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一直沒有停,這已經是來月經1的第十二天了。一般從第三天開始,量就會減少,到了第五六天就會結束。但這一次月經已經持續(xù)兩周了,仍看不到一點結束的跡象。每到傍晚,月經的量會減少一些,她以為終于要停止了,結果第二天早上還是一股一股地流出來。
半個月過去,血還是沒止。她猶豫著要不要去婦科看看,但對還沒有結婚的處女來說,去看婦科不是那么容易下定決心的事。
連續(xù)二十天流血,她開始出現(xiàn)眩暈的癥狀,總是很疲倦,正常的生活開始受到影響。于是她終于決定去看婦科。
醫(yī)生沒有多說什么,在她肚子上涂抹好滑溜溜的透明凝膠,用圓潤冰冷的金屬板到處按一按。醫(yī)生仔細地看著黑白屏幕,自言自語道:
“沒什么異常啊……”
不管她怎么擦拭,凝膠還是把手和上衣沾了個遍,她只能換件衣服再回診療室。醫(yī)生打開她的病歷問道:
“最近你有什么感到特別有壓力的事情嗎?或者是換了新環(huán)境?”
“最近我正在學校寫碩士論文……但也沒有那么大的壓力……”
醫(yī)生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后奮力在病歷上寫著什么。
“如果壓力過大的話,荷爾蒙就會異常,有可能一段時間里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超聲波的檢查結果很正常,你先吃避孕藥看看情況。連吃三周,然后停一周,接著再吃三周停一周,這樣吃兩三個月的話,應該可以恢復正常?!?/p>
于是她開始吃避孕藥。
吃三周,停一周,然后再吃三周停一周。就這樣,她吃了兩個月以后停了藥??稍谕V钩运幍牡诙欤陆浻謥砹?,這次仍舊過了十天都沒有停經。于是她只得又開始吃藥,月經竟然停了。三周后,她想停止服藥,可一模一樣的事情再次發(fā)生。結果,她竟然吃了六個月避孕藥。
第六個月,月經在第五天就正常地結束了,她高興得不得了。
一個月后的某天早晨,她剛想從床上下來,就感覺天旋地轉,一下子跌坐在床上。
她吐了一整天,眩暈到難以忍受,什么都吃不下。身體變瘦了,好像還有點發(fā)燒。
她決定去大型醫(yī)院好好做個體檢。拍了X光片,還做了血檢和尿檢。
醫(yī)生看了看她的檢查結果,面無表情地說:
“你懷孕了?!?/p>
“什么?”
“你去婦產科吧?!?/p>
于是她去了同一家醫(yī)院的婦產科。醫(yī)生化著濃妝,很難讓人信任,大概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經過一系列并不太愉快的檢查后,醫(yī)生擺著一張冰塊般冷漠的臉告訴她:
“懷孕六周了?!?/p>
“可是我還沒有結婚,也沒有男朋友?!彼瘩g道。
“完全沒有性生活嗎?最近也沒吃什么藥?”
“因為月經一直不停,所以確實吃了比較久的避孕藥……”
“吃了多長時間?”
“六個月?!?/p>
醫(yī)生猛地吊起她那涂著深藍眼影、畫著黑色眼線的眼角,用一種令人害怕的眼神瞪著她。
“避孕藥你是按照處方吃的嗎?”
“醫(yī)生讓我吃兩三個月,可是避孕藥本來不用處方就能買到啊……”
她不知為什么很沒有底氣。
“醫(yī)生讓你只吃兩三個月,你應該吃兩三個月就停下來啊?!?/p>
“那個,因為月經怎么也停不了……”
從醫(yī)生那涂著濃艷口紅的嘴唇中間吐出一聲夾雜著不耐煩的嘆氣聲。
“在身體不正常的情況下,吃那么長時間的避孕藥,可能會產生懷孕的副作用?!?/p>
“什么?可是……避孕藥不是讓人避免懷孕的藥嗎?”
她小聲反駁。聽到她的話,醫(yī)生剜了她一眼,那涂著深藍眼影、畫著黑色眼線的眼角仿佛可以幻化成形向她刺來。
“濫用藥物產生副作用,就是本人的錯。藥這種東西可不是你能亂吃的?!?/p>
“那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俊?/p>
醫(yī)生看著病歷問她:
“孩子有父親嗎?”
“???”
“我問你有沒有人愿意做孩子的父親?!?/p>
“沒有……”
醫(yī)生低頭看看病歷,又用化著濃妝的可怕眼睛瞪了她一眼。
“那你要快點找到可以做孩子父親的人?!?/p>
“孩子的父親?為什么啊?”
