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第一縷月光偽裝成一條蛇,悄悄溜進我房間,我佯裝睡著,故意打鼾,鼾聲驚得它四處逃竄,有幾次還觸到了我裸露在被子外的腳,刺骨的冰涼沁入肌膚,令我怒不可遏。
我決定醞釀一個像刀子一樣鋒利的眼神,直擊它的七寸。
可惜,真是可惜,我蓄力就要爆發(fā)之時,一團厚厚的云擋住了月亮,房間的蛇頓時消失不見。我盯著那團不識趣的云,收斂神色,擠出一縷笑容。
我不再是我這件事,我打算對誰都不說,它太過虛妄,說出來應該也沒人信。
次日清早,窗外響起布谷鳥的鳴叫聲,我有十足的把握,它是夜鴰子偽裝的,這樣想的時候,我香甜地睡了個回籠覺,順便做了個夢。
那個夢和真的差不多。
一個女人對我說,她昨晚在樓下的香樟樹底乘涼,吃了很多西瓜。原本,她是帶了《云村往事》和一大包香瓜子下去的,準備嗑著瓜子等月上中天,就打開書慢慢地看。
她在我之前的夢里說過她患有眼疾,說出來讓人難以置信,所以她只在夢里說與我聽。她說,她只有在月光下才能看清書上的字。也只有在月光下,才能感受文字的神性。那些字被月光浸潤過后,再撈出來,圣潔,縹緲,讀起來如口齒噙香。若在白天看書,字像一潭死水,無趣得很。因此,她白天經(jīng)常對著書本發(fā)呆,不只是書本,還有窗外。她說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每天月亮出來,唯有月亮才能喚醒她即將枯死的心。
她說,她在香樟樹下把瓜子都快嗑完了,月亮還沒爬上山頭。有一個戴著草帽的瓜農(nóng)恰好路過,說他在附近,用開荒出來的地種了西瓜,又沙又甜,不信吃幾塊試試。說完,瓜農(nóng)把西瓜劈開,胡亂塞在她手里,就跑沒影了。
她由于吃了太多的西瓜,半夜起來上洗手間,抬頭照鏡子的瞬間,發(fā)現(xiàn)鏡中空無一人。她問我,昨晚半夜去哪里了。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被一條月光幻化的蛇纏住了,她就神秘兮兮地接著說,小心窗外的月光,詭譎得很。
說完,她狡黠一笑,說她已經(jīng)把家里的鏡子全部藏了起來,以后,我們不會再相見了。就在我以為夢就要醒了時,她又折回夢里,說如果覺得無聊,就去小河邊有幾塊石頭的地方,幫她看看,那個每晚都要去河邊放生的女人還在不在。
我拉開房間的門,看到一個陌生的小男孩站在門口,他瘦巴巴的,看到我打開房間,眼里閃過一絲驚慌,手足無措的樣子。
媽,他喊。
嗯?
我要離家出走。他說。
為什么?
我要去把妹妹找回來。
你哪里來的妹妹?
