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彈擊穿的花朵（中篇小說）

1

丘陵地帶的五月，太陽有些懶散，直到八九點才挪到東邊山脊背，淌下一地溫和的光。山腳下的城市瞬間明亮起來，街巷各種聲息仿佛自暗夜傾瀉而出。我拉開窗簾，讓光透進臥室，然后躺回床上，任神思游蕩。這個習(xí)慣是退休后養(yǎng)成的，早上醒來后，我總會賴在晨光浸染的床上，讓身體慢慢醒透。

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未醒透的身體激靈一顫。我煩躁地抓過手機，詫異——電話竟是多年未聯(lián)系的高中語文老師打來的。她對我有恩情，是我文學(xué)的啟蒙老師，沒有她的引領(lǐng)，我不會走上文學(xué)道路。我快速調(diào)整情緒，用熱情的聲音回應(yīng)：“哎，牟老師呀……”我的聲音剛有了溫度，就被她熱烈洪亮的聲音覆蓋。她一股腦兒說了五六分鐘，我只能慌亂應(yīng)聲。原來她剛知道我退休返鄉(xiāng)，責(zé)備我未聯(lián)系她，命我中午去霞光烤魚店，說有事跟我說。

掛掉手機，我心里嘀咕，她找我有什么事？聽她熱烈的語氣，不像壞事。牟老師僅長我七歲，我是她帶的第一屆學(xué)生。因年歲相仿，她與我們打成一片，毫無師長的威嚴。那時她留著披肩發(fā)，臉上長著青春痘，干燥的嘴唇常皴裂出皺皮。她愛笑，話未出，眼窩已堆滿笑意。她不算漂亮，看著卻令人舒服，給人一種親近感。班上的數(shù)學(xué)課代表，大學(xué)畢業(yè)后曾追求她，被她拒絕。后來，她嫁給了本校的李老師。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李老師辭職經(jīng)商，現(xiàn)在大家都叫他李老板。

牟老師桃李滿天下，學(xué)生中有不少杰出人物，她稱我是她最喜愛的學(xué)生，常常對身邊的朋友炫耀。高中時我是語文課代表，與老師接觸最多，內(nèi)心同樣藏著對牟老師的喜歡，只是未如數(shù)學(xué)課代表那般離經(jīng)叛道。多年來，我與牟老師夫妻二人保持著親友般的關(guān)系，其中還有一段難以言表的經(jīng)歷。

七年前的春節(jié)，我回老家看望父母，牟老師和李老師在家里宴請我。酒至微酣，李老師談起我的婚事，他知道我離婚后一直獨居，勸我趁還年輕再找一個女人好好過日子。我搖搖頭，說：“年輕？我都五十四歲了，算啦，一個人挺好的?！崩罾蠋熉犃宋业脑?，生氣地把筷子狠狠拍在餐桌上，說：“這年齡正好！我如果是你，就去找一個二十來歲的，生幾個孩子。你這么有才華，不多生幾個孩子，太浪費了！”

我忍不住笑了。李老師說不上是坐擁億萬資產(chǎn)的老板，但至少有幾千萬元身家，聽他這話，似乎有賊心沒賊膽，或者說心里一直存有幻想。我本以為這些話會惹惱牟老師，沒想到牟老師卻頻頻點頭，附和著說：“我弟媳病逝，我弟找了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兩個人差了二十二歲?！?/p>

李老師補充說：“我那小舅子跟你年紀差不多，搞了一個食品廠，一個人忙不過來。現(xiàn)在好了，小媳婦給他當會計，岳母負責(zé)廚房和保潔，岳父擔(dān)任車間主任，小日子過得甜甜蜜蜜、紅紅火火。你這條件比我小舅子好多了，養(yǎng)三五個孩子輕松得很?！?/p>

我笑著說：“李老師，沒想到你比我開放呀。你覺得現(xiàn)在養(yǎng)孩子輕松嗎？說真話，我養(yǎng)了一條狗，就已經(jīng)快被累死了，更不要說養(yǎng)孩子了?！?/p>

李老師想反駁我，剛張嘴，一邊的女兒小羽搶過話頭：“爸，你這么喜歡孩子，跟我媽再生一串兒啊?！?/p>

“你以為我不想生啊？養(yǎng)你這樣的女兒，算是白養(yǎng)了！我真想生個兒子替代了你，可惜你媽這歲數(shù)生不成了?！?/p>

小羽笑嘻嘻地說：“你可以找別人生，像我舅舅那樣，找個剛畢業(yè)的女大學(xué)生，看把你羨慕的?！?/p>

李老師朝小羽說：“滾一邊去！你再不結(jié)婚，以后別回家吃飯。”

小羽放下筷子，氣呼呼地走出餐廳。而牟老師瞅著她的背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小羽三十多歲了，長得很好看，尤其是那副高挑身材，走起路來儀態(tài)優(yōu)雅，引人注目。她是市電視臺的主持人，在我們本地也算是明星了，追求她的男人很多。這樣一個美人兒，卻一直不結(jié)婚，說怕生孩子。牟老師和李老師想了很多辦法，都不成，最后幾乎放棄了。李老師向我訴苦：“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讓我生了這么一個不靠譜的女兒。她愛咋地咋地，如果她這輩子不要孩子，我就把所有財產(chǎn)捐出去，不會留給她一分錢。”

我安慰說：“別著急，或許緣分還不到，小羽這么好的條件，理所當然要精挑細選的?！?/p>

牟老師突然直勾勾地看著我，足足看了一分鐘，突然問：“我給你當丈母娘好不好？”

我沒反應(yīng)過來，愣了半晌，才嘿嘿笑起來，說：“牟老師，你別逗我好不好？就我這樣，小羽能瞧上我？”

李老師插嘴說：“你先別管小羽，你要肯答應(yīng)，小羽這邊我們做工作?！?/p>

我發(fā)現(xiàn)李老師和牟老師都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等待我表態(tài)?？礃幼铀麄z已經(jīng)商量過這事，在試探我的口氣。我的態(tài)度不能再含糊：“不！我都這把歲數(shù)了，也不打算再結(jié)婚，不想委屈任何一個女人。再說，你們不該干涉她的婚姻大事，她有自己的選擇。”

牟老師賭氣說：“你愛咋地咋地，真沒出息！”

牟老師和李老師都把筷子放在餐桌上，臉色挺難看。我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就借口去洗手間。出了餐廳，發(fā)現(xiàn)小羽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顯然，我跟她父母的談話，她都聽到了。我有些尷尬地進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就在她坐的沙發(fā)后面。我想把衛(wèi)生間的門鎖上，折騰了半天沒弄好。

她在外面沒好氣地喊：“門鎖壞了，沒人進去看你撒尿！”這人，長得很好看，說話一點兒也不淑女。我被說得很尷尬，在衛(wèi)生間呆站了片刻，什么也沒做就出來了。

那次家宴后，我再也沒有見過牟老師和李老師。一晃七年過去了。午飯，我應(yīng)邀去了霞光烤魚店，牟老師和李老師早就在餐廳等我了，我差點兒沒認出來。七年不見，他們滿頭白發(fā)，一臉皺褶。仔細一想，他們都快七十歲了。牟老師上下打量我，嘴里嘖嘖稱贊我太年輕了?！翱茨氵@身打扮，跟小伙子一樣?！闭f著，牟老師很自然地擁抱了我，眼睛里含著淚水，“真想你，退休回來了，怎么不告訴我們？”

我被她的真情打動，有些愧疚地說：“對不起，我回來事太多，還沒來得及去看你們?！闭f著，淚水在我眼窩里打轉(zhuǎn)，牟老師抬手給我拭去淚水，說：“啥對不起？沒這么嚴重，快坐下。”

霞光烤魚店沒有包間，我們?nèi)齻€人坐在大廳，面前是一張長方形的餐桌。我注意到，在這家烤魚店用餐的，大都是攜兒帶女的家庭。我們身旁的餐桌，坐了一對老夫妻和一對小夫妻，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李老師見我和牟老師落座，就招呼服務(wù)員上菜，然后問我：“回來都忙些什么？退休了，你不缺錢不缺名，該瀟灑一點了?！?/p>

我說：“瞎忙。這些日子在艾崮山一帶轉(zhuǎn)悠，搜集膠東兵工廠的資料?！?/p>

“你是不是寫過膠東兵工廠的書？叫什么名字來著？”李老師轉(zhuǎn)頭問牟老師，牟老師說：“《敵后兵工廠》，對吧？”

我點頭說：“對對，《敵后兵工廠》。不過有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我一直沒有寫。膠東兵工廠曾經(jīng)有一個識字班，里面大多數(shù)孩子只有七八歲，他們的父母是八路軍或者兵工廠的技術(shù)工人。為了保護這些孩子，兵工廠付出了慘重的代價?！?/p>

牟老師很吃驚地問：“你從哪里知道這些事情？我們怎么一點兒也不知道？”

當初寫《敵后兵工廠》的時候，我就知道兵工廠有一個識字班?？上菚r掌握的資料太少，便沒能寫進去。去年退休后，我回到棲霞居住，這一年多半時間都在鄉(xiāng)村轉(zhuǎn)悠，專門搜集兵工廠識字班的相關(guān)資料。眼看話題總圍著我打轉(zhuǎn)，我有點不好意思，便急忙問李老師和牟老師平日里忙些什么。李老師說：“咳，我倆啥愛好也沒有，年輕時沒機會，退休出去旅游了幾年。如今這歲數(shù)，也懶得出去了。每天在家，就是做做飯、吃吃喝喝，然后干瞪眼兒。過去我在家啥也不干，她也沒啥怨言?，F(xiàn)在倒好，我閑得慌，想著幫她拖拖地、洗洗菜啥的，她反而一個勁兒嘮叨我，這事干得不對，那事做得不行，我愣是一件事都沒做好！”牟老師瞅了李老師一眼，說：“你那是幫忙？凈添亂！”

兩個人說著，又抬杠了。我忙引開話題，沒話找話，問：“小羽怎么樣了？”

李老師沒好氣地說：“別提她，被她氣破肚子了！”

牟老師也嘆氣，對我說：“約你來，就是想讓你勸勸小羽，都四十歲了，該成個家了?！?/p>

“怎么還單身？年齡確實有些大了，她還是不想結(jié)婚生孩子？”

牟老師帶著哭腔說：“再不結(jié)婚，這輩子真就不能生孩子了?！?/p>

這時候，鄰座的小男孩從我們身邊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過，撞在李老師身上，差點兒摔倒。李老師一把攬住男孩的腰，說：“哎喲喲，慢點兒跑。”李老師攬住男孩，并沒有立即松手，而是順帶著把男孩抱在懷里。那對老夫妻慌忙站起來，朝男孩喊：“回來，別亂跑！”

李老師松開手，男孩跑回自己的座位，那對老夫妻朝李老師歉意地笑笑。李老師禮貌地問：“這是外孫吧？”

老婦人點頭說：“外孫子，太調(diào)皮，快讓他煩死了。”

李老師笑笑說：“不調(diào)皮還是小孩子嗎？調(diào)皮才好，聰明?！?/p>

李老師回過身來，瞅了牟老師一眼，用拳頭捶著腿說：“跟我們同齡的人，整天在抖音里曬孫子曬外孫的視頻，在小區(qū)遇到朋友帶小孩遛彎，我都躲著走，怕見面尷尬，就覺得在人家面前抬不起頭。求你勸勸小羽吧！她總要給我們留個后吧？跟誰結(jié)婚我不管，只要能讓我們抱上外孫就行！生了孩子就給我們帶，啥事都不用她操心！我和你牟老師身體還好，兩個人帶一個孩子沒問題！再調(diào)皮的孩子我也能帶得??！”

我有些為難地說：“我勸小羽合適嗎？能不能找她的閨密勸勸……”

李老師生氣地說：“別提小羽那些閨密，她們都是一路貨色！都不想結(jié)婚生孩子，一點責(zé)任心都沒有，小羽就是被她們帶壞了！”

