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本之前,就經(jīng)常聽說日本的軍國主義的“極右”分子如何猖狂。去日本后,我不經(jīng)意又領(lǐng)略了日本“極左”的風姿。我就讀的以私立貴族大學著稱的早稻田大學,是日本的“極左”分子靡集之地。這使我非常方便地可以同時觀察到日本的“極左”與“極右”兩類人的表現(xiàn),從而得到一個非常有趣的結(jié)論,那就是不知哪個西哲提到過的“Extremes meet ends”(兩極相通)。也就是說,“極左”與“極右”竟然有著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
左派:政府反對的一律支持,政府支持的一律反對
我第一次走進早稻田大學的校園,就不由得大吃一驚,以為自己時空錯亂,走進了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中國的大學校園。校道的兩邊,是一個個非常大的張貼板,頂部注明是某某學系學生自治會的宣傳欄,最多的要數(shù)社會學系和政治經(jīng)濟學系這兩個系。宣傳欄上貼的東西,怎么看也只能用“大字報”一詞來形容,全是一條條散發(fā)著強烈的憎恨之情的政治口號,如打倒某某,彈劾某某等,而且每個字都有臉盆那么大,老遠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從內(nèi)容來看,感覺這些“極左”分子是沒有立場的人,硬說有什么立場的話,那么惟一的立場就是:政府反對的一律支持,政府支持的一律反對。
后來我跟一個中國留學生Z君說起這事,說我感到很驚訝,真沒想到早稻田大學這種私立貴族大學竟然會是“極左”分子的大本營。Z君說她也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但她知道日本的大學中就算東京大學和早稻田大學最左,當年日美制訂安保條約時,學生運動鬧得最兇的就算這兩所大學。東京大學是國立大學,早稻田大學是私立大學,搞不清為什么它們在這方面會如此有共同語言。她還說,有不少謠言指早稻田大學里的那些學生自治會的經(jīng)費是由日本共產(chǎn)黨提供的。可是,后來我把她這話向一個屬于溫和左派的日本人求證時,他馬上一口否定,說:“早稻田大學那幫人是極端左派,比日本共產(chǎn)黨要左得多,因此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很糟糕,經(jīng)常吵架。你想日本共產(chǎn)黨怎么會資助這幫人?”
真實的情況怎么樣,當然不是我這樣一個外國人所能了解的。但我確實感到日本共產(chǎn)黨的勢力在早稻田大學所在的社區(qū)是比較大的,因為那里經(jīng)常可以看到該黨的政治海報,這在東京其他地方是看不到的。東京其他地方經(jīng)??吹降恼魏螅饕亲鳛閳?zhí)政黨的自由民主黨(自民黨)和作為第一大在野黨的社會民主黨(社民黨)的。但是,早稻田大學里的那些“大字報”也確實出現(xiàn)過批判日本共產(chǎn)黨的言論。像美國發(fā)生“9·11”事件后不久,日本的國會通過了一個聲明,表達支持美國反恐怖主義的立場。這個聲明在國會投票時,日本共產(chǎn)黨投了贊成票,結(jié)果第二天,早稻田大學的校園里的那些宣傳欄上立即就貼上了“大字報”,叫囂要就這件事彈劾日本共產(chǎn)黨的黨魁。
事實上,我感覺日本共產(chǎn)黨是一個相當溫和的左派政黨。從觀察它的政治宣傳上看,我總結(jié)它最近的主張在政治上是反對修改和平憲法,在經(jīng)濟上是要求減消費稅。這些都非常合我的口味,尤其是減消費稅的政策主張。弗里德曼曾說過,他支持一切政府的減稅政策,因此我想他會十分贊賞日本共產(chǎn)黨的這一政策主張的。所以,我曾經(jīng)想過,如果我是日本公民,有投票權(quán),我會投日本共產(chǎn)黨一票。
右派:東京街頭胡亂張貼,高音喇叭沿街叫喊
