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義文化是法蘭西十九世紀初、中期風靡一時的文化思潮,是法國文化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個時期,它使法國成為一個以浪漫主義著稱的國度,甚至成為法蘭西的傳統(tǒng)與象征。當人們漫步于浪漫的法蘭西文化廣場上品味著《巴黎圣母院》(小說,雨果)、《自由引導人民》(繪畫,德加克洛瓦)、《幻想交響曲》(音樂,柏遼茲)的時候,是否知道在這令人心醉神迷的文藝巨制背后卻有一段更加令人觸目驚心的血腥——這就是肇始于法國大革命的恐怖時期。
我們不必因恐怖而否定恐怖的革命性質,或許,這正是革命必然為之付出的代價。因此,我們只是想通過回憶這段歷史的演變了解一下法蘭西命運是如何被操作的。
在《合法殺人家族》一書中,記載了法國巴黎職業(yè)劊子手夏爾·桑松家族十七世紀中葉至十九世紀中葉七代人二百多年的行刑歷史,其中以第五代夏爾-亨利在法國大革命時期的經(jīng)歷最為引入注目。這位劊子手的正式稱號是“巴黎地區(qū)有罪判決執(zhí)行人”,說起來還該算作國家機器、專政的工具,“是維持國家秩序必不可少的一部分”〔1〕。由于殺人是一個并不怎么體面的職業(yè),因此,在那個動蕩的歲月里,他并不過分地為自己屬于哪個階級而擔心,能否從容行刑,取決于他的個性以及行刑時的實際狀態(tài)。夏爾-亨利似乎并不是一個與生俱來的優(yōu)秀行刑人,他敏感、膽怯,年輕時經(jīng)常不能“漂亮地完成任務”,但他的職業(yè)要求他必須要完成政權的命令,不論這個政權是屬于路易十六還是屬于共和國。當他監(jiān)督完1757年3月28日的一個百年一見的車裂刑后,他變得沉穩(wěn)而老練了。這一年他剛滿十八歲。以后的歷史足以使他成為一個名噪一時的職業(yè)劊子手,并成為這段歷史無法抹去的一部分。他,夏爾-亨利·桑松甚至被稱為法蘭西“革命的拱頂石”。
1789年7月14日,以爭取平等、自由的法國大革命開始了。為了更好地體現(xiàn)大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迅速、不痛地處決死囚,1791年6月的議會宣布以后所有的死囚一律執(zhí)行斬首刑,為此而設計了斷頭臺并于次年的4月25日第一次投入使用,處決了一個犯有盜竊罪的死囚。據(jù)說,斷頭臺的設計還包含了國王路易十六的“智慧”:“國王仔細地審視著圖紙……為了說明自己的意思,手拿沾水筆畫出了他認為應該如此的器具圖形”〔2〕。那時,法蘭西還沒有步入共和,盡管恐怖已經(jīng)開始,但人們怎么也沒想到它會來得那樣迅猛與殘酷。
由于外國勢力的插手和國王對祖國的背叛,法蘭西形勢急轉直下,嚴重威脅了革命的成果。1792年4月20日法奧戰(zhàn)爭開始,隨后普魯士也介入其間,7月11日巴黎發(fā)出“祖國在危急中”的召喚,8月10日爆發(fā)人民起義并占領土伊勒里宮,逮捕了路易十六。從此,路易王朝除了一次短暫的復辟便不復存在了。為捍衛(wèi)大革命的果實,防止可能出現(xiàn)的顛覆,僅9月2日至9月6日短短的幾天里,巴黎就有一千一百多人被處決。革命的“刀片落下的太快太隨便”,這就是著名的“九月大屠殺”。但不論九月屠殺是如何地血腥,最終以法蘭西第一共和國建立的勝利證明了它的正確與必要,這已是不爭的事實。看來革命確乎是不講溫良恭謙讓的,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八月起義使路易十六淪為階下囚,進而又找到他里通外國的證據(jù),鑿鑿事實面前國王已是在劫難逃。但圍繞是否處死他卻存在較大的爭議。就在這極端正義壓倒一切的時候居然還沒有墻到眾人推,這真是有點不可思議。當然沒有人能幫上路易十六的忙。1793年的1月21日,路易十六被推上了斷頭臺。我們無法考證他面臨死亡時的心情,但他的腦袋伸進斷頭臺的一剎那,是否會發(fā)現(xiàn)斷頭臺的某個部分正是自己的“杰作”,神情由此變得特別沮喪?可以肯定,他在為斷頭臺的設計出謀劃策的時候絕對沒有料到是在為自己設計死亡方式。為路易十六行刑的正是夏爾-亨利。
宣布路易十六死刑的是誰?大名鼎鼎的羅伯斯庇爾。