李老師說話聲音很高，鄰座的客人以為我們在吵架，扭頭看我們。待他們目光轉(zhuǎn)開，牟老師才微微前傾，壓低聲音對我說：“小羽很崇拜你，在網(wǎng)上買了你很多書，總說你是咱們家鄉(xiāng)的驕傲呢?！彼f著，掏出手機翻找起來，“你看她的微信朋友圈和抖音，經(jīng)常曬你的書和你參加活動的照片。”確實，我每次出版新書和參加文學(xué)活動，她都制作成視頻在抖音展示。她的微信朋友圈和抖音，簡直成了我的個人展。

我很詫異，真想不到她是我的鐵桿粉絲。我一時緊張，幾乎是下意識地解釋道：“我平時跟她其實聯(lián)系不多，也就過年過節(jié)問候一下。她從哪兒弄來這些資料的？”

牟老師用溫和的目光看著我，嘴角帶著微笑：“她一直暗中關(guān)注著你。我想，你的話她能聽進去。你閱歷豐富、能說會道，就算老師求你了，幫我們一個忙，勸她結(jié)婚生個孩子。還是那句話，跟誰生我們不管，我和你李老師就想有個外孫?！?/p>

我抬頭，發(fā)現(xiàn)李老師也在注視著我，目光充滿了期待。

我點點頭說：“我試試吧，不一定行……”

我知道這件事對牟老師和李老師非常重要，當天下午就給小羽打電話，約她晚上聚餐。小羽很聰明，猜到我為什么約她?！褒埜?，我爸媽中午請你吃飯，把你收買了當說客，對吧？你就值一頓飯錢？”我嘿嘿笑了，無法反駁?！皼]錯，我就值一頓飯錢，咱倆總要見一面，讓我對你爸媽有個交代吧？”

小羽說她晚上要加班，下班后可以去吃燒烤，城南剛開了一家濟南燒烤店，她還沒去吃過。晚上九點半，小羽帶著三位女性朋友，在濟南燒烤店跟我見面了。這三位都和小羽一樣，態(tài)度鮮明地堅持單身生活。要在幾個堅定的同盟面前勸小羽結(jié)婚，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講究點策略才行。

坐下寒暄后，我看著小羽，試探著開口：“小羽，你爸媽的殷切期盼，中午那頓飯我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蔽铱戳丝此膸孜婚|密，又說，“站在我這個臨時壯丁的立場，挺好奇你們對婚姻和生育的真實看法到底是什么樣的，能跟我這老古董分享一下嗎？我也好理解一下你們的想法，回頭給牟老師、李老師帶個話?！?/p>

小羽的回答也直率：“就是不想操心，一個人多自在，有個孩子就會操碎心?！?/p>

“是，有孩子肯定操心，但孩子也能帶來很多快樂?！?/p>

她的一個閨密說：“啥快樂？性價比太低，煩心事太多。孩子有個頭疼腦熱，當?shù)攱尩木偷镁拘膭谏?，折騰得夠嗆?！?/p>

我一時語塞：“可孩子畢竟是……要是都沒有孩子就一家家地絕戶了。唉——有些東西總得有人傳承吧……”

小羽笑著說：“這個傳承的使命交給喜歡傳承的人唄?？傆袠芬馍模屗麄兌嗌鷰讉€。我們愿意多納稅，幫忙分擔(dān)養(yǎng)育成本?！?/p>

我嘆了口氣，顯出幾分無奈，說：“小羽，你爸媽那代人啊，是真覺得兒孫繞膝才幸福，希望你理解二位老人，別太自私了?！?/p>

“是，我承認我自私，可違法嗎？”小羽看看身邊的閨密，然后瞅著我，“龍哥，你這么憂國憂民關(guān)懷人類未來，你自己就身體力行多生幾個唄?！彼拈|密聽了，哄笑起來，也跟著喊龍哥，說：“就是啊就是，這個艱巨任務(wù)就該龍哥你來完成，你現(xiàn)在行動還來得及?！?/p>

其實七八年前，我真琢磨過生孩子的事情，可惜沒找到合適的對象，事情就拖了下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了，生孩子的事情只能交給年輕人。然而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不想生孩子，聽說日本因為出生率很低，已經(jīng)進入老齡化時代。有人甚至斷言，再過五十年日本這個國家就半死不活了。這話有些夸張，但生育危機確實存在。

我知道再這樣爭論下去，磨破嘴皮子也沒有用。我突然轉(zhuǎn)向小羽，問道：“你是新聞工作者，知道抗戰(zhàn)時期的邢家閣村慘案嗎？”

小羽眨巴一下眼說：“知道一點兒，你在《敵后兵工廠》里寫過，日本軍隊對邢家閣村村民進行大屠殺。”

“那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聪逻@狠手嗎？”

小羽想了想，搖搖頭，試探地說：“村里藏了八路軍？”

“不是，”我擺擺手說，“是為了搜捕一個藏在村里的八路軍戰(zhàn)士的孩子。我最近正在深挖這個故事，你想聽聽嗎？”

小羽一下子來了興趣，身體不自覺地前傾，眼睛發(fā)亮地催促：“好呀龍哥！我就愛看你寫的書，快講快講！”

2

棲霞地處膠東半島腹地，山多林密，民風(fēng)淳樸。抗戰(zhàn)時期，八路軍的重要兵工廠便依托險要地勢隱匿其中，成功躲過日偽軍的多次圍剿，給彈藥奇缺、裝備落后的八路軍提供了強力支援。駐守?zé)熍_的日軍指揮官大島大佐異常惱怒，嚴令駐扎棲霞的日軍中隊長康川少佐集中兵力摧毀八路軍膠東兵工廠。大島大佐深知，八路軍膠東抗日五支隊、各縣大隊、游擊隊……每一支抗日武裝都眼巴巴盼著兵工廠的彈藥補給。斷了這條武器來源，他們就會戰(zhàn)斗力大減。

大島大佐給康川少佐施壓，康川少佐轉(zhuǎn)而向偽軍隊長張貴下了死命令：半個月內(nèi)找出兵工廠藏身之地！張貴原是土匪，兇殘狡詐，日軍占領(lǐng)棲霞后，他投靠日軍，目的之一是撈取武器、軍餉。他深知機會來了，便向康川少佐哭窮訴慘，大談前不久在艾山圍剿八路軍時，他死了兩個兄弟，還損失了一挺機槍、兩支步槍。牙山與艾山是棲霞兩大天然屏障，密林深處藏著八路軍的隊伍。當?shù)赜幸痪漤樋诹铮骸把郎桨?，小鬼子的鬼門關(guān)?！?/p>

康川少佐明白張貴又在講條件，恨不得一刀劈了他?？梢跅歼@深山老林里對付八路軍，還真缺不得張貴這地頭蛇?？荡ㄉ僮魪妷号?，說只要張貴找到兵工廠，就重賞張貴一挺機槍！但要是找不到，就砍了張貴的腦袋！

盡管張貴熟悉棲霞的溝溝坎坎，但八路軍藏身的地方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限期將至?xí)r，他突然得到密報，邢家閣村藏有八路軍戰(zhàn)士的孩子！張貴趾高氣揚地跑去報告，蘸著唾沫在康川少佐桌子上畫路線圖?？荡ㄉ僮粲H率兩支滿編小隊并四十匹騾馬直撲邢家閣村。民兵指導(dǎo)員鄭頌文見敵人這陣勢，大概猜到村中隱藏著八路軍戰(zhàn)士孩子的事情恐已暴露，立刻下令民兵阻擊，死守村口拖延時間。激戰(zhàn)過后，鄭頌文等二十余名民兵壯烈犧牲，但為孩子換來了一線生機。

日偽軍進村后逐戶搜查，強押全村孩童至?xí)窆葓??？荡ㄉ僮衾淠樖疽夥g，日偽軍當即按戶分開，逼迫村民認領(lǐng)子女。保長見狀，戰(zhàn)戰(zhàn)兢兢湊近張貴，說：“張隊長明鑒！都是俺村的小崽子……”

康川少佐讓孩子指認爹娘，十幾個孩子都從村民中找到了自己的爹娘。保長一臉真誠地湊近張貴面前，謙卑地說：“張隊長，你仔細看看，這些孩子跟他們爹娘長得一個熊樣，都歪瓜裂棗的……”

張貴給了保長一記耳光，罵：“找死嗎？再耍花招，老子先斃了你！”

康川少佐抽出指揮刀，架在一個村婦的肩上，問：“八路軍的小崽子藏在哪里？不說出來，這些孩子統(tǒng)統(tǒng)燒死！”

村婦斜眼看了看肩上閃著寒光的指揮刀，一陣沉默?？荡ㄉ僮粲职褍春莸哪抗鈷呦虼迕?，沒有一個人說話。康川少佐暴跳如雷，下令將十幾個孩子拖進草房，四周堆滿點燃的柴草。

“你們快說，再不說就來不及了！”張貴瞅著草房的火苗叫喊。

村民們哭聲一片，卻沒有一個人說出八路軍戰(zhàn)士的孩子藏在哪里。草房的屋頂突然坍塌，哭喊聲撕心裂肺，村民們試圖沖上去搶救孩子，卻最終倒在日軍的刺刀下。

日偽軍撤走后，草房子已經(jīng)燒成了灰燼，一群麻雀在殘垣斷壁間跳來跳去，尋找食物。邢家閣村一片死寂，多半村民被日偽軍屠殺。

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六月一日。

硝煙尚未散盡，幸存的村民從親人的尸身旁踉蹌?wù)酒?，第一時間撲向村外的地窖！那里藏著八路軍老虎連連長的遺孤牟國棟。兩年前，牟連長為護送兵工廠設(shè)備犧牲在煙青線上，牟連長的妻子通過地下黨員王木秀，將三歲的國棟秘密送至邢家閣村隱藏起來。邢家閣村民兵力量強大，村里的保長比較可靠，為瞞過日偽軍的眼線，對外聲稱這孩子是來姥姥家住的。地窖隱蔽的透氣孔救了國棟一命。村民用顫抖的手扒開窖口浮土，孩子的小臉從黑暗中浮現(xiàn)……孩子不能留在村里了！三日后的半夜，王木秀悄悄地回到邢家閣村接走孩子。

張貴很狡詐，他猜測八路軍戰(zhàn)士的孩子就藏在邢家閣村，經(jīng)過這番鬧騰，孩子一定要轉(zhuǎn)移到別處。張貴安排手下，夜里守著邢家閣村的幾個路口，暗中觀察村里的動靜。王木秀進村的時候，藏在暗處的偽軍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自作聰明，等到王木秀抱著孩子出村時，悄悄跟在她身后，想看看王木秀把孩子送到哪里，抓到更大的“魚”。

王木秀背著國棟拐進村后小道。黑暗濃稠如墨，她僅憑印象向兩里外的一條小河走去，河邊茂密的蘆葦叢中有人接應(yīng)她。腳下淤泥吸鞋，蛙聲中蘆葦蕩深處野鳥驚飛。王木秀剛走出村頭不遠，就察覺到身后有人跟蹤。她一邊走一邊想對策，走到蘆葦叢時，她猛然彎下腰，將國棟藏進蘆葦中，低聲叮囑：“沿著河邊往前爬，前面有叔叔接你?！?/p>

隨即，王木秀扯起衣襟，依舊裝出抱孩子的架勢，沿河邊的相反方向走去。走了十幾分鐘，幾個黑影從三面包抄過來。領(lǐng)頭的偽軍見孩子輪廓仍在，喘著粗氣喊道：“站?。牙锉У氖巧?？”

手電光突然掃向王木秀，發(fā)現(xiàn)她懷里空空如也?！皨尩模『⒆幽?？”槍栓在死寂中咔嗒作響。

王木秀裝傻，問：“啥？哪來的孩子？”

