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我高考落榜。二十歲出頭,既要有長久打算,也得作權(quán)宜之計,正好村里籌建磚窯廠,于是我到窯廠報了名。
開工第一天,廠長站在窯盤頂上打著手勢朝著下面的一群人訓(xùn)話:“咱們來到窯上,都是沒本事的;有本事的話,早就去城里啦!所以我奉勸大家一句,要以窯為家,倘若不正經(jīng),這里攆了你,也就沒地方可去了!”廠長的這段話,對我刺激很大。深夜起床,四顧茫然,自謂:吾讀書十載,淪落至此,不亦哀乎?
在窯廠干活,有不小的危險性。大家輪流把土推到高處的作業(yè)臺上,磚機的兩個大鐵磙轟隆轟隆轉(zhuǎn)動,填土的人把锨掉進去倒是小事,一不留神腳踩上去,立馬會被碾成肉漿。那時,我懷揣文學(xué)夢想,經(jīng)常做白日夢,干起活來心不在焉,很不適合呆在這種高危場所。正好,村里有人拉起一支建筑隊伍,我便投靠過去做了一名小工。
有一次,在五里莊建民房,壘山墻尖時,因腳手架拴繩的扣松了,一名泥瓦匠從高空墜落,腰部骨折。包工頭為他支付了不少醫(yī)療費,心疼瘋了,追究扎腳手架的小工的責任。十來個小工都說不是自己綁扎的,我不會抵賴,責任就落到我頭上。包工頭要扣我工錢,我一氣之下甩手不干了。
由于有過這段打工經(jīng)歷,經(jīng)人介紹,我去了縣第二建筑公司的一個施工隊,在一個樓盤挖地槽。干到第三天,馬上就收工了,我揮鎬時,手背碰在槽壁鋒利的石棱上,劃了一條口子,肉翻上來,鮮血汩汩涌出。施工隊醫(yī)務(wù)處的隊醫(yī)是個小姑娘,看了一怔,說:“這里處理不了,趕緊上醫(yī)院!”一個工友用自行車把我送去了醫(yī)院……真是窩囊透頂,我從此再沒回施工隊。因為沒有干到最后,白搭上三天,也沒好意思去討要工錢。
那就做點小買賣吧。經(jīng)過考察,我學(xué)著人家從石溝河那邊購回成筐的蘋果,到家后分為大小兩種,個大的掙錢,個小的回本。趕了一趟集回來,掙了一點票子,不虧不盈。一秤買來千秤賣,我每走一秤都是高高的,無形中就折去了分量,剩下的傷殘果子不好出手,也就賺不到錢了。
聽說益都城里批發(fā)的水果便宜,我起個大早騎著自行車去了。到了城里轉(zhuǎn)了一圈,沒有找到所謂的大型水果批發(fā)市場,在一個十字路口,見到幾輛地排車上擺著蘋果筐、梨筐,一問價格,果然比我們臨朐這邊便宜。賣貨的大漢熱情招呼我停下來瞧瞧,先嘗后買,不甜不要錢。我貼著蘋果筐內(nèi)壁往下掏,越往下掏,果子越小越爛。我說:“我再到別處看看。”大漢立即變了臉,惡狠狠地說:“你扒爛了,想不要就不要了?”我一看,絕非善茬,走為上?!巴淖撸?!”大漢照我眉心就是一拳,小個子同伙迅速把我的自行車踢翻。我仰坐在地,眼冒金星。
“這筐果子被你糟蹋了,你必須買走?!贝鬂h指著筐說。
我涉世未深又沒學(xué)過打架,哪見過這陣勢。也有過路人來看熱鬧,但沒有一個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我提議過一下秤,大漢不耐煩了:“過什么秤?一筐七十斤,交錢!”
這是深秋的一個下午,我馱著一筐爛蘋果,失魂落魄地往臨朐騎。烏云驟來,雨滴夾雜著紛紛揚揚的落葉敲打著狼狽的我。車輪遇水打滑,一路掉了五次鏈子。我壓根沒想到,以前在電影里看到欺行霸市的情節(jié),我會主動扮演其中挨揍的角色。瓢潑大雨中,我一邊流淚,一邊決定棄文從武、強身健體。同時,暗立一條規(guī)矩,絕不跟長相兇險、眼放賊光的人談買賣。
整個80年代,我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除了尚未從政、參軍,農(nóng)工商學(xué)、鐵木窯石,算是干了個遍??傊?,戳什么什么瞎眼,干什么什么不成。我害怕出門做事,憎恨自己無用。無數(shù)個月明之夜,我斂氣入定,勸慰自己:憂郁的日子格外需要鎮(zhèn)靜,心安之外更無他方。
就在山重水復(fù)之際,一絲光亮從地平線上緩緩向我移了過來……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采采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