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總在剎那

秋涼如水，柿柿如意，又是一個多彩的秋天。

今年的秋，姍姍來遲，老槐樹、野菊花倒如約金黃。

因為蕭瑟？因為黃昏？因為回到故土？因為人過中年？我有點感慨。感慨于半睡半醒的我，感慨于半是半非的故鄉(xiāng)。

遙想當年，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出生在蘇北這個普通的鄉(xiāng)村。母親是農(nóng)家婦女，父親是煤礦工人，他們一個在田間一鋤一彎腰，一個在井下一鎬一叩首，撐起了我的整個童年。

歲月厚我，讓我有一個讀書的愛好，上蒼寵我，給我一副還算悅耳的嗓音，讓我成了發(fā)小嘴里的故事大王、外婆嘴里歡跳的小青蛙，天真無邪地度過了少年時光。

我是個念舊的人，對田園有著無法割舍的親切。童年，山坡上連綿的山楂林，田埂邊蹦跳的小螞蚱，老農(nóng)吆喝耕牛的悠揚呼喚，布谷鳥阿公阿婆的歡快叫喊，這片土地的一切一切總頻頻入夢，和那塊槐花餅、面片湯一起，久久回蕩在我的記憶里。

今天，我以一位歸鄉(xiāng)掃墓者的身份，再赴老家，近鄉(xiāng)情更怯，入鄉(xiāng)情更濃！

野外的風忽大忽小，蒼茫的云忽濃忽淡，遠處低矮起伏的山巒圍成半個環(huán)，風聲、雨聲、鄉(xiāng)音聲，挾裹著曾經(jīng)的一幕幕呼嘯而來，匆匆而過！但那些笑臉，那些溫暖，卻執(zhí)著駐足，回旋周遭，影影綽綽，近近遠遠。

這一刻，天地肅穆，萬物安詳；這一刻，我很小，心緒空落。對著那堆墳塋，像個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家！

情感瞬間泛濫，鄉(xiāng)愁如潮奔襲。鄉(xiāng)愁，是童年抄網(wǎng)里的毛毛魚；鄉(xiāng)愁，是在姐姐背上啃著的酸甜野果；鄉(xiāng)愁，是那個給了我生命的人，如今變成了故鄉(xiāng)的一座墳塋，清明時節(jié)，等著我給她添土；鄉(xiāng)愁，是那個曾經(jīng)帶我上墳的人，如今靜靜地躺在這里，歲歲等著我給他上墳！

鄉(xiāng)愁就是那個朝花夕拾的孩子，在成年回首時才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彌足珍貴。曾經(jīng)，我一次次的閉上眼睛，夢到故鄉(xiāng)。在那里，走著走著就大了，在他鄉(xiāng)，走著走著就老了。卷起煎餅想起娘啊，肉體離家鄉(xiāng)越遠，靈魂離家鄉(xiāng)就越近。

如今，身在故鄉(xiāng)，腳踏故土，還是念，還是想。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人和事，瞬間點亮內(nèi)心的渴望，讓我再走一次羊腸的道，再游一次家鄉(xiāng)的河。那些鄉(xiāng)間俚語，那些童年歌謠，在我人生的中年驛站中，一陣陣的糾心纏肝。我一直在心里念叨，就是這片土地，就是這片莊稼，生過我，養(yǎng)過我！

人??！就是奇怪，如一葉扁舟，青少年時希望迎風斗浪，中老年時渴望古渡晚霞。在外漂泊越久，靈魂擺渡越長，越想皈依，越想寧靜，終于發(fā)現(xiàn)，生我養(yǎng)我的這份故土，可追憶，可緬懷，最適合讓漂泊的靈魂橫漿棲息。

我一直捫心自問，故鄉(xiāng)咋就這么親切呢？它那么厚重，那么安詳，能承載我所有的躁動、迷思、所愿、所想。于是，我在故鄉(xiāng)的村頭，咀嚼回味父母、兄弟、親人、鄉(xiāng)鄰，還有那鹽豆、咸菜、蘿卜干，一個個的伴我暢游故鄉(xiāng)。

對了，還有那童年的發(fā)小，就算做了爺爺奶奶，在彼此驚喜的呼喚中，依然雀躍著一溜小跑，那已經(jīng)風霜的面容里，一絲絲童年的音容在往外匯聚，都是當年的模樣，還在放著風箏，還在割著豬草，還在捉著蝴蝶……

曾經(jīng)，聽娘說過，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故鄉(xiāng)，就是你的根。當年不以為然，多年以后，終于明白，爹娘就像一顆種子，他們扎身泥土，我就有了根。從此，我和這塊土地有了最直白的鏈接，我知道，爹娘在等我，這片土地在等我，等我魂歸故里，等我葉落歸根。

一如這執(zhí)著的老屋，帶著我半生的回憶，倔強得不動分毫，翹首以盼。老屋老了，殘門銹鎖，灰頭土面，不復當年的歡聲笑語。據(jù)說，房子是有靈氣的，它的靈氣和人氣相通。一大家子人進進出出，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它就精神著，它就挺立著，和它的主人一起青春活力，和它的主人一起油鹽煙火。

而當孩子們?nèi)绯龈C的小鳥一個個撲棱著翅膀遠飛，老屋也和守著故土的父母一樣，日漸蒼涼，靠那些回憶補貼日月。最后，當父母也翩然西去后，它徹底暮氣沉沉，如遺落野外的一枚蟬蛻，走進風，走進雨，讓位于野草灰塵，等著那個瓦落入泥的命運。

如今，看到它老到塵面鬢霜，老到游絲一線，居然不再是家，不再愿意收留我哪怕一頓飯的停留。

睹物思人，我淚水盈目，一聲嘆息。想家，總在剎那！

情絲在文字里飄忽，如童年的蒲公英，漸行漸遠，像兒時母親井邊挑回的水桶，一路滴滴答答的省略號，說不盡，道不完。

我俯身在故鄉(xiāng)的胸前，隱約聽到爹娘喚兒聲。記憶中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物，可追可憶，可親可近，屬于故鄉(xiāng)，守護故鄉(xiāng)，回首可見，卻又觸手難及！

李德響：供職于徐州礦務集團，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故園之戀》《身向中東那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