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0月中旬,我從武漢老家趕回來,迎接東瀛來的老友、日籍華人作家、企業(yè)家張宗植先生。張先生三十年代在清華大學就讀,是韋君宜的同學。以前,他每次來京,都要去看他在清華時期的學妹韋君宜。這次他來,知道君宜在協(xié)和醫(yī)院的病榻上,因時間緊來不及去看她,囑我代他去探視。并將原寄存于我處剛剛交給他的一筆稿酬托我給君宜,聊供補充營養(yǎng)。
10月26日上午,我去醫(yī)院看望一年多未見面的韋君宜。她的女兒楊團也在身邊。韋君宜剛從昏睡中醒來,她還是一年前那樣子,雖說眼睛半睜半閉,神智卻極清醒。當楊團扶起她半躺著,說我來看她時,她一只眼睛發(fā)亮地看我,點頭。我趕緊拉住她的手。我將張宗植夫婦和我新合照的一張照片拿到她眼前指點給她看,而后送給她。她面露微笑。楊團說,我媽媽今天非常高興,往常這時候她是要睡覺的。我說,你還是讓她躺下休息。楊團說,涂叔叔,你不知道吧,今天是我媽八十大壽整生月,恰巧叫你趕上了。我說我真幸運,今天正好代表張宗植先生和他夫人還有我三個人祝賀她生日。這時楊團已幫她媽平靜躺下。她說,你等著,我拿樣東西給你看。我一看,是個樸素的冊子,上邊都是君宜幾十年的老戰(zhàn)友、好朋友,前幾天來祝賀她生日時題寫的壽聯(lián)或詩詞。我一篇一篇讀著,覺得非常精彩、感人。我將它們抄錄在本子上。
近日,《百年潮》雜志鄭惠同志向我約稿,我想應將這些佳作抄錄一些出來,與讀者共賞。此舉希望得到有關作家朋友諒解。
老同學、老戰(zhàn)友黃秋耘題寫的是: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
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君宜雖說沒有“老當益壯”,但她確實是“寧移白首之心”。這個北京富裕家庭(父親是留日歸來的知識分子,鐵路局長)出身的女子,自從1934年進入清華大學讀書,18歲參加了壯麗的一二九運動,就將自己整個的青春、生命,獻給了共產黨領導的為民族爭自由、獨立,為人民爭民主、解放的偉大事業(yè)。這種理想主義的追求,真是“雖九死而猶未悔”,使她意志格外堅強,生命永富青春光彩,即便到老年仍然如此。這就是秋耘說的“寧移白首之心”吧,她的心是不老的。這對于生命是非常強大的驅動力。
1986年4月21日,她突發(fā)腦溢血,人昏迷過去,瞳孔散大。經過醫(yī)生搶救,她又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真是死里逃生?;钸^來做什么呢?她不是為了有一口氣而活著,而是要恢復自己的腦子。她要繼續(xù)寫作,寫自己人生閱歷這一部大書,寫那些追求理想的,死去的、活著的戰(zhàn)友,寫執(zhí)政黨在奮斗歷程中應記取的經驗、教訓。她一下得來床,就練習走路,自我鍛煉手腳。起初是別人扶著,后來自己借助器械。僅僅半年后,她就用自己勉強能夠活動的手,艱難地寫出了病后的第一篇文章。從此一篇又一篇地寫。寫老同學、原教育部長、清華大學校長蔣南翔的<他走給我看了做人的路),寫老領導胡耀邦的《我所認識的胡耀邦同志》,這些很有分量的文稿,都是大病后寫出來的。1991年,她出了兩本新書:《舊夢難溫》和《海上繁華夢》。后一集子中,多篇是重病后的新作。其后又出版了自傳體小說《露沙的路》。這些,才是更大的奇跡,生命、意志創(chuàng)造的奇跡。1992年春天我去看她時,她剛摔一跤,腰部跌傷,身體虛弱,躺在病榻上。然而再去看她時,已經掙扎著起來,扶著器械慢慢走動。不久,她便又伏在桌上,用顫抖的手,花了好幾天時間,給《傳記文學》雜志寫了篇紀念清華老同學、革命烈士黃誠的短文。這難道不是“寧移白首之心”嗎!
她的老友、詩人、雜文名家邵燕祥寫了八行詩:
洗了征塵洗腦筋
焚坑歲月劫余人
已經痛定猶思痛
曾是身危不顧身
大夢方醒纏重病
蒼天無眼厄斯文
居然一事堪欣慰
贏得衰年史筆真
前兩句不用我解釋,是指“左”的錯誤的政治運動,尤其“文革”對革命老干部和知識分子的瘋狂迫害。第三句“已經痛定猶思痛”是講君宜在大病后撰寫,1992年完稿的長篇回憶錄《思痛錄》,此書稿我作為她的朋友而非約稿者,取得她同意拜讀過,是一本通過自己參加革命后的親身經歷,秉筆直書,深刻地寫下經驗教訓的書,一本沉痛的,非常真切動人、感人的書,一本“愛之深,責之切”的警世之作。只有君宜這樣滿腔正義感,執(zhí)著于自己理想、追求的人,才寫得出來。這書現(xiàn)已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很受讀者喜愛。我以為這是一件有助于社會進步、發(fā)展的大好事。這也是燕祥說君宜“贏得衰年史筆真”的明證之一。
再是君宜的同庚、知交,延安時期的老戰(zhàn)友李銳的詩:
露沙之路向延安
大砭溝頭去又還
搶救過關多少劫
追求民主自由難
這四句詩是大白話,很好懂,但意味深長。“大砭溝”是延安的一個地名,當年韋君宜工作的中央青委(青年工作委員會)就在這里?!皳尵冗^關多少劫”,指延安和陜甘寧邊區(qū)在1942年整風開始后不久的“搶救失足者運動”(發(fā)明者康生),誣陷許多愛國革命者為“特務”,使他們橫遭身心摧殘。韋君宜的清華同班同學、夫君楊述,從四川帶著全家人來參加革命,也被誣指為“特務”,遭隔離審查。這個顛倒敵我、胡亂整人的運動,后來得到糾正。當然,“多少劫”還包含了后來許多挨整受難的遭遇在內。
最后是我以前的幾位同事謝永旺、崔道怡、周明(崔、周和我都是君宜的老部下)寫的壽聯(lián),也可一觀:
八十春秋老樹新蘗
一生文采月夜清歌
(按:《月夜清歌》是君宜60年代發(fā)表的小說名篇。)
限于篇幅,其它佳作就不一一引錄了。
1998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