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前蘇聯(lián)西部城市斯摩棱斯克(現(xiàn)白俄羅斯境內)附近約90公里處的原始森林。一條鋪滿青草和落葉的小路,蜿蜒地伸向密林深處的一塊空地。亭亭玉立的白樺樹陪伴著的那座孤獨的石碑,默默地訴說著一個沉重的故事,一個盡管過去了半個多世紀,卻仍然沉重得使人透不過氣來的,浸透著血與淚的故事。
蘇德簽訂秘密協(xié)定 分別出兵瓜分波蘭
歷史將我們帶回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歐洲上空陰云密布,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每個國家都在處心積慮地尋求維護自身安全的途徑。
1939年8月23日,德國外長里賓特洛甫突然訪問莫斯科,與蘇聯(lián)外長莫洛托夫閃電般地簽訂了<蘇德互不侵犯條約)。條約規(guī)定:締約雙方互相不以武力加于對方;不參加任何反對對方的國家集團;締約一方與任何第三方發(fā)生戰(zhàn)爭行為時,另一方保持中立;雙方保持密切接觸和情報交換;條約一經(jīng)簽字,立即生效。這一條約的簽訂,大大加強了雙方在歐洲的安全地位。德國免除了東顧之憂,得以全力掃蕩西歐;蘇聯(lián)則將納粹這股禍水推向了西方,讓張伯倫、達拉弟嘗一嘗“綏靖政策”的苦果。
但是,附屬于該條約的議定書,卻被雙方“視為絕密”,不肯對外公布。正因為是秘密的,也就無需冠冕堂皇的外交辭令,雙方都毫不隱諱自己的領土擴張欲望,干脆劃定了德蘇兩國在東歐的“利益范圍”。斯大林親自用筆將波蘭一分為二,規(guī)定了在波蘭領土上的德蘇新邊界,即以納累夫河、維斯瓦河、桑河為界,西部波蘭歸德國,東部波蘭屬蘇聯(lián)。波蘭在歷史上第四次被東、西兩個強鄰所瓜分。
1948年1月,美國國務院編輯出版了《1939—1941年的納粹蘇聯(lián)關系》,第一次公布了從德國繳獲的有關德蘇關系的外交文件,其中一份正是《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的附屬議定書。蘇聯(lián)強烈抗議美國單方面公布德國外交文件的行為,但從未正面否認這一份文件的真實性及其存在。在克里姆林宮的秘密檔案柜中,至今仍保存著那幅由斯大林和里賓特洛甫劃分并簽名的波蘭地圖。
1939年的9月1日,對波蘭人猶如噩夢一般。納粹德國的75萬大軍、2400輛坦克、2300余架飛機,兵分三路,撲向波蘭。裝備低劣的150萬波軍奮起抵抗,斯拉夫騎士甚至揮舞著馬刀、長槍向德軍的裝甲部隊發(fā)起沖鋒,但終于抵擋不住現(xiàn)代化裝備的新一代條頓騎士。半個月后,德軍兵臨華沙城下。
9月17日凌晨2點,斯大林召見德國駐蘇大使舒?zhèn)惐?,遞交了一份照會,宣稱“德波戰(zhàn)爭已使波蘭國家崩潰……波蘭政府已經(jīng)垮臺”,“波蘭局勢已對蘇聯(lián)的安全構成嚴重威脅”,并告知德國“蘇軍將對波進行解放性討伐”。四個小時之后,蘇軍越過邊界,迅速占領了按秘密協(xié)定劃給蘇聯(lián)的波蘭東部領土,總共20萬平方公里、1300萬人口。不久后,分別并入蘇聯(lián)的烏克蘭和白俄羅斯。
9月28日,里賓特洛甫又一次來到莫斯科,與莫洛托夫簽署了《蘇德友好與邊界條約》,并通過新的補充秘密協(xié)定,對彼此的“利益范圍”進行了調整;心滿意足的兩大國,面對已擺在餐桌上的羔羊,“友好”地分而食之。雙方確認了“蘇德間的最終邊界”,而這一條“蘇德邊界”的兩側,都是主權國家波蘭的領土。由于德軍侵入波蘭稍稍改變了原來劃定的勢力范圍,雙方?jīng)Q定將布格河與維斯瓦河之間的波蘭領土劃給德國;作為補償,原定兩國瓜分的立陶宛全部劃歸蘇聯(lián),蘇聯(lián)則需給德國750萬金盧布(當時約合3150萬德國馬克)的“辛苦費”。
