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揚之水的著作備受矚目,無論是深耕古代文學與文物研究的專業(yè)學者,還是熱愛傳統(tǒng)文化的普通讀者,都能在她的作品中各取所需,收獲學術探索的愉悅與審美鑒賞的享受。這份熱度,既是名物學魅力的彰顯,亦是揚之水學問底蘊的生動映照。
《問學記》(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是一部學術實錄。1970年,初中畢業(yè)的揚之水早早踏入社會,又因命運捉弄錯失大學深造機會,走上了自學之路。全書緊扣“問學”主線,以細膩筆觸展開?!皟染帯敝校蛾P于梵澄先生》追憶徐梵澄的治學風骨,《綠窗下的舊風景》《今在我家》等篇章記錄與谷林的書緣往事;《泗原先生》《蘿蕤師》《關于南星先生》《仰觀與俯察》等分別刻畫王泗原、趙蘿蕤、杜南星、孫機等先生的學者風范這些篇章聚焦作者問學路上往來最密、求教最勤的師長。而“外編”則收錄了金克木、袁荃猷、辛豐年等文化大家的逸事?!皟染帯迸c“外編”完整勾勒出揚之水在學術道路上的求索軌跡,讓讀者得以窺見其問學之路的全貌。
書中,前輩學人的治學智慧俯拾皆是,如徐梵澄所示的學詩之途:“先由漢魏六朝學起,而初唐,而盛、中、晚唐。追慕杜工部、玉溪生可矣?!币蛐煜壬综泳蛯W于近代湘中巨子王閣運之再傳弟子,其所開示的學詩路徑明顯帶有晚近湖湘詩派的理論特色。這條源自近代湖湘詩派傳承的學詩之道,為古典詩歌研習提供了獨特視角。再如寫孫機:“學的是考古專業(yè),做的是文物研究,研究方法,則是在實物、圖像、文獻三者的結合處揭發(fā)研究對象的本質?!边@種文物研究法,更是精準概括了名物學的治學理路,對當下的學術研究仍有重要意義。
書中還記載諸多細節(jié),徐梵澄別具一格的請客“請柬”,王泗原對京劇的癡迷,趙蘿蕤對陳夢家、錢鐘書的精妙點評他們率真可愛的性情,宛如魏晉名士再現(xiàn),讀來令人不禁莞爾。正如劉長卿《聽彈琴》云:“古無論是與他們探討學問,還是翻閱往來書信,字里行間都能感受到老先生們溫和寬厚、誠懇篤實的品格。
除了客觀記述,作者在書中還記錄了問學時所得的感悟,在向徐梵澄問學時作者突然頓悟:“奧義書者,本無奧義也;最神圣的信仰,緣于最世俗的念欲;再深奧的哲學,蘊含的也是生命之精義。這是一種高級哲學和原始信仰的特殊共存?!边@種感悟與前輩學人的言行相互映照,讓讀者在理解學術思想的同時,更感受到知識傳承中的溫情與啟迪。盡管揚之水的求學之路每多孤寂之感,但前輩們的悉心指點,為這條道路注入了些許暖意。
另外,《問學記》還是揚之水治學理念的生動寫照。她的研究涉及《詩經》、先秦詩文史、詩歌名物考證和古代金銀器等領域,始終堅守獨立品格,不隨波逐流。用書中的話來說就是“學術非時好,文章幸自由”。例如,在學術方向的選擇上,作者自言:“我在選擇問題的時候,也是有意避開學術熱點,知道技不如人,不去競爭?!边@份謙遜的背后,是甘于寂寞、專注深耕的學術精神。
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鄙硖帟r下的“新風”中,這些“舊人”倒往往讓人懷念和神往。正如揚之水在書中所說:“所謂文化人,大約就是始終持守了一種文化精神的人?;蛘?,就成了名人;或者,并不。前者能夠影響及于社會;后者,便只是悄然無聲潤澤了他的周圍?!边@樣的文化精神就是一種“古調”,愿這份珍貴的精神財富能在未來繼續(xù)傳承。
《問學記》為讀者勾勒出一群博雅君子的鮮活畫像。書中諸位先生雖各具性情,卻都秉持純粹的學術品格與超脫的人生態(tài)度。揚之水用白描手法勾勒人物,往往寥寥數(shù)筆,便能讓人物鮮活地躍然紙上。在她筆下,這些已故的先生們皆是“舊人”,卻又都是“‘舊’得有趣的人”。讀其事,想見其為人,不僅使讀者窺見其治學風采,更猶如一劑清涼散,給人以超脫出塵的心靈啟迪。他們清心寡欲,不貪圖物質享受;為人從容淡定,不急躁、不惱怒、不爭執(zhí)。心懷天下,卻又有大隱于市的超然灑脫。
在談到名物學研究方法時,揚之水提出:“真正把“物’讀懂,必要有對圖像時代的思想觀念、社會風俗、典章制度的深透了解,這一切,無不與對文獻的理解和把握密切相關,即要使圖書館的書和博物館的‘書’相互發(fā)明,當然這也帶來更多的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的快樂?!彼鲝垖D書館的典籍與博物館的文物相互印證,這一方法是對傳統(tǒng)“二重證據(jù)法”的補充,也成為名物學研究的有效方法。書中對燈、“掬水月在手”紋樣、“中興復古”香餅的考證,便是作者在寂寞與快樂的相互交織中得出的學術研究成果。朱子詩云:“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yǎng)轉深沉?!币灾秵枌W記》中既有“舊學”,又富“新知”,可謂是難能可貴。
孔子曾感嘆“文獻不足征”,朱熹注釋道:“文,指典籍;獻,即賢才?!笨梢娢幕膫鞒校纫蕾囉诘浼牧鱾?,也仰仗賢人的堅守?!秵枌W記》中既有治學心得的文字記載,又刻畫了諸位博學鴻儒的鮮活形象。書中的問學之文與論學之人,讀罷掩卷,總能在讀者心中留下一縷幽香的情味,或許正是文化的力量與意義。
(來源: 《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