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在郊區(qū)的外語學校上初一了,夫人蘇葉自然去陪讀了,好在郊區(qū)有個別墅,有兩個阿姨一直在那里,生活上沒什么讓人不放心的。只是蘇葉到底比他小12歲,在他心里還是個孩子,他想讓他媽媽來幫忙,又怕蘇葉不喜歡,不想蘇葉卻主動提出來趁著他50歲生日的時候,把媽媽接過來養(yǎng)老。
四點多鐘的火車,接到他媽媽回去正好是晚宴。司機開車,他坐副駕駛,夫人和兒子一左一右坐在后排護住了媽媽,三個人聊天聊得火熱。他媽媽說最近彩票中獎了200塊。兒子說:“奶奶那你要再多投點??!把爸爸的錢都給你投進去?!?/p>
“這個不行啊,絕對不行啊,孩子啊,這是賭博啊!你這是賭博的心理??!”
他在前排都能感覺到兒子一句普通的玩笑話就讓媽媽緊張了。他能理解媽媽,只要世界上有任何危險的事,就本能地擔心會發(fā)生在她的兒子、孫子頭上。于是他媽媽就講賭城墻上掛著的手,慘白慘白的,一直掛在那里,是賭輸?shù)娜吮豢诚聛淼氖帧D棠逃眠@樣的話來嚇孫子,也是太夸張了,蘇葉是理解不了的,但是蘇葉沒反駁。從后視鏡里他看到蘇葉的手繞過媽媽,摸了摸兒子的頭作為安慰。
以后蘇葉要慢慢地適應他們家的這種恐嚇小孩子的方式,不是斷胳膊就是斷腿——“一個男孩子,帶著女孩子,夜里沒回家,第二天,男孩的爸爸就堵在校門口,咔嚓,把男孩的腿給踩斷了?!薄獘寢尳o他講這個的時候,他應該比兒子大兩三歲。
他想著怎么岔開話題,兒子忽然拍著他的座位喊:“太陽太陽,哇,多好看的太陽?。 ?/p>
司機放慢了車速,替他搖下窗戶——深藍色的天空下,太陽像是個盈盈欲滴的蛋黃,魚塘上的幾枝蘆葦,只要再往上長一點,就能刺破它。自從買了度假別墅以后,這條路,他們每個周末都會開車路過,卻從來沒有注意過太陽。蘇葉說是媽媽的到來讓他們注意到了更多的美,蘇葉提議,車子停下來,他們以這個太陽下的魚塘為背景拍一張照片。
下車以后,他感覺這個背景在哪里看過,卻想不起來。來不及想明白,家人已經下車站在了一起,蘇葉在車里一直放著著照相機和三腳架,此時派上了用場,司機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他們一家人擁在了一起,蘇葉跟媽媽比了個心,他跟兒子比了個心。
盡管蘇葉安排的晚宴很溫馨又恰如其分,但是他始終忍不住想那個場景,就在他們全家給他唱《生日快樂》歌的時候,他一閉上眼睛,就又看到了那一幕,太陽、蘆葦和魚塘,畫面從黑白色慢慢被渲染成暗淡的灰色,接著,林初出現(xiàn)了,拎著一網兜魚,就站在那里。
心像被一根線猛地往上牽,這是躁郁癥要發(fā)作的預兆,現(xiàn)在,他必須要吃藥。吹了蠟燭,他借著上廁所,去包里、車里都找了一下,藥沒帶,是的,他本來就沒想帶——他已經有快一個月沒發(fā)作過,他以為他會被放過了。他趕緊給秘書打電話說有應酬走不開,請他五分鐘以后給他打電話,提醒他明天八點有會幫他脫身。然后,他回到飯桌,匆匆吃了口飯,裝作接電話,裝作為難,蘇葉就趕緊讓他回市區(qū),明天早上堵車怕是來不及,媽媽也趕緊讓阿姨給他裝上早餐,囑咐他回去早點睡。