“既然已經有孩子了,孩子當然得有父親才行啊!”
醫(yī)生尖銳地回答。
“那,如果找不到孩子的父親,會怎么樣?”
“現(xiàn)在這種情況,因為你不是正常懷孕的,如果沒有男性伴侶,孩子就沒有辦法正常發(fā)育。你知道雞蛋也有無精卵和受精卵的區(qū)別吧?一樣的道理。如果孩子沒辦法正常發(fā)育,妊娠就無法正常進行,最終會對產婦造成影響。你明白了吧?”
醫(yī)生看著她的臉,不耐煩地解釋。
“嗯……那,會有什么樣的……不好的……影響呢?”
“不同情況下可能有不同的問題,現(xiàn)在才懷孕六周,我沒什么能告訴你的?!?/p>
醫(yī)生又嘆了一口氣,然后抬眼盯著她,用威脅的語氣說:
“不管怎樣,要趕快找到孩子的父親。盡快。如果找不到的話,結果會很糟?!?/p>
她先去學校辦理了休學。她的家人達成共識,要在更顯懷之前找到能成為她肚子里孩子父親的人,哪怕是通過相親。她用生病的借口申請了休學,脾氣暴躁的指導老師火冒三丈,說好不容易才把她的論文輔導上正軌,偏偏這個時候要休學,太不像話了。她雖然也覺得很可惜,但沒有其他辦法。系里的同學以為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癥,深深為她擔心,讓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休學后,她一下子沒有事情做了。家人卻突然忙碌了起來,全家都投入到“為孩子尋找父親”的工作中。在母親的雷厲風行下,第一場相親很快就來了。
媒人和母親把她跟男人單獨留下,兩人面前擺著兩杯咖啡,暫時陷入沉默。這是她第一次相親,她不知道該在初次見面的陌生男人面前說什么話,眼睛該望向哪里,手該放在哪里。而且,本來已經有些好轉的孕吐,從那天早晨開始突然變得嚴重。在冷氣十足的酒店咖啡廳里,聞著濃濃的咖啡味,她的身體從一開始就在打戰(zhàn),胃里不斷翻涌著。
“聽說……你在讀研究生?”
男人在漫長的尷尬之后終于開口了。
“是……”
她凍得嘴唇顫抖,勉強回答。
“那你讀什么專業(yè)?”
“俄語語言文學1……”
“很特別的專業(yè)啊。咱們國家學習挪威文學的人沒有多少吧?”
“那個……不是挪威……”
突然,她再也無法忍受咖啡的味道。也顧不上體面了,她沖出座位,向著衛(wèi)生間的方向奔去。她擠壓著空了好久的胃,痛苦地吐出了一點點咖啡和胃液,以及空氣。她一邊沖洗著手和嘴,一邊盼望等她出去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離開了。
然而,男人一臉擔心的表情,正等在女衛(wèi)生間門口。
“你沒事吧?”
她晃晃悠悠地走出來,男人馬上扶住她,問道。
“嗯……對不起?!?/p>
她因為羞愧,臉變得紅紅的,但不知該怎么辦。男人一直把她扶到桌子旁邊。在從衛(wèi)生間到桌子的這短短一段距離里,她倚著男人慢慢走,不止一次意識到男人的肩膀寬到可以完全包裹住她。男人的手臂結實有力,同時溫暖而柔軟,一路攬著她被空調吹得冰涼的胳膊和肩膀。哪怕眼下她依然頭發(fā)暈,腿打戰(zhàn),羞愧得恨不能馬上從這里逃走,她仍然能感覺到這些事實,這讓她原本就紅的臉更紅了。
“你身體很不舒服嗎?要不我們出去吧?”
“還好,對不起。我們可以再坐一會兒嗎?”
“啊,好的。那就再坐一會兒?!?/p>
她靠在椅子上,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男人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喝咖啡。
“你不舒服?其實沒必要勉強過來的……”
“不是,是因為孕吐很嚴重……我懷孕了?!?/p>
“啊,是嗎?恭喜你?!?/p>
“謝謝?!?/p>
“哦,那是不是因為咖啡的味道才不舒服的?我讓服務員來收走吧?”
男人趕忙叫來了服務員。
“謝謝你?!?/p>
她仍然覺得十分羞愧??Х任断Я耍孟袷娣艘稽c。
“不過,看上去懷孕還沒多久吧?”