偽軍知道受騙了，兩人摁住王木秀，其余幾個人朝后跑，跑到王木秀之前休息的地方，順著河邊的蘆葦叢搜索，卻什么也沒找到。

快氣瘋了的張貴，把王木秀交給了康川少佐處置，也算是追蹤八路軍戰(zhàn)士孩子的戰(zhàn)果。康川少佐用盡酷刑，想從王木秀嘴里知道孩子的下落，卻一無所獲。惱羞成怒的康川少佐將王木秀綁在一棵老杏樹上，給兩個日本新兵當活靶子，命令日本新兵輪流射擊。一顆顆子彈擊穿了王木秀的身體，鮮血染紅了杏樹。

國棟回到母親身邊，不到一個月就變成了孤兒。那日八路軍13團在觀里村伏擊日軍中隊，側(cè)翼突遭蔡晉康和趙保原襲擊，被圍困的四十多個日本兵趁機逃出包圍圈。國棟的母親在陣地搶救傷員時，被身后日軍的子彈擊中。聶團長沖過來施救時，她握著聶團長的手，請求聶團長一定保護好自己的兒子牟國棟。

部隊被迫轉(zhuǎn)移途中，遇到從喇叭溝村向艾崮山一帶遷移的膠東兵工廠隊伍。廠長周海闊帶著二百余人跋涉于山谷中。男工用木杠抬著淬火機床，女工背著鐵砧模具。孩子們一個跟一個，像一串糖葫蘆，每個孩子后背都掛了一塊寫著字的小木板，連起來就是“打倒日本鬼子”“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孩子們身邊有一位八路軍女干部，不停地拉拽孩子們的胳膊，確保他們的安全。

聶團長與周海闊曾是一個連隊的，兩人感情很深，聶團長見兵工廠隊伍中有孩子讀書，想起已犧牲的戰(zhàn)友遺孤牟國棟。一線部隊作戰(zhàn)兇險，兵工廠隱蔽且有識字班更適宜孩子成長。于是，聶團長鄭重地將牟國棟托付給周海闊，懇請他保護好戰(zhàn)友遺孤。周海闊凜然應(yīng)諾：“只要我活著，這孩子就安全！”

看到那么多的孩子，國棟十分高興地丟下聶團長，跟著女干部走了。聶團長久久地看著國棟遠去的背影。遠處天空，一群大雁從灰白的云彩下面飛過。聶團長收回目光，突然啞聲問周海闊：“老哥，要是咱們都戰(zhàn)死了，這些孩子能活到太平年月嗎？”

周海闊一愣，緊了緊腰間的皮帶，說：“能！只要咱們像遞炸藥包一樣，把命遞出去，總能給他們劈出一條活路！”

周海闊解下水壺塞給聶團長，聶團長仰頭“咕嚕咕?！焙攘藥卓谒瑢⑺畨剡€給了周海闊，使勁兒摸一把嘴角，說：“這些孩子，就是我們舍命打鬼子的力量，他們是我們的種我們的根。為了我們的子孫生生不息，我們戰(zhàn)死也值得！”

周海闊發(fā)怔的時候，聶團長甩開大步向前走去。

3

兵工廠的技術(shù)人員，大多是從社會招聘來的抗日積極分子，因為擔(dān)心遭到日軍和國民黨政府的報復(fù)，一些技術(shù)工人攜兒帶女，全家來到兵工廠。為了解決這些孩子的讀書問題，兵工廠成立了識字班，教孩子學(xué)文化的同時，也訓(xùn)練他們快速轉(zhuǎn)移和藏身的能力。再后來，也有八路軍的子女送過來。二十幾個孩子當中，國棟年齡最小，也是唯一的孤兒。

周海闊特意將國棟的身世告訴了識字班的教員鄧月梅，叮囑她照顧好國棟?！拔覀円獙Φ闷馉奚膽?zhàn)友，從今天開始，兵工廠就是國棟的家，你就是他的娘?！敝芎ｉ煹脑?，讓鄧月梅動容，她說：“我保證當好這個娘?！?/p>

鄧月梅從渤海軍分區(qū)衛(wèi)生所調(diào)到兵工廠來，主要負責(zé)教孩子們讀書識字，也負責(zé)他們的衣食住行和安全。她丈夫王大勇是兵工廠警衛(wèi)排排長，他們結(jié)婚剛半年，雙方定下誓言，等打跑日軍再要孩子。鄧月梅非常適合擔(dān)任識字班教員，她在縣立中學(xué)念過書，是隊伍里少有的文化人；后又在膠東軍區(qū)衛(wèi)生隊受訓(xùn)三個月，掌握戰(zhàn)場救護技術(shù)和一些護理知識，孩子們有個頭疼腦熱、皮膚擦傷的都能輕松處理好。兵工廠缺醫(yī)少藥，她親自采摘草藥煮水，給孩子們醫(yī)治。她總把短發(fā)仔細塞進軍帽里，磨出毛邊的袖口洗得發(fā)白。駁殼槍從不離身，夜里和衣而臥，武器擺在伸手可及的炕沿，唯有教孩子寫字時，眉梢才透出江南女子特有的柔靜。

兵工廠轉(zhuǎn)移到艾崮山下的后寨村附近，這里是八路軍膠東地區(qū)指揮部，山高谷深，進出只有一條狹窄的山路，日偽軍每次進犯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即便這樣，周海闊始終高度戒備，組織工人在密林中挖山洞和掩埋坑，緊急情況下用來掩埋機械設(shè)備，以及隱藏識字班的孩子。

國棟在識字班上的第一課就是“藏身”。兵工廠有一口銅鐘，敲響銅鐘就是緊急躲避的警報，孩子們從兵工廠后面的小路進山，藏進事先挖好的山洞里，每個山洞只能容下一個孩子，然后將松樹枝舉在頭頂上，松樹枝恰好遮掩了洞口。國棟很快就喜歡上了識字班的生活，有許多年齡相仿的小朋友陪他識字和玩耍，他充滿了快樂。某個小朋友放了一個響屁，大家都要傻笑一陣子。即便是緊急避險，孩子們也顯得很興奮，像是做游戲一樣。在邢家閣村生活的兩年，他幾乎沒走出過那個在深胡同里的狹窄院子，照看他的叔嬸時刻提防，院門就是生死界，讓他那稚嫩的翅膀飛不出那方天井。

在識字班生活了一周，國棟就跟身邊幾個小朋友混熟了。黑胖是兵工廠冶煉技術(shù)員的兒子，糖糖是兵工廠化工技術(shù)員的兒子，海鷗是教導(dǎo)團張營長的女兒，他們都比國棟要大四五歲。垛兒是這些孩子中年齡最大的，十二歲，已經(jīng)長成含苞待放的花蕾。兵工廠的人誰都不知道她的身世，有人說她是八路軍高級指揮員的女兒，也有人說她父親是膠東抗日根據(jù)地的政府官員。鄧月梅猜測，只有廠長周海闊知道內(nèi)情。有一次鄧月梅婉轉(zhuǎn)地問周海闊，垛兒是誰的女兒，周海闊一臉嚴肅地說：“是我們的女兒，是我們黨和祖國的女兒。”鄧月梅連忙點頭，再也不敢多問了。

垛兒平時話不多，但很懂事，能夠幫助鄧月梅照顧識字班的弟弟妹妹。鄧月梅不在的時候，她就成了識字班的“老師”，帶領(lǐng)弟弟妹妹認字寫字，組織大家做游戲。小孩子在一起，難免打鬧，垛兒在里面就成了“小家長”，嚴厲的時候，弟弟妹妹都怕她。

國棟因為年齡最小又是孤兒，處處得到鄧月梅的特殊關(guān)照，尤其在飲食方面，識字班得到一個雞蛋，肯定分給國棟吃。眼下日軍對膠東抗日根據(jù)地展開拉網(wǎng)式“掃蕩”與嚴密封鎖，八路軍糧食和武器彈藥嚴重短缺。膠東的父老鄉(xiāng)親勒緊了褲腰帶，盡最大努力把省下的糧食送給八路軍，八路軍仍舊吃了上頓沒下頓，經(jīng)?？砍砸安税救兆?。兵工廠也是如此，戰(zhàn)士偶爾在山里捕獲一只野雞或是兔子，就讓伙房李大叔單獨燉了給孩子們補充營養(yǎng)。

李大叔負責(zé)給兵工廠做飯，他是棲霞本地人，知道哪里能搞到吃的，比如在艾山溪澗里捕魚，在谷底尋找野果。一有空，李大叔就去山里轉(zhuǎn)悠，尋找各種食材，同時巡查周邊敵情。李大叔尋到好吃的，就單獨送給國棟，次數(shù)多了，身邊幾個小朋友起了妒忌心。這天李大叔在山里的樹杈上發(fā)現(xiàn)一個鳥窩，里面有三個葡萄大的鳥蛋。他煮熟后悄悄地塞給了國棟，叮囑他不要在別的小朋友面前顯擺。國棟揣在兜里舍不得吃，攥著微溫的鳥蛋躲在草垛后偷看。糖糖鬼魅般從草垛后閃出，問：“喲！藏什么寶貝？”糖糖眼饞鳥蛋，悄悄告訴了黑胖。他們的父親都在兵工廠工作，他們覺得兵工廠就是他們的家，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比其他孩子底氣足。糖糖說：“胖哥，你不想吃鳥蛋嗎？憑啥他一個人得到鳥蛋？”

黑胖早就對國棟享受特殊照顧心懷不滿，于是點頭說：“就是，他又不是我們這里的人，這里是咱們的家?！?/p>

糖糖說：“你跟他要，都要來！”糖糖心眼比黑胖多，給黑胖出主意，把國棟騙到?jīng)]人的地方。兩人讓國棟拿出了鳥蛋，說道：“你要是告訴別人，我們就揍你?！?/p>

失去了鳥蛋，國棟哇哇哭了。看到國棟哭的垛兒就問他怎么了，他就說出了自己的委屈。垛兒很氣憤，找到黑胖和糖糖，讓他們交出鳥蛋?！澳銈z欺負國棟，我要報告鄧阿姨，快把鳥蛋交出來！”黑胖拍著肚皮，說：“連蛋殼都變成屎了！有本事你從我屁眼里摳出來看看?！?/p>

垛兒向鄧月梅報告了欺人事件。鄧月梅將黑胖和糖糖叫到跟前，厲聲訓(xùn)誡并警告他倆說，如果再欺負小朋友，就告訴他們父親。黑胖二人就記恨國棟，趁沒人看見，摁住國棟狠揍了一頓：“再告狀，就滾出咱家！”國棟被打怕了，沒敢告訴鄧月梅。此后黑胖和糖糖膽子更大了，暗中欺負國棟，故意踩他的腳，還用胳膊肘搗他，嚇得他見了他倆就躲著走。早飯后，國棟借上廁所的空隙離開了兵工廠。他不知母親已犧牲，只記得聶伯伯說“媽媽執(zhí)行任務(wù)去了”。此刻他只想找媽媽、找聶伯伯。對五歲孩童來說，聶伯伯永遠在原來的地方等他。他繞過兵工廠正門哨卡，走上后山小路。這路他們避險演練時走過十多遍，每塊山石都似在為他引路。

識字班上午第一節(jié)課，鄧月梅發(fā)現(xiàn)教室里少了國棟。教室是臨時搭建的，在半山坡上用松枝搭了一個棚子。鄧月梅以為國棟還在兵工廠院子里，就派垛兒回去尋找，并叮囑垛兒：“吃完飯要注意把妹妹弟弟集中在一起，不能讓他們隨便亂跑?！倍鈨鹤呦律狡聦ふ覈鴹?，找了幾圈不見人影，回去跟鄧月梅報告。

鄧月梅問孩子們：“誰見到國棟去哪兒了？”

孩子們都搖頭。

黑胖笑著說：“我見到了，掉到茅坑里了?！?/p>

孩子們哄堂大笑。

鄧月梅生氣地說：“黑胖，這是上課，你嚴肅點！”