至于“極右”,我是在比較晚的時候才碰上的。那是我到皇宮附近觀光時的事情。我先看了皇居東御園,然后從后門進入北之丸公園。從北之丸公園正門出來,馬路對面就是臭名昭著的靖國神社。我沒有進去看,而是沿著馬路找巴士站,打算坐巴士回家。我當時并不知道那條路就叫“靖國路”,走了一會兒就找到了巴士站,就坐在那里等車。窮極無聊之際,開始東張西望,就看到巴士站的柱子上貼著一張B5大小的宣傳紙,用紅色的墨水手寫而成,內(nèi)容大致是呼吁紀念在二次大戰(zhàn)中戰(zhàn)死的日軍。此后我就陸續(xù)在澀谷的高架鐵路橋墩及一些人行天橋上看到這類“極右”分子的宣傳紙,名目百出,什么日本保皇黨、日本青年團等等。跟早稻田大學里的“極左”分子的“大字報”相比,這些宣傳紙很不顯眼,貼的地方也不是人們會注意的地方。東京的巴士系統(tǒng)很不發(fā)達,坐巴士的人不多,在巴士站貼宣傳紙很少人會看到。我也就只在靖國路的巴士站見過。人行天橋走的人就更少。而澀谷雖然人流量大,但都是行色匆匆之輩,不會留意去找這種宣傳紙。我想原因可能是“極左”分子有權(quán)使用大學內(nèi)的宣傳欄,但“極右”分子在公共地方貼宣傳紙應該是屬于違法行為。雖然東京街頭是允許張貼政治海報,但必須在指定的地方貼,巴士站、人行天橋、衣帽架鐵路橋墩這類地方應該是禁止張貼一切紙張的,不要說政治宣傳,商業(yè)廣告都不會有。因此“極右”分子貼這些宣傳紙的行為,大概是有點類似于我國的亂張貼行為,所以不敢過于明目張膽、引人注目。
不過,日本的“極右”分子最愛干的事情并不是貼這種宣傳紙,而是開著宣傳車,用音量極大的喇叭沿街叫喊口號。日本的政黨經(jīng)常都會舉行街頭演講一類的活動來表達主張、宣傳政黨。我見過的最大型的一次這類活動是社民黨在北朝鮮的政治難民闖入日本駐沈陽領(lǐng)事館事件發(fā)生后所舉辦的一次活動。這天我看在澀谷、池袋、濱松三個列車站口都看到該黨的人在進行露天演講,大概是它同時在這些人來人往的交通要道舉行政治活動,以壯聲勢。演講的內(nèi)容大致是批評政府對那件事處理失當,并且有撒謊的嫌疑,質(zhì)疑外務?。ㄍ饨徊浚┑霓k事能力等。這類政治宣傳活動的目的都在于表達政見、爭取選民的好感,因此雖然是在露天進行,喇叭的音量都調(diào)節(jié)得恰到好處,既能讓有興趣聽的人聽見,又能讓沒興趣聽的人不會覺得是騷擾。但“極右”分子的宣傳車游行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我每次見到這些宣傳車,喇叭的音量都大得不像話,幾條街以外都能聽到,跟你在一條街上的時候簡直就是震耳欲聾,根本不可能聽清楚喇叭在說什么,只聽到耳邊“嗡嗡嗡”的響。由此可見“極右”分子并不打算讓你了解他的主張,只想轟炸你的耳朵。而且那些喇叭里播放的內(nèi)容往往是這樣的:一個聲音在聲嘶力竭地叫喊些什么,喊了一個段落后,就是一群什么人在地動山搖地吶喊,從語氣上猜,大概是在呼萬歲吧。
“極左”、“極右”都反美
“極左”分子反美是不足為奇的。早稻田大學校園里的“大字報”上被詛咒得最多的就是美國。阿富汗戰(zhàn)爭期間,聲稱反對“美軍侵略阿富汗”的“大字報”鋪天蓋地,還不忘同時譴責當時美英空軍在伊拉克南部禁飛區(qū)投了幾個導彈是“美英聯(lián)軍侵略伊拉克”。像前面提到的,日本共產(chǎn)黨只不過是在“9·11”事件后表示支持美國反恐怖主義的聲明上投贊成票,就已經(jīng)被罵個狗血淋頭。
“極右”分子也同樣積極地反美。日本“極右”分子的代表作《日本可以說不》一書就是專門針對美國而寫的。這本作者之一的石原慎太郎更是以其“極右”立場在中國家喻戶曉了。石原慎太郎講過一番典型的反美的話,大意是批評現(xiàn)在的日本年青人都愛吃麥當勞,并表達了他擔心日本人吃麥當勞吃多了眼珠子會變藍的杞人之憂。諷刺的是,東京的麥當勞依然開得滿街都是,而且天天都人山人海、客似云來。但到目前為止,在可見的將來,也沒有看到日本人的眼珠子會變藍的危險,倒是日本年輕人都愛上的染發(fā),頭發(fā)的顏色都變成了類似于西方人的黃色、褐色乃至紅色。一次有一個日本老師無奈地對我說,以前老師都禁止學生染發(fā),可現(xiàn)在連老師自己也好此道,再難以身作則地阻止學生染發(fā)了。由此可見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總是超出人們的預計之外,石原擔心日本人眼珠子變藍的技術(shù)還來不及發(fā)明出來,日本人的頭發(fā)已經(jīng)出乎他意料之外地西洋化了。