作為律師之子的羅伯斯庇爾,秉承父業(yè),大學畢業(yè)獲法學學士學位,后成為律師、法官,他于1789年3月被推舉為第三等級的代表,并由此步入政壇。此后,在自己的孜孜努力下,他平步青云一躍而成雅各賓派的領袖,對大革命時期恐怖政策的制定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大概緣于他對共和制的忠誠,羅伯斯庇爾的革命熱情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認為,只有“恐怖是迅速的、嚴厲的、堅決的正義”〔3〕。由此,我們不難推斷出革命的前景。羅伯斯庇爾到底是位“法律工作者”,他意識到即使是強權,用以殺人的強權,也必須得到法律的可靠保障,這樣才能有效地使民眾與他保持同樣的忠誠與狂熱,才能順利地推行其恐怖政策,才能師出有名、殺人有據(jù)。他是如何誘導民眾加入到恐怖隊伍中去的呢?且看1793年9月17日通過的《嫌疑犯律》,其中對疑犯的范圍有這樣一條規(guī)定:“……未經(jīng)常表現(xiàn)其熱愛革命者?!钡拇_,熱愛革命是要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只是“經(jīng)?!钡某潭仁菐滋煲淮芜€是一天幾次?還有“熱愛”的程度,是熱淚盈眶還是淚流滿面,它的熱度應該絕對地保持在多少攝氏度以上?確乎不好把握。正是這部《嫌疑犯律》,使間歇的恐怖變得持續(xù)不斷起來。
類似于《嫌疑犯律》這樣率爾不堪的條文在羅伯斯庇爾的倡導下紛紛出籠,造成的后果是十分嚴重的:1793年3月11日至1794年7月27日短短的五百零二天時間里,由夏爾-亨利為首的桑松一家及其助手在巴黎處決二千六百三十二人;1789年7月14日到1796年10月21日整個巴黎共處決了二千九百一十八人(這個數(shù)字似乎不太準確,因為1792年的“九月大屠殺”中已有一千一百多人被處死,不過正史認為這是“群眾自發(fā)的革命恐怖手段”,大概沒有算入其間);而全法國在相近時間里死于暴政的人數(shù)約為十一萬九千五百五十人。許多無辜的生命在矯枉過正的革命熱情中,被無與倫比的殘忍所消滅?!案锩S愿的啟蒙精神被視之等閑,它的人道主義觀點也被忘卻。暴政風靡著全社會。”〔4〕正如是出自于人道主義的目的一樣,斷頭臺卻被用來消滅人道?!按虻埂本褪欠伞⒕褪歉鶕?jù),到現(xiàn)在也沒法說清究竟有誰對這種生命的殺戮付過怎樣具體的責任。人們只有期待良心的發(fā)現(xiàn)。
警惕來自革命內部的敵人是保持革命純潔性的重要特征,革命的不寬容則是一個革命者堅定性的重要標志。這些都在羅伯斯庇爾身上得到了體現(xiàn)。處死路易十六后,他不再滿足于對王黨分子的審判,一切不能與之保持絕對一致者都要成為清洗的對象。丹東,就是這場清洗運動中最重要的角色之一。
與羅伯斯庇爾一樣同為律師出生的丹東,對大革命是同樣忠誠的,最初的恐怖并不缺少他的支持,他們以后的分歧在于丹東的人文主義傾向更多一些,他不能再看到這樣的血雨腥風繼續(xù)無休止地蔓延。羅伯斯庇爾顯然不能容忍這位實際上的政府首腦與自己對著干,既然是革命,豈能如此溫文爾雅、半途而廢!1794年3月29日,丹東被逮捕。按照羅伯斯庇爾對革命法庭的要求:“它要在一定的,而且永遠是很短促的限期內對有罪的人判處刑罰?!薄?〕4月2日起,經(jīng)過三天沒有律師、沒有證人的審判,4月5日丹東被處死。行刑的依然是那位夏爾-亨利。
為了與舊制度徹底劃清界限,不僅需要恐怖,還需要忘卻,完全從記憶中抹去過去的痕跡,以示革命的徹底,這一點法國人是相當領先的:“巴黎的一千四百條街道的名稱改了,從群眾的觀點看,凡與王室有關的名稱統(tǒng)統(tǒng)廢除。國王廣場改為聯(lián)邦廣場;路易十五世廣場改為革命廣場,波旁街改為里拉街。同樣,使人聯(lián)想起宗教、教會的東西也要從人民的心中消除。……圣母院改為理性殿,圣熱爾韋圣普羅泰教堂改為青春殿。給孩子起名已不用圣者的名字了,代之以憲法、實月等革命的名字?!壬汀蛉恕姆Q號被更體現(xiàn)平等精神的‘男市民’和‘女市民’所代替。”〔6〕甚至法律規(guī)定女性必須佩帶象征革命的三色徽章,否則就要被送進監(jiān)獄。在歷法上“法蘭西紀元”代替了基督紀元,這才有了如霧月、牧月、熱月等這些法蘭西特有的歷法……如此等等。歷史竟有如此相似的情景,且發(fā)生在不同國度、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之下,真是匪夷所思!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說,導致社會走向瘋狂的并不僅僅是個人的偏執(zhí)與極端,而且是整個民族喪失了起碼的理智,其結果必然是悲劇的。與其他國家所不同的是,法蘭西畢竟經(jīng)歷過啟蒙運動的洗禮,上帝的權威已經(jīng)受到了質疑,那么個人權威的濫用必然要受到嚴厲的挑戰(zhàn)。當人們認識到這種無情的殺戮,終究是一種災難的時候:羅伯斯庇爾大禍臨頭了。
