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祝嘉(1899—1995),海南文昌人,20世紀我國杰出的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和書法教育家,嶺南書家的杰出代表。陳永正在《嶺南書法史》中說道:“嶺南書論家,著作最豐的首推祝嘉?!盵1]祝嘉一生筆耕不息,有書學論著計70種360余萬字,其代表作《書學史》,系我國第一部書學史專著。祝嘉的書學思想主要繼承著清代阮元、包世臣、康有為等人的碑派書學觀念,強調(diào)“全身力到”“懸臂”“疾澀”等,是繼包世臣、康有為之后20世紀最重要的碑學大家。
伊藤東海(1893—1983),日本現(xiàn)代書壇泰斗,畢生致力于書法藝術,書風純正,學養(yǎng)深厚,品格高尚,有日本“書圣”之譽。據(jù)《祝嘉年譜簡編》所載,祝嘉與伊藤東海相識于1934年。[2]是年春日,祝嘉于南京購得日本《書學大道》雜志,借此機緣得以同《書學大道》主編伊藤東海開始通信。伊藤東海亦有《萬里神交》《讀祝嘉先生〈書學》》二文記錄此事。祝嘉、伊藤東海從1934年開始通信,至1983年伊藤東海逝世,兩人通過書信交流達49年。伊藤東?!蹲x祝嘉先生〈書學》》一文曾言:“雖然天涯海角,萬里遙隔,而學問之道,聲應氣求,故僅二三度通問,而親切之情,若故交焉?!盵3]足見兩人關系之佳。透過兩人的往來書信,實可窺得二者共通的書法批評觀念。
首先,祝嘉、伊藤東海的書法批評觀念繼承著儒家的“理想人格”話語,重視書家的道德品格。在當時國內(nèi)書壇,充斥著以書法牟利的歪風。一些書家的作品以“狂怪”為尚,貪圖金錢,以至于作品中“江湖氣”滿紙。而在當時日本書壇,伴隨著戰(zhàn)后思想的混亂,書壇中產(chǎn)生了同西方現(xiàn)代主義藝術相結(jié)合的“前衛(wèi)派”,亦以“狂怪”為尚。一些書家將書壇變成爭奪利益的場所,有著和中國同樣的時弊。因此,在二者的書法批評觀念之中,對于書家道德品格的重視,具有現(xiàn)實意義。第二,在祝嘉、伊藤東海的批評觀念之中,對于書法中“天然”與“功夫”的關系問題,則延續(xù)著兩宋以來的批評范式,提倡“天然”與“功夫”的兼?zhèn)洌豢烧`其“漸進之序”。二者認為,在學書的過程中,要想達到“天然”的境界,免不了以“功夫”的積累作為前提。第三,在祝嘉、伊藤東海的批評觀念之中,二者對于民間書法給予了重要的關注。二者的批評觀念在修正清代碑學觀念的同時,也贊揚民間書手“不為名、不為利”的品格。最后,祝嘉、伊藤東海對于日本“前衛(wèi)派”的批評,則反映出對于書法現(xiàn)代性的反思。在二者的批評觀念中,對書法的創(chuàng)新不僅要深植于傳統(tǒng),更要順應時代發(fā)展的潮流。
總體而言,祝嘉、伊藤東海的書法批評觀念,主要針對書壇的現(xiàn)實情況進行闡發(fā),對當代書法也有著一定的價值。
一、書品與人品:批評觀念的展開
在中國書法批評史上,關于書法與“人”的關系問題,自書法批評自覺后便成為書論家探討的重要論題。受儒家“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思想的影響,中國古代書論家傾向于將書法這一“書寫的藝術”賦予理想化的人格。清代劉熙載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盵4]中國古代書家認為,書法可以體現(xiàn)出一個人的精神品格與才情,通過書法這一藝術形式,可以溝通人生的“大道”。于書法而言,儒家的理想人格話語始終或隱或顯地影響著書法的批評觀念。漢末趙壹《非草書》即以儒家的理想人格為出發(fā)點,發(fā)出了對草書的“非難”。雖然趙氏的論斷失之偏頗,但卻從反面論證出書法確實能體現(xiàn)出一個人的天資與才情。魏晉時期,人物品藻之風盛行,書論家常以人的“筋、骨、肉”喻書法,體現(xiàn)了書法批評中“人的覺醒”。魏晉士人提倡“越名教而任自然”,則體現(xiàn)出對于儒家理想人格的“超越”。藝術與士人的關系超越了傳統(tǒng)的禮教,書法藝術成為士人抒發(fā)性情的媒介。而到了兩宋,士大夫由于受到理學的影響,尤重“書品”與“人品”的關系。如朱長文《墨池編》言:“其發(fā)于筆翰,則剛毅雄特,體嚴法備,如忠臣義士正色立朝,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揚子云以書為心畫,于魯公信矣?!盵5]在兩宋文人看來,通過觀看一個人的書法作品,便可了解他的道德品格與行為準則。清初傅山所謂“作字先做人,人奇字自古”[6]即可以看作這種思想觀念的延續(xù)。因而自兩宋以后,儒家的理想人格話語,進一步擴大了對書法的影響,成為中國書法中獨特的批評范式。