“極右”分子反中不是什么新聞了,他們極力主張把當年“侵略”中國的歷史改寫成“進入”中國的丑劇已經(jīng)上演多次(不過日語中“進入”一詞本來就含有“侵略”的意思,但其貶義的程度要遠遠弱于“侵略”這個詞)。但如果你以為跟這些“極右”分子水火不相容的“極左”分子一定跟中國很友好,那就大錯特錯。大概很多中國人都不知道的是,“極左”分子竟然也是反中的。我在早稻田大學曾經(jīng)看到學校貼出一個聲明(A4紙的大小,真是不顯眼之極),大意是學校贏得了一場對學生自治會的官司。那官司的起因竟然是此前江澤民主席到早稻田大學來做演講,學生自治會的“極左”分子到場示威,擾亂會場秩序,學校治安當局把這些人趕走,這些人就一狀告到法院去,跟學校打起官司來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類官司真是家常便飯。一次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去早稻田大學做演講,學生自治會就在演講前夕貼出“大字報”,叫囂要阻止小泉到來。學校則貼出告示,警告某學生自治會的成員不要繼續(xù)躺在會場的入口處,妨礙某個會議的正常召開。
左派在校園,右派在街頭,“沉默的大多數(shù)”在旁邊
日本人很講教養(yǎng),在公共場所不能喧嘩吵鬧,否則就是沒禮貌,沒教養(yǎng)?!皹O右”分子的宣傳車在街上叫囂吵鬧的情況就不言而喻了。沒想到“極左”分子在這方面也是如出一轍。一天早上我到達早稻田大學的時候,離第一堂課開始的9時只剩不到1分鐘了。居然看到有一伙學生自治會的人在校道上用大喇叭在做政治演講!聲音之大雖然不及那些街頭的“極右”分子,但也足以聲震屋瓦。而且那里四面都是教學大樓,馬上就要上課了,那些人還在滔滔不絕地演講,看不出有半點要結(jié)束的樣子,這不是擺明要干擾老師和學生上課嗎?如果他演講是為了博取聽眾的贊同,為什么不選擇在午休不上課的時間呢?這分明也不是打算讓你了解他的主張,而就是為了搗亂。
他們都不得人心。大概是因為“極右”分子從來不憚于跳到公共場所中叫囂自己的極端觀點,很容易使人誤會日本人都是這樣想。實際上“極右”分子非常不得人心。其實從他們上面的行為就可以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都不討人歡心,只會惹人憎厭。有一次,我和一位中國留學生在新宿的巴士總站等車,正聊著天的時候,遠遠就聽到“極右”分子的喇叭在叫囂。因為隔得遠,反而能聽清楚在說什么。那位中國留學生日語很好,側(cè)耳聽了一會兒就說:“是在叫囂戰(zhàn)爭什么的?!比缓笥趾懿灰詾槿坏卣f:“他們再吵也沒用。日本人的性子就是這樣,他肯聽就聽,他不肯聽你就是對著他耳朵吼也沒用?!蔽铱纯粗車娜毡救?,果然看到他們都一副充耳不聞,好像已經(jīng)麻木了的樣子。后來我倒覺得,會不會正是因為普通的日本人太過明哲保身,以致顯得有些懦弱了,才會讓這幫“極右”分子可以如此囂張。最簡單的是,為什么不打個電話給警察,抗議這些人制造噪音?雖說是有言論自由,但用這樣大到擾民的音量來表達主張,跟工廠為了自己的利益在生產(chǎn)時任由機器轟鳴有什么不同?
實際上早稻田大學的“極左”分子也一樣是不得人心。我問過一位就讀于政治經(jīng)濟學系的日本學生為什么早稻田大學如此左,他表示實際上鬧的只是極少數(shù)人,大多數(shù)人并不同意他們的主張,但他們都只是沉默不語。這使我備感“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沉默實際上是縱容了這極少數(shù)的胡作非為。
此外,他們都憎恨自己一邊的溫和派甚于憎恨敵人。“極右”分子憎恨溫和右派比憎恨左派更甚,而“極左”分子則憎恨溫和左派比憎恨右派更甚?!皹O左”分子要求彈劾日本共產(chǎn)黨黨魁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戳四敲炊唷皹O左”分子的“大字報”,至少我從來沒看過他們要求彈劾小泉純一郎,最多是呼吁阻止他去早稻田大學演講罷了。同樣,我曾經(jīng)在一座人行天橋上看到一張“極右”分子的宣傳紙,內(nèi)容是叫囂要“殺死田中真紀子”。田中真紀子屬于執(zhí)政的自民黨,當時是日本的外務大臣。自民黨是溫和右派,田中真紀子在黨內(nèi)的立場也是偏右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極右”分子的宣傳紙中有如此點名地威脅一個左派的人。
如果說日本的“極左”與“極右”有什么不同,似乎只有一點,那就是“極左”分子的勢力局限在大學校園里,他們似乎也沒有太多的錢到街上去鬧;而“極右”分子看來經(jīng)費充足,常常開著一大溜車成群結(jié)隊地在街上做“布朗運動”。因此,我覺得對日本來說,既要防左,也要防右,但主要是防右。
(作者:中山大學嶺南學院經(jīng)濟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