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的臘月,午后,天陰沉得厲害,雪從半空中傾灑著,狹窄彎曲的街巷里白雪。天色昏暗,濃稠的烏云仿佛要壓下來??諝獬翋灒屓舜贿^氣來。寒風(fēng)像利劍在空中飛舞,叫聲尖厲,刺骨的風(fēng)讓人打著寒戰(zhàn),縮緊了脖頸
嗩吶聲聲,吹出了凄涼、憂 傷、惆悵,吹出了無奈和哀愁
緩緩走來一頂小轎,轎簾前的紅纓子在風(fēng)雪中顫悠。轎內(nèi)的座位上,左邊安放著一尊木雕牌位;右邊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女子,衣裳為灰色的棉祅棉褲,有幾許蒼黃的、尺半長的素色帕子,遮在頭上,牽拉至脖頸間
一張羸弱的臉顯得很蒼白,簡直白得不成樣子,似乎讓吸血鬼把血抽凈了;雙眼有淚水氤氳而出,以致瑟瑟抖動的長睫毛像在水里浸泡了一樣;緊緊咬著的嘴唇也已滲出一縷血痕,只有唇上的這一抹嫣紅,還沾染著一線生氣。她就這樣僵尸般端坐著,眼眸像凝止不動一般,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沿街的房屋前有人在嘰嘰喳喳說著話。
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嘛嘛,用沙啞的聲音,沖著轎子說:“這就是顏六家的女人吧?
“嗯,是呀!\"另一個年紀(jì)相仿,稍胖點,但身上也沒幾兩肉的老嘛嘛,把雙手插進(jìn)袖口附和著說。
“好可憐啊!”瘦嘛嘛說
稍胖點的嘛嘛擠出了一星同情的淚水,點點頭。
這對新人,是從小定的娃娃親,親事是爹娘給做的主。到了成親的日子,男的不知得了什么病,就冷不丁地死了,
‘死就死了唄,爹娘怎么就忍心讓一個俊??拥男⊙绢^還嫁過去守節(jié),守一輩子空房?\"瘦嘛嘛用帕子拭著眼窩,哀嘆一聲。
又從一家門前走出了爺孫倆。被爺爺拽著的男孩眨著眼睛,不明就里,仰著頭顱,帶著疑問。
“娶媳婦的!\"爺爺俯下身和 孩子說。
孩子見過娶媳婦的,但覺今天這戶娶媳婦的有些躁蹺
“爺爺,她的男人呢?”男孩問。
爺爺說:“就在轎子里。
從被風(fēng)撩開的轎簾中,偶爾能看到那尊木雕的牌位
“哼,才不是呢,\"孩子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那只是塊木頭。”他還想問爺爺些什么,但見爺爺欲落淚的樣子,便忍了,把話悶了回去。
轎子抬至一處造型考究亦算氣派,水磨青磚雕琢鑲嵌的門樓前。有一位小年輕仁立在那兒,待轎落穩(wěn)掀開簾子,抱起新郎牌位,接著又有一對衣衫素淡的女子,把幾乎凍成一坨冰的新嫁娘攙扶出來。“新郎”、新娘并排著,新娘子僵麻的軀體走不成道了,幸虧左右的女子扶持著
嗩吶聲時急時緩亦嘶啞,像害傷寒的病人痛苦吟喚
房前擺張八仙桌,后邊是太師椅,“新郎\"的爹娘面無表情地端坐著,被寒冷凍出了鼻涕眼淚,身體在顫抖…
小年輕手捧“新郎”,與新娘一起,拜天地,拜高堂,諸多繁文縟節(jié)皆做了個遍。接下來,小年輕手中的“新郎\"率先,新娘隨后人了洞房。
天黑上來了,洞房里寒氣襲人,像冰窖,木床是鏤過花紋的,床頭擺著兩個素花枕頭,被子上點綴著枝葉、花朵,疊放著。
“新郎\"坐在左邊的枕頭上,因枕頭不平跌倒了,新娘雙手捧起,待枕頭捋平,重新放上去。
床邊桌上有一青花瓷燈盞,偶爾發(fā)出磁磁聲,一縷灰色煙嵐飄繞彌漫。門隙中乘虛而入的穿堂風(fēng),把燈拂滅了,洞房里黑咕隆咚。新娘那被凍得貓咬般的手,去桌上摸洋火,刺啦刺啦一連劃了三五支,才重新點燃
洞房外的風(fēng)刮得越發(fā)狂妄,雪下得更加賣力,發(fā)出撲嗒撲嗒的聲響。
天地間一派混濁暗淡。
夜的深處,有雞嘶啞的啼鳴聲響起,被風(fēng)拋擲到很遠(yuǎn)的天宇。燈盞里的油已燃盡了,燈已熄滅,只有那芯子還殘存一點光亮,也很快就熄滅了,
新娘坐在床的右側(cè),捧起‘新郎”,貼緊在胸前,讓那淚水泄出一片汪洋…
不幾日,又有人家娶媳婦了。未出蜜月的新娘搬起高腳凳,放在窗前,從窗榻間往外張望。那嗩吶手鼓脹著腮幫子,吹出一派張揚(yáng),那敲鑼打鼓的人,鼓搗出陣陣脆響,話聲笑聲漾出很遠(yuǎn)……
她從凳子上下來,摸起納的鞋底,可已無心穿針引線,只是情不自禁噓一口氣,把鞋底丟下,黯然神傷起來,不覺間眼窩已漲滿淚水…·
明天就是小年了??罩校粫r傳來二踢腳沉悶的響聲
她找出紙來,剪了“喜鵲登枝”,剪壞了,鉸碎扔了;又剪“鴛鴦戲水”,又把那翅膀剪豁了,撕得稀碎,撇了;又欲剪朵花,不小心把手鉸了,出血了,痛得她把指頭放進(jìn)嘴巴里吸吮;又剪,總算剪好了,她對著銅鏡,插入發(fā)間·…
須臾間,臉泛上了燒灼感,她有幾許羞怯,便把眸子挪移至窗外,見枝葉凋零的石榴樹上,有對家雀依偎著梳理乳毛,啁啾地鳴叫,叫出了她滿腹的悵惘,她便把目光收斂回來,坐入床間,抱起“男人”,把癡癡的目光投射上去……
翌日清晨,又有雪跌落下來,風(fēng)也刮得狂躁,天冷得邪乎。前來幫著忙年的二嬸子,捧著一個泥火盆,來到新娘子門前,輕叩門扉,沒人應(yīng),想是人家還沒起呢,就想言一聲,把火盆擱下退出來,可屋里并沒有她的影子。二嬸子伸手拭了下床上的被褥,并沒有溫暖感,知道新娘子已起身多時了。家人四處找尋,最終還是二嬸子發(fā)現(xiàn)院中井里有什么漂浮著,待打撈上來,見是新媳婦,她那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丈夫”…
選自《當(dāng)代小說》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