“是的,現(xiàn)在剛兩個月?!?/p>
“還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吧?啊,我是不是問得太多了?”
“沒有,沒關系。我還不清楚孩子的性別,也沒打算專門去問。”
“也是,一直懷著激動的心情等待結果會更有意思。”
男人穩(wěn)重、親切,讓人很有好感,甚至還是讓人非常舒服的聊天對象。在說了好一會兒關于懷孕和孩子的話題后,她突然問道:
“那個,你可以當我孩子的父親嗎?”
“孩子的父親?”
“是的,其實我今天來相親,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她簡單地告訴了男人自己因為吃避孕藥懷孕,以及醫(yī)生警告她的故事。
男人認真地聽著她講。
“……我現(xiàn)在沒法馬上回答你?!?/p>
男人傾聽完她的故事,想了一會兒后說。 “因為我不知道有這樣的原因就來了……相親是相親,但成為孩子的父親不是這么容易就能決定的事情。對不起?!?/p>
“不,不,沒關系。”
“雖然我沒辦法現(xiàn)在就回答你,但我們可以繼續(xù)見面,等更了解對方之后再做決定吧。這樣也可以吧?”
“好的。”
盡管她一直拒絕,但男人還是堅持把她送回到家門口。
“我是司機,你可以放心坐我的車。”
男人笑著說。她在家門口下車,看著離去的汽車,才發(fā)現(xiàn)和男人聊了半天后,除了了解到他的職業(yè)是司機之外,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在那之后,她還參加了很多次相親,得到了來自他人各種各樣的介紹,但沒有什么收獲。大多數(shù)時候,等她從廁所回來,對方已經離去;聽到她說孩子需要父親,有的人臉色難看地不停抽煙,有的人露骨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悅。她漸漸疲倦了。她越來越覺得,這些人都不如第一次見的那個男人,但因為他工作時間不規(guī)律,不要說見面,想聯(lián)系上也很不容易。
她的肚子一點點地、不停地變大了。到了第五個月,肚子已經肉眼可見地鼓出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孕吐變得嚴重,又慢慢平復。胸部變大,體重增加,腰開始疼痛,腳總是腫著。她的呼吸變得困難,胸口一直悶悶的,常常流汗,不停地想上廁所。醫(yī)院說這些都是正?,F(xiàn)象。然而到第六個月,仍然沒有胎動。只有非常少的時候,她能感覺到肚子里有什么在輕輕搖晃或浮動,但從來沒有具體地感覺到孩子的身體在挪動或手腳在敲打子宮壁。她擔心有什么問題,結果化著濃妝的婦產科醫(yī)生兇巴巴地批評了她。
“你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孩子的父親?原因就出在這里?!?/p>
“那個,沒有那么容易……”
“這世界上有什么事是容易的?你以為懷孕是那么容易的事?你到底想干嗎呀?這都幾個月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已經在找了……”
“都是要做母親的人了,對自己的孩子這么沒有責任感,還能怎么辦???你自己想想吧,現(xiàn)在你的肚子里有個生命在成長,有個活人在里面。你要對一個人的一生負責啊。在胎兒發(fā)育的階段就已經這樣什么也不管了,以后生出來得什么樣啊?”
“可是……”
“看來你是覺得現(xiàn)在沒什么明顯可見的異常,所以就放心了。如果繼續(xù)這樣不負責任的話,不知道胎兒會出什么事。如果你想生出一個健康正常的孩子,不管怎樣也要盡快給孩子找一個父親?!?/p>
“但我也是為了孩子考慮,想給他找一個好父親……”
“別再說這些不痛不癢的話了!”
醫(yī)生火冒三丈,用畫著深藍眼影和黑色眼線的眼睛瞪著她,如果伸手去摸那眼神,可能會被割傷。她一下沒了底氣,趕忙走出了醫(yī)院。
顯懷之后,再想和別人相親就不太容易了。在第三十七次相親時,她剛剛落座,對方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就離開了。在那之后她向家人宣布,再也不想和任何人見面了。她賭氣說著大話,反正懷孕也是自己懷上的,孩子她也會獨自撫養(yǎng)。但她無法抑制內心深處逐漸增長的不安和負罪感,如果沒有父親,孩子是不是就會遭遇不測?自己現(xiàn)在是不是正在對孩子做著什么不好的事情?