斯大林很守信用,一直按期支付這筆款子,直到1941年6月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清償完畢。
莫洛托夫在1939年10月31日向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代表大會解釋說,蘇軍進入波蘭是為了解放因波蘭政府瓦解而處于無人照看之困境的少數(shù)民族——西烏克蘭人、白俄羅斯人和猶太人。他“莊嚴”地宣告:“先是德軍、后是蘇軍的迅速出擊,使波蘭這個凡爾賽條約的怪胎灰飛煙滅?!?/p>
萬余波蘭軍官下落不明 多次詢問蘇方不得要領
蘇軍攻人波蘭后,少量波軍曾進行過十來天的抵抗,但很快即被擊潰,波蘭將軍約·奧爾欣納·維辛斯基戰(zhàn)死沙場。波軍腹背受敵,一敗涂地,總司令雷茲斯密格利元帥只好下令不以蘇軍為交戰(zhàn)對象。20多萬波軍自動向蘇軍投降,其中有1.5萬軍官,包括13名將軍、859名校官、1517名上尉、6000多中尉和少尉。
波軍官兵投降后,被送到蘇聯(lián)西部,分別關人上百個戰(zhàn)俘營。經(jīng)過仔細地甄別,士兵陸續(xù)釋放,軍官則被移交給蘇聯(lián)內務人民委員部勞改局,發(fā)往三個勞改營集中關押。其中加里寧地區(qū)的奧斯塔什科夫集中營6441人,斯摩棱斯克地區(qū)的科澤利斯克集中營4666人,哈爾科夫地區(qū)的斯塔羅別爾斯克集中營3894人,另在沃洛格達市郊的格里亞佐夫茨448人。此外,在烏克蘭和白俄羅斯地區(qū)的其他集中營還關押著10685名波蘭人,其中有軍官、警察、憲兵、諜報人員和神甫、政府官員,以及學者、專家、醫(yī)生、工程師等。
作為戰(zhàn)俘,波蘭軍官可以與家人通信,這是《日內瓦公約》所賦予的權利。外界也因此而知道他們的狀況,至少知道他們還活著。但1940年4月以后,集中營與外界的通信被切斷,波蘭這1.5萬名軍官從此音信杳無。
流亡英國的波蘭政府對被俘波蘭人的命運極為關心,因為這些人是波蘭重建軍隊、收復國土的骨干力量,是波蘭民族的優(yōu)秀分子,是民族振興的希望。
1940年10月,波軍貝爾林格上校奉命向蘇聯(lián)內務人民委員部查詢波蘭被俘軍官的下落,部長貝利亞的副手梅爾庫羅夫出面回答說:“沒有這些人。”
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后,蘇駐英大使馬伊斯基于1941年7月30日與波蘭流亡政府總理西科爾斯基簽訂協(xié)議,恢復兩國外交關系。蘇聯(lián)政府同意在本國境內建立波蘭軍隊,共同打擊德國法西斯,并釋放關押在集中營的波蘭軍官,作為新的波軍的中堅。
8月4日,在波軍中素孚眾望的安德爾斯將軍獲釋,奉命在蘇聯(lián)境內組建波軍,并在蘇聯(lián)各地設立征兵站,招納流散的波蘭官兵。幾個月過去了,前來報名的波蘭軍官尚不足1000人。貝爾林格向安德爾斯匯報了被俘波蘭軍官的情況,以及在押人數(shù)。安德爾斯下令在波軍司令部成立特別處,全力尋找失蹤的波蘭軍官,并再次向蘇方查詢。蘇方答復說:蘇境內只有1000名波蘭軍官。于是,波蘭列出了兩份波蘭失蹤軍官的名單,共8000多人,先后交給蘇方。安德爾斯也親筆致信蘇聯(lián)內務部,請求幫助尋找,但蘇方避而不答。波方提出的名單、發(fā)出的請求、遞交的信件,一概是“泥牛入海無消息”。