司機飛速地開車,他計算著到家的時間,預演回家的動作——用鑰匙開門,鑰匙現(xiàn)在就在手里,最大的一把就是——該死的人臉識別太慢——不用換拖鞋,直接就撲到直飲水龍頭——不拿杯子,嘴對著水龍頭——藥就在桌上,用保健品的瓶子做掩護——三下就能旋開蓋子——快點,現(xiàn)在,他已經能感覺心臟一陣陣地緊縮,像在黑暗里一腳踩空,如果不趕緊吃藥,接下來幾天,無論白天黑夜,他會像坐過山車,車頭向下,垂直下降。
藥快速地到了肚子里,他躺在床上,緊緊地抱著被子,半個小時以內,如果心臟痙攣的感覺不能消失,他就需要再加藥,他一共加了兩次,還是感覺不能完全平靜,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在說——這不吉利的場景應該不會無端而來。是的,今天晚上肯定不好過,為了保險,心理醫(yī)生還是要來一下。
在等心理醫(yī)生上門的時候,他把手握成一個空碗的形狀,再把五個手指慢慢向里收緊,想象林初如果突然到來,就能這樣把她攥在手里。但是他很快又把手張開了,看著空空的手心直喘粗氣,他終究也不忍心把林初捏死,到底還是他的錯更多,可是知錯又能怎么樣呢?他回不去三十多年前了。
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剛上大學的本科生,一個木訥的男孩,又有點近視,他沒有人生的方向,也沒有戀愛的目標,只是感覺不遠的地方有花花綠綠的一片,想著她們可能就是自己的人生,想過要謹慎再謹慎地挑選,可是看到高年級的同學親親又抱抱,很快樂的樣子,他又希望愛快點到來。
林初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
那時候,學校搞三產,挨著校園的圍墻外有大片的空地和魚塘。有一天晚上,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想去那邊散散步。走到魚塘的時候,太陽快落下了,魚塘邊有一個姑娘出現(xiàn)了,她身后,是蛋黃一樣的太陽、魚塘、蘆葦……
因為那還是在軍訓的時候,姑娘和他都穿著軍褲,他們認出了彼此,她正在撈魚,網不大,應該是用一個網格裙子做的。撈的魚放在桶里,是比手指還要細一點的小魚,透明的兩條,隱約能看出骨頭。
“這小魚是清蒸還是紅燒?”他的幽默本來是恰到好處的。
“紅燒,你咋不說做個松鼠魚?橫切,豎切,再炸,再撒上松子,淋上糖醋汁?”很不幸,他的幽默就這樣輸給了她。
她哈哈大笑,她的眼睛應該是亮晶晶的,這是他對她的最初印象,甚至是他猜出來的,他當時就沒敢看她。她倒是挺大方,主動說如果今天撈到比這大一點的魚,就請他吃魚。他這時才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可能是為了防曬,她的衣服領子拉得挺高,他只看到了她長長的睫毛。
沒一會兒,她歡呼起來:“快看,魚來了……想逃……沒門……”她快速地提起網,里面還真有一條魚,紅色的,有巴掌那么大,正在她的網里倉皇地尋找出路。她把網展開來,紅色的魚從她的手上游到桶里,在桶里伸展開來,上半身像指南針一樣旋轉著。
“給它起個名字,叫‘紅俠’怎么樣?”
“這么好的名字,送我倒是可以,可是我不跟魚爭?!彼媚_踢了踢桶,紅俠掀動了一陣小小的漩渦。
“這釣上了魚,你再不請我吃魚,可就不夠俠氣了?!彼坏糜哪?,還得履行去討一頓魚吃的任務,不然,一個姑娘,用這種方式邀請你吃魚,你裝作忘了嗎?
