呢？”直面問題，是為了解決問題，我向趙麗宏索求誠信教育之道。

他告訴我：“要想做好青少年的誠信教育，成年人首當其沖應當反思。社會上不講真話的環(huán)境是怎樣造成的？成年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今這個環(huán)境已經(jīng)影響到青少年的成長，成年人的確應該有所行動了。我們要以身作則，孩子們說真話不應當再受到成年人的指責與嘲笑。當然，把孩子完全封閉在一個純真的世界里是不切實際的，我們需要做的，就是為他們做一個好向?qū)В源_保誠信在孩子們與社會接觸的過程中，不會被逐漸消解掉?！?h4>愛是需要智慧的：多年父子成兄弟

“如果要以犧牲童年的自由和歡樂作為代價，學會了鋼琴又有什么意思。”這句話出自趙麗宏的散文《別了，鋼琴》，是兒子幼年時終于告別“學琴”苦海的理由。把自己的光榮與夢想交付給子女，是為人父母者心底的渴望。趙麗宏也不例外，一直夢想著成為一名音樂家的他，在兒子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滿懷期望地準備了一架鋼琴，希望兒子從小就步入音樂的圣殿。蹣跚學步的兒子喜歡鋼琴，喜歡敲擊琴鍵讓其發(fā)出奇妙的聲響;但是，隨著兒子漸漸長大，當學琴成為一種正式功課的時候，兒子開始“恐懼”鋼琴，直至苦苦哀求爸爸：“搬家的時候，可以扔掉鋼琴嗎？”看著兒子痛苦的表情，趙麗宏果斷決定———讓兒子不再練琴。這就是為人父者的趙麗宏。

我理解趙麗宏愛子之心，關切地問：“怎么樣，小凡（兒子的名字，取其小而平凡的意思）最近好嗎？”

“挺好的，在奧克蘭理工大學學平面設計，剛剛你打進電話來之前，我正用SKYPE（即時通訊軟件）跟兒子聊天呢?！碧崞饍鹤?，趙麗宏有著說不完的話題，他說：“我們已經(jīng)是多年父子成兄弟了，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一種父子間的狀態(tài)。

“兒子出生后，我盡可能多地抽出時間和他交流，和他一起玩，一起散步，一起探討問題。我?guī)弑榱酥袊淮蟀胧》?，和他一起攀登過無數(shù)山峰，游歷了大部分海岸。我以為，作為父親，最重要的是教會孩子懂得做人的道理，做一個正直誠實、富有愛心的人，養(yǎng)成健康的生活習慣。孩子幼年時，需要父母的保護和引導，等他們稍大一些，有了思考和辨別的能力，就應該平等地和他們交流。我在兒子的眼里不是一個威嚴的父親，而是一個遇事可以商量的朋友。我喜歡這樣的父子狀態(tài)。

“中考前，兒子和我商量，他喜歡美術，想考藝術類的院校。兒子從小喜歡畫畫，一年級時曾辦過一個畫展，但此后就再也沒有工夫畫畫。他不喜歡數(shù)理化，窮于應付，效果也不好。他說，如果高中的學習能與自己的興趣和志愿相結合，他會很快樂。我支持了兒子的選擇，并幫助他準備應考。兒子如愿以償，考進了美術學校。盡管有些朋友認為我的想法有問題——竟然不讓兒子讀普通高中！但我不認為這是錯的，這是我們父子達成共識后的選擇。我覺得：看兒子快樂地學習、生活，我也同樣快樂。”

讓孩子喜歡讀書，并且養(yǎng)成良好的閱讀習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借此機會，我向趙麗宏討教引導孩子讀書的妙法，“早就聽說小凡聰明而博學，給我們傳授一下您指導兒子讀書的成功經(jīng)驗吧?！?/p>

“我沒有刻意為兒子制訂讀書的規(guī)矩，我只是盡我所能，培養(yǎng)他對讀書的興趣，營造讀書的氣氛，引導他多讀好書。孩子小時候，我常常在他的枕頭邊放幾本有趣的書，讓他臨睡前隨便翻閱，也為他朗讀，給他做一點講解。上幼兒園時，我為他買過一套世界名著連環(huán)畫，讓他愛不釋手，這是他對世界名著產(chǎn)生興趣的開始。稍大一點，我在他房間里安置了書柜，里面放滿了我為他選擇的各類書籍，也有他自己從書店里挑選的新書。孩子進中學后，我在他門口的走廊里做了一排書櫥，從我的藏書中挑選了大量值得他一讀的書籍。我告訴他，這里的書，你有時間都可以讀一讀。上高中的幾年中，他閱讀了書櫥里的大部分書。看到他在參加各種活動之余一個人在房間里靜靜地讀書，我感到欣慰。我不認為我的孩子比同齡的其他孩子聰明，但因為有閱讀的積累和經(jīng)驗，他的知識面可能更寬一點，對事物也更多一點與眾不同的見解?！?/p>

熱情如火，真誠依舊。雖不是面對面地對話，但是在電話中聽趙麗宏時而慷慨陳詞、時而鞭辟入里地剖析問題、時而春風化雨般娓娓道來的時候，我仍然強烈地感受到一股濃郁的人文精神，猶如今晚拂面而過的春風，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幽香。

作者簡介：

趙麗宏 散文家，詩人，現(xiàn)任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上海文學》社長，出版散文集、詩集、報告文學等各種著作共四十余部。作品曾數(shù)十次在海內(nèi)外獲獎，散文集《詩魂》獲中國新時期優(yōu)秀散文集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俄、意、日等文字在國外出版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