波方萬般無奈,只好向蘇聯(lián)最高當局直接查詢。1941年12月3日,西科爾斯基訪蘇,前往克里姆林宮拜會斯大林,當面詢問一萬多波蘭軍官現(xiàn)在何處。斯大林稍一猶豫便回答說:“他們被釋放后就跑掉了,可能跑到了滿洲里。”1942年3月18日,安德爾斯再次直接向斯大林查問波蘭軍官的下落,斯大林又改口說:“他們可能在德占區(qū)。”蘇派駐波蘭流亡政府的大使鮑格莫洛夫則一口咬定:“波蘭軍官已全部被釋放?!?/p>
與此同時,波蘭紅十字會、民眾團體和失蹤軍官家屬也在積極尋找親人的下落。1942年夏天,根據(jù)當?shù)鼐用裉峁┑木€索,終于在斯摩棱斯克附近卡廷一帶的密林深處,找到一個埋葬著成百上千人的“公墓”。波蘭國內地下抵抗組織派人前往調查,雖然尸體因腐爛已無法辨認,但現(xiàn)場遺留的信件、日記、報紙,以及軍服上金屬制的星徽、鈕扣等,足以證明死者均為波蘭軍官。
有關的證據(jù)、材料及報告,通過各種渠道轉交給了波蘭流亡政府。波蘭政府隨即編寫了一份文件,內容包括上述有關波蘭軍官的證據(jù)、材料,以及波方致蘇方查詢這一問題的八封信件等,轉達蘇聯(lián)政府,但仍然是石沉大海,蘇聯(lián)政府未予任何回復。
波方五內俱焚,蘇方三緘其口。波方百般查找,蘇方無動于衷。難道這一萬五千條生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煙消云散了嗎?
德國披露事件真相 蘇聯(lián)方面反唇相譏
僅僅幾個月后,卡廷疑案突然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1943年4月13日,納粹德國的柏林電臺廣播了一條令全世界目瞪口呆的新聞:德軍在卡廷森林發(fā)現(xiàn)了八個埋有幾千人的葬尸坑,從死者軍服看,他們是波蘭軍官,死亡時間大約在1940年春天,都是被人“熟練地用手槍從腦后擊斃的”,這是“典型的猶太—布爾什維克暴行”。
4月15日,波、德政府分別邀請國際紅十字會派人赴卡廷森林進行調查。但由于蘇聯(lián)堅決反對,國際紅十字會拒絕了波、德的請求。于是,德國組織了“中立的”歐洲委員會,由德國所占領的各國派出專家,加上中立國瑞士的一名代表,前往卡廷森林調查。波蘭紅十字會也派出一個調查組同時前往。兩個調查組在已有三年樹齡的白樺樹下,找到了約4000具尸骨,進行了檢驗;走訪了當?shù)鼐用?,提取了證詞;搜尋到信件、報紙、日記等物證3184件。他們的調查報告,詳盡地說明了墓地和尸體的分布情況;根據(jù)對物證的檢驗,認定死者系波蘭軍官;而尸骨上的傷痕和信件、日記、報紙的截止日期,則說明死者都是在1940年4—5月間被用同樣方式殺害的。
雖然調查報告并未指明誰應對卡廷慘案負責,但稍有理智的人都清楚,1940年春天,卡廷及斯摩棱斯克所在的蘇聯(lián)西部地區(qū),是在蘇聯(lián)政府的有效控制之下。有誰能在這里進行如此大規(guī)模的殺戮呢?
納粹德國拿到調查報告后如獲至寶,立即開動宣傳機器,不遺余力地大肆宣揚。又用飛機將波蘭人和歐洲各國的代表團接二連三地送往卡廷,憑吊或參觀墓地??ㄍⅰ@個原本寂靜安寧的森林,頓時變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并在傳媒上被“炒”得沸沸揚揚。德軍還向代表們出示了所繳獲的蘇聯(lián)內務部下達的電報指令和斯摩棱斯克內務局的檔案材料,指控蘇聯(lián)是卡廷慘案的兇手。
其實,德國早在1941年夏進攻斯摩棱斯克時,就已從被炮彈炸翻的白樺樹下發(fā)現(xiàn)過“萬人坑”,但并未做詳細調查,也未大事聲張,反而草草地又將尸體掩埋。之所以兩年后又將此事提出,自有其不可告人的用意——曾殺害幾百萬波蘭人的納粹,怎么會突然為波蘭人主持公道呢?