于是他們說好了,她把魚送到宿舍,他去學校小店等她吃飯,他要了紅燒魚,魚做好了她正好來了。吃飯的時候,他偷偷打量了她,她長得不好看,他有點失望,想問問她是怎樣安置紅俠的又忘了。匆匆吃過飯,回到宿舍以后,他卻不太甘心,是不是他的審美出問題了呢?他才18歲,審美一定有問題。他到圖書館翻了能找到的所有的“大眾電影”,紙上談兵地研究,漸漸地明白了判斷女生好看的標準。女生最好看的是皮膚白、眼睛大、鼻子高、下巴尖,但是他記得她臉很短,下巴很圓,她應該不漂亮。
他強行收回心不去想她,卻又總是感覺心里空洞無趣,偶爾在宿舍里聽到的一句話又讓他心里起了波瀾——女孩不是因為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他真想再看一下她,確定她是不是可愛。
他每天故意繞路去女生宿舍,期待能碰到她。果然就碰到了,他卻沒有按事先想好的那樣只偷偷觀察她。她一出來,他居然主動迎上去了,還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天氣不錯,怎么最近沒看到你啊。他故意做出一副成年男人的樣子,迎著她的目光和她對視。她的臉很短,眼睛很大,睫毛很長,鼻子仿佛快走到了下巴才想起來往高處長,于是長得很急又很翹,嘴巴有點關不嚴,整個臉倒有點像他家以前養(yǎng)的小京巴犬,一個精氣神十足的小京巴,確實是有點可愛的。
她說去圖書館挑書,問他去哪兒,他也忘了他本來去哪兒——對的,他說,他也是去圖書館挑書的。他們在去圖書館的路上并沒有說話,在找書的時候,她說了她的理想,她要爭取考上研究生。你看到的,我長得不好看,萬一嫁不出去呢,我得想辦法養(yǎng)活自己。他說,你長得挺好看的啊。接著他想,他怎么就沒想到考研呢?他高考沒考好,上了一個最普通的大學,一直感覺人生沒救了,怎么就沒想過考研呢?可是他能考上嗎?到哪兒考呢?——你聽我的,按我說的做,我就保證你能考上——那時候沒有多少同學知道怎么考研,她卻全研究明白了——一年級學好高數(shù),二年級學好線性代數(shù)與概率論,二年級上學期先過四級,二年級下學期再過六級,三年級準備考研,要考數(shù)學、英語、政治和專業(yè)課,要先去聯(lián)系學校,再找導師,再去蹭內部課……
她的見識和理想打動了他,考上研究生,能進更大的城市,能進更好的單位,能掙到大錢,能得到大榮耀,以后,所有的好事情都不在話下。他太激動了,不想回宿舍了,抱著書跟著她一起慢慢散步到魚塘邊。午后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未來美好的前景似乎都跟她聯(lián)系到了一起,他看著她的脖頸上沒有梳上去的頭發(fā),柔弱地飄搖著,像蘆葦細小的絨毛。他把她的書一起拿著放在地上:“咱倆一起考吧。”他借著說這句話的勇氣抱住她,她的身體抖動著,像是一個被抱在懷里的小狗。他不敢進一步發(fā)展,吻她,他不敢,怕冒犯她,但是又怕抱住她卻不吻她,就更冒犯她。終究,她掙脫開來,跟他說,她不是一個隨便的女孩,要他想清楚了再行動,她轉身就走,他緊張地跟在她后面,直到她走回了宿舍。
那天以后,他莫名地難受,不知道要不要再找她,也不知道再找她意味著什么。
沒等他想明白,他們在超市碰到了。上午的三、四節(jié)課他剛好沒課,她也正好體育課逃課了。她買了一大堆東西,長的竹竿就有好幾根,另外還有一大包不知道是什么。她一個人拎不了,他就幫她拎著東西到了樓下,看到宿管員不在,他又跟著她上樓了。這里有淡淡的清香,他不想走,又沒有理由留下來,想問問紅俠在哪里,結果又忘了問。
她把買來的一大堆東西攤在下鋪,一個個整理,然后對他說,正好,你幫我掛完床簾再走吧。他不知道怎么掛,四下看看,好幾個床都有簾子,她正在放東西的那個下鋪也有簾子,淡色的小黃花飄著。
她睡的是上鋪,她讓他脫了鞋先上去,她從下面遞竹竿,他在上面綁竹竿。等他竹竿綁好的時候,她又在簾子上夾了一堆鉤子,一片一片遞給他,她選的是紅色的簾子,每裝上一片,他的身上就打出一塊紅色的光影,最后一片裝好了,她也跟著爬了上來,他倆倒像是電視里洞房中兩個紅彤彤的小人。
就在這時,他感覺不對了,他身上有什么熱而無解的欲望忽然升起,把他控制住了。他知道,這欲望因她而起,也知道她能解決這欲望,但是他并不確定,她是這欲望最終的答案。他半坐在里面,她在外面,他試探地想伸出一只手扶著墻,探索出去的可能,但是這只手卻搭在了她的肩上。他沒有料到他無法停止這個動作——他變得不可控了,他的身體飛速地轉過來,在他自己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抱住了她,他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唇,他的嘴唇分開了她的嘴唇。啊,這感覺如此奇妙,不可想象,無從預知,勝卻他在這世界體驗過的所有美妙,而且預示著更多的美妙,他什么也不管了,他命都可以不要了。他的手伸進她的衣服,觸碰到她的柔軟,接著,他把她壓在了身下……在安靜的宿舍里,只有他們急促的喘息聲和心跳聲,然后,他們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忽然,清晰的,不可忽視的,女孩們的聲音從走廊而來,穿過宿舍門,充斥在他們片刻的無聲中。
“完了,她們回來了?!彼f。
“還沒到時間啊!”