于是,舒服地躺在家里、讀胎教童話、聽胎教音樂、看胎教視頻、吃鐵含量高的食物成了她的日常生活。孕吐消失了,但貧血比較嚴重。她的口味沒有改變,也沒有突然想吃平時完全不吃的食物。她的日常變得溫馨而平靜,家人和親戚對她前所未有地關心,像對待一件易碎的貴重物品。哪怕她只是隨口一說,需要的東西或想吃的東西就全為她買來了。除了在去婦產科定期檢查的時候,她漸漸安定下來,十分滿足。
一天,她像往常一樣讀著胎教童話,聽著胎教音樂,手機突然響了。是一條短信:
急,速回電。
屏幕上的號碼她第一次見,也許是發(fā)錯了。她刪掉了短信。
十分鐘后,手機又響了,還是同一條短信。她又刪掉了。
過了大概十五分鐘,手機再次響起。還是那條短信,只是這次又增加了兩個感嘆號:
緊急?。∷倩仉?,切切!!
她想,也許是誰有什么緊急的事情,可能撥錯電話號碼了。于是她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你好?”
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你好,你是剛才給我發(fā)短信的人嗎?”
“你是金英蘭嗎?”
她嚇了一大跳。
“是,我是金英蘭。你是誰?”
電話中響起了哧啦哧啦的聲音。
“喂?”
“那是我的意中人,啊!那是我的愛!唉,但愿她知道我在愛著她!她欲言又止,可是她的眼睛已經道出了她的心事;待我去回答她吧。不,我不要太魯莽,她不是對我說話……”
“那個……喂?”
男人提高了音量:
“天上兩顆最燦爛的星。因為有事離去,請求她的眼睛替它們在空中閃耀。”1
“喂!”
男人停下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俊?/p>
“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二幕第二場,凱普萊特家花園里的場景?!?/p>
“什么?”
“這是我的心意。在報紙上第一次看到英蘭小姐的照片時,我就知道,英蘭小姐是我命中注定的女子。噢,你是我的玫瑰,是我燃燒的心……”
“報紙上?”
“你沒有簡單地說只是找一個結婚對象,而是說‘尋找能成為我孩子父親的人’,我看到這里就有感覺了,你一定是個非常有女人味、具有文學感性的人。英蘭小姐,我們是由命運牽引到一起的。以我們對文學的熱情,以深沉的愛和理解……”
“喂,您好像誤會了……”
“我雖然沒有錢,不能直接給英蘭小姐的手機打電話,第一次見面就用緊急短信呼叫你,但話費我一定會還給你的。資本的倫理在愛情和激情面前是無力的。噢,我的小姐,我的紅色,我的紅色玫瑰……”
“我不是英文系的……”
她掛斷電話,找到了當天的報紙。打開最后一版,在角落里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和一段文字?!皩ふ夷艹蔀槲液⒆痈赣H的人”。在照片旁邊,寫著她的名字和年齡,職業(yè)是“研究生,文學專業(yè)”,聯(lián)系方式處大大地寫著她的手機號碼。
到了晚上,家人都回來了,她拿著報紙追問。家人們露出難堪的表情,說為了給孩子找到父親,使用了一些非常手段。
“也許一開始就坦白,可以更快找到……”
雖然她覺得這很不可理喻,但想到婦產科醫(yī)生的警告,她也不是不能理解。第二天,她一整天都在被電話折磨,但懷著一絲希望,她還是強忍著接了一天電話。
自稱“羅密歐”的那個人在她無視他的短信后,親自打來了電話。他每天都打電話來,念著各種各樣的文學作品中男人向女人求愛的片段,懇求她見他一面。小孩子常常打來開玩笑的電話,也有女人打來,介紹自己的兄弟、爸爸、兒子,甚至是她們的丈夫。還有打電話來威脅她的。
“喂?”
“啊,金英蘭?”
“是我?!?/p>
“你還記得我嗎?”
“嗯?”
“我們睡過一次嘛,你不記得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啊?!?/p>
“那個,你好像打錯電話了……”
“別裝了,我們聊一聊。明天中午,你帶著一千萬元 1來 MM 酒店的咖啡廳,我以后就會閉嘴,保證不說出去?!?/p>
“喂,請問你撥打的電話是……?”
“啊,你這個小姑娘真是聽不懂人話啊。是不是明天湊齊錢有困難?好吧,我通融通融,給你一周時間。這個周末,你帶著一千萬元來 MM 酒店的咖啡廳。如果不照做的話,我就到處去說你是因為和我睡過了,才有了小孩。聽明白了嗎?我要讓別人都知道你是骯臟的女人?!?/p>
“那個,可現(xiàn)在我要找的,就是那個孩子的父親……”
“這可是關乎你將來的問題,你好好想想吧。這個周末準備好一千萬,明白了吧?”