原來,1943年歐洲戰(zhàn)場形勢逆轉,蘇聯(lián)紅軍開始反攻,英、美積極籌備開辟第二戰(zhàn)場,德國法西斯走上了滅亡之路。于是,卡廷事件就成了他們離間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從道義上、政治上打擊德軍的最大克星——蘇聯(lián)的救命稻草。
對于納粹德國的攻擊,蘇聯(lián)豈能聽之任之。就在柏林電臺廣播后的第三天,即1943年4月15日,莫斯科電臺就發(fā)表評論,指責德國是“骯臟的臆想、無恥的捏造”。蘇聯(lián)新聞局也發(fā)表公報,說波蘭軍官曾在斯摩棱斯克以西服勞役,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后來及撤退,落人德國法西斯之手,慘遭殺害,可見制造卡廷慘案的恰恰是德國納粹自己。
1943年下半年,蘇軍已收復斯摩棱斯克,蘇聯(lián)政府組成“確定與調查德國法西斯侵略者在卡廷森林槍殺波蘭戰(zhàn)俘軍官情況特別委員會”,以布爾琴科院士為首的調查組奉命到卡廷調查。
1944年1月24日,特別委員會提出調查報告稱:波蘭軍官一萬余人在1940年春天從原關押的集中營撤出,在斯摩棱斯克地區(qū)修筑工事和道路。德軍侵蘇后,蘇軍倉促撤退,而波蘭戰(zhàn)俘卻未能及時撤走,于1941年7月落人德軍手中。德軍將波蘭戰(zhàn)俘一批批地送到卡廷森林,由代號為“第537工程營”的德軍特種部隊執(zhí)行槍決。1943年初,軍事形勢的變化對德國不利,希特勒決定利用卡廷森林事件進行挑撥離間。于是逼迫當?shù)鼐用裉峁﹤巫C,對現(xiàn)場的文件進行篩選,取走1940年春天以后的文件和物證,又從別處運來尸體埋人墓坑中。報告認為:尸體頭上的德造子彈和從腦后開槍的“納粹方式”,均說明兇手為德國。德國賊喊捉賊,嫁禍于蘇聯(lián),不過是戈培爾之流惡人先告狀的一貫手法。
但是,西方人士當時就指出:蘇方觀點缺乏有力的證據(jù),已提出的證據(jù)也難以服人。
波蘭政府要求調查 蘇聯(lián)中斷與波關系
就在蘇德雙方互相攻訐的同時,蘇波關系也因卡廷事件而急劇惡化了。波蘭人顯然并不認同蘇聯(lián)的說法。
1943年4月16日,波蘭紅十字會秘書長克仁斯基遞交了一份有關卡廷之行的報告,認定慘案發(fā)生于1940年春天,要求政府再次采取有效行動,迅速查清波蘭軍官的下落。4月17日,波蘭流亡政府國防部長克耶基爾發(fā)表官方聲明,詳述了波蘭軍官從被俘到失蹤的情況,披露了波蘭政府掌握的材料和為查找失蹤軍官所作的努力,以及蘇聯(lián)一直不予明確答復的情況。
波蘭政府宣布:已要求國際紅十字會組織“合格的國際機構”調查卡廷事件真相,并于4月20日向蘇聯(lián)發(fā)出照會,指出“德國法西斯宣傳機器正利用卡廷森林事件來掩蓋發(fā)生在德國集中營里的暴行”,波蘇應通力合作,查明真相,回擊納粹陰謀。
蘇方的反應出人意料?!墩胬韴蟆返诙旒窗l(fā)表社論,題目是《與希特勒勾結的波蘭人》,指責波蘭政府要求國際紅十字會調查卡廷事件“是對納粹分子挑撥離間的直接而明顯的幫兇行為”。
4月26日,蘇聯(lián)外長莫洛托夫召見波駐蘇大使,遞交了一份措詞極為嚴厲的照會,指控波蘭政府在沒有向蘇聯(lián)政府“請求解釋”之前,就背著蘇聯(lián)與德國一起請求國際紅十字會進行調查,并“以同樣的方式”通過報刊大事宣傳,“走上了與希特勒政府沆瀣一氣的道路”。最后說,既然波蘭政府已“墮落到如此地步”,對蘇聯(lián)“采取敵視行為”,蘇聯(lián)政府已別無選擇,決定“中止與波蘭政府的關系”。正在并肩反抗納粹德國的盟國,就這樣反目成仇了。