就有,就有。
我沒有想起他口中的妹妹,我猜是他編的。我說,去吧去吧。
他愣住了,有些不相信我的話。我心想,多可憐的孩子啊。隨即,便讓他走出了家門。
我像在這屋子里生活了好多年一樣,坐在桌前翻開《云村往事》看了起來。我想起清晨的夢了,這是夢里的女人經(jīng)常帶到月光下看的書。書中以云村為背景,寫了很多看似獨立,卻又彼此關聯(lián)的小故事。
大都與夢和幻滅有關。
天黑了,我想起夢里的香樟樹,下樓去晃悠一圈,除了幾棵楓樹銀杏,什么也沒有。不過,倒是聞到一股濃烈的花香,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夜來香的氣味。在我很小的時候,鄰居家院門口的地里種了兩棵橘子樹和一棵夜來香。一個秋月迷蒙的夜晚,從橘子樹下走過,我聞到了夜來香的氣味,頭暈暈的,像醉酒一樣。夜里,有好幾個攜著夜來香氣味的夢在追趕我,我奪窗而逃,跑到一片荒原,感到自己有著和荒原一樣的悲涼。我那時還小,就生出了成人的憂思,這不是好兆頭。
歲月綿長,我已經(jīng)學會不再被夜來香的氣味醺醉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決定整宿不眠,我不喜歡被夢追逐的感覺。
月亮爬上樹梢,想起夢里那個在月光下讀書的女子。我上樓把《云村往事》帶到月光下讀。
我明明記得白天讀的是一篇《云之上》,里面說一個外鄉(xiāng)人來到云村,走累了,在一棵樹下歇息,做了一個夢,夢里一個姑娘托他去找夢主,請她續(xù)夢,后來他猛然驚覺,那個造夢姑娘多年前已經(jīng)在他的夢里辭行,說要去江南走走,到時候帶一壺杏花酒回來,就埋在云村深處的桃花樹下,等著他來取。等我在月光下翻開書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目錄中找不到《云之上》,倒是有一篇《云之下》,說的是兩個女孩在一條秋蟲長鳴的田埂上相遇,夜幕下的她們看起來很像,名字也相同,實際上卻是不同的兩個人。
那晚,淡月疏星,錯落的梯田從她們眼前向下延綿,延到遠山腳下。
一個說,真是奇怪,我在安吉旅游,白天穿過長長竹林,回到林中的客房,簡單洗漱后,在小院中的秋千搖椅上小憩,片刻的工夫竟然夢見你,我們毫無淵源吶。
另一個說,我在云村剛割完一天的稻谷,全身乏力,以為沒有做夢的力氣了,沒想到,會夢到素未謀面的你。
一個說,有沒有可能,我們是同一個人。
另一個說,如果我們是同一個人,那么到底是誰在做夢?
兩個人同時沉默,后來她們絕口不提做夢的事,改成聊其他的,竟是十分相契。
再后來,事情變得詭譎起來,她們還不知道,原來她們都不存在,是彼此幻想的,不過那是后話了。
還有一篇叫《當時明月在》,寫的是一個人莫名其妙收到幾封信,信中提到一個從云村出走的人,叫青幺。青幺說,她曾經(jīng)居住過的山谷,只要你的念是真的,萬物皆可幻化。
她的幻想中,她有一個哥哥名叫青澤,他陪她一起看山中明月,最后四處流浪去了。而此刻我看到應該是《當時明月在》的標題卻變成了《山中》,寫的是青澤和楚若在山中的日常。他們在冬季初遇,次年七月,楚若從江南帶著古琴來,說要教青澤彈琴,青澤在凝視楚若雙眼的一瞬間,答應了。
青幺這個人穿插于小說的始末,不過是閑筆,可有可無。
小說淡若清水,直到結尾處才略微令人震驚。說的是,一天晚上,青澤去溪邊焚畫,喝酒,撫琴。在溪邊沐浴月光的楚若,聽到一陣泠泠的琴聲,慌亂穿衣的聲音驚動了青澤。青澤癡癡地看著月下,立在溪水中的楚若,終于,他握緊酒瓶,往溪石上一劃,破碎的玻璃碴子在月光下逃竄。青澤揚起破碎的酒瓶參差的缺口朝楚若胸口刺去。
“青澤,你瘋了嗎?”楚若發(fā)出痛苦的聲音。
月光下,青澤驚愕地看到楚若胸口的血淌下來,融入溪水中,泛著銀色的波光,涓涓而流。他茫然地看著楚若,楚若原本還想說些什么,但是聲音已經(jīng)輕不可聞。青澤看著楚若在他眼前慢慢地變得模糊,透明,最后消融在月光中。他揚了揚手,手中空無一物,轉身再看溪石邊,破碎的酒瓶,焚畫的灰燼,伏羲式的古琴,已然不見。青澤感到一種悲愴,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別人的幻象。
故事看到這里,我合上書,特意看了一下書的封面,幾朵桃花飄飛在月光下,署名:青夏加爾。這個名字讓我頓生似曾相識之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里聽過。
烏云遮住了月亮,書中的字變得模糊起來。
我回到屋里剛坐下,外面?zhèn)鱽硪魂嚽瞄T聲。我打開門,是一個男人,凌亂的頭發(fā),凹陷的眼,看著有些面熟。
我問他找誰,是不是敲錯門了?