對方掛斷了電話。
一段時間里,她都得忍受這種毫無意義的騷擾電話。終于在某一天,她接到了一個聽上去確實有點意思的電話。
“喂?”
“那個,我是看到廣告給您打電話的。您是金英蘭小姐嗎?”
是一個年輕男人語氣鄭重的聲音。
“是的,請問您是?”
“您說您在尋找可以成為孩子父親的人,對吧?您對應征資格有什么具體的要求嗎?比如年齡什么的……”
她還沒有想過這些細節(jié),于是含糊地回答:
“沒有具體的要求,比起擁有什么樣的條件,更希望他是個能成為好父親的人……”
“啊,是嗎?”
男人似乎陷入了思考。
“那么要成為孩子父親的候選人,應該怎么申請呢?”
她覺得對方是個有趣的人,笑了出來。
“不需要什么申請。可以先請您介紹一下自己嗎?”
“啊,不好意思。”
男人三十三歲,出身名牌大學,現(xiàn)在在一家大企業(yè)上班。她沒有在公司上過班,所以不是很清楚,不過考慮到他的年齡,聽上去是很高的職位了。僅從聲音判斷,是個找不出什么瑕疵的人。不知他的經歷是不是全是編造的,她這么長時間被各種電話騷擾,也沒放松警惕,但這次她對這個男人挺滿意的。與之前所有打過電話的人不同,這個人詳細地詢問她,希望做孩子父親的人具體是什么樣的,這一點最讓她產生好感。在長長的通話結束后,她和對方約定周末在 MM 酒店的咖啡廳里見面。
到了約定的日子,她在自己的孕婦裝中挑了又挑,選了一套最像正裝的衣服,然后精心化了個妝,帶著雀躍的心情,挺著突出的肚子趕往 MM 酒店的咖啡廳。
她在咖啡廳門口朝里面看,這時,一名年輕男子走了過來。
“金英蘭小姐?”
“是的?!?/p>
電話中熟悉的聲音來自一位面容俊秀的男性。她跟著男人走到座位,不知為何有一位老爺爺已經坐在了那里,他的椅子后面站著兩個穿黑色西裝、戴墨鏡的男人。
“這是我的岳父?!?/p>
男人介紹著老爺爺。
“嗯?”
她不知所措。
“那就請兩位詳談吧?!?/p>
“不是,那個……”
但男人已經大步走出了咖啡廳。
老爺爺開了口。
“請坐吧?!?/p>
老爺爺身后的兩個墨鏡男中的一個給她拉開了椅子,她不知所措地坐下。
“我就直說了。我是宇昌集團的會長徐宇昌。”
她嚇了一大跳。
“剛才出去的小伙子你也知道了,是我的女婿。我是八代獨子,一直到六十歲了還沒有自己的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因為是家中的獨女,我一直精心撫養(yǎng),結果被那種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游手好閑的混混搶走了。我本來想,如果有外孫的話,我也會像親孫子一樣毫無保留地撫養(yǎng)他,我的公司以后也會留給他??晌业呐畠含F(xiàn)在結婚已經六年,還沒有生孩子。我那個女婿不知是哪里來的孤星,想毀掉我的家業(yè),一個不小心,我一輩子的心血可能就被搶走了?!?/p>
老爺爺越說越激動。她更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在這里了。
“所以我說,小姑娘?!?/p>
老爺爺突然拖著椅子沖上前來,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你肚子里的那個孩子,把那個孩子給我吧。聽說孩子已經有了,現(xiàn)在只需要一個父親?我把我的種給你,不,干脆你來做我的繼室吧?只要你能給我們家傳宗接代,只要你能生下一個兒子,不僅是這個孩子,還有你,我會讓你們這輩子都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p>
“不是,那個,爺爺……”
“聽我女婿說,你說年齡不是問題?我現(xiàn)在雖然已經八十二歲了,但也和年輕人一樣精神。我會正式把你登進我們家的戶口,怎么樣?”
“爺爺,那個……”
就在她使勁想從抓住她的手中掙脫,挖空心思找借口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她心里松了一口氣,從老爺爺手中抽出手來,接了電話。
“喂?”
但電話對面什么都沒說就掛斷了。老爺爺又緊緊握住她的手。
“怎么樣,小姑娘?只要你生下一個兒子,就能做財閥家里的太太,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p>
“金英蘭小姐?”