作過程中基本的符號語言,一方面關系著書法藝術中圖像的生成,另一方面則關系著書法的文化功能。放眼當今許多書法展賽中,在作品的評審階段,往往設有文字審讀環(huán)節(jié),其目的也在于突顯書法創(chuàng)作中漢字的重要性。因而,作為一名書法家,倘若不能夠熟讀《說文》,以至于作品中錯字連篇,那么他的作品則可以認為是失敗的。
其次,在祝嘉看來,書法中的“識力”還在于書家的“學養(yǎng)”。自兩宋以來,“書法家”這一群體的身份發(fā)生了重要的轉(zhuǎn)變。許多歷史中一流的書家,往往兼具“文人”的身份。薛龍春認為,這一轉(zhuǎn)向與門閥士族的崩潰有關,“家法的沒落導致了筆法傳承的斷裂,文人階層亟須在技法之外尋求一種替代的品評方案”[22]。因此,自兩宋以后,書家的“學養(yǎng)”便成了判斷“識力”的重要標準。蘇軾說:“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盵23]在這種品評范式的影響之下,書法便有了一種文化轉(zhuǎn)向。在兩宋以后的許多書論家看來,要想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書法家,必須在技法學習的基礎之上,努力提升自己的“學養(yǎng)”,用以增添作品中的“書卷氣”。因此,“學養(yǎng)”便成了判斷“識力”的重要標準。正如祝嘉在《談書外功夫》一文中說道:“書法是藝術品,是作者多種多樣的綜合表現(xiàn),讀書多就有書卷氣,學碑多就有金石氣,不讀書,不刻苦學書,而只顧要錢,只會有江湖氣了?!盵24]
最后,在祝嘉看來,書家的“識力”還關乎書家的“人品”。清楊守敬《學書邇言》曾言:“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25]尤言書家道德品格的重要性。祝嘉、伊藤東海以其幾十年的書法實踐為書壇做出了表率作用。面對當時書壇中以書法牟利的歪風,二者堅守著文人風骨,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猛烈批判。如祝嘉在1982年致伊藤東海信中言:“二三十年來字不變化,一模一樣,足見其于碑帖未曾用功。且又下筆必要錢,收門生要錢。近年知其不知書者日多,譏其騙人錢財?!盵26]伊藤東海亦言:“祝嘉論現(xiàn)今中國之書學,衰頹已極,本邦人士,亦應有此傷感。如先生之痛論時弊,吾輩正宜認識而求補救之方矣。”[27]由此可見,在祝嘉、伊藤東海的批評觀念中,書法的“識力”亦關乎“人品”,具有現(xiàn)實意義。
三、民間書法:新的書法審美視野
祝嘉、伊藤東海一向重視民間書法。祝嘉在《書學史》中曾言:
北朝書家,未盡見于史籍,多借石刻以傳,故于姓字之外,無從考其事跡,幾不知為何許人也。然其不朽之作,實臨池者之異寶,流芳千古,原非僥幸;其他書法高古,而不署名者尚多也。[28]
祝嘉、伊藤東海的書法批評觀念,受儒家理想人格話語的影響,首先重視書家的道德品格。在20世紀80年代,“書法熱”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促進了書法的傳播。但與此同時,書壇中也出現(xiàn)了良莠不齊的情況。如祝嘉在1982年致伊藤東海信中所言:
敝國書道,以目前情況觀之,將有滅絕之虞,著名書家多不能書,各地書法會亦往往不能書者為會長、理事,而善者往往被摒在會門之外。電影、電視以嘉所見,亦少能書者,報刊亦多為不能書者吹噓。嘉實有志挽此狂瀾,此又須視中國書法運氣矣。[7]
放眼日本書壇之中,由于二戰(zhàn)后日本文藝界思想的混亂,書法受到了各種西方現(xiàn)代主義藝術思潮的影響,出現(xiàn)了危機。伊藤東海在致祝嘉信中亦言:“我國伴戰(zhàn)后思想混亂,藝術書道家輩出。創(chuàng)‘前衛(wèi)書道’其流弊乃如燎原之火不可救,真正書道之正宗將危。又藝術院、日展,化利權(quán)爭奪之巢.\"[8]由此可見,祝嘉、伊藤東海重提“書品與人品”之間的關系問題,實則基于中、日兩國當時書壇的亂象,具有現(xiàn)實意義。與此同時,祝嘉、伊藤東海的批評觀念,亦由二者對于“書品與人品”之間關系問題的審視展開。首先,在二者看來,書家的“人品”關系著是否能在學書上“下功夫”。祝嘉、伊藤東海認為,在書法的學習過程之中,學書的“功夫”與個人的“天資”,存在著先后“漸進”的關系,沒有“功夫”的積累作為前提,個人的“天資”也無法顯現(xiàn)。