他說這是他家。
我忍不住笑了。他怔怔地看著我,然后說,對不起,我不應該離家那么久才回來。
我說沒關系,就坐下來接著看《云村往事》。不出所料,書中的篇目又變化了,和月光下的篇目出入有些大。我起身去照了一下鏡子,想問鏡中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鏡子里空空如也。
她說我們不會再相見了,原來是認真的。我也打算把鏡子收起來,找個地方藏好。藏在哪里呢?我陷入了短暫的迷茫。
先不管了。我把卸下的鏡子拿出去時,與進來的男人撞了滿懷,他詫異地看著我,說,好好的鏡子,你卸它干什么?我歉意一笑,說,這塊鏡子,有問題。
我把鏡子放入床底,我想,沒有比床底更適合放鏡子的地方了。
男人問我他的衣服怎么不見了?還有洗漱用品,他記得還有一副拳套,沙袋,怎么關于他的一切,都找不到了?
你再想想呢,說不定你走錯了,你的家可能不是這里?
我知道你一定恨我,心里驅(qū)趕我,我的一切東西你都要清理出去。男人說這話時顯得有些憤憤不平。
他接著說,我其實也很難,為什么你就不體諒呢?
我盯著他看了很久,不發(fā)一言,心里卻忍不住嘀咕,你這個不速之客,話怎么這么多?
他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家中的兩個孩子去哪里了?
我想了想,孩子?對了,我是見過的。我告訴他,孩子出門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有可能很久,有可能明天,誰知道呢。
他說,哦。然后接著滿屋去找他的東西。
我覺得他應該是夢里那個女人的丈夫,想到此,我不由得同情起夢里的女人來。
我忽然感覺無聊,想起女人說,如果無聊,就去河邊走走,看看那個每晚都要放生的女人是否還在。
我一步一步退出房間,輕輕把門關上。河在哪里呢?我問樓下牽繩遛狗的阿姨。
阿姨說,我留意你很久了,每到朗月疏星的夜,你都要到樓下的石椅上看書,而且是同一本。我很納悶,一本書看三五年都看不完,到底是什么樣的書?
阿姨,你還沒告訴我,附近的河在哪里?
河在桂花下面,聞著花香就找到了,如果沒有香氣的指引,你是找不到的。阿姨詭秘地說。
我吸了一口氣,滿鼻都是濃郁的夜來香,哪里能聞到桂花的香氣呢?顯然是阿姨不肯與我說實話。
我告訴阿姨,河在哪里不重要,我不過是打發(fā)無聊的時光罷了。
阿姨說,無聊是一種病,比夢游癥可怕,夢游的人不會覺得無聊。說完,她有些同情地看著我,說河在小山坡下面,順著彎彎曲曲的小路一直往下走,沒幾分鐘就能聞到桂花的香氣,順著花香的味道就找到了。
月光極不情愿地照著小路,以及路旁的菜地,偷菜賊也顯得漫不經(jīng)心,隨手拔了一棵杉樹下的蘿卜就走了。
迎面走來的姑娘攔住了我,問我她手中的花香不香?我還未作答時,她又說,是桂花呢,準備回去放插瓶里的。我欠身讓她走過,對她說花很香。
她輕蔑地看了我一眼,隨后走入朦朧的夜色中。
我在河邊的桂花樹下站了很久,我在想為什么女孩手中的桂花散發(fā)出的不是花香,卻是酒香?就在我?guī)缀踹z忘前來小河邊的目的時,我看到了夢中的女人所說的,每晚都要來河邊放生的女人。
女人埋著頭,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從她屈蹲著顯得有些吃力的樣子,能看出她是微胖身材。月亮再次躲進云朵里,河岸邊的女人更模糊了。我往前走,從橋上繞到對岸,來到她身后。
我在她身邊的石塊上坐下。女人懷里抱著一只蓋著的小竹籃,她像是下了某種重大決心一樣,深呼一口氣,掀開竹蓋,對著河水,一條長長的蛇從竹籃里爬出來,很不情愿地鉆進水里,游走了。由于蛇在水里搖頭擺尾的樣子有些滑稽,我忍不住輕笑出聲。
女人聽到笑聲,原本凄然的臉變得慍怒,我連忙道歉。女人看清來人是我后,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隨后她起身去收拾身邊的籃子,框子,瓶子,罐子。
我問她是不是每晚都要來河邊放生。
她不答。
我告訴她,我認得她剛才放走的那條蛇,它是月光變的。而且,我還告訴她,在夜晚放生會適得其反。
女人這才停下手中的活,驚詫地看著我,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還沒想好怎么應答時,女人又開始喃喃自語,說,難怪,難怪,孩子一直不見好轉,我怎么就沒想起這層緣故?