她抬起頭,旁邊站著一個面相兇狠的中年男人,手里拿著手機。
“你知道我是誰吧?你帶一千萬來了嗎?”
“你是誰?”
老爺爺皺著眉頭問突然插進來的男人。
“我?”
男人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煙,點上火,吸了一口煙吐在老爺爺?shù)哪樕?。站在老爺爺身后的西裝墨鏡男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子。老爺爺抬了抬手,兩個保鏢向后退了一步。
中年男人悠閑地用一只手夾著煙。
“我是這位金英蘭小姐的愛人。這個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p>
“什么?”
“你是金英蘭的父親嗎?還是——在和年輕女人搞援助交際?哎喲,這可真是了不起?!?/p>
中年男人哈哈笑著,然后突然變了臉色,湊到老爺爺面前,低聲威脅:
“不知道她是您家的寶貝女兒還是小老婆,如果您不想讓左鄰右舍都知道她懷了我的孩子,馬上給我五千萬?!?/p>
“你這家伙到底在說些什么?”
老爺爺大聲呵斥道,站在后面的西裝墨鏡男走上前。
中年男人沒有退縮。
“‘家伙’?你什么時候和我這么熟了?動不動這家伙那家伙的,?。渴∈“?,趁我還愿意好好說話,痛快點把錢拿出來。那樣我就會安安靜靜地離開這兒?!?/p>
老爺爺皺著眉頭,眼神在她和男人之間來來回回移動,然后“哎呀”一聲,用拐杖使勁一敲地板,站了起來。站在后面的兩個墨鏡男馬上攙扶住老爺爺。
“你要逃到哪里去?”
中年男人抓住老爺爺?shù)囊骂I。
“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哎喲!”
扶著老爺爺?shù)囊粋€墨鏡男閃電般攻擊了中年男人的腹部。男人抱著肚子摔倒在地,他們轉身便要離開。
“你們竟然敢打人?”
中年男人站起來撲到老爺爺背上,于是老爺爺、中年男人和其中一個墨鏡男抱成一團,摔在地上。另一個墨鏡男趕忙把老爺爺攙扶起來。摔倒的墨鏡男也迅速站起來,開始毆打中年男人。其他客人尖叫著跑出去,酒店職員趕忙撥打了電話。她避開打架的人群,悄悄離開了咖啡廳。
走在去公交車站的路上,她的心情比幾座南山1壓在一起都沉重。既覺得自己很窩囊,又覺得發(fā)生的事情讓人哭笑不得,反而笑了出來。
公交車來了,她努力平衡著自己前傾的重心,吃力且緩慢地走上又高又陡的公交車臺階。司機不耐煩地看著她,在她還沒完全上車的時候,就“嗒” 的一聲關上車門出發(fā)了。她差點摔倒,只能勉強緊緊抓著刷卡機支撐著身體。
公交車上的人并不多,但也已經沒有空座。她想著自己要坐很長時間,想走到車后面去,但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內部,要移動這副沉重的身體沒那么容易。于是她只能先抓緊司機后面的柱子站穩(wěn)。
“小媳婦,你坐這兒吧?!?/p>
坐在座位上的一位中年大嬸站起來對她說。
“不用,沒關系。謝謝您?!?/p>
“什么沒關系啊?!?/p>
大嬸溫柔地笑著,嘴上卻在批評她:
“肚子都這么大了,還站在這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自己心里也沒點數(shù)??吹梦叶季拘牧耍憧熳谶@里吧?!?/p>
“謝謝您?!?/p>
她露出帶著歉意的微笑,坐在了座位上。大嬸幫她在座位上坐好后,很仔細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問:
“小媳婦,你是報紙上的那個人吧?”
“???”
這個出人意料的問題讓她的心又跌落下來。
“就是那個嘛,廣告上那個尋找孩子父親的人,對吧?”
“……”
剛剛在咖啡廳里發(fā)生的事情,余威還沒有消散,現(xiàn)在又聽到廣告的事,她突然很想大哭一場,從骨子里后悔沒有早早撤下那則廣告。
“看來是孩子的父親只留了個種就逃跑了?”
大嬸提出了自己的猜想。
“你肯定受苦了。怎么能放著這么年輕又漂亮的新媳婦就跑了呢?”