而倘若書家的人品不正,一心只圖以書法牟利,便沒有時間顧及“功夫”的積累,好的“天資”也只能浪費了。正如祝嘉在《談書外功夫》一文中言:“況名利心重的人,也不可能專心學習,始終不會有什么成就,而以失敗告終了?!盵9]其次,在祝嘉、伊藤東??磥恚瑫业摹叭似贰边€關系著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新。如前文所引,在伊藤東??磥?,日本“前衛(wèi)派”的書法實踐,表面上是為了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新”,而背后的動機則是想要將書壇變成爭權(quán)奪利的場所。因此,在祝嘉、伊藤東海的創(chuàng)新觀念中,均強調(diào)“與古為新”、貶斥書壇中狂怪的風氣。在《論書法的創(chuàng)新》[10]一文中,祝嘉批判了一味求創(chuàng)新而不顧學習傳統(tǒng)的書家將書法引向了邪路。在當時書壇,由于“書法熱”的時尚,一些書家打著“書法創(chuàng)新”的旗號,博人眼球,謀取利益,對書法界造成了較壞影響。祝嘉面對時弊,一針見血地指出其中的膚淺之處,正有力挽狂瀾之意。如祝嘉《書法報創(chuàng)刊三周年》詩曰:
歪風無故襲書壇,苦戰(zhàn)三年見肺肝。今日妖魔還作浪,仍需奮臂挽狂瀾。[11]而面對日本書壇的狂怪局面,伊藤東海亦指出:
我國(日本)之書學,徒以奇袤矜能,且認為乃藝術之最高峰,初學者竟盲
祝嘉贈伊藤東海“壽”字選自(日本)學書大道社出版《古稀東?!?/p>
從之,觀以上祝嘉先生之所論,真乃當顯棒矣中國之與我國(日本)其弊正同。我等鑒于此,初學宜循正道而行,毋使誤入歧途。[12]
二、天然與功夫:一種批評觀念的延續(xù)
自魏晉南北朝以來,“天然”與“功夫”這一對書法批評范疇被歷代書論家反復論述。南朝庾肩吾《書品》言:“王工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錘,工夫過之?!盵13]宋董逌言:“然書法須得天然,至功力亦不可棄。”[14]“天然”,指的是學習書法的“天分”。而“功夫”,則指學習書法過程中投入的時間和精力。顏以琳指出,書法史上關于“天然”與“功夫”的討論,大致經(jīng)歷了四個時期:第一,東晉時期,書論家對于“天然”與“功夫”進行了初步的闡釋;第二,南北朝時期,關于“天然”與“功夫”的討論開始集中出現(xiàn);第三,盛唐時期,書論家對于“天然”與“功夫”的高下進行了明確的區(qū)分;第四,兩宋以后,書論家則強調(diào)“天然”與“功夫”兼?zhèn)?。[15]
祝嘉、伊藤東海的書法批評觀念,一方面繼承著兩宋以來的批評范式,即強調(diào)“天然”與“功夫”兼?zhèn)?,同時又有新見。伊藤東海曾說:“古人亦曾從勁健之上,以得其韻致為理想。我等之學習順序,應先得其筆力之勁健,與結(jié)構(gòu)之整齊,次乃求其風韻,決不可誤其漸進之序?!盵16]伊藤東海認為,書法以得其“韻致”,也即“天然”的狀態(tài)為理想境界,但在得其“韻致”之前,卻免不了要經(jīng)歷一段對于筆法、結(jié)構(gòu)的錘煉過程??梢娫谝撂贃|海的批評觀念之中,提倡“天然”與“功夫”兼?zhèn)涞耐瑫r,也不可誤其“漸進之序”。清代梁同書在《答張芑堂書》中曾言:“學書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見次之,多寫又次之,此定論也?!盵17]而祝嘉則在《談書外功夫》一文中針對梁同書的論斷指出:“但我總覺得強調(diào)天分,會使人懶學,使人喪氣,不合教育的道理。況且腦子越用而越靈,也可發(fā)生變化?!盵18]誠然,書家的稟賦來自先天的條件,但也會隨著人生閱歷的豐富產(chǎn)生變化。祝嘉認為,學書的“天分”在于書家的“識力”。而“識力”正要靠書家后天“功夫”的積累。
首先,在祝嘉看來,書法中的“識力”在于其文字學的基礎。祝嘉在《談書法與說文》一文中指出:“歷代書家,沒有不讀《說文》的?!盵19]祝嘉在《寄日本伊藤東海先生》一詩中言:“君精許氏學,得以通消息?!盵20]彭鋒曾指出:“書法不像抽象繪畫那樣是有意味的形式,文字的內(nèi)容會反過來影響書法的趣味、格調(diào)和境界?!盵21] 漢字作為書法藝術創(chuàng)自清人訪碑活動興起以后,大量民間書法資料進入了書法家們的審美視野之中,成為新的取法對象。伴隨著碑學運動的興起,既往的書法經(jīng)典譜系,不斷受到這些新范本的沖擊。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言:“魏碑無不佳者,雖窮鄉(xiāng)兒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異態(tài),構(gòu)字亦緊密非常,豈與晉世皆當書之會邪?何其工也!”[29]康有為對于民間書法的重視,以其“揚碑抑帖”的思想為出發(fā)點,試圖以具有“新理異態(tài)”的北碑,改造已經(jīng)“腐朽”的帖學。但視“魏碑無不佳者”,存在著偏激的一面。其流弊也就導致了后來關于書法“經(jīng)典”判斷的重重矛盾。祝嘉、伊藤東海對于民間書法的批評,在繼承康有為的基礎之上,有所修正和補充。