如果說柏林電臺廣播的消息是“一石”,那么波蘇關系驟然惡化就是“千重浪”中最劇烈的一浪,在反法西斯陣營內部引起了廣泛的震動,美英兩國尤為焦慮不安。在美英看來,戰(zhàn)勝法西斯是當時的最高利益,而反法西斯同盟的團結是戰(zhàn)勝法西斯的必要前提,因此,卡廷事件的真相和德蘇誰是誰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彌補波蘇裂痕,維護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特別是正當美英軍在北非、太平洋與德意日法西斯打得難解難分之際,更需要蘇聯(lián)紅軍拖住德軍主力,豈能輕易為卡廷事件開罪蘇聯(lián)。波蘭人在這個時候提出卡廷問題,實在是目光短淺、思慮不周。所以美英采取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態(tài)度,勸波蘇重歸于好,不要中了納粹德國的一石二鳥之計。西方輿論也一反“公正、客觀、真實”的姿態(tài),充當起“和事佬”?;驅ΣㄌK斷交深表遺憾,或認為波蘇都中了德國的反間計……,誰也不提“事實真相”幾個字。曾任英駐波大使的歐文·奧馬利勛爵認定蘇聯(lián)應對卡廷事件負責的調查報告,也被英國政府列為“絕密”,鎖入了國家檔案局的保險柜。
國際法庭怪事迭出 蘇方咬定罪在納粹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國際社會在和平、正義、公理和人道的旗幟下,對法西斯戰(zhàn)犯的一切殘暴罪行進行審判??ㄍK案也不可避免地提到了紐倫堡國際法庭之上。蘇方檢察官魯堅科要求法庭不進行調查和辯論,就認可蘇聯(lián)“特別委員會”關于卡廷事件的報告,但為法庭拒絕。法庭堅持對卡廷事件進行調查。
然而在法庭辯論和調查中,卻出現(xiàn)了許多耐人尋味、發(fā)人深省的怪事,使卡廷事件的來龍去脈更加撲朔迷離,真?zhèn)坞y辨。
怪事之一:魯堅科與德方證人對質時,先后兩次改變對同樣事實的說法,被認為是“蘇方理由欠充足、證據(jù)不充分的明證”。但法庭對此并未追究。
怪事之二:蘇方指控德軍上校阿倫斯作為537工程營的指揮官,是1941年9月在卡廷殺害萬余名波蘭軍官的罪魁禍首。但阿倫斯在法庭上作證說:他從未擔任過537工程營的指揮官,該部隊也從未在斯摩棱斯克駐扎過。1941年9月駐守該地的,是貝登科上校指揮的537通訊團。
怪事之三:波蘭作為卡廷事件受害者所搜集、掌握的大量證據(jù),未被允許提交法庭。
怪事之四:當年參加“歐洲委員會”共同調查卡廷事件的兩名專家,提供的證詞截然相反。保加利亞的馬爾克博士否認當年調查結果的真實性、可靠性,轉而同意蘇方觀點;瑞士的納維勒博士不但堅持當年的調查結論,而且補充了不少新的證據(jù)。
怪事之五:波蘭檢察官羅曼因堅信德國人是“卡廷劊子手”,被蘇聯(lián)允許再赴卡廷調查。羅曼在那里搜集到大量材料,并在斯摩棱斯克內務局的地下檔案室發(fā)現(xiàn)了該局與內務部就執(zhí)行卡廷屠殺行動的往來電報,因而改變了看法,寫出了蘇聯(lián)應對卡廷慘案負責的調查報告。但他和他的報告都未能進入國際法庭。剛回到波蘭,羅曼就神秘地死去,他的調查報告和所有材料也不翼而飛。
怪事之六:曾向“歐洲委員會”提供證詞的卡廷當?shù)鼐用駭?shù)人,在1944年以后也都相繼突然死去。
盡管大量的證據(jù)看上去都對蘇聯(lián)不利,但蘇聯(lián)堅持其“特別委員會”的結論。而1946年9月30日紐倫堡國際法庭對戰(zhàn)爭罪行的判決中,只字未提卡廷事件。
蘇聯(lián)方面覺得卡廷事件這一頁歷史已經(jīng)翻過去了,于是在卡廷森林深處那八個墓穴所在的空地上立下一塊石碑,上書“紀念1941年被希特勒匪徒殺害的波蘭軍官”。在蘇聯(lián)的一切媒體和文字記載中,卡廷事件的兇手是納粹德國已成定論。
然而,歷史真能就這樣糊里糊涂翻過去嗎?