“體育課總是提前下課,該死的!”
“那怎么辦呢!”
“你怕嗎?”她問。
“有點怕?!彼f。
“怕什么?”
“我在女生宿舍,逮到要處分的??!”
那是剛跨入九十年代的時候,談戀愛可以,但是男生絕對不可以到女生宿舍,校規(guī)里有明確規(guī)定,但是,他怕的不僅僅是這個,他好像更害怕被人看到。
“那你別出聲?!彼焖儆帽蛔影阉麖念^到腳裹住,她也躺下,半個身體壓著他。他的背壓在一本書上面,胳膊又彎曲著被她的背壓著,他想稍微動一下,嘰嘰喳喳的聲音卻已經到了門口,鑰匙呢……我找不到了……你的呢……林初可能在屋里……讓她開門……我找到鑰匙了……
門開了,五六個人進來了,有人發(fā)現(xiàn)她裝了床簾,要拉開來看,她伸出頭說,我今天來姨媽肚子疼死了,你們快出去讓我睡一會兒。
有人問她要不要帶飯,接著,一串串聲音在簾子外蕩開,像是無數(shù)的風鈴脆生生地碰到了一起。
快點快點,好不容易早下課……今天能搶到雞腿……飯票改成藍色了,還是紅色的好看……你碗里怎么有水……我怕蟑螂爬進去我沒發(fā)現(xiàn)……蟑螂為什么有六條腿,雞為什么只有兩個……有的雞有四條腿……那是豬……你床上貼的那個周潤發(fā)真好看啊……周潤發(fā)能吃嗎?你們能不能快點……快點快點,一會兒沒有雞腿了……
風鈴變成聲音的萬花筒,他掉了進去。他有一種感覺,這萬花筒里,有他人生會錯過的無限種可能。他感覺到失落、懊喪、自責,又慶幸沒有跟林初發(fā)展到實質性的地步,但是如果她較真,剛才的發(fā)展也夠了。他有點后悔,死死地咬住嘴唇,他感覺胳膊已經麻了,被子里一陣暖洋洋,甜也不甜、香也不香的味道讓他窒息。
就在她們關了門出去以后,他推開她,用最快的速度滑下床,但是沒等他喘一口氣,門忽然又打開了,隨著一個女孩的尖叫聲,他和她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了。
女孩是來拿暖瓶順便打水的,怕吵醒林初,輕手輕腳的,完全沒想到會見到一個男生,她控制不住的尖叫聲把剛走到樓道里的其他女生也吸引來了,好在宿管員沒有上來,但是,從此以后,他是她公認的男朋友了。
他按照她設計的考研步驟一步一步地走,可是就在大二,她就不想再學了,她迷上了做飯。她溜到附近的菜市場買菜,她增加了釣魚的時間,也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在周圍找到食材的機會,樹上的槐花、河邊的菱角、山坡上的筍子,還有比頭發(fā)也粗不了太多的野菜,天知道她怎樣一根根采到又一根根理好的。體育課她一概不上,能逃課的她都逃課了,她在宿舍里用酒精爐做飯,甚至用菜收買了宿管員。到第四節(jié)課,所有的同學往宿舍和食堂涌的時候,她逆向而行,到教室里等他一起吃午飯。她不化妝也不打扮,衣服上常常有油漬,頭發(fā)上常常有菜味。他們長久地在一起,卻沒有什么話說。他現(xiàn)在記不清楚,他是不是問過她紅俠怎么樣了,可能問了,也可能沒問,他經常是明明心里有話跟她講,跟她在一起時,又不想講了。