說完,她抬頭看了一下月亮,有些恨恨地。
我聽得一頭霧水, 不過還是勸了兩句,說更深露重,還不如在家睡覺,其實只要心足夠虔誠,在夢里放生也是一樣的—— 而且夢里的月光沒法變成蛇。
女人說,你說得倒是輕巧,怎么你不嫌露重,每晚都要來對面的石頭上發(fā)呆?
我想說,發(fā)呆的人以后不會再來了,但是這話不能輕易說。于是我告訴她,我家窗外有座山,山上夜鴰子的叫聲驚擾得我無法入眠,所以才來河邊走走。你看我在發(fā)呆,其實不是,我是在想另一個自己。
我勸她不要來河邊放生,意義不大。與其把不相干的小動物放生,不如把自己放生,拋開枷鎖,讓內(nèi)心自由??傊?,我以后也不會來了。
她木然地看著我,隨后起身彈了彈身上的月光,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到家時已是半夜,不速之客還沒走,不過沒有再繼續(xù)找他的東西了,而是抱著手機打游戲,神情專注。
我趕緊洗漱上床,迫不及待想要入夢。
我以為會夢見鏡中的她,她會告訴我河邊女人的故事,以及她以往在河對岸石頭上呆坐時的心情。我沒有想到會夢到河邊的女人。
女人在夢里對我說,她是在生下孩子的第二天與丈夫離婚的,不要任何東西,只要兩個孩子。現(xiàn)在她后悔了,整夜整夜悔得發(fā)瘋。有人指點,讓她去河邊放生,就能解脫。她照做了,可是為什么生活還是一團糟?她恨透了這樣的生活,她想結束這樣的生活。她越說越激動,眼神空洞而迷茫。我努力裝出認真在聽,并感同身受的樣子,卻忍不住打起哈欠,后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我合上眼皮。
醒來后,想起我是在女人孤立無援的傾訴中睡過去的,頓時覺得有些愧意。
傍晚我顧不上留意家里不速之客的動靜,就趕到河邊。她在河邊蹲著,把桶里的小魚一條一條放進河里。
我蹲在她旁邊的石頭上,看清澈的河水靜靜流淌,那個如我一般容顏的她在水中朝我盈盈一笑,驚得我差點掉進水里。我問她不是說好暫時不會見面嗎?她說,昨晚她在桃花樹下等我入夢,準備向我辭行,可是等了好久,仍然不見人影。后來她不得不胡亂地去夢一些無關緊要的瑣碎來打發(fā)時間,直到在一片鳥鳴聲中醒來。
我問她想要去哪里。
她說,她有一位朋友,長得有些美艷,在柳州大良鎮(zhèn)的小河邊租了一套房子做豆腐。朋友每天把磨好的豆腐裝在小小的三輪車上,配一個喇叭,走街串巷地賣。朋友不知從哪里打探到了她即將再次出遠門的消息,大概是想起了當年她們一起流浪在深圳福田某條街道上的清淺時光。多么令人懷念吶!看著湛藍的天,潔白的云,想起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天空一樣遼闊高遠。因此,朋友特意邀她去廣西小住一些時日,說是為她安排了一間窗明幾凈的房間,白天游村,拿豆腐去換甘蔗,邊吃甘蔗,邊吆喝,順便追憶兩人曾經(jīng)浪跡天涯的日子,晚上就讓她坐在窗前專心寫作。
我有些驚愕,她會寫小說,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說不用大驚小怪,以上所說是她廢稿中的一個開篇部分,她一直不知道如何續(xù)筆,原本,她想刻畫一個像卡門一樣的女子。
所以,你要前往廣西去尋找素材?
