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風從紗窗縫兒里鉆進來,帶著夏陽曬暖的塵味兒。我正伏案整理資料,忽有一串蟬鳴撞進耳道——不是城市綠化帶里那種疏落的叫,是鄉(xiāng)野里扯著嗓子的長鳴,像把生銹的鑰匙“咔嗒”一聲捅開了記憶的鎖。那聲音裹著槐樹葉的澀香,混著曬焦的泥土味兒,猛地把我拽回兒時的暑天。
這聲音太真切了?;秀遍g,好像手背又觸到了粗糲的老槐樹皮,鼻尖還縈繞著曬焦的草葉味兒。那年我七歲,暑氣正盛,村里的知了扯著嗓子往天上喊。日頭毒辣得像塊烙鐵,把村口石板路曬得發(fā)燙,狗也躲在墻根下吐舌頭,唯有蟬鳴在燥熱的空氣里回蕩。
我和鄰村的石頭、丫蛋貓在樹下玩。石頭舉著竹竿,頂端粘著他娘用陳年面粉熬了半晌的面筋,琥珀色的面筋在竹竿尖上顫巍巍地晃,像塊凝固的蜜糖。我們仨貓著腰躲在老槐樹的影子里,連呼吸都放輕了。陽光透過葉隙落在臉上,眼睛被刺得發(fā)酸,卻死死盯著墨綠枝葉里的黑點——只要蟬翼一振,竹竿“唰”地伸過去,“啪”的一聲,面筋就粘住了撲騰翅膀的蟬。
“逮到了!逮到了!”丫蛋拍著手跳起來,辮子上的紅頭繩晃成一團火。她總愛把紅頭繩系成蝴蝶結,說這是她娘留給她的念想。石頭捏著蟬的翅膀尖,看它透明的翼膜在陽光下泛著藍,腹部的薄片還在突突顫動,像兩個小巴掌在拍掌。我們把蟬裝進篾編小筐里,筐底鋪著帶晨露的梧桐葉,聽它在里面撲棱的聲響,像揣著整個夏天的熱鬧。
那時的快樂多簡單,一只蟬就能讓三個孩子蹲在墻根下面看半晌。我們用細草莖穿過蟬的尾部,看它拖著草莖爬;或是把它放在指尖,感受翅膀振動時酥酥的癢。有一次我偷偷把蟬藏在枕頭下,夜里被它斷斷續(xù)續(xù)的叫聲驚醒,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見它翼膜上的紋路,像極了奶奶納鞋底的針腳。第二天清晨它飛走了,只在枕頭上留了片細小的碎屑,我蹲在地上找了好久,直到丫蛋在門外喊“掏鳥窩去”,才蹦跳著跑出去。后來才知道,丫蛋的紅頭繩是用她娘留下的最后一截紅布條搓成的,她總說紅色能趕走壞運氣。
桌上的茶杯空了,我起身續(xù)水,瞥見鏡中的自己。鬢角不知何時添了星點的白發(fā),眼角的紋路像老樹皮的裂紋。再過些時日就六十歲了。古人說“六十而耳順”,可這雙耳朵,聽過太多風雨。
兄弟姊妹十個,我排行老七。母親在我五歲那年染了風寒,走的時候下著春雪,父親抱著我站在門檻上,看送葬的隊伍消失在村口楊樹林里,他的肩膀一直抖,卻沒掉一滴淚。后來父親常年臥病,家里的光景像漏雨的茅屋,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開春時常揭不開鍋,我跟著哥姐去地里挖野菜。薺菜要挑最嫩的,馬齒莧得避開帶刺的,灰灰菜得在日出前挖,不然會變老。指甲縫兒里的泥土怎么洗都洗不掉;冬天凍裂的口子,沾了水就鉆心地疼,夜里疼得睡不著,就把腳縮在被子里焐著。
娘走前做的布鞋早磨穿了底,冬天沒有棉鞋,我就用破布裹著腳,腳后跟上的凍瘡破了,走一步就在雪地上印個紅點。村里的孩子欺負人。有一次我在河邊撿到一本泡在泥水里的舊語文課本,封皮爛了,我把書藏在草垛里,每天放學偷偷去看,被幾個孩子發(fā)現(xiàn)后搶去撕了疊紙飛機。我撲上去搶,被按在田埂上揍得滿臉是泥?;丶液蟾赣H問起,我只說是自己摔的——怕他聽了難受,他已經(jīng)夠苦了。父親那時總咳血,還撐著身子去山上挖草藥,有次摔進山溝里,瘸了一條腿,卻笑著說,省得下地干活兒了。