值得說的是,那年,盡管她這樣混日子,她四級考得比他分數(shù)還高。但是她放棄了報考六級,僅僅是舍不得花報名費。她用省下的錢買了一只雞,帶著他在魚塘邊挖了一個坑,把泥裹在雞的身上,做了叫花雞。要說的是,雞拿來的時候還是活的,她在水塘邊麻利地解決了它。是的,在它活著的時候,她先是用剪子剪掉了它爪子的前端,又用剪刀一下子剪開了它的喉嚨,把血放在地上。他這才知道,她爸爸是賣雞的,她從小看著就會了。
他是事后才同情那只雞的,當時,他只是看呆了,她干脆、利落、坦然的態(tài)度,讓他一開始都感覺她不是在取一只雞的性命,倒像是在幫一只雞治它的病——它的名為“活著”的病。
從此以后,他有點怕她。
由于她不斷地做飯,終究惹了大禍,在她嘗試著在宿舍蒸饅頭的時候,她點著了宿舍下鋪的長滿小花的簾子,火苗飛起來,把她的垂下一半的紅色簾子也燒著了,最后,宿舍的一半都燒起來了。
他雖然很生氣,但是必須得盡全力幫她,一半是真心,一半是怕她,好像少幫一點都會被她發(fā)現(xiàn),然后給他定個什么罪似的。他跟他媽說要考研,申請了一些加餐的錢,然后,他賣掉了一些書和錄音機,又跟同宿舍的借了不少錢,才勉強幫她把所有的東西賠上,只是學校要給她處分這件事,他非常頭疼,他必須請他媽媽出面才有可能解決。
他媽媽有一個表兄曾經給學校捐過錢,也許會有一點辦法——這件事不容易,他得跟他媽媽坦白是為了他女朋友,他只能這樣做了,不給這個真實的理由,他媽不可能幫他。一個星期以后,他媽媽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
是在他大四的時候,學校開始重視考研了,后勤專門開放了頂樓的教室給考研的學生用,大約有十幾個房間。林初用書包、水壺、杯子、各種書占據了最里面一間,萬一有人來,她就會抱著他親,讓別人看不下去,以后這里就成了他和她的地盤,再沒有別人打攪他們了。
他們會做一些男女朋友之間的事,通常是她暗示,然后他裝作主動,但是他堅決反對在學習的地方做得太過分,她也默認。只是有時她卻故意逗他,一般說是為了讓他放松一下眼睛或者腦子,他也說不出有什么不對。那天,她暗示他要親親摸摸,他剛好有一個題目沒寫完,裝作沒看到,她說他已經坐了四個小時,該上個廁所了,于是,用手摸他,用身體蹭他,哼唧哼唧的。他剛想掙扎,她忽然跳了開來,對著門口說,這老太是誰啊,為什么死盯著我們???
“媽……”他叫出聲——他也嚇了一跳。林初趕緊轉過臉整理衣服,他這才看到林初的衣服拉鏈是開著的。他媽媽側過臉,好像看到了什么骯臟不堪的鏡頭。后來他才知道,他媽媽已經來學校兩天了,對于他和林初的表現(xiàn)都打聽得一清二楚。他媽媽走到他跟前,路過林初,眼睛、鼻子、嘴巴都縮到了一起,好像林初臭不可聞,林初讓開來,臉上有點不平。他媽媽站在他旁邊,手捏成一個空碗,胳膊在他面前揮著,一字一句地說:“談戀愛媽媽不反對,咱們家也不講究什么門當戶對,賣雞賣菜的,咱們也不嫌棄。但是,咱們家至少要一個自尊自重的女孩子?!闭f完,他媽媽收回胳膊往外走,林初似乎忍了一下,胳膊向兩邊奓開,嘴里往外呼出了兩聲很響的聲音,接著,她兩步就追到門口,扯住他媽媽的胳膊:“你這話什么意思?”