黑胖看到鄧月梅的臉色很難看，知道她真生氣了，抿著嘴低下頭。

鄧月梅說：“大家都出去找，找不到國棟，中午都別吃飯！”

鄧月梅沒有找到國棟，忙報告廠長周海闊。周海闊臉色頓變，急令王大勇率警衛(wèi)排及工人仔細尋找。太陽落山還是沒找見，濃重的不安涌上大家的心頭。周海闊不敢再擴大尋找范圍，擔(dān)心暴露了兵工廠的落腳點。國棟能去哪里？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走太遠，三公里的搜索范圍足夠大了。難道被什么人害死了？為什么要害國棟？周海闊腦子亂亂的，兩腿無力，一屁股坐在山坡上。警衛(wèi)排戰(zhàn)士和工人都圍攏在他身邊，等候他的命令。沒有人說話，山里一片寂靜，能聽到草叢里蟋蟀的叫聲。

黑胖的父親是兵工廠的老職工，他卷了土煙遞給周海闊，說：“周廠長別急，國棟這孩子機靈，不會有什么事情，他可能跑到山里玩了，過一會兒就該回來了?！?/p>

大家都不吭聲，有幾個人皺了皺眉頭，顯然不贊同他的說法。這么小的孩子，哪有膽量一個人到山里玩？再說了，孩子們都知道早飯后要讀書識字，不可能私自離開。周海闊抽完煙，將煙屁股狠狠地摁進泥土里，站起身子揮了揮手，說：“都撤回去，該干啥干啥?！?/p>

鄧月梅留在兵工廠照看孩子，她心里很焦慮，盼望丈夫王大勇能找到國棟。戰(zhàn)士和工人陸續(xù)回到兵工廠，看到他們的臉色和神態(tài)，鄧月梅就知道結(jié)果不太好，沒有勇氣走上前打聽消息。王大勇和周海闊走在隊伍最后，鄧月梅迎上去，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王大勇明白她想說什么，對她搖了搖頭。鄧月梅再也承受不住心里的壓力，“嗚嗚”地哭了，對周海闊說：“周廠長，是我沒看管好國棟，我嚴重失職，愿意接受組織的任何處分。”

“處分有啥用？”周海闊長嘆一口氣，壓抑著內(nèi)心的焦慮輕聲地問，“這幾天，有沒有發(fā)現(xiàn)國棟有什么異常？”

鄧月梅搖搖頭，說：“沒有啊……哎喲，我的娘哎，還真有點事情?！碧峒扒皫滋旌谂趾吞翘菉Z走國棟鳥蛋的事，周海闊突然瞪圓了眼睛，責(zé)問：“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周海闊找來黑胖和糖糖仔細地問。畢竟是八九歲的孩子，面對周海闊的問話，兩個孩子慌忙揭短，“是黑胖問他要鳥蛋”，“是糖糖先踩他腳的”。鄧月梅傻傻地看著黑胖、糖糖，驚得張大嘴說不出話。沒想到鳥蛋事件后，國棟多次遭到黑胖和糖糖的欺負，自己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周海闊明白了，國棟遭到欺負后獨自出走了。他仰頭環(huán)顧四周的群山，夜色已經(jīng)模糊了山巒的輪廓，山脊與天際融為一體了。一個孩子丟在山谷里，就像一粒石子丟進了大海，無影無跡。

最初兵工廠的人并不知道國棟為什么出走，晚飯的時候，大家在伙房喝紅薯粥，消息傳開。黑胖和糖糖的父親知道自己兒子惹了大禍，拽住兒子往死里打。周海闊上前制止，怎么也勸不住，他氣得抄起一根木棍，厲聲喊道：“你們再不停手，我上家伙了！”

黑胖父親帶著哭腔對周海闊說：“周廠長，我真他娘的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怎么生了這么個孽種！”

糖糖父親跺著腳說：“咋弄呀周廠長，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黑胖父親轉(zhuǎn)身朝外走，邊走邊說：“我出去找國棟，不能讓孩子在外面過夜！”

周海闊把木棍朝黑胖父親擲去，喝道：“給我回來！你們都聽好了，今晚都不許出門尋找！”

這個夜晚，鄧月梅守著孩子們一直沒睡，耳朵聽著屋外的動靜，希望國棟突然回來。這種煎熬持續(xù)了一個晚上，天亮?xí)r分她絕望了?！皣鴹潯彼炖镙p輕地叫著，忍不住哭了。

4

天色微亮，周海闊走出屋子，朝山下的后寨村走去。后寨村是八路軍膠東指揮部，警戒嚴密，山頂設(shè)有瞭望哨，進村的路口和村頭都有哨兵把守。周海闊跟村頭哨兵打過招呼，走進一條胡同。村民養(yǎng)不起狗，胡同很靜，只聽到幾聲雞叫。后寨村的民兵連連長李旺住在村西頭，門前有一條小河穿過，周海闊要過河去找民兵連連長李旺。李旺還沒起床，院門緊閉。周海闊繞到屋后敲打后窗，敲了幾次沒有動靜。這么早就出門了？周海闊心里疑惑，又轉(zhuǎn)回了院門前，從門縫朝院子里看。突然間，身后傳來一聲：“你找誰？”

周海闊回頭看，發(fā)現(xiàn)民兵連連長李旺站在身后。“呀，你從地下鉆出來的？”說著，轉(zhuǎn)頭打量緊閉的院門。

李旺認出了周海闊，驚訝地說：“周廠長呀，這么早……有急事？”

李旺確實是從地下鉆出來的，他臥室內(nèi)有一條暗道，可用于危急時脫身。暗道的出口在山墻旁的一堆柴草里，剛才周海闊敲后窗，李旺不明情況，迅速從暗道出來，藏在柴草堆里觀察外面的情況。從背影發(fā)現(xiàn)來人是八路軍，他才放心走出來。

周海闊拉著李旺坐到石碾上，把國棟失蹤的事情告訴了他，請他幫忙組織群眾尋找國棟?！澳銈兙驼f村里的一個孩子走丟了，這樣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我們這邊讓識字班的鄧教員化裝成村民，跟你們一起找?！弊蛲?，周海闊整夜琢磨如何尋找國棟，覺得這種方式比較安全。

李旺聽了，立即站起來朝遠處山脊眺望，一臉焦慮地說：“失蹤一天了？俺的祖奶奶呀，這幾歲的孩子在山里過夜？該不會被狼吃了吧？俺的祖奶奶呀！”

周海闊不知道該說什么，眉頭緊鎖。

李旺有些沖動，提了提褲腰說：“別磨嘰了，你趕緊讓鄧教員過來，俺這就組織人找去。祖奶奶呀，這孩子在哪兒？”

國棟躺在豆棵里酣睡。昨天早晨，他從兵工廠后山離開，朝著自認為正確的方向出發(fā)。在他五歲的認知里，仿佛翻過眼前的山坡就能見到聶伯伯。山中秋色很美，野花開滿坡，他走走停停，捉螞蚱追蝴蝶，享受著無人管束的自由。午后饑餓襲來，卻被一只新發(fā)現(xiàn)的蝴蝶沖淡了。累了就坐在地上拽身邊的毛毛草，捻死地上的螞蟻，不覺時光流逝。眼看天就要黑了，他心頭發(fā)慌，又累又渴，恰好看見山下村莊的炊煙，他徑直朝那方向走去。村莊看似不遠，走著走著，天就徹底黑了。腳下突然一滑就摔倒了，他咧嘴哭了。他不是怕黑，是肚子餓，還想媽媽，想聶伯伯?？蘼曃葱_底一滑又摔倒了，身子骨碌碌滾下山坡。

第二天一大早，合甲溝村民杜殿倫去大豆地里鋤草，在一尺多高的豆棵里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睡得無比安詳。他使勁兒搖晃自己的腦袋，疑心自己在做夢。杜殿倫有了三個丫頭，一直夢想有一個男孩，準備咬牙再生一個，家里窮，孩子多了怕養(yǎng)不活，又怕家里（指老婆）給他再生一個丫頭。前些日子家里李桂芝去寺廟燒香了，難道菩薩娘娘顯靈，給他送來一個兒子？他上前拽了一下男孩的手，孩子醒了，睜著蒙眬的眼睛看了看他，又合上眼睡了。杜殿倫狂喜，脫了上衣裹著男孩抱回家。“家里家里來，你看我撿了什么寶貝？”進了家門就喊。

李桂芝看到衣服里包裹的男孩，嚇了一跳，問：“你從哪里弄的孩子？”

“撿的，在咱家大豆地里撿來的。”

“大豆地里撿來的？蒙誰呀？大豆地里撿條豆蟲我信。”李桂芝說著，突然瞪圓眼睛看著她男人說，“你偷來的孩子？”

杜殿倫跺腳說：“真是在大豆地里撿的?！?/p>

李桂芝聽了詳細經(jīng)過，仔細看看孩子，發(fā)現(xiàn)孩子有些昏迷，猜可能是餓的，趕忙煮了小米粥，小心謹慎地喂給孩子。吃了半碗小米粥，過了一個時辰，孩子醒過來了。李桂芝把孩子抱在懷里，輕聲問：“孩子，你從哪里來？”

孩子眨巴一下眼睛說：“聶伯伯……”

李桂芝沒聽懂，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說：“國棟?！?/p>

李桂芝還是沒聽明白，看到孩子閉上眼睛，也就不問了，把孩子放在土炕上，讓孩子睡足覺。圍在旁邊的三個丫頭異常興奮，真以為父親給她們撿來了一個小弟弟。農(nóng)村孩子小時候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父母騙他們是從山溝里撿來的，或是從土里刨出來的、從床底挖出來的。孩子們也信，到了十七八歲才明白是從娘肚子里生出來的。

李桂芝兇著臉對三個丫頭說：“你幾個出去別亂說，亂說爛舌頭！”

李桂芝心里明白，這孩子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她希望他是逃荒過來的，或是他家父母養(yǎng)不活他把他丟出來的，只要沒有父母找上門，這孩子就是她的兒子了。整個上午，李桂芝一直守在孩子身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孩子，心里既興奮又忐忑不安。杜殿倫也沒心思做農(nóng)活了，在村口聽風(fēng)聲。村口有一條通往外面的山路，偶爾會有人從路上經(jīng)過，看到陌生人走來，他心里就緊張，擔(dān)心是來找孩子的。午飯前，杜殿倫緊張的心情平緩了些，正準備轉(zhuǎn)身回家吃飯，發(fā)現(xiàn)前面走來兩個陌生人，走得很急促，他忙裝作遛彎兒，眼睛暗中觀察著。來人正是后寨村民兵連連長李旺和鄧月梅。后寨村是這山谷末端最后的村莊，村子北邊是膠東海拔最高的山峰天崮山，山路崎嶇險峻，翻過天崮山，北邊就是蓬萊地界。后寨村東西兩邊也是山，只有一條山路通往外面，這條山路連接了山谷里的一個個村莊。八路軍膠東指揮部設(shè)在后寨村，就是看好了這里特殊的地理位置。李旺推測，孩子很難翻過北邊的天崮山，最有可能順著山路朝南邊去了。

李旺走到杜殿倫面前站住了，問道：“老哥，有沒有看到一個小男孩？俺家的孩子走丟了。”

杜殿倫心里一緊。完了完了，真找上門了。他強裝鎮(zhèn)定地看著李旺和鄧月梅，一看就知道這對夫妻不是一般人?！昂⒆印裁春⒆樱俊倍诺顐愑行┙Y(jié)巴地問。

鄧月梅忙把國棟的相貌描述一遍，說完了，發(fā)現(xiàn)杜殿倫仍在發(fā)呆，就提醒說：“大哥，你看到這個孩子了是嗎？”

杜殿倫猶豫著，不知該怎么回答。李旺看到杜殿倫的表情，心里明白幾分，給鄧月梅使了一個眼色，鄧月梅也明白了，立即一臉激動。剛要說話，被李旺拽了一把。李旺走上前，用本地話說：“老哥哥，俺是后寨村的李旺，你們村賣豆腐的杜德堂跟俺是親戚，你要是看到孩子了，趕緊告訴俺，孩子走丟一天多了，俺心里急死了！”