首先,祝嘉認為:“不論是碑還是帖,字好的都可以學。\"[30]對康有為的“尊碑”思想進行了修正。其次,祝嘉指出,民間書法的突出特點,即在于其“自由自在、不受束縛”的審美特征,在學習的過程之中,不能只顧其形貌,而失其精神。伊藤東海亦在《萬里神交》一文中,對于祝嘉的臨碑方法表示贊同。[31祝嘉推崇民間書法,從書法藝術的審美本質(zhì)出發(fā),意在贊美其“天然”的特質(zhì)。而面對“朝體書法”,祝嘉則批評其拘謹、刻板的特征。在《勞動人民的法書》一文中,祝嘉說道:“統(tǒng)治階級的書法,是很勻整的,規(guī)規(guī)矩矩,像見皇帝一樣,不能放肆的。勞動人民和皇帝距離得遠,所以書法能自由自在,活潑生動?!盵32]再次,祝嘉推崇民間書法,亦是基于書壇的現(xiàn)實情況考慮。例如祝嘉在1981年致伊藤東海信中言:“在蔽國欲求善書者,必于無名群眾中物色之。蓋此輩多屬埋頭苦干、不聲不響、不為名不為利之人。\"[3]在祝嘉的批評觀念之中,“民間書手”,有著“埋頭苦干”“不為名不為利”的品質(zhì),與當時書壇中的一些書家形成鮮明對比。同樣,伊藤東海推舉“民間書手”亦是在為當時日本書壇考慮。如其致祝嘉的信中言:
不求名利,高尚淡雅之風,不合流俗,即退隱于鄉(xiāng)里。九州佐賀,筑方丈之室以居,于今有其跡,歿后名聲大揚篤學善書之士,隱而不出,知時之非也。[34]
四、日本前衛(wèi)派:對書法現(xiàn)代性的反思
日本在經(jīng)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文藝界百廢待興。戰(zhàn)后的日本迫切地想和西方世界重新建立聯(lián)系,一時間大量西方現(xiàn)代主義藝術思潮涌入日本。日本的“前衛(wèi)派”書法即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藝術與書法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在《日本書法史》一書中,日本“前衛(wèi)派”被歸入了“現(xiàn)代書法諸流派”中的一派,其突出特點在于對古典書法的反叛。[35]前衛(wèi)派吸收了西方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特點,一味追求作品中點、線、面的組合,而舍棄了漢字的可識讀性。前衛(wèi)派雖然在當時引起一定的國際關注,但很快便被日本書壇所舍棄。對此,祝嘉、伊藤東海均指出日本前衛(wèi)派不能稱為書法。
關于日本“前衛(wèi)派”,伊藤東海有著形象的比喻:“將一碗墨汁往墻上一潑,任由墨汁流淌,這就是現(xiàn)代書法?!盵36]祝嘉在《談日本前衛(wèi)派》一文中指出:“日本書法,產(chǎn)生了前衛(wèi)派,這一著,不是發(fā)展,不是創(chuàng)新,而是脫離了書法了。前衛(wèi)派的作品,是在字畫之間,既不是字,又不是畫;沒有說明什么、表現(xiàn)什么,是沒有內(nèi)容的東西,所以我說脫離了書法了?!盵37]于廣華說道:
某種程度上,書法之所以能夠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重要載體,離不開其與語言文學、社會、道德、歷史等意義場域的兼容互滲與潛在關聯(lián),書法線條并非一個純粹的抽象形式構(gòu)成,書法抽象形式論并不契合書法藝術的基礎狀況。[38]
