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挺開了一家皮鞋店,已有一個月,突然叫我去。
我以他為原型,曾寫過小說《天線》。小說喜歡一根筋式的人物,但是,現實中,這樣的人往往處境尷尬。1991年,周立挺折騰了一個星期,在樓頂的平臺裝了天線,像棲了蜻蜓,能收視所有的電視節(jié)目。我問他怎么樣?他說沒看頭。問,為什么?答,都差不多。
據說,后來為了生計,周立挺從事過多個行當,卻是小貓釣魚,蜻蜓點水。按他母親的說法:干啥啥不成,三十而立,咋就立不起來呢?
周立挺原在艾城草帽廠當質檢員,后來廠破產了。我說:你原來干頭上的事,現在干腳上的事了,終于腳踏實地了。
周立挺說:我要送你一樣珍貴的東西。
我的腳不習慣穿皮鞋。一看“專營女士皮鞋”,我笑了。
周立挺確實送給我一雙皮鞋,不過,是故事里的皮鞋,而且是紅皮鞋——紅皮鞋的故事:
每天,我都過念慈橋。橋東有一個報刊亭,買一張《艾城日報》,看就業(yè)廣告。我這個人,高不攀,低不就,那招聘,有的人家不要我,有的我看不上人家。
有一天,我立在橋上,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好像第一次發(fā)現每個人都穿一雙鞋,當然我關注各種皮鞋。我想到擦皮鞋倒不錯,可以自由自在。仿佛那些皮鞋如同魚,向我游來,我是魚餌。
擦皮鞋,工具很簡易,技術含量也不高。一塊錢一雙。不過,我還是每天早晨去報刊亭買一張《艾城日報》,一個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萬一有對路的職業(yè),我也要抓住機遇。暫時從腳上做起,省得母親替我發(fā)愁。
報刊亭的姑娘總是笑臉相迎。那一天,她笑得詭秘。我知道西裝和工具箱很不搭,滑稽。她捧出一個鞋盒。
我打開,一雙嶄新的女式紅皮鞋。我說:沒穿過,不用擦,擦你穿過的皮鞋吧。
姑娘說:買回來還沒上過鞋油呢,擦吧。
我將皮鞋擦得像含羞的姑娘臉蛋上又照上了初晨的陽光。
姑娘遞出一張百元面額的紙幣。我袋里的硬幣發(fā)出摩擦的聲音。我有些為難,說:頭一天,你這……還是我第一單生意。
姑娘說:不用找,每天你來買報,順便擦鞋,一次一元。
我說:固定的客戶,優(yōu)惠,打對折。
仿佛那一百元奠定了基礎,我固定在橋西設攤。一天能擦二十多雙皮鞋,甚至,有轎車停在江邊,車主也過來擦皮鞋。
我奇怪,姑娘每天都捧出紅皮鞋,看不出它穿過的跡象,我估計她有意在照顧我的生意,我買她的報紙,她讓我擦皮鞋,可能是一種交換吧?
我發(fā)現,擦皮鞋時,姑娘每一次都關注著我手中的皮鞋。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紅皮鞋上,有點反光。我犯嘀咕,一個男子漢,怎么能接受姑娘的施舍?
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說:反復擦一雙沒有穿過的紅皮鞋,我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最好,你穿過了我再擦。
姑娘臉一紅,說:這雙紅皮鞋,我準備在婚禮上穿,現在是梅雨季,每天擦,能葆它的青春。
紅皮鞋在她的眼里似乎有靈性了。每一天,不好問,讓我期待她告訴我婚禮的日期,我當然會受邀請。我已琢磨送多少賀禮了。
可是,一個春秋轉眼過去,我照例擦那一雙紅皮鞋,我期待她穿上紅皮鞋走上婚禮的地毯。
我提出免費,姑娘不同意。我告訴她,最后一次擦這雙紅皮鞋,因為,我已籌備開一家皮鞋店了。這一年多,通過擦各種款式的皮鞋,我對皮質、款式、廠家都有所了解。
就像安裝天線,你說我是一根筋,獨頭攻,我完全沉浸在皮鞋里,有次做夢,我把皮鞋當房,住了進去。鞋合不合腳,腳知道。
我的皮鞋店,專營女式皮鞋。開張的那一天,我邀請她,她婉言謝絕,說:我一刻也不能離開報刊亭。
我多么期望她告訴我婚禮的日期,我還從來沒見過那位未來的新郎呢。
我照例去報刊亭買報——順路。皮鞋店開張的第二天,我送一雙白皮鞋給姑娘,認為是純潔的象征。
姑娘笑著搖頭。我說了一番感謝的話,畢竟由擦皮鞋引出了開鞋店的想法,多虧她那雙紅皮鞋。我說:有一次夢里,紅皮鞋像紅太陽一樣升起,照亮了我。
我又說:所以,你一定要接受這雙皮鞋,它是現在最時尚的款式。
姑娘坐在亭內,背景是報刊。她說:你進來參觀一下吧。
我從側門入亭。我愣住了,她坐在一個輪椅上,兩個褲管空著。怪不得沒見她立起來過。
聽了周立挺講的這個故事,我望著街上往來的人,只是關注地上移動的各種款式的皮鞋,像一條河上的小舟,卻沒出現紅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