杜殿倫語無倫次，說：“哦哦，杜德堂，賣豆腐……”說著，杜殿倫夢游一般轉(zhuǎn)身朝家里走，李旺和鄧月梅立即跟上去。杜殿倫越走越快，推開家門慌張地說：“家里家里，找上門了，咋弄呀咋弄呀？”

李桂芝從里屋走出來，責(zé)怪道：“喊什么喊？把兒子驚醒了……”李桂芝突然愣住了，她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李旺和鄧月梅，瞬間明白怎么回事了，情不自禁地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里屋，“你們……來干什么？”

李旺上前一步說：“大姐，俺是后寨村的，來找孩子?！?/p>

李桂芝沒說話，打量李旺和鄧月梅。杜殿倫有些委屈地說：“是他們的孩子，不是觀音菩薩送給咱們的……”

李旺在問杜殿倫是怎么看到孩子的，鄧月梅迫不及待地走進房間，看到醒來的國棟，他正從土炕上朝下走。鄧月梅上前一把抱住他，驚喜地喊：“國棟！”鄧月梅叫一聲就哭了。

國棟似乎剛從夢中醒來，看到鄧月梅，也忍不住哭了，說：“鄧阿姨，我想找媽媽……”兩個人抱在一起哭。

李桂芝也在抹淚，她作為母親，理解一個母親丟失孩子的焦慮滋味。是人家的孩子，那就讓人家領(lǐng)走吧，不過她跟李旺提出一個要求，就是要留他倆和孩子吃頓飯，說：“到晌午了，你們吃了飯再走，俺這就弄飯去?！?/p>

李旺攔住了李桂芝，說家里人到處找孩子，得趕緊回去讓大家放心。這時鄧月梅抱著國棟走出里屋，李桂芝看著國棟，突然放聲大哭，似乎自己剛到手的寶貝被別人奪走了。她哭著上前抱了抱國棟，對鄧月梅說：“得空了，你們就抱著孩子來家里玩，就當是走親戚了。”

李旺千恩萬謝，承諾過些日子一定帶著孩子登門感謝。

李桂芝送走了國棟，每天像丟了魂一樣，心里空落落的，夜里經(jīng)常夢見孩子跑來找她，醒來后就忍不住抹淚。她一直期盼著李旺和鄧月梅帶著國棟來看她，等了兩個月也沒音信。李桂芝實在忍不住了，就挎著雞蛋和芋頭，跟杜殿倫去后寨村尋找李旺。李旺找到了，卻沒見到國棟。李旺跟他們說了實話，國棟是八路軍戰(zhàn)士的孩子，幾天前日偽軍進山“掃蕩”，八路軍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

李桂芝忙問：“轉(zhuǎn)移到哪里了？”

李旺搖頭說：“不知道，這是秘密。”

李桂芝一臉焦慮，嘴里自語：“不會有事吧？不會有事吧……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5

秋末，駐守?zé)熍_的日軍總指揮大島大佐糾集日偽軍五千多人，對八路軍棲霞根據(jù)地進行“掃蕩”，兵工廠按照上級指示從后寨村轉(zhuǎn)移到牙山一帶。這里山高林密、地勢險峻，適合兵工廠隱蔽生產(chǎn)。轉(zhuǎn)移后，兵工廠接到前線部隊送來的一批損壞武器，要求盡快修好。同時，八路軍山東縱隊獨立團、五旅和五支隊三支主力軍，準備討伐國民黨“反共”頑固派蔡晉康和趙保原的部隊，要求兵工廠生產(chǎn)更多的武器彈藥。

周海闊以三條澗村作為兵工廠的核心，在高家溝、李老鋪村、河?xùn)|村、王莊村設(shè)置流動生產(chǎn)點，工人日間分散作業(yè)，夜間集中隱蔽于牙山深谷。他們分工明確，有冶煉組、化工組、機床組，有生產(chǎn)手榴彈和地雷的，有生產(chǎn)步槍和輕機槍的，也有專門研制新型武器的小組。最近一段時間，兵工廠正在研究仿造捷克式輕機槍。

這五個村莊，三條澗村最偏遠，在深谷里，有三條溪流從山頂流淌下來，繞村而過。村莊都是石頭房子，依山而建，識字班的孩子和兵工廠領(lǐng)導(dǎo)住在村子西側(cè)的一個大院里，院外有條小路通往山后的密林。

兵工廠的工人雖然多半穿著百姓衣服，但自從進了八路軍隊伍，每個人都充滿了戰(zhàn)斗激情，晝夜不停地制造武器。他們明白，每一顆子彈、每一枚手雷，對于前線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來說，都非常珍貴。

國棟走失事件發(fā)生后，廠長周海闊嚴厲批評了教員鄧月梅，讓她不僅要教孩子們讀書識字，還要教孩子們團結(jié)友愛，讓孩子們明白他們是同一個大家庭的兄弟姐妹。鄧月梅想了很多辦法，每天帶孩子們做游戲、講孩子們父母的故事，收效不大，孩子們碗里有一塊肉都搶著吃鄧月梅最后只好給他們分餐。跟這個年齡的孩子講大道理沒有用，別說他們不是親兄妹，就是同一家的孩子，每天都會吵吵鬧鬧的。鄧月梅想了一個辦法，將肉切成碎末拌入野菜粥，用木勺定量分到每個孩子的碗里，讓每個孩子都能吃到肉。

為了讓孩子們團結(jié)友愛、互相幫助，鄧月梅費了一番腦子，最終想出一個妙計。她說要帶大家做個新的游戲。她撿來干樹葉，把每片樹葉編上號，然后發(fā)給每個孩子，讓孩子們記住自己的編號，再把所有樹葉折疊起來放在一起。最后每個孩子拿一片樹葉，打開偷偷看自己抓到的編號是誰的，藏好樹葉，暗中幫助這個人。鄧月梅說：“如果你一直幫助對方，在游戲結(jié)束的時候，對方也猜不到是你抓了有他編號的樹葉，你就會得到十顆糖豆。如果對方猜出來了，你就得不到糖豆，對方可以得到雙倍的糖豆。”

鄧月梅把折疊好的樹葉放進軍帽里，讓孩子們抓鬮。糖豆的誘惑太大了，黑胖和糖糖搶先去抓，被垛兒一把拽到身后。垛兒第一個伸手在軍帽里挑選了一片樹葉，快速走到一邊，打開樹葉看了一眼編號，又快速收起來。鄧月梅愣了一下，垛兒的舉動有些異常，平時她都禮讓弟弟妹妹，沒想到也被糖豆誘惑了。

這一招很靈，為了得到糖豆，孩子們暗中幫助樹葉上編號的人，同時也猜測寫有自己編號的樹葉在誰的手中。晚飯，黑胖碗里幸運地分到了一塊肉，他悄悄用筷子夾給了海鷗。幾個孩子發(fā)現(xiàn)了，都哄笑，說有海鷗編號的樹葉肯定在他兜里。黑胖紅著臉否認。這時候，垛兒把自己碗里的肉夾給了黑胖，大家又都看著垛兒，說她抓到了有黑胖編號的樹葉。晚飯后，垛兒把國棟的碗收走了，幫國棟刷碗，國棟大聲喊：“垛兒姐，你抓到有我編號的樹葉了？我知道了，我可以得到雙倍的糖豆！”

垛兒笑著說：“我抓到了有糖糖的編號的樹葉?！?/p>

糖糖一臉喜悅：“真的嗎垛兒姐？那我猜對了，可以得到雙倍的糖豆?！?/p>

孩子們都想早點得到糖豆，每天都問鄧月梅游戲什么時候結(jié)束，他們已經(jīng)猜到是誰抓走了有自己編號的樹葉。大多數(shù)孩子猜測有自己編號的樹葉被垛兒抓走了，因為垛兒幫助弟弟妹妹的時候，一點兒也不隱藏自己。其實垛兒一直都是這樣照顧弟弟妹妹的，只是過去他們沒有在意。鄧月梅看著孩子們迫不及待的樣子，笑著說：“還早呢，要等到下個月?！毕聜€月是什么時候？孩子們心里沒有概念，只能一天天期待著。因為有了這份期盼，日子過得很有趣味。

孩子們正是貪玩的年齡，無論形勢如何嚴峻、環(huán)境多么惡劣，孩子們總能找到快樂的事情。兵工廠利用廢棄的小煤礦三層坑道，在里面安裝了一個特大號的風(fēng)箱，風(fēng)箱的拉手是一根又粗又長的木棍，需要幾個成年人來回推拉，爐火才能燃燒起來。拉風(fēng)箱就成了孩子們快樂的事情，十幾個孩子拽住木棍來回推拉，笑成一堆。工人們看到這個場景并不制止，反而笑著說：“這些小東西，啥都想玩。”

兵工廠制造地雷和手榴彈的炸藥，都是工人自己研究出來的。制造炸藥的原料，需要放進石碾里碾成粉末。石碾很沉重，大多用小毛驢拉動。一天中午，黑胖和糖糖帶著海鷗、國棟，趁著工人不在時偷偷溜進了碾坊，抽打小毛驢轉(zhuǎn)圈，石碾上還有沒碾好的原料。按照操作要求，工人們碾原料的時候，要不斷朝碾上灑水，防止原料爆炸。孩子們不懂，跟著小毛驢轉(zhuǎn)圈，甚至上前幫著小毛驢推碾子，學(xué)著大人的口氣拍打小毛驢說：“犟驢頭，別偷懶！”

周海闊跟幾個工人坐在院子外的一堵矮墻上，商量如何仿制九二步兵炮，前線太需要重武器了。然而他們沒有九二步兵炮的圖紙，如果能繳獲一門九二步兵炮，就可以仿造了。正商量著，突然聽到碾坊傳來一聲轟響，意識到原料爆炸了，他們急忙朝碾坊跑去。周海闊沖進碾坊才發(fā)現(xiàn)，倒在地上的竟然是識字班的幾個孩子。大家將孩子們從碾坊抱出來，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了，他們渾身上下都黑乎乎的。萬幸，原料威力不大，幾個孩子受了輕傷，并無大礙。

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故，鄧月梅心里很愧疚，主動找周海闊做檢討：“周廠長，我又失職了，請你處分我吧。”

周海闊并沒有嚴厲批評鄧月梅，只是叮囑：“你身上的擔(dān)子很重，前線的同志們不怕犧牲、浴血奮戰(zhàn)，就是為了這些孩子平安長大，他們是我們的希望，我們不能讓前線的同志們的血白流?！?/p>

鄧月梅點頭說：“周廠長，你放心，我記住了。”

其實鄧月梅很辛苦，二十幾個孩子的衣食住行都要她操心，白天要帶孩子們寫字讀書，晚上要給孩子們縫補衣服，半夜還要起來給孩子們蓋被子，按時引導(dǎo)孩子們上廁所。有很多孩子晚上尿床，洗衣服、曬被子也是她一個人包攬。

北方天氣轉(zhuǎn)涼后，樹葉漸漸落光，樹林一天天變得稀疏，山野清晰地裸露出山崖石壁和羊腸小路，隱藏在山谷的房屋也顯露出來。隨著冬季的到來，日偽軍的“掃蕩”越來越頻繁。為了預(yù)防敵人夜間突襲，兵工廠的工人們在居住的村莊外主要路口布下地雷陣，警衛(wèi)排戰(zhàn)士日夜駐守在地雷陣附近。

偽軍隊長張貴早就向康川少佐報告，八路軍兵工廠在牙山王莊一帶活動?？荡ㄉ僮舨榭戳说貓D，發(fā)現(xiàn)牙山地勢險峻，深谷里環(huán)境復(fù)雜，一旦迷路，很可能進入八路軍的包圍圈，只能等到冬季再行動。