冷戰(zhàn)加劇舊事重提 蘇聯(lián)逐步陷于被動
其實,人們很清楚,紐倫堡國際法庭之所以回避了對卡廷事件的判決,主要是“大國合作,主宰世界”的政治在法律上的反映。
蘇聯(lián)固然不會自動地坐到被告席上,美國也不希望讓蘇聯(lián)人過于難堪,因為在戰(zhàn)后國際新秩序的構建中還需要與蘇聯(lián)合作。至于波蘭,在大國的棋局中只是既可利用亦可放棄的一枚棋子而已。
不過,國際法庭未對卡廷事件明確判決,未嘗不是埋下了日后重提此事的伏筆。在大國的勾結中回避的話題,完全可能因大國之間關系的變化而被重提。
果然,二戰(zhàn)的塵埃尚未落定,國際形勢就急轉直下,美蘇戰(zhàn)時同盟關系瓦解,全面冷戰(zhàn)不斷加劇。1947年3月12日,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宣布了對蘇聯(lián)實施“遏制戰(zhàn)略”的“杜魯門主義”,政治訛詐、經(jīng)濟制裁、軍事封鎖……無所不用其極??ㄍ⑹录沧鳛楣籼K聯(lián)“專制”、“暴虐”、“不人道”的有力武器,而被開封啟用。
1951年,美國國會通過決議,成立“特別委員會”重新調查卡廷事件。一年后發(fā)表的調查報告稱:各項證據(jù)確鑿證明“卡廷森林里殺害波蘭軍官一事,系蘇聯(lián)內務人民委員部所為,日期不遲于1940年春季”。報告一經(jīng)公布,西方各國群起呼應,對蘇施加壓力,要求澄清事實。英國也公布了掌握的材料,包括奧馬利勛爵10年前的那份報告。新聞媒介更是推波助瀾,大炒特炒,再次搞得沸沸揚揚。
蘇聯(lián)豈能示弱認輸,當即予以反擊,宣稱卡廷事件已于1946年經(jīng)國際法庭予以解決,美國再次拋出這一問題是別有用心。1952年3月3日以后,《真理報》連續(xù)15天,每天用一個整版刊登蘇方“特委會”當年的報告,并發(fā)表了題為《美國誹謗者》的長篇評論文章?!段膶W報》指責“鬧著重新調查卡廷事件的美國人都是納粹的老朋友”。蘇聯(lián)傳媒眾口一辭,或反唇相譏,或矢口否認。
其實,對于爭論的雙方而言,卡廷事件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利用這一事件攻擊、毀謗對方,為本國的全球戰(zhàn)略服務。誰也沒有真正地關心波蘭人民的感情,誰也沒有設身處地為一萬多無辜亡靈及其親友著想。
1948年,當年在蘇聯(lián)尋找失蹤波蘭軍官的安德爾斯將軍主編了《卡廷森林罪行材料》,在倫敦出版后再版十多次。1957年7月,聯(lián)邦德國的《七月》雜志發(fā)表了德軍繳獲的一份蘇聯(lián)文件,內容是報告在1940年6月2—6日拆除科澤利斯克、斯塔羅別爾斯克和奧斯塔什科夫三個波蘭戰(zhàn)俘營的情況,上面有白俄羅斯內務部主任塔爾科夫的親筆簽名。但蘇聯(lián)政府仍拒不承認所有指控和文件,只是未再提出新的有力反證。當時的克格勃主席謝列平還在1959年3月3日向赫魯曉夫建議:“銷毀被槍殺者的所有檔案材料,只保留內務人民委員部三人小組會議的記錄稿”。
與西方大肆喧囂形成極大反差,東方各國對卡廷事件都諱莫如深。官方在表面上或重復蘇方觀點,或絕口不提此事,但私下都未信服蘇方結論。