大嬸宛若她的親媽一樣,拍打著她的肩膀安慰她。她一方面覺得有些無可奈何,另一方面,大嬸溫暖的手又撫平了她心靈上的一些傷痛。
“人活著都一樣。所以你也要打起精神來。你得為肚子里的孩子著想,想著孩子,咬牙堅持下去。一個女人獨自養(yǎng)大孩子不是件容易事,不過只要下定決心,咬緊牙關,也是能活下去的。孩子很快就長大了,等養(yǎng)大以后回頭一看,真是歲月催人老啊……”
大嬸看著遠處,輕輕地自言自語。
“嘎吱”一聲,公交車急停。大嬸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哎喲,這都到哪兒了?”
大嬸慌忙按下車鈴,伸頭看看車外。
“小媳婦,堅定心意,打起精神。只要等下去,孩子的爸爸最后肯定會回來的?!?/p>
大嬸說完,在下一站下了車。
她從公交車上下來后,陷入了沉思,慢慢往家走去。一回到家中,她就給報社打電話,要求從明天開始撤下廣告。接著關掉手機電源,取出電池,扔進了抽屜里。
到了臨近分娩的日子,她試著撫摸肚子。肚子里的胎兒也只有偶爾動一動,或不明顯地扭一扭,從來沒有用腳踢或在肚子里跑跳的感覺。貧血越來越嚴重,只有超聲波能夠捕捉到胎兒的動靜,她從來沒有感到過胎動。撇開這個,她并沒有特別難受的地方;除了讓她盡快為孩子找個父親之外,醫(yī)生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隨著月份增加,她的肚子也和普通要臨盆的孕婦的肚子一樣大了,那醫(yī)生說“孩子沒法正常發(fā)育”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想起了婦產科醫(yī)生,那個化著濃妝的女人冰冷的眼神。如果孩子發(fā)育的過程中那么需要父親的話,自己的孩子沒有父親,現(xiàn)在也發(fā)育到這么大了,又該怎么解釋呢?自己是不是因為相信了醫(yī)生的話——不,是某個面相可怕的陌生年輕女人的話——擔心肚子里的孩子成為怪物,才早早就嚇壞了呢?以“為了孩子”的名義,只顧著給孩子找一個父親,結果是不是反而沒有把心思花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不管發(fā)育如何,不管孩子有沒有父親,孩子始終是她的孩子,甚至在真正的意義上,是屬于她一個人的孩子。她想起公交車上大嬸說的話,“都是為了孩子才活下去的”,她越來越覺得這句話真的非常帥氣?!皥远ㄐ囊猓瑸榱撕⒆踊钕氯??!睘榱撕⒆印m然所有的不安和難過并不會因為這一句話就全部消失,但她的心情漸漸平復了下來。
她感覺到久違的饑餓,為了肚子里的孩子,應該吃點好吃的。她充滿干勁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躺在地上。
我為什么躺在這里?
她費力站了起來,花了一點時間才變得清醒。
應該是因為貧血吧,想站起來的時候,就暈過去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有一個巨大的鼓包。她有些擔心。
突然,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兩腿之間也變得黏糊糊的。
難道暈倒的時候我撒尿了?好羞恥,這可怎么辦?家人回來之前我得趕緊清理干凈。
這次,她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站起來。慢慢穿過廚房,慢慢拿起抹布,慢慢擦拭著地板。在擦地板的過程中,溫熱的液體仍不停流出。擦完地后的抹布上好像沾上了什么東西。
她走到衛(wèi)生間,內褲已經被染得血紅。她聞了聞那溫熱的液體,不是小便。
該不會是……
她打開婦產科發(fā)的手冊,在“如發(fā)生以下情況,請立即聯(lián)系醫(yī)院”一欄下面,寫著“清水不斷流出時(羊水破了的時候)”。
突然,她的腹部劇痛。疼痛像漲潮般奔騰涌來,又如退潮瞬間抽離。
她用顫抖的手撥通了婦產科的電話。暈倒時撞到地上的頭這時才漸漸疼了起來。
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聽到她說因為貧血而暈倒,醒過來時羊水已經破了,還伴隨著出血、腹痛,年輕的護士嚇得不知該怎么辦。
“現(xiàn)在家里只有我一個人,這該怎么辦?剛才我摔在地上,頭現(xiàn)在也慢慢開始疼了……”
“救護車現(xiàn)在就往您家去!很快就到了!請不要移動,就在家里等待!”
護士緊急確認了她的名字、住址和手機號,然后再次囑咐她:
“請在家里等待!救護車馬上就到了!”