冬月中旬，山區(qū)已經(jīng)下過幾場雪，白皚皚的積雪覆蓋了山川草木?？荡ㄉ僮粲X得機會到了，命令日軍小隊長黑田帶領(lǐng)二百多名日偽軍偷襲兵工廠。日偽軍乘坐大卡車到了牙山腳下，將卡車熄火，由張貴在前面帶路，徒步悄悄進山。黎明時分，山區(qū)特別安靜，卡車的轟鳴聲傳得很遠，而且山路陡峭狹窄，不適合卡車行駛。張貴熟悉牙山地形，走近村莊岔路的時候借口鬧肚子，閃進了路邊灌木叢里。

日軍小隊長黑田很憤怒，卻又不敢在岔路口耽擱，一旦被八路軍警衛(wèi)哨發(fā)現(xiàn)，行動就會受阻。他拋下張貴，催促日偽軍快速行進。剛走了二百多米，地雷炸響了，當場炸死幾個日偽軍。日軍小隊長黑田知道爆炸聲會驚動八路軍，于是決定帶領(lǐng)日偽軍穿過樹林，抄近路包圍三條澗村和高家溝村，卻沒想到三岔路口的地雷并不多，旁邊樹林才是兵工廠布下的地雷陣。連環(huán)雷爆炸后，日偽軍倉皇逃竄，亂成一鍋粥。

張貴從后面趕過來，日軍小隊長黑田和幾個日本兵被炸死在樹林中。他知道康川少佐一定會對他發(fā)怒，說不定會一刀劈了他，于是他召集偽軍朝三條澗村沖去，要獲得一些戰(zhàn)果回去交差。張貴不走主路也不走山路旁道，而是順著河流踩著冰層，沖進了三條澗村。他知道走冰上最安全，冰層下面八路軍無法埋設(shè)地雷。

聽到爆炸聲，孩子們從睡夢中驚醒。夜間溫度很低，鄧月梅這些日子讓孩子們穿衣服睡覺，方便起床去廁所，現(xiàn)在正好省去了穿衣服的時間。鄧月梅帶領(lǐng)孩子們快速向后山轉(zhuǎn)移，周海闊組織工人掩埋兵工廠的重要設(shè)備，轉(zhuǎn)移重要文件。警衛(wèi)排排長王大勇帶領(lǐng)戰(zhàn)士在村口阻擊日偽軍。戰(zhàn)斗打響十幾分鐘后，后面的日軍跟隨上來，很快將警衛(wèi)排的火力覆蓋了，形勢非常危急。周海闊得知孩子們和兵工廠重要設(shè)備已經(jīng)轉(zhuǎn)移，便命令警衛(wèi)排邊打邊撤，進入山間密林跟日偽軍周旋。

張貴帶領(lǐng)偽軍沖進兵工廠大院搶奪戰(zhàn)果，一名八路軍干部和兵工廠的一名工人，因掩埋重要設(shè)備沒來得及撤出，被張貴抓獲。張貴在兵工廠找到了一些機器設(shè)備，抓到了兩名“八路”，覺得這些戰(zhàn)利品回去可以交差了，便趾高氣揚地撤離三條澗村。

天亮后，兵工廠的八路軍干部和工人陸續(xù)返回，鄧月梅和識字班的孩子們卻無影無蹤。大冷的天，周海闊急出了一頭大汗，帶人滿山尋找。其實孩子們沒事，他們躲在一個小山洞內(nèi)，因為早晨起得太早，都睡著了。只有鄧月梅醒著，守在洞口觀察外面的動靜。周海闊看到橫七豎八睡熟的孩子們，心里一熱，熱淚盈眶地對鄧月梅說：“辛苦了，謝謝你?！?/p>

6

幾天后，八路軍交通員陪同縣大隊的大隊長劉好來到兵工廠，周海闊才知道日軍小隊長黑田被他們布下的地雷炸死了。劉好說：“康川少佐肯定要瘋狂報復(fù)，我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幫助你們轉(zhuǎn)移，并且確保兵工廠能正常生產(chǎn)?！?/p>

縣大隊有一百五十多人，雖然成立時間不長，但驍勇善戰(zhàn)，打了幾次漂亮的伏擊戰(zhàn)。劉好在當?shù)乩习傩昭劾铮且粋€能上天摘星星、下海捉王八的傳奇人物。周海闊滿臉喜悅，說：“太好了，有你們縣大隊保駕護航，我心里踏實多了?！?/p>

劉好趁機說：“保駕肯定是要保駕，就是手里沒家伙，能不能給我們兩挺機槍？”

周海闊笑笑說：“又來了又來了，你整天跟要飯似的，我不想給你機槍嗎？上級給我們下達的生產(chǎn)任務(wù)都沒完成，別說機槍了，就是步槍都沒有?！?/p>

劉好嘆息一聲說：“我們要是有了好家伙，能把日軍打出屎來！你不給槍，那就給我兩千發(fā)子彈吧。”

周海闊無奈地說：“好吧，給你一千發(fā)子彈。不過你要幫我一個忙，給我搞兩匹灰布，快過年了，總要給我的孩子們準備一身新衣服吧？”

劉好沒聽懂，問：“你的孩子？你孩子在哪兒？”

“識字班，二十幾個孩子，過年總要穿件新衣服吧?！?/p>

劉好一臉苦相，說：“周廠長，你給我一千發(fā)子彈，我給你兩匹布，這生意做得太精明了。我們縣大隊現(xiàn)在是你的隊伍了，八路軍主力在前線，你遇到事情，找誰？還不是找我們縣大隊？你對我可不能太摳門了?！?/p>

周海闊笑著說：“要挾我？我已經(jīng)給你搞特殊了，你以為我白要你的布？該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我把衣服尺寸給你，你找裁縫店做好?！?/p>

劉好爽快地說：“那我就替你跑腿?！?/p>

這個冬天，兵工廠在縣大隊的幫助下，轉(zhuǎn)移到牙山老廟頂附近的張家莊和刁崖村，盡管康川少佐帶領(lǐng)日偽軍多次“掃蕩”牙山一帶的村莊，但在縣大隊的阻擊下，并沒影響到兵工廠的生產(chǎn)。大年三十早晨，劉好帶著幾十號人慰問兵工廠，送來雞蛋和豬肉，把孩子們的新衣服也送來了?！皝硗砹耍瑏硗砹?，讓衣服給耽誤了，裁縫店剛把衣服做好?！敝芎ｉ熃o劉好衣服錢，劉好開玩笑說，“衣服的錢不要了，給我?guī)字Р綐屝胁恍校俊?/p>

周海闊搖頭說：“步槍一支沒有，都要送到前線部隊去，衣服的錢必須給你，你如果不要，我就把衣服退給你?！?/p>

周海闊說得很嚴肅、很堅決。劉好知道八路軍有紀律，于是說：“衣服退給我，我能穿嗎？你不給我步槍，那我就要錢了?！?/p>

劉好離開后，周海闊忙讓鄧月梅帶著孩子們試衣服。穿上新衣服的孩子們興奮地在院子里撒歡。周海闊站在一邊，一臉微笑。他看到垛兒穿上新衣服，就走到垛兒身邊，前后打量垛兒說：“喲，垛兒今年冬天長個子了，長成大姑娘了?！?/p>

垛兒有些羞澀，轉(zhuǎn)身走到一邊，幫弟弟妹妹整理新衣服。鄧月梅發(fā)現(xiàn)周海闊的目光一直纏繞在垛兒身邊，就贊嘆地說：“垛兒真懂事，幫我照顧弟弟妹妹，沒有她幫忙，我真要累很多。”

這時候，黑胖穿著新衣服跑過來，問周海闊：“周伯伯，炮仗在哪兒？”

黑胖說的炮仗，就是鞭炮。周海闊愣了一下，立即露出一臉神秘的表情，說道：“炮仗嘛暫時不能讓你看到，晚上才能給你?！?/p>

周海闊心里懊悔，把這么重要的事情給忘了，現(xiàn)在去操辦炮仗的事，已經(jīng)來不及了，過年孩子們不放炮仗，這算過年嗎？這時候，周海闊看到幾個工人從車間搬出幾挺機槍，突然想到一個補救的辦法。

晚上，周海闊陪孩子們吃了年夜飯，很豪氣地說：“走，咱們放炮仗去?！?/p>

周海闊帶著孩子們?nèi)チ舜搴蟮纳蕉矗@里是武器試驗場，制造出來的機槍和維修好的武器都要在山洞里測試。這個冬天，兵工廠生產(chǎn)制造了三十挺機槍、兩千多支步槍，還有兩萬多發(fā)子彈，以及一批手雷、地雷，負責(zé)校槍的技工耳朵塞了棉花，仍舊被震得嗡嗡響。周海闊朝一個校槍的技工喊了半天，技工都沒明白喊他做什么。周海闊只好把嘴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過年讓孩子們聽個響，權(quán)當是放炮仗，你教他們射擊?！?/p>

技工笑著點點頭，讓孩子們一個個輪流趴在機槍旁邊，手把手教他們扣動扳機，機槍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最初孩子們有些害怕，但打過幾槍后就上癮了，都發(fā)出興奮的尖叫聲。周海闊嘿嘿笑了，問：“比放炮仗好玩吧？”

打過了機槍，又打步槍，技工很耐心地給孩子們講解瞄準擊發(fā)的動作要領(lǐng)。這些孩子似乎對打槍有天生的悟性，學(xué)了一會兒就有心得了。垛兒竟然對技工說：“這支槍不好用，準星歪了。”

技工拿過垛兒用的步槍試射，發(fā)現(xiàn)這支步槍確實有問題，他驚訝地說：“哎喲，厲害呀，以后來幫我們校槍吧?！?/p>

周海闊聽了技工的話，突然覺得應(yīng)該讓孩子們多摸摸槍，戰(zhàn)爭是殘酷的，孩子們也要學(xué)會使用武器。兵工廠的工人雖然沒當過兵，但他們都是神槍手。

春節(jié)過后，兵工廠按時把武器彈藥送到了前線八路軍部隊。四月初，八路軍膠東主力部隊反擊國民黨頑固派蔡晉康的部隊，殲敵一千八百余人并攻下了他們的兵工廠，把大批先進的機械設(shè)備送給周海闊。還有國民黨的一些技術(shù)工人主動加入八路軍兵工廠，周海闊的隊伍擴大到五百多人，識字班的孩子也增加了十幾個。有一個國民黨技師叫張承業(yè)，閉著眼都能把九二步兵炮的圖紙畫出來。周海闊正愁怎么仿造九二步兵炮，想不到蔡晉康給他送來一個高手。

這天，縣大隊長劉好到兵工廠送蔬菜和糧食，兵工廠開春缺糧少菜，靠挖野菜度日。因為前方打了勝仗，兵工廠的隊伍壯大了，周海闊心里很暢快，給了縣大隊五十支步槍。劉好有些蒙了，轉(zhuǎn)著圈看著天空，驚訝地說：“今天太陽是從哪邊升起的？”

周海闊瞪了劉好一眼，說：“太陽從心里升起。”

“周廠長這么舍得？太突然了！”劉好興奮得手舞足蹈，說，“給廚子幫工，不會缺飯吃。說吧，還需要什么，兩匹布？”

周海闊笑說：“你真說對了。又來了十幾個孩子，要給他們每人做一身衣服。還有呀，孩子們沒有作業(yè)本，都是在地上寫字。你買些作業(yè)本，我不白要，給錢?！?/p>

“這次你給錢，我真不幫忙了，愛找誰找誰去?！眲⒑谜f完掉頭就走，他怕走遲了周海闊反悔，五十支步槍不給了。

這時候，一群孩子連蹦帶跳跑過來，嘰里呱啦地喊叫，爭著跟周海闊說話，有拽胳膊的，有拽衣襟的。

“周伯伯，你看這是什么？”

“滑石，周伯伯你看，是滑石！”

“周伯伯，我會畫畫，我畫給你看！”