林初把他媽媽拉到教室里關著門大吵了一架。他也感覺他媽媽說得太過分了,但是,林初得理不饒人,把他媽媽都教訓得哭了,也還是讓他很難過。
媽媽走以后,林初開始控制他,甚至不許他給他媽媽打電話。她試探性地罵他媽媽是個老不死的,第一次這樣罵,他打了她,第二次他甩手就走,可是第三次以后,他懶得理她了。就是從那個時候,他忽然希望林初死去,不是有多恨她,就是想她死了他好清靜一點。但是,他又莫名地淪陷于她給他建立的安穩(wěn)和享受中,她全方位地管理他的生活,給他整理床鋪,給他洗衣服,替他打開水、買文具,她還替他找學校,找資料,找培訓班,找導師,找專業(yè)課筆記,她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更主要的是,她堅信他能考上,她愿意用性命詛咒發(fā)誓他能考上。不得不說,在漫長的考研的折磨里,在無數(shù)次因為資質平庸想要放棄的時候,這個真心實意的詛咒,是支撐他堅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考完以后,他一直發(fā)燒,他在床上躺了很多天,也是林初給他抄來了分數(shù)。
“分數(shù)鐵定夠了,我就說你肯定能考上?!彼谏箱仯殖跖郎蟻?,用手摸他的頭試他的溫度。就是那句話——“我就說你肯定能考上”,讓他對林初的那種哽在喉嚨里,咽不下也吐不出的厭惡有些松動了,他勸她給他媽媽道個歉,可是她堅決不同意,卻又堅決地抱他、吻他,他對她第一次生出了一種類似于恨鐵不成鋼的惋惜。
那個暑假,他很想回家,卻又不得不跟林初在空蕩蕩的學校里過暑假。這里已經沒有畢業(yè)生了,盡管林初每次釣到魚,就去賄賂兩邊的宿管員,可是時不時地,他們的宿舍不是斷水就是斷電。如果不能洗澡,他和她的身上就會散發(fā)一種酸味,他就會變暴躁,忍不住跟她吵架,她就吃雪糕讓自己冷靜。其實,自從跟他媽吵架以后,她就愛上了吃雪糕,從那個冬天吃到夏天,時不時她就胃疼,呼吸里有一種在糞里浸了很久的鐵的腥味。也就是因為胃疼,那個暑假里,她一直嘔吐,他們卻沒有往另外一個地方想——她懷孕了。
等他們終于反應過來,他有過大約一秒的本能的高興,他還咧出了一點微笑,他想辦法夸大這個微笑讓她看到,他是個男人,男人本就應該為這個高興。
但是,就在她把他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并且左右揉動的時候,一種惡心,一種厭煩忽然從身體里某個不確定的地方升騰出來,就和當初的欲望一樣,瞬間就控制了他,再也無法被壓制了。是的,他厭惡她,不僅厭惡她本身,還厭惡這個夏天跟她所有相關的味道。
他絕對不能被命運所控制,他要好好跟她談談,第一回,她跟他有默契,似乎知道他要跟她談什么,臉上憤憤不平卻還是跟著他走。柏油路上幾乎沒有什么人,樹也不多,他們一前一后,偶爾并排,通過身體的姿勢交換判斷前行的方向。在校園的角落他們同時停下了腳步,破舊的教學樓立在眼前,這是學校要拆的危房,無數(shù)藤條像巨型蜥蜴匍匐在墻上。他們翻過窗戶,路過臭氣古怪的衛(wèi)生間,污漬斑駁的墻壁,在一個試驗室大大的玻璃門前面停下了。門前,出乎意料地有一個打開的折疊椅,他脫下衣服墊在椅子上,讓她坐著。
他唯一堅持的事,就是他現(xiàn)在不想要孩子,他很清楚,這是決定他們后半生的一場談判。只是進了這個陰森的建筑里,他就斷了馬上跟她分手的念頭,他現(xiàn)在想的是,只要她答應不生下孩子,剩下的什么都好商量,哪怕是領個結婚證都可以。結婚也可以離婚,他爸爸就是這樣離開了他媽媽,他一定也可以。
開始的時候,她沒有說話,嘴唇一直抖動著。幾年了,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嘴唇很薄,當年濃密的眼睫毛也有很多已經脫落。但是沒想到,無論他怎樣許諾,怎樣哀求,她始終不同意打掉孩子。他還得上學,碩士、博士、博士后,他耐心地解釋,她卻似乎越聽越煩,突然站起來,提起椅子,嘩的一下砸出去。椅子刺穿了推拉門,玻璃碎片像罵街的唾沫一樣飛濺開來,尖利的疼痛炸到他的眼睛上,感覺就像被一只尖嘴狠狠地迅速地咬住。他用手一捂,這才發(fā)現(xiàn),有一片玻璃扎到了他眼眶上,他的眼睛在流血。
她號啕大哭,尖聲吼叫。他小心地扶著那片玻璃,請她離遠點。他明白,她會心疼他,同時,她也會把這種心疼轉成對他的仇恨,他也一樣。
“其實,你從來也沒有愛過我是嗎?”
他沒有否認。
“那我這輩子就完了是嗎?”
他沒有回答。
“是你媽教你的嗎?”