波蘭人民普遍認為卡廷事件罪在蘇聯(lián)。蘇駐波外交機構的墻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不忘1939年9月17日”、“為卡廷死難者報仇”等標語;在華沙的波瓦斯基公墓,為悼念卡廷死難者而置放的國旗、鮮花、蠟燭……常年不絕。波蘭人認為政府屈從蘇聯(lián)、掩蓋真相是民族的奇恥大辱,蘇聯(lián)政府拒不澄清事實是大國沙文主義。
這種局面,直到80年代才有所變化。1980年以后,波蘭一些半官方和非官方報刊開始發(fā)表涉及卡廷事件的文章和材料,使長期封蓋這一事件的堅冰出現(xiàn)了裂縫。1987年,波政府一位高級官員公開聲稱,“1940年殺害波蘭軍官的卡廷事件系蘇聯(lián)所為”。這雖然還不是官方正式聲明,但由官方人士如此明白無誤地指控蘇聯(lián),畢竟是40年來石破天驚第一聲,預示著卡廷冤案的大白天下為期不遠了。
波蘇兩國共同調查 卡廷疑案真相大白
1987年4月,波蘭領導人雅魯澤爾斯基訪蘇,與蘇聯(lián)領導人戈爾巴喬夫會談,并簽署了《波蘇意識形態(tài)、科學和文化領域合作宣言》,宣布兩國關系史上的所有事件都必須得到客觀公正的解釋和評價,不應留下任何“空白點”,也不應留給子孫去解決。同時商定,由兩國歷史學家組成聯(lián)合委員會,調查包括卡廷事件在內的波蘇關系史上一切疑點。
1988年7月戈爾巴喬夫訪波,表示將加緊弄清卡廷事件真相,并同意波派人為死難者掃墓。10月12日,波駐蘇使館、波蘇友協(xié)和死難者家屬的代表來到卡廷,向波蘭軍官墓地獻花、吊唁。
1989年2月,波蘭政府首次公布了蘇聯(lián)殺害波蘭軍官的證據(jù),修改了卡廷死難者紀念碑的碑文。
3月22日,蘇聯(lián)外長謝瓦爾德納澤、國家安全委員會主席克留奇科夫和黨中央國際部長法林聯(lián)名向蘇共中央報告,稱卡廷事件“系斯大林的內務人民委員部所為”。蘇共中央政治局隨即決定:1.責成國家安全委員會、檢察院、外交部和黨中央國際部在一個月內提出新的詳細報告和建議。2.同意波蘭將卡廷墓地的“象征性骨灰”帶回國。
4月5日,波蘭代表團專程從卡廷取回浸透著波蘭軍官鮮血的泥土,18日在華沙無名烈士墓舉行了安葬儀式。10月,波蘭總檢察長正式向蘇聯(lián)總檢察長提出:聯(lián)合調查卡廷事件。11月,波蘭總理馬佐維耶茨基訪蘇,專門前往卡廷森林,憑吊死難的波蘭軍官?!赌箍菩侣劇芬舶l(fā)表文章,承認卡廷事件系斯大林時代的內務部所為。這是50年來蘇聯(lián)傳媒第一次對真相的披露。
1990年3月,波蘭的卡廷死難者家屬協(xié)會和卡廷委員會、卡廷研究所組織集會游行,要求蘇方將有關卡廷事件的檔案移交波方,并在卡廷為死難者建立紀念館,將4月13日定為“卡廷死難者紀念日”。同時,波蘭政府組織死難者家屬前往卡廷,紀念波蘭軍官遇難50周年。
1990年4月11—14日,波蘭領導人雅魯澤爾斯基正式訪蘇,終于使卡廷疑案得以論定。
4月13日,塔斯社正式發(fā)表官方聲明,承認卡廷事件“是斯大林主義的嚴重罪行之一”,“直接責任者是當時的內務人民委員部領導人貝利亞、梅爾庫羅夫及其助手”,并對這一悲劇“深表遺憾”。戈爾巴喬夫親手向雅魯澤爾斯基轉交了有關卡廷事件的材料及死難者名單,并向波蘭人民及死難者的親友表示“深切的慰問”。波蘭政府對此表示歡迎,認為“這一勇敢行動將對波蘇關系產(chǎn)生積極影響”。波蘭團結工會主席瓦文薩進一步提出,蘇聯(lián)應懲辦兇手,向受難者家屬提供經(jīng)濟賠償。此后,波蘇雙方又聯(lián)合對卡廷及哈爾科夫、米德諾依附近的墓地進行發(fā)掘和調查,找到了更多的波蘭軍官墓地。根據(jù)這些調查的結果,波蘭編制了完整的死難波蘭軍官和其他波蘭人的名單,總數(shù)為21857人。