我只讀到四年級,因為交不起一塊五毛錢的學雜費。那天老師站在講臺上點名,點到我時頓了頓,道:“學費什么時候交?”全班同學都看著我,我把頭埋在胳膊里,臉燒得發(fā)燙。我背著草筐離開教室時,回頭望了眼操場,心里空落落的,像被誰挖走了一塊。后來才知道,那天老師眼圈其實也紅了,他后來還偷偷托人給我送過幾本舊書。
后來我去學打鐵,十四歲的人挑著幾十斤重的工具“走村串鄉(xiāng)”。扁擔是桑木做的,磨得發(fā)亮,壓在肩上像條烙鐵。有一次過石板橋時擔子斷了,整個人栽進河里,河水刺骨,工具沉到了河底。我撲騰著上岸,渾身濕透,嘴唇凍得發(fā)紫,還被師傅娘罵“笨手笨腳”,說我糟蹋了工具。鐵匠鋪里終日火光熊熊,鐵錘敲鐵塊的聲音震得人耳朵疼,火星子濺在胳膊上燙出小疤,夏天烤得皮膚脫皮,冬天又冷得握不住錘柄。晚上我睡在鋪著稻草的地上,渾身骨頭像散了架,還得聞著鐵銹和汗水的味道。
可日子再苦,心里總有個念想。我在鐵匠鋪角落撿到半本殘破的《三國演義》,封面早沒了,書頁用細麻繩捆著。晚上就著油燈看,燈芯結了花,油煙把手指熏得發(fā)黑。看到“桃園三結義”,我偷偷用炭筆在墻上畫“劉關張”,關羽的胡子總畫得像團亂草;看到“赤壁之戰(zhàn)”,心跟著火燒赤壁的場景揪緊,仿佛能聞到硝煙味兒。有一次師傅半夜起來解手,看見我還在看書,劈頭蓋臉罵:“打鐵的看什么閑書,能打出好鋤頭嗎?”我把書藏在草堆里,等他睡熟了再拿出來看,有時看到天亮,迷迷糊糊去打鐵,差點把鐵錘砸在手上。
十六歲學木匠,我跟著師傅走南闖北。刨子割破了手,血滲進木頭縫兒里,師傅只扔來一把草木灰道:“這點傷算什么?!蔽叶阍诓穹坷镉闷撇脊鼈冢茨拘荚陉柟庀嘛w舞,像下雪一樣。晚上沒事兒就用邊角料刻小人,刻關云長,刻諸葛亮,刻課本里見過的風景。有一次幫鄉(xiāng)文化站割稻子,他們庫房里有很多舊書,我提出幫著整理,才換得在里面看書的機會。那些泛黃的書頁里,藏著我沒見過的世界,有大漠孤煙,有江南水鄉(xiāng),有火車輪船,我像餓極了的人撲在面包上一樣讀著它們,常常忘了吃飯。鄉(xiāng)文化站的老王頭兒看我實在可憐,把自己的《唐詩三百首》送給了我,那本書我翻得書頁都卷了邊。
十八歲那年,我揣著幾篇寫家鄉(xiāng)山水的稿子,步行一百多千米去市里報社。身上揣著幾個頭天晚上蒸熟的小麥粑當干糧,渴了就喝路邊河水。走了三天兩夜,腳底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結痂,結痂又磨破,最后只能把破布墊在鞋里走。到報社時,身上的汗味兒讓年輕編輯直皺眉。
十幾天后,郵遞員騎著自行車進了村,喊著我的名字送來報紙。我的名字印在副刊角落,像一個落在宣紙上的墨點。那篇文章寫的是村口老槐樹,春天槐花開時,我們爬樹摘花塞進嘴里,甜津津的。那天我在田埂上跑了一圈又一圈,眼淚掉在剛抽穗的稻子上,砸出小坑。父親捧著報紙湊在油燈下看了好久,手指摩挲著我的名字,半晌才說:“娃,出息了?!焙髞砦也胖?,父親為了給我攢路費,偷偷把家里唯一的那只老母雞賣了,自己啃了半個月的野菜。