不,我打算去蘇州,那是年少時最向往的遠方。后來,我回憶起曾經(jīng)在蘇州生活的日子。記憶里那暖黃色的燈籠,掛在還未打烊的酒樓上,緩緩搖曳而來的烏篷船,飄出的悠揚琴聲……真是讓人懷念??!
我最后不得不提醒她,是不是已經(jīng)將自己的孩子和丈夫遺忘了?
她沉默了片刻,悠悠地說,人總得為自己活一次吧。
說到這里,我朝身邊的女人看去,她手中的水桶已經(jīng)空了,放出的小魚在水中快活地游來游去,她盯著那些魚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問她,旁邊這個女人究竟是什么情況?她說,這女人是她的同事,說起來有些可憐,只知道孩子剛生下來,老公就帶著別的女人走了。她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長大,大女兒正值叛逆期,三天兩頭鬧輕生,把她折磨得夠嗆。也是病急亂投醫(yī),才會聽信江湖術士的鬼話,每晚跑到這河邊放生。
對了,昨晚我原本也是想去夢里找你的,不承想,卻是遇見她,被她絮絮叨叨說睡著了。
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她再次叮囑我道。
我想了一下,也對,于是不再提關于放生女人的事了。
我問她《云村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月光下看到的和白天看到的內(nèi)容差別會那么大?
她說,你是知道我患眼疾的,白天的時間我主要用來發(fā)呆了,是沒法集中精力來看完一篇小說的,即使硬著頭皮看完,也是過目便忘。不過,我確實感受到了那本書的奧妙,每次讀,似乎都有細微的出入。我之前以為是月光搗鬼,故意篡改小說中的夢,夢是飄忽的,讀著有細微的出入也覺得無關緊要,也就從未放在心上。
她接著說,那段時間,一些令人費解的夢總是牽扯著她的心。在一座破舊的大樓里,一個女人從長廊走過,走廊的護欄斷了很長一截,一不小心很容易從樓道摔下去。她站在樓對面的山坡上朝女人招手,并努力想要大聲地呼喊,提示女人小心身側沒有圍欄的走廊,但是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能在焦急萬分中驚醒過來。類似這樣的夢很多,比如,她上了一輛公交車,每個人都戴著面具,司機把車開到偏僻的湖邊,才發(fā)現(xiàn)她露著真容,于是把她攆下車,便揚長而去,她同樣從驚慌失措中醒來。那些夢敲打著她的神經(jīng),令她焦躁驚慌,直到看了《云村往事》后,她的夢好像也被月光過濾過一樣。當她重回關于破舊大樓的夢里,呼喚走廊上的女人卻沒有任何動靜時,她沒有在焦躁中醒來,只是簡單地嘆了口氣,然后轉身往山坡下走去,并發(fā)現(xiàn)了大片大片的薔薇花。蝴蝶在花中翩然起舞,她不由想起了自己歡快的童年時光,以至于醒來時嘴角還掛著幸福的微笑。
后來,她如法炮制,重新回到那輛滿車都是戴著面具的乘客的公交車,再次被拋在湖邊時,她克制住了內(nèi)心的恐慌,不讓夢境中斷。她撥開雜草,來到湖邊,天水一色的湛藍讓她陶醉,清澄的湖水倒映著一排楓樹,數(shù)不清的殷紅楓葉飄落在湖面上,湖水明澈得攝人心魄。所以,她從不去分辨一本書,不去想每次翻開都有略微的出入是不合情理的,相反,她覺得此書的魅力正在于此,在于它的變幻莫測。
就在我們針對《云村往事》討論不休時,橋下傳來撲通一聲,好像是有人跳河。我們朝著橋那邊看去,跳河的人并沒有掙扎,而是順流而下??煲?jīng)過我們眼前,旁邊放生的女人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連忙跳進河里去拽拉。跳河的是一個男人,他穿著長袍睡衣。