至此,沉冤長達半個世紀的卡廷疑案總算大白于天下了。當時確認,這一事件的直接責任者,是管轄波蘭軍官集中營的蘇聯(lián)內務部戰(zhàn)俘事務局第一特別科。但人們不禁要問:他們難道有這樣大的權力,可以自作主張殺害兩萬余名波蘭軍民嗎?看來,疑案并未全面徹底查清。
果然,一年半之后的1992年10月14日,俄羅斯總統(tǒng)特使、國家檔案委員會主席皮霍亞專程前往華沙,向波蘭總統(tǒng)瓦文薩轉交了有關卡廷事件的兩包“絕密材料”。其中一包內有聯(lián)共(布)中央政治局1940年3月5日的決定,內務部的報告,克格勃主席謝列平1959年3月3日的報告;另一包有15份文件,都是蘇聯(lián)歷屆領導人對于卡廷事件的處理意見。這批文件原來一直存于克里姆林宮內斯大林的住處,與另外1500份“檔案工作人員不得開封”的絕密文件放在一起。這批文件的公開,使國際社會對卡廷事件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1940年3月,貝利亞領導的內務部向斯大林及聯(lián)共(布)中央政治局提出報告,稱“在蘇聯(lián)內務部戰(zhàn)俘營以及烏克蘭、白俄羅斯的監(jiān)獄中關押著大量……波蘭人,都是蘇聯(lián)的死敵,對蘇維埃制度充滿仇恨”。報告列舉的具體數(shù)字為:在戰(zhàn)俘營,關押著“14736名軍官、警察、憲兵、軍事情報人員、監(jiān)獄守衛(wèi)人員,97%為波蘭族。其中將軍、上校、中校295人,少校、大尉2080人,上尉、中尉、少尉6049人”;在監(jiān)獄中,關押著“18632名被俘者(其中10685人為波蘭族),有軍官1207人,警察、憲兵5141人,政府官員347人,地主和各類反革命顛覆分子5345人,叛徒6127人”。報告提出:“鑒于所有上述人員都是蘇聯(lián)政府的頑固不化、死不改悔的敵人”,建議“以特殊方式審理,處以極刑——槍決”。所謂“特殊方式審理”,即“不傳訊被俘者,不提起公訴,不宣布結束偵訊,也不宣布起訴書”。
為審議內務部的這個報告,聯(lián)共(布)中央政治局于1940年3月5日舉行了第13次會議,決定同意該部的建議。在報告上簽署“同意”的有政治局全體成員:斯大林、伏羅希洛夫、莫洛托夫、米高揚、加里寧、日丹諾夫和卡岡諾維奇。令人費解的是這份報告上并無貝利亞的簽名。
依照聯(lián)共(布)中央的決定,內務部隊于1940年4—5月間在各集中營同時行動,將波蘭軍官分批用卡車拉到密林深處,集體槍決后埋人事先挖好的大坑。當?shù)鼐用裨谀嵌螘r間里曾整夜整夜地聽到車隊行進的隆隆聲,看到車燈的晃動,聽到林中傳來隱隱約約的槍聲。
根據(jù)1959年3月3日謝列平的報告,被殺害的波蘭俘虜總共21857人,其中卡廷森林4421人,斯塔羅別爾斯克3820人,奧斯塔什科夫6311人,其他監(jiān)獄7305人。在當時俘虜?shù)?5400多波蘭軍民中,僅3564人幸免,其中軍官448人。
1997年,俄羅斯國際民主基金會發(fā)行了叢書《俄羅斯·20世紀·文獻》,其中第二本就是《卡廷:不宣而戰(zhàn)的戰(zhàn)爭中的俘虜》。
卡廷事件至此可以畫上句號了,但它留給國際社會的思考是沉重深遠的。但愿兩萬多人的鮮血和生命能夠警醒人們:這樣的事絕不應該再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