一些孩子迫不及待地在地上畫著各種圖案。周海闊驚訝地看著鄧月梅，問：“哪里搞來這么多滑石？”

鄧月梅也很興奮，說：“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滑石洞?！?/p>

春暖花開，鄧月梅帶孩子到戶外活動，進山挖野菜。當然挖野菜也不耽誤學(xué)習(xí)，每個孩子后背都掛了一塊小木板，寫著要學(xué)習(xí)的生字，邊走邊讀。平時他們活動的范圍很小，因為挖野菜，今天走得很遠，偶然在峽谷里發(fā)現(xiàn)一個山洞，洞口已經(jīng)長滿了野草和荊棘。黑胖壯著膽走進去，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他不敢朝深處走，忙退出來。他退到洞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塊白色的石頭，順手撿起來，出了洞口在地上胡亂劃拉幾下，竟然出現(xiàn)粉筆一般的痕跡，他忍不住叫了起來：“粉筆，我有粉筆了。”

鄧月梅聽到黑胖的叫聲，走過來看了一眼，驚訝地問：“你是從哪兒撿來的？這不是粉筆，是滑石?！?/p>

黑胖指了指洞口說：“洞洞里撿的。”

鄧月梅走進山洞，幾個孩子也跟在她身后，那樣子像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崽。剛進山洞，眼睛有些不太適應(yīng)，過了幾分鐘，周邊景物清晰起來。不等她說話，孩子們尖叫著從地上撿起一塊塊滑石。“我撿到了滑石，還有還有，好多滑石?！焙⒆觽儎幼餮杆俚負炱鸹?，裝進口袋里。

鄧月梅高聲喊道：“都別亂跑，就在洞口撿，不準朝里走！”她喝住了孩子們，自己試探著朝里走了幾十米。腳下坑坑洼洼，看不清洞里的情況了，她轉(zhuǎn)身退了出來。

這是一個滑石洞，不知道哪年開采過，也不知道洞有多深。從洞口生長的荊棘判斷，荒廢至少有二十年了。

周海闊一臉驚喜，說：“抽空多去撿一些回來，這東西有好多用處，特別是能治皮膚病。”

孩子們已經(jīng)在地上完成了一幅幅畫作，有畫小鴨子、小狗的，也有畫南瓜、向日葵的。大多數(shù)孩子不知道畫了些什么，畫出了一個個奇形怪狀的圖案，爭著讓周海闊評價。周海闊也來了興致，在地上畫了一只大老虎。

亂寫亂畫是孩子的天性，識字班的孩子有了滑石，見到可以寫字、畫畫的地方，總要畫上幾筆。院子里的地上、山崖石壁上、房子的墻上、房前屋后的石頭上、村頭的碾盤上，還有河邊的樹干上，到處都留下孩子們畫的畫。誰都沒有想到這些奇形怪狀的畫，會給他們帶來一場大禍。

7

日軍小隊長黑田被兵工廠的地雷炸死后，張貴就害怕見到康川少佐，每次去康川少佐的屋里，都膽戰(zhàn)心驚?？荡ㄉ僮粢呀?jīng)打過他幾次耳光，說如果再找不到八路軍兵工廠的下落，就要把他剁了喂狗?？荡ㄉ僮舻娜棠鸵训搅藰O限，總是兇巴巴地看著他，讓他感覺到渾身冰涼。張貴知道兵工廠就隱藏在牙山一帶，派幾個親信化裝成采藥的村民，在山溝河谷里走動，尋找兵工廠的蛛絲馬跡。這次張貴下了本錢，給幾個親信每天發(fā)放犒勞金，堅持尋找了一個多月，終于在老廟頂附近的山林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用滑石留下的圖畫和文字。從文字和圖畫中可以判斷，這不是當?shù)剞r(nóng)民留下的痕跡。他們循著這些痕跡追蹤，發(fā)現(xiàn)了正在河邊草坪上讀書識字的孩子們。張貴判斷，兵工廠藏在老廟頂附近的幾個村莊。張貴向康川少佐報告，建議第二天凌晨“掃蕩”附近的幾個村莊。康川少佐惡狠狠地“哼”了一聲，他決定放棄村莊里的八路軍兵工廠，去圍堵識字班的孩子。

日偽軍剛行進到牙山腳下，就被縣大隊在山頂?shù)挠^察哨發(fā)現(xiàn)，立即開槍報警。聽到報警的槍聲，周海闊通知警衛(wèi)排，保護好識字班的孩子們朝山里轉(zhuǎn)移，這才知道識字班的孩子不在村子里。此時，劉好帶領(lǐng)縣大隊在進山的路口跟日偽軍干上了，他們利用山林溝壑的有利地形阻擊日偽軍，給周海闊他們爭取轉(zhuǎn)移時間。

周海闊聽到山下密集的槍聲，焦慮地對王大勇說：“快去山里找孩子，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

敵軍并沒有跟劉好的縣大隊糾纏，他們繞開縣大隊阻擊的路口，直接撲向山谷那片樹林。劉好發(fā)現(xiàn)敵軍沒有圍攻張家莊，卻朝山溝撲去，心里松了一口氣，看樣子敵軍沒有發(fā)現(xiàn)兵工廠藏身的地方，于是帶領(lǐng)隊員去了張家莊，向周海闊匯報情況。周海闊大叫起來：“壞了，快跟我走，去救孩子！”

孩子們正在樹林旁的河邊玩耍，黑胖跟糖糖仍舊拿著滑石到處亂畫，垛兒在樹林邊的草地上采摘野花，并將幾朵野花插在頭上。鄧月梅在山谷聽到遠處傳來密集的槍聲，知道有敵情，忙招呼孩子們返回張家莊。他們剛走了不遠，便發(fā)現(xiàn)日偽軍從山谷里上來了。情急之下，想起半山腰那個滑石洞，又招呼孩子們掉轉(zhuǎn)方向，鉆進不遠處的樹林，朝滑石洞奔跑。在樹林里奔跑的好處是可以躲避敵人的視線和飛來的子彈，壞處是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只能在雜亂的草叢里穿行，腳下難免磕磕絆絆的。國棟因為年齡太小跑不動，垛兒忙把他扛在肩上，兩個人慢慢掉隊了。

張貴這次不偷奸?；耍绹兑蝗汉⒆記]有任何危險，于是率領(lǐng)偽軍沖在最前面，遠遠地朝垛兒喊道：“別跑啦，你們跑不掉的，再跑我開槍打死你！”

垛兒跑到距離洞口一兩百米的時候，正準備跑出樹林沖向洞口，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敵人跟得很緊，心里突然想，如果她鉆進滑石洞，就暴露了目標，鄧阿姨和弟弟妹妹都會遭殃。她轉(zhuǎn)身朝樹林深處跑，把國棟藏進一處灌木叢里，叮囑他千萬別出聲，等敵人走了再出來。垛兒朝另一個方向奔跑，大聲呼喊道：“你們快朝前邊跑，別管我，鬼子追上來了！”

此時鄧月梅就趴在洞口，焦急地等待垛兒跑過來，當她看到垛兒折返身子跑進樹林深處，聽到垛兒的呼喊聲時，心里全明白了。她咬著牙，心里喊：“垛兒，快跑??！快跑啊??！”

張貴累得氣喘吁吁，看到垛兒又朝樹林深處跑，終于失去了耐心，命令偽軍朝垛兒開槍。子彈打在樹干上，木屑撲棱棱亂飛。垛兒跑不動了，一顆子彈擊中了她的后背，她抱住樹干，身子慢慢地倒下去。

趴在洞口的鄧月梅看到偽軍朝垛兒倒下的地方跑去，再也顧不得那么多，從山洞悄悄出來，從后面朝偽軍開槍，將身上攜帶的兩顆手榴彈甩了出去。張貴突然遭到襲擊，頓時有些蒙，慌張地躲避起來，指揮偽軍朝鄧月梅包圍過去。這時，不遠處響起密集的槍聲。周海闊帶領(lǐng)兵工廠警衛(wèi)排戰(zhàn)士，搶占了山谷左側(cè)的高地，劉好帶領(lǐng)縣大隊搶占了右側(cè)的山坡，對山谷的日偽軍形成合圍之勢。康川少佐覺得不妙，指揮日偽軍從山谷拼命突圍出去。

日偽軍撤退后，鄧月梅朝垛兒倒下的地方飛奔過去。垛兒斜躺在樹根下，頭頂插著的幾朵野花被子彈打穿，花瓣掉落在地上，旁邊流了一攤血。“垛兒！垛兒！！”鄧月梅大聲喊叫。垛兒的頭微微動了一下，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像不認識似的看著鄧月梅。周海闊從后面趕過來，一把將垛兒抱在懷里。垛兒看到周海闊，眼神一下子亮起來，使勁兒地張了張嘴，很吃力地叫了一聲：“爹……”便永遠閉上了雙眼。

周海闊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垛兒——”

周海闊抱緊垛兒，嗚嗚地哭了。鄧月梅和周圍的人非常震驚，誰都沒想到垛兒竟然是周海闊的女兒。

垛兒被埋在她倒下的地方。周海闊幫她整理衣服的時候，從內(nèi)兜里找到一片樹葉，上面畫了一個小女孩，旁邊寫著“垛兒”。

鄧月梅恍然大悟，那天做游戲的時候，垛兒在有自己編號的樹葉上做了記號，因此搶先抓鬮，抓走了有自己編號的樹葉。她不想讓弟弟妹妹關(guān)照自己，而是每天去關(guān)心幫助弟弟妹妹，讓弟弟妹妹都誤以為她抓走了有他們編號的樹葉。

周海闊并不明白垛兒身上為什么藏著這片樹葉，仔細看了看，塞回了兜里，再把她抱到河邊，輕輕地給她洗了臉，又在周邊采了一把野花，放在她胸前。所有人默默地站著，沉痛地看著周海闊的每一個動作。當周海闊捧起一把潮濕的泥土撒在垛兒身上的時候，國棟突然跑上前，從兜里掏出幾塊滑石，放在垛兒手里。

人群中發(fā)出了哭泣聲，漸漸地，哭泣聲越來越大。周海闊的眼里卻沒有了淚水，他掩埋了垛兒，站起身順著河邊朝下走去。

垛兒死后，周海闊臉上溫暖的微笑不見了，整天跟張承業(yè)泡在車間里，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成功仿造出了一門九二步兵炮和兩發(fā)炮彈。這門炮能不能打響，周海闊心里沒底，步槍和機槍可以在山洞里測試，但九二步兵炮只有兩發(fā)炮彈，他舍不得浪費。

這時候，周海闊聽到一個消息，膠東八路軍正準備攻打牟平縣的水道據(jù)點。這個據(jù)點是敵人在煙臺以南修筑的第一個大據(jù)點，因此修筑的工事非常堅固，易守難攻。周海闊立即將這門炮送到陣地，用實戰(zhàn)測試大炮的威力。

炮手第一次操作這種炮，非常緊張，第一炮竟然打飛了。張承業(yè)當場指導(dǎo)炮手，重新校正瞄準尺度，打出了第二發(fā)炮彈。只聽見轟隆一聲，堅固的大碉堡被炸飛了半截。敵人沒遭遇過威力這么大的炮彈，嚇得抱頭逃命，完全放棄了抵抗。八路軍戰(zhàn)士只用了一小時，就干凈利落地結(jié)束了戰(zhàn)斗。

周海闊看著大炮笑了。這是垛兒死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很快，膠東兵工廠又仿造出一批捷克機槍，送到前線部隊。有了武器彈藥，八路軍迅速壯大起來，讓盤踞在膠東的日軍吃盡了苦頭。駐扎煙臺的日軍總指揮大島大佐，調(diào)集煙臺境內(nèi)的日軍精銳部隊六千多人，突然包圍了八路軍棲霞根據(jù)地。棲霞的八路軍主力部隊成功跳出包圍圈，兵工廠不幸被上千名敵軍圍得水泄不通。劉好試圖帶領(lǐng)縣大隊沖進包圍圈解救，沖殺了幾次都沒成功。