直接導致羅伯斯庇爾垮臺的是“牧月22日法令”,該法令的實施使恐怖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被處死的人沒有一天少于三十人。有時高達六十人。君主制時代的所有名人都在死亡登記簿上有名……但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平民百姓的名字總是占著死者名單的一大半”〔7〕。這是出自行刑人的記錄,夏爾-亨利已經(jīng)成為一架殺人的機器了。此外,收獲月29日處死十六名修女,熱月7日處死三十六人,8日處死五十五人……
恐怖使法蘭西的革命演繹成一場巨大的不幸與悲劇,人人自危,相互猜疑,誰也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朝不保夕。明天究竟會是什么樣子?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無所知,時光不再轉換,只有血腥在凝固的空氣中迷漫,怨恨卻在悄悄地聚集,等待爆發(fā)的那一天。
熱月8日(1794年7月26日),當羅伯斯庇爾在國民公會演講時,他的講話遭到大多數(shù)議員的反對。過去,他演說時總是習慣地、發(fā)號施令般地宣布一些條例、法令之類的內容,這次他沒有發(fā)布任何命令,雖然語氣上一如既往地咄咄逼人,然而不免多了點色厲內荏的味道??梢钥闯?,這完全是為保全自己性命的辯護:“但是我更沒有想到,有一天會被指責為是那些我曾對之盡過職責的劊子手,被指責為是那個我曾忠實服務過的國民代表機關的敵人?!薄?〕革命的羅伯斯庇爾怎么也料不到強權會在一夜之間變得如此脆弱,那就繼續(xù)為自己開脫吧:“不管怎樣,我的專政停止至少已經(jīng)有六個星期,我對政府已經(jīng)沒有任何影響?!薄?〕然而,六個星期能抵消這一年多來積累的怨恨嗎?他似乎天真了些。
接下來的事變就順理成章了,用一句比較革命的文字處理一下就是“他必將受到人民的嚴厲審判!”審判確實是夠嚴厲和迅速的,完全符合他對革命法庭的要求。熱月10日即7月28日,羅伯斯庇爾被處決,連同他的追隨者共計22人。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合法殺人家族》一書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失誤,將7月28日錯為7月18日〔10〕,只是這一點對他的死并不重要。
為法國大革命作出杰出貢獻的羅伯斯庇爾最終倒斃于自己一手制造的恐怖之中。血腥既是殘酷的也是公平的,或者也算是一個誰無法逃脫的因果?如同路易十六設計斷頭臺時的狀況一樣,羅伯斯庇爾在宣布路易十六死刑時怎么會料到自己會背負著同樣的命運呢?這就是現(xiàn)實,這就是歷史。
不用說,為羅伯斯庇爾行刑的還是那位夏爾-亨利。
大革命中的恐怖進程固然引人注目,但我更感興趣的是夏爾—亨利的感情取向,他執(zhí)行的是法庭的判決,不論誰在主宰法庭,但任何法律都無法對他的感情取向作出明白的規(guī)定,即便是《嫌疑犯律》也無法對每一個公民思想進行一番完全準確的甄別:他憎恨羅伯斯庇爾,同情丹東,忠于路易十六,所以在給路易十六行刑后偷偷地為他做了彌撒;而為羅伯斯庇爾行刑后則用他的頭顱做了交易,第二天用蠟精制的羅伯斯庇爾頭像便出現(xiàn)了。夏爾-亨利的本質是一個王黨分子!他成為“革命的拱頂石”才是恐怖的真正悲劇所在。
羅伯斯庇爾被埋葬掉了,但人們對恐怖乃至對死刑的話題卻不能停止,雨果和大仲馬都曾給予死刑問題極大的關注,并積極要求廢止,為此與桑松家族還有過來往。而正是雨果、大仲馬們開始了法蘭西的浪漫主義歷程,使法蘭西對平等與自由不再局限于政治上的追求,而逐步成為民眾的精神需要,盡管兩者的方式絕然不同,甚至是相互抵牾的。
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浪漫主義沖淡了恐怖的血腥。但是,如果沒有1789年的大革命,沒有法蘭西的浪漫主義文化,我們就難以預料法國人在追求平等自由的艱難行程中還會付出怎樣的代價,還需要多少歲月的奮斗。
無論如何,他們最終獲得了應該得到的成果,那么我們呢?
注釋:
〔1〕〔2〕〔4〕〔6〕〔7〕〔10〕郭二民編譯:《合法殺人家族》,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40、72、124、65、132、135頁。
〔3〕〔5〕〔8〕〔9〕[法]羅伯斯庇爾著、趙涵輿譯:《革命法制與審判》,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176、157、202、2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