首先,從書法的圖像意義來講,無論是構(gòu)成書法作品的基本單位—“線條”,還是由線條所組成的結(jié)構(gòu)和章法,均需要圍繞著漢字的符號系統(tǒng)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而書法中漢字的結(jié)構(gòu),對于一幅書法作品的審美判斷也有著重要影響。趙孟瀕說:“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jié)字亦須用功?!盵39]此即證明,書法中漢字的結(jié)構(gòu)有著重要的審美價值。其次,書法離不開由漢字所帶來的“表意”功能。張懷瓘說:“文章之為用,必假乎書;書之為征,期合乎道。故能發(fā)揮文者,莫近乎書?!盵40]縱觀歷史上杰出的書法作品,書寫者的文辭,往往會和書法作品本身,一同進入欣賞者的審美視野之中。反之,較低俗的文辭,即使配合上優(yōu)秀的書寫,也會使得作品減分不少。再次,從書法史的角度而言,“前衛(wèi)派”書法亦不符合歷史發(fā)展。如祝嘉所言:
他們好像是恢復“書畫同源”的復古思想,但也走不通了。自秦漢以后,隸書盛行,繼又楷書普遍應用,與畫接近的象形字,不復象形,則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形聲字的形不復存在,想走“書畫同源”的路,也就走不通了。[41]
周有光在《世界文字發(fā)展史》一書中指出:“《說文解字》收漢字9353個,其中形聲字有7697個,占 82% ;現(xiàn)代漢字中形聲字占 90% 以上。由于形聲字占壓倒多數(shù),整個漢字體系可以稱為‘意音文字’?!盵42]因此,在現(xiàn)代漢字中,具有象形意義的僅僅占少數(shù)。而在中國書法史中,亦有試圖打破書法與繪畫之間界限的案例,如南朝時期的“雜體書法”,產(chǎn)生了如龍書、云書、蟲書等近似于書和畫之間的藝術創(chuàng)作,但最終也淡出了歷史舞臺。雖然從書法與繪畫的起源來看,書畫均“肇于自然”,但二者對于自然的“模仿方式”有著根本的不同。書法模仿的是“抽象化”的自然,營造的是一種“意象”,也可稱之為“書象”。而打破書法與繪畫的界限,最多只能稱其為“抽象繪畫”,并不能稱之為“書法藝術”。放眼日本國內(nèi),亦有有識之士如伊藤東海對“前衛(wèi)派”持否定態(tài)度。如其致祝嘉信中所言:“我國戰(zhàn)后伴思想混亂,藝術書道家輩出。創(chuàng)‘前衛(wèi)書道’其流乃如燎原之火不可救,真正書道之正宗將危。”[43]其流弊可見一斑。
結(jié)語
祝嘉曾指出:“藝術無國界,國族不分東西,人種不論黃白,賞奇析疑,握手言歡,構(gòu)成真正之和平世界者,惟藝術界能之耳?!盵44]綜觀祝嘉與伊藤東海49年的交往過程,二者正是通過共通的書法批評觀念成為知交。面對書壇時弊,二者堅守著文人風骨,以親身的藝術實踐為書壇做出了表率作用。1983年春日,原計劃赴華看望祝嘉的伊藤東海忽患感冒,竟至不起,于4月30日逝世。兩人49年的書信往來也成了絕唱。祝嘉、伊藤東海最終也未曾有機會當面交流書藝,但二者這段“方里神交”的佳話,定會留在中日書法交流史上。
注釋:
[1]陳永正.嶺南書法史[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364.[2]祝嘉.祝嘉書學論著全集書法批評、書信、新舊詩等[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2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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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陶明君.中國書論辭典[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1:109.[7]祝嘉.祝嘉書學論著全集書法批評、書信、新舊詩等[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2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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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祝嘉.祝嘉書學論著全集書法批評、書信、新舊詩等[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21:43.
[10]祝嘉.祝嘉書學論著全集書法批評、書信、新舊詩等[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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