周海闊觀察了周邊的情況，發(fā)現(xiàn)東邊最險峻的卡口由張貴的偽軍把守，卡口的通道是一條河流，只有四十米寬，河流兩邊是陡峭的山崖，偽軍占領(lǐng)了山崖制高點?；蛟S正是因為這個地方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日軍才放心交給偽軍把守。

周海闊決定從東邊的卡口突圍，他讓警衛(wèi)排排長王大勇帶領(lǐng)警衛(wèi)排戰(zhàn)士和上百名工人，從山崖后面沖上去，打垮張貴的偽軍，扼守制高點，掩護識字班的孩子從河流突圍出去。王大勇選拔出上百名工人，攜帶武器、彈藥準備出發(fā)的時候，走到鄧月梅面前，跟她道別。鄧月梅心里明白，這是她跟丈夫見的最后一面，他不可能活著回來了。鄧月梅突然抓住王大勇的手不放松，拉著他走到周海闊面前，說：“周廠長，我有個請求……”

王大勇愣住了，以為鄧月梅不想讓他去完成這次任務(wù)，立即瞪圓了眼睛喊道：“放開我！”

"""鄧月梅聲音變小，但語氣堅定：“我想跟他單獨待一會兒，我想……”

周海闊聽明白了，驚訝地看著鄧月梅，使勁兒點點頭。

鄧月梅拉著王大勇進了一間屋子。警衛(wèi)排的戰(zhàn)士也明白了，持槍站立在門口，守衛(wèi)神圣的生命傳遞。他們站成了一尊尊雕像。十多分鐘后，鄧月梅牽著王大勇的手，走出屋子。門口站立的警衛(wèi)排戰(zhàn)士對她舉手敬禮，深情凝望。

王大勇帶領(lǐng)戰(zhàn)士和工人幾次沖刺，打垮了偽軍，拿下制高點。日軍發(fā)現(xiàn)后瘋狂反撲，在大炮的掩護下，輪番朝山頂進攻。周海闊抓住時機，帶領(lǐng)兵工廠的男女老少，在河流中逆水沖出卡口。半個小時后，周海闊他們在縣大隊的幫助下，轉(zhuǎn)移到安全區(qū)域。他們身后的槍炮聲消失了，因為扼守制高點的警衛(wèi)排戰(zhàn)士和上百名兵工廠工人全部犧牲了，山頂被日軍的炮火夷為平地。

那年冬天，鄧月梅生下一個男孩，她按照國棟的名字，給兒子起名“國勛”。孩子出生三天，日軍華北方面最高司令長官岡村寧次親臨煙臺指揮膠東“大掃蕩”，集結(jié)了日軍一萬五千人和偽軍五千人。根據(jù)上級命令，兵工廠要立即離開棲霞。天氣寒冷，鄧月梅無法帶著出生剛?cè)斓暮⒆愚D(zhuǎn)移，于是決定將男孩留在棲霞。此時，合甲溝村的杜殿倫和李桂芝夫妻沒想到剛出生的兒子夭折了，心里非常悲傷。鄧月梅得知后，讓周海闊陪同她，在一個落雪的夜晚，將自己的兒子托付給李桂芝?！按蠼悖竽愫煤脤Υ@個孩子，把他養(yǎng)活了?！编囋旅氛f著，想起了自己丈夫王大勇英勇就義的情景，忍不住哭了。

周海闊上前握著杜殿倫的手，懇求說：“老鄉(xiāng)，辛苦你們啦，國勛這孩子是八路軍的種，希望他能活下來?！?/p>

李桂芝將幼小的國勛抱在懷里，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對鄧月梅發(fā)誓：“你放心吧，國勛就是俺的親生兒子，俺一定不會虧待他?！?/p>

鄧月梅和周海闊走出李桂芝家的屋子，院子里的積雪很厚了。李桂芝抱著孩子不敢出屋，就站在門口跟鄧月梅作別。鄧月梅轉(zhuǎn)身想再看一眼兒子國勛，孩子突然在李桂芝懷里哇哇大哭。鄧月梅忍不住跪在雪地上，對李桂芝和杜殿倫夫妻磕頭，說：“大哥大嫂，謝謝你們……”

鄧月梅在周海闊的攙扶下走遠，杜殿倫想起家里有幾個水煮雞蛋，要給鄧月梅帶上。追出院門后，已不見他們的人影，雪地上只留下兩行腳印。

對李桂芝來說，國勛已經(jīng)是她的親生兒子。李桂芝臨死的時候，把五個兒子叫到面前，叮囑他們說：“哪天能見到國勛，一定告訴他，娘想他……”

8

在我講故事的過程中，小羽和她的閨密一開始還打斷我的話，問這問那。故事講到一半的時候，她們又招呼服務(wù)員小哥要了啤酒，邊聽邊喝。講到草房大火里被活活燒死的孩子，王木秀的血染紅杏樹，講到王大勇和戰(zhàn)士們在山頂化作焦土，講到鄧月梅雪夜跪別幼子……她們再沒有碰酒杯，淚珠子無聲地往下砸，落在帶著油漬的桌布上。連空氣都凝滯了，只剩下烤肉串竹簽上油脂冷縮的噼啪聲。

我的故事講完了，桌上一片死寂，啤酒沫悄無聲息地破滅。

“講完了？”小羽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蒙了一層霧。

“完了?！蔽腋械揭魂囍v述后的虛脫。

“沒完！”小羽猛地抬起頭，眼眶紅得像炭火灼過，追問的聲音有些發(fā)抖，“那個叫國勛的孩子……養(yǎng)活了嗎？”

我啜了一口涼透的茶，潤了潤干澀的喉嚨，說道：“國勛在杜殿倫和李桂芝的精心呵護下，幸運地活下來了，為了養(yǎng)活他，杜殿倫一家人吃盡了苦頭。新中國成立后，鄧月梅找到合甲溝村，將她的兒子國勛領(lǐng)走了。對于李桂芝來說，國勛已經(jīng)是自己的親兒子了，鄧月梅突然將國勛帶走，就像揪了她的心肝。國勛走后，李桂芝接連生了五個兒子，其中有一個兒子也起名叫國勛。”

小羽和她的閨密屏息凝神。小羽急切地問：“領(lǐng)走了？后來呢？”

我迎著小羽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我不知道鄧月梅和她的兒子國勛現(xiàn)在在哪里，但我找到了合甲溝村的國勛。他跟我講了很多，填補了書本里被戰(zhàn)火熏黑的空白。他告訴我，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尋找跟他重名的哥哥國勛，卻杳無音信。他拿出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給我看，那是鄧月梅領(lǐng)走兒子國勛時跟李桂芝留下的合照。照片上，李桂芝懷抱著國勛，鄧月梅站在旁邊。李桂芝臨終前，叮囑兒女們說，如果有一天見到國勛，告訴他，娘想他……”

小羽繼續(xù)追問：“國棟呢？那個孤兒，他后來去哪兒了？”

我遺憾地搖搖頭說：“國棟長大后參軍，當了團長，在一次戰(zhàn)斗中不幸犧牲?！?/p>

小羽忍不住驚叫一聲：“也犧牲了？這么說，他們沒有后人了？”

我沉思了一會兒，問小羽：“你知道國棟的父親牟連長是哪里人嗎？你應(yīng)該知道?！?/p>

小羽愣住了，轉(zhuǎn)頭看幾個閨密，然后說：“我？我怎么會知道……”

“十里堡村的?！?/p>

小羽的一個閨密嘴快，說：“棲霞只有一個十里堡吧？”

我點點頭，對小羽說：“就是你姥爺家那個十里堡村?！?/p>

小羽驚愕地張大嘴，說道：“你怎么知道的？史料上有記載嗎？”

“我寫《敵后兵工廠》的時候，用了五年時間挖掘當年的資料，意外發(fā)現(xiàn)牟連長是棲霞十里堡村人。他犧牲后，就被埋在十里堡村南山腳下，后來他的墳?zāi)贡贿w移到膠東革命烈士陵園?！?/p>

小羽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問：“這么說，牟國棟是我姥爺那個村的后人？”

我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看著她說：“你回家，好好問問你母親，我的牟老師。問問她，你姥爺家族中，有沒有這樣一名烈士?！?/p>

小羽的呼吸瞬間窒住了，她的三個閨密也面面相覷。小羽朝我身邊挪了挪身子，小心翼翼地說：“我沒記憶，也沒聽我母親說過我姥爺家族有烈士。”

我嘆息一聲說：“血脈是骨子里的記憶。有些犧牲刻在墓碑上，有些刻進活著的骨肉里，一代代傳下去。為了今天我們能坐在這兒擼串，討論結(jié)不結(jié)婚、生不生孩子，是多少爹娘把自己當炸藥扔出去換來的?！?/p>

小羽唰地站起來，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她沒再看我，也沒看她的閨密們，像一個失去方向的陀螺，踉蹌著沖出了燒烤店，身影瞬間隱入夜幕中。

她的三個閨密慌忙跟著追了出去。

我沒有阻攔。我知道，今晚的夜空對她來說，不再是浪漫的繁星，而是沉甸甸的布滿血色的星光與雪色呼嘯的穹頂。有些真相需要獨自吞咽和消化，那是家族與民族命運的沉重一頁。

桌上杯盤狼藉，冷了的鐵簽上油漬凝結(jié)。夜風(fēng)掀動油膩的門簾。門外夜空浩瀚，星海流轉(zhuǎn)，無聲而磅礴。

半個月后，我的手機在案頭震動。是小羽。她的聲音不再像往常那樣清亮跳脫，而是帶著一種被命運開涮后的平靜和釋然，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是剛剛哭過又擦干了淚。

“龍哥?！彼穆曇敉高^聽筒傳來，平靜中蘊含著力量，“我跟爸媽聊了，聊了差不多兩個通宵，牟連長是我姥爺?shù)母绺?，是我的大姥爺。?/p>

電話那端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我能想象她此刻復(fù)雜的神情。再開口時，她的聲音里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和輕柔：“龍哥，我媽跟我說，當年他們讓你和我結(jié)婚是真心實意的，她覺得你善良真誠、有才有德。我爸說，今天我們坐享太平，是無數(shù)‘爹娘’用命填出來的?！?/p>

她的聲音染上了一絲久遠的滄桑與溫柔的決斷：“龍哥，我……我決定了，我要結(jié)婚，要生孩子。要是女孩，就叫垛兒。要是男孩，就叫國棟……”

我的喉嚨瞬間被堵住，眼底有什么滾燙的東西洶涌而出。窗外，正是膠東半島五月的天，風(fēng)卷著溫煦的陽光撲進來，窗臺上的那盆杜鵑，不知何時已悄然盛放，紅得灼眼，像一顆顆滾燙跳動的心，又像戰(zhàn)場上永不熄滅的火把。

【作者簡介】衣向東，山東棲霞人，當代著名作家、編劇。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入伍，一九九一年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曾任武警總部文學(xué)刊物主編，在部隊服役二十四年，二〇〇六年退出現(xiàn)役。主要文學(xué)作品有長篇小說《牟氏莊園》《站起來說話》《身份》《無處藏心》《樂道院》等二十多部、長篇報告文學(xué)《橋——“楓橋經(jīng)驗”55周年風(fēng)雨歷程》等十多部、中短篇小說集《老營盤》《吹滿風(fēng)的山谷》《過濾的陽光》《愛情西街》等，另有兒童文學(xué)和散文十多部。曾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二屆老舍文學(xué)獎，第二屆北京市文學(xué)藝術(shù)獎，第九屆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第四屆、第六屆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第十屆、第十一屆、第十二屆、第十三屆、第十四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八屆、第十三屆、第十四屆全國公安系統(tǒng)“金盾文學(xué)獎”，第二屆方志敏文學(xué)獎，首屆膠東文學(xué)獎等。

責(zé)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