“不是?!?/p>
“我要放過你,我就不是人?!彼f。
他們談不下去了,他的眼睛那里很疼,他得沿著走廊向前走,還得從窗戶爬出去,他在窗戶下面把玻璃片撥下來了,眼睛還能看到,他知道他沒有事,但是在他捂著眼睛慢慢地走回學校的過程里,他感覺很疼,也很恨她,甚至想過,就算是丟了一只眼睛,也好過跟她在一起。
他去醫(yī)院包扎了一下,又租了一個賓館。這是他第一次一個人在外面住,門縫里透進的光讓他莫名其妙地胡思亂想了一晚上。冷靜的時候他覺得他沒有資格恨她,煩躁的時候他又覺得絕對不愛她,而且就算現(xiàn)在去求她原諒,好像也很難,她不會原諒他的,他左右糾結,痛苦不堪。也可能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他感覺到了心臟那個位置,正被一只手緊緊地握住,他掙扎不了。
幾天以后,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到學校,卻發(fā)現(xiàn)林初放在他那里的東西全拿走了,他又每天看著林初宿舍的燈,一直到他離校,那里再也沒亮過。
那以后,他一直處在想找她又不敢找她的糾結中。一個星期以后,一個月以后,一年以后,十年以后,他還是沒有找過她。是的,他沒有行動,只是反復操練出一個表情,一個想象中會用得著的表情——見到她時又驚又喜,又自責又幸福的表情。另外,就是他日復一日的僥幸心理,希望她嫁了一個比他好一萬倍的男人,富有的,愛她至死的男人,又或者,她已經死了——《傷逝》里的女人死了,《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的女人死了,孩子也死了……比起懸而未決,悔恨和悲哀是多么幸福的感覺啊……可是,盡管他在同學會上一直豎著耳朵,他卻一直沒有等到她嫁人或者死了的消息,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真實的情況是,她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卻隨時都能以或人或尸的形態(tài)出現(xiàn)……時不時地,當他一個人走在黃昏的路上,恐懼會忽然從后背襲來,帶來全身的冷意,像是被人從后面潑了一盆冰水。有的時候,他夜里醒來,汗?jié)裢噶艘路?,夢里,他看到了在他婚禮現(xiàn)場大喊大叫的她,滿身是血的她,一個抱著孩子推門而入的她……也許這就是她治他的辦法,消失,讓他永遠活在恐慌里。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就是一只雞,他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用手里的剪刀,治他的那種或者叫作“幸?!被蛘呓凶鳌鞍卜€(wěn)”的病。
他一直讀書,從碩士到博士,從博士到博士后,除了因為讀書是當年他拒絕林初生孩子唯一的借口,還因為他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當成“好人有好報”的另一個表達。
他博士后出站的時候,好像修行已到,他放松了自己,他已經38歲了,就在這年,他認識了只有26歲的蘇葉。那年,他跟著她參加了長達半年的南極之旅,在冰天雪地里他忘了現(xiàn)實,忘了林初,在企鵝的包圍中,營友的起哄聲里,借著用來御寒的熱酒的膽氣,他向玉潔冰清的蘇葉求婚了。
從南極回來,他就害怕了,他把家安在了頂樓,加了四五道門和七八個攝像頭,就算是那時他收入還不算太高,他還是給蘇葉找了隨身陪伴的阿姨。以后的日子里,婚姻越幸福他越害怕,蘇葉越懂事,他越害怕,到蘇葉生下孩子,他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失眠成了最小的事,心臟缺血、心臟癲癇陸續(xù)找上了他。而所有的難受,他從來沒跟蘇葉說過,有的時候,他甚至期盼這種痛苦,好像痛苦能賜予他某種救贖一樣。
他不怕受罪,只是最近他感覺自己老了。50歲了,在這掙扎的歲月里,日復一日的,普通人要承受的生活壓力,事業(yè)的重擔他一樣也沒少,他還得緊繃著身體里的每一根弦,戒備著,警惕著,提防著,他筋疲力盡了。
現(xiàn)在,他渾身難受,血流過的地方,都浸著酸痛,藥物已經流遍他的全身,困意越來越濃,他快撐不住了。他拿起手機,想打電話讓心理醫(yī)生先不要來了,讓他睡會兒,可是又覺得這也是一種懈怠——他把手機握在手里,他聽到了自己的打呼聲,卻還不斷地主動地哆嗦幾下,不敢讓自己睡過去。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