女人在水中撲騰了幾下,微胖的身軀顯得吃力,我心下一緊,也想跳進水里去拉女人。水中的倒影說,這水不深,你別添亂,放心,淹不死人的。
話說間,女人在河中站穩(wěn)了,她奮力地把河中男人拖到河邊,不停地搖晃男人的身軀,男人依舊雙目緊閉。女人捶打著男人,號啕著,你毀了我,毀了孩子,怎么還可以想死就死?說完女人狠狠地扇了男人兩耳光,企圖把他扇醒。
女人的聲音引來了幾個夢游者的圍觀,女人朝他們求救,祈求他們救救地上的男人。夢游者聽完后搖搖頭,繼續(xù)他們的夢游。
水花四濺時打亂了我的倒影,河面歸于平靜后,她朝我示意,應該說點什么了。
我對旁邊的女人說,你把他放進河里吧,他已經(jīng)不是你的丈夫了。他此時此刻是一條魚,你要是再不把他放進河里,他才真的危險了。
女人難以置信地望著我。
我說,他應該是在夢游,以為自己是一條魚,所以就撲通跳進河里了,你要是真的愛他,就放他進河里吧。你阻止一條魚回歸水里,就是在阻斷它的生命和自由。
不,我恨他。
他真的是一條魚,不信你放水里試試。
女人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她拖拽著把地上的男人放回水里,果然,男人一到水中,立馬像條歡快的小魚,呼啦啦朝前游去,月光打在他身上,蕩開一圈圈漣漪,我這才留意到那身睡袍是白色的,遠遠看去,他還真像一條白魚。
女人剛開始臉色鐵青,后來慢慢地變得哀傷,最后女人嘆了口氣,說早知道這才是放生的真諦,一開始就應該在月色的掩護下,趁著他第一次做夢變成一條魚的時候,把他綁了扔進河里,放了他也放了自己。
我肯定了她的說法。
女人說,當初為了生存,月子里就出去擺攤,吃盡苦頭,孩子剛開始還算乖巧懂事,每次撐不下去,就為了兩個孩子咬牙。沒有想到,最后,前夫成了仇人,指責她沒有照顧好兩個孩子;孩子成了仇人,指責她為什么要把自己生下來。
女人說這些的時候,我留意那條魚又游回來了,有時候還會在我們眼前停留一會,搖搖尾巴,眨眨眼,才又暢快地朝桂花樹下來回游。我猜,有可能他喜歡聞桂花的香味。等它再次從我們眼前游過的時候,我指給女人看。女人問,我們說的話,它能聽見嗎?我說魚怎么能聽懂你的話呢?它真的就是一條實實在在的魚。不要指望他能聽懂,并施舍你以悲憫。
女人繼續(xù)說她的悲傷往事,不過,從她逐漸趨于平淡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已經(jīng)釋懷不少。河中的魚什么時候上岸的,我們竟都無所察覺。月亮西沉時,我們互相道別。女人說這個地方她再也不會來了,說完,她打了個哈欠,說好久沒有睡過好覺了。
我留意到她離開時并沒有彈去身上的月光。
河中的倒影也朝我擺手辭行。我問她,真的打算重新去蘇州嗎?她并不十分肯定,說還沒有具體想好去哪里,可能會去北方看一場雪,訪一個舊友。
我再次問她,那個不速之客和孩子怎么辦?她說歸我了,我心里差點爆出粗口“歸你大爺”。不過,修養(yǎng)極好的我,依舊維持著平日的從容,淡定地踏上了那條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xiàn)的小路。
我是破曉時分回到家里的,不速之客不知去了哪里。出于好奇,我把《云村往事》翻到最后一篇,這一篇叫《月光,鏡子和不速之客》。我想,如果明晚在月光下去讀,題目和內(nèi)容會有多少出入呢?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慢慢去體會。
不過,我已經(jīng)決定,如果月光再次幻化成蛇出現(xiàn)在我的房間,我不打算攆走它,而是要將它豢養(yǎng)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