從市報到省報,從見習記者到駐省站長,這條路我走了三十多年。我下過幾百米深的煤礦,煤灰糊了滿臉,礦工們黝黑的臉上只有眼睛是亮的;也揭過行業(yè)內幕,半夜有人砸我家窗戶。有次去山區(qū)采訪,看到孩子們在漏風的教室里上課,凍得直搓手,我把身上的毛衣脫下來給最小的孩子穿上,自己凍得直打哆嗦。但手里的筆從沒放下過,我總覺得,得把這些事兒寫出來,讓更多人看見。有一次采訪歸來的路上,車翻進了山溝,我懷里還緊緊抱著采訪本,本子上全是礦工們說的話,那是他們的心聲。
別人問我,小學四年級的文化水平怎么能寫出那些東西。我總說,是生活給的素材,是苦日子喂出來的記性。那些挖野菜的清晨,打鐵時濺起的火星,木匠鋪里飛舞的木屑,都成了筆下的文字。后來轉行搞創(chuàng)作,寫劇本、拍電影,總想把家鄉(xiāng)的好山好水拍給別人看。記得第一次帶劇組回村拍攝,鄉(xiāng)親們圍著攝像機看熱鬧,石頭已經(jīng)是個滿臉皺紋的莊稼漢,他指著我笑道:“這是俺們村兒的老四,小時候跟俺一起抓蟬的?!痹阢y幕上看見老槐樹搖曳的鄉(xiāng)景,心里熱乎乎的,像揣著個暖爐,想起小時候我們在樹下偷烤紅薯,煙把大家嗆得直咳嗽。
窗外的蟬鳴更密了。我走到陽臺,看見樓下老槐樹上,陽光把葉片照得透亮。一個穿藍短褲的小男孩兒仰著頭,舉著一根綁著塑料袋的竹竿,塑料袋在風里飄啊飄,像只受傷的蝴蝶。旁邊的小女孩兒踮著腳張望,扎著兩個系紅頭繩的小辮子,像極了當年的丫蛋。男孩兒不小心用竹竿捅到了馬蜂窩,倆人尖叫著跑開,陽光灑在他們身后,晃得人眼睛發(fā)酸。
時間真是奇怪的東西。當年覺得苦夏沒有盡頭,現(xiàn)在回頭看,從抓蟬的少年到鬢角染霜的老人,不過轉個身的工夫。那些吃過的苦、受過的累,如今成了刻在骨子里的印記,讓我看見年輕人打拼時總想多說幾句,聽見人談命運不公時總想講講“堅持”二字。就像當年在鐵匠鋪看《三國演義》、在木匠鋪刻小人,那些看似無用的堅持,最后都成了照亮前路的光。有一次在大學里舉辦講座,一個年輕人問我:“您覺得苦難是財富嗎?”我想了想說:“苦難不是財富,對苦難的反思和超越才是?!?/p>
六十歲了,該是聽得進各種聲音的年紀。聽蟬鳴,聽風聲,聽自己心跳的聲音。當年在田埂上奔跑的少年,大概想不到多年后會坐在窗明幾凈的房間里,把艱辛和榮耀都寫成文字。而窗外的蟬還在不知疲倦地叫著,像是應和,又像是提醒——提醒有些東西從未改變,比如對生活的熱望,比如藏在心底那個永遠捕蟬的少年。前幾天整理舊物,翻出一個篾編小筐,筐底還留著幾片梧桐葉的碎屑,突然就想起丫蛋說的:“等我們長大了,要把蟬鳴裝在瓶子里,這樣冬天就不冷了。”
我重新坐下,拿起筆。紙上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歲月沉淀的平實。就像此刻的蟬鳴,沒有復雜的旋律,卻直抵人心——那是生命最本真的歌唱,是時光最溫柔的回響。而我還想繼續(xù)寫下去,為了那個遠去的夏天,為了那片土地,也為了那個永遠在路上的自己?;蛟S某天,某個年輕人讀到這些文字時,能從蟬鳴里聽見屬于自己的回響,就像當年那把生銹的鑰匙,突然打開了記憶的鎖。那時他會明白,所謂成長,不過是把蟬鳴般的熱愛,熬成了歲月里的糖。
(責任編輯 楊蕊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