救護車真的很快就到了。聽到門鈴聲,她打開門,一群健壯的男人沖了進來,把她放在擔架上,閃電般將她運送上了救護車。等在救護車后門邊的男人幫忙把她抬到救護車上時,她認出這個人就是第一次相親的那個男人。
“噢,是你……”
與她的視線一接觸,男人的眼睛也瞬間睜大。他似乎有什么話想說,又有一瞬間的猶豫,急救醫(yī)生已經迅速將她推進了救護車。男人趕緊關上門,坐進駕駛座,快速啟動了救護車。
去醫(yī)院的這一路仿佛一場噩夢。車身不停地晃動,警笛聲刺耳,急救醫(yī)生們不停地測量她的各種數(shù)值,不斷向她提問。她的手臂上打著點滴,綁著血壓計,冰冷的聽診器在她肚子上一遍又一遍來回移動。在地上摔過的頭現(xiàn)在像要裂開一樣疼,嘔吐更劇烈了。腹部的陣痛卻沒有再來。
沒有陣痛,胎兒卻在她肚子里越來越用力地跳動。像是補償前段時間沒有胎動一般,現(xiàn)在胎兒在肚子里放肆跑跳,用盡全力在她肚子里搗蛋。孩子每擊打一次她的肚子,碰一次子宮壁,她都仿佛能聽到孩子在絕望地喊著:“我要出生!我想活下來!給我找個爸爸!”急救醫(yī)生不停地問她是否有陣痛,陣痛間隔幾分鐘。每當醫(yī)生問這些,她都回答說沒有陣痛。她越來越覺得,這樣激烈地在肚子里折騰的孩子可能不正常,這讓她隱約感到不安,這種不安終于像烏云一樣吞噬了她。她抓住急救醫(yī)生,哀求對方做自己孩子的父親。然而驟然涌來的疼痛席卷了她的身體,她只能弓起身子,不斷痛苦地呻吟。
突然,車停了下來。司機神經質地按著喇叭。她大聲呼叫司機,從擔架上撐起身子,向著前面的座椅爬去,哀求她第一次相親的男人。
“求求你,現(xiàn)在成為我孩子的父親吧!孩子很想出生!求你救救它吧!求求你了!現(xiàn)在還來得及……”
司機把頭伸出窗外,焦急地按著喇叭大喊: “喂,趕緊讓開!聽不見警笛聲嗎!這是救護車!車上有得了腦震蕩的孕婦!”
急救醫(yī)生們把她拽了回來,讓她躺下。車繼續(xù)向前開去,違反交通信號,越過中央線,蠻不講理地超車,瘋了一般疾行。終于到了醫(yī)院,她從救護車上被抬下來,緊接著被推進了急救室。第一個和她相親的男人在救護車的駕駛座上,通過后視鏡焦急地看著她,但不得不馬上再次出發(fā)。在急救室里,醫(yī)生經過檢查,確認她除了暈倒時頭落地導致的腦震蕩以外,暫時沒有什么異常,她又重新被推進分娩等待室。
在分娩等待室里,有很多跟她一樣肚子鼓得像山一般的孕婦。她們一會兒緊抓著丈夫,發(fā)出要死要活的聲音,一會兒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走來走去,一會兒又痛哭起來,或和護士聊天。胎兒似乎馬上就要從肚子里跳出來,她的身體隨著那個節(jié)奏慢慢打開了。陣痛的波動涌來,隨后又消失,一陣劇烈的頭痛突然襲來,好似心臟在大腦中跳動一般。護士建議她,為了讓孩子快點生下來,盡量在地上走動走動,但頭痛太厲害了,她連上半身都沒法直起來。她只能躺在床上,盯著熒光燈直到眼睛變酸。頭痛跟隨大腦中心臟跳動的節(jié)拍,一陣一陣涌動。天花板看久了,她的頭仿佛隨著那涌動慢慢離開了身體,飄到潔白的天花板上。但飄浮到空中的頭在每次身體劇烈疼痛時,就會被強制拽到床上。陣痛與頭痛輪流折磨她,她看著白色的天花板,反而獲得了某種奇妙的平靜,逐漸麻木。
她陣痛的間隔時間越來越短,疼痛漫長而激烈,再也無法忍受。護士查看她的情況,說她快要生了,該進分娩室了。她乘著陣痛的波浪升上天花板,又墜入痛苦的深海,最后挺著肚子進了分娩室。她坐上分娩臺,跟著只能恍惚聽見的醫(yī)生口令,在腹部發(fā)力:使勁,再來一次,再來……
突然,“咣當”一聲,有什么東西從兩腿之間出來了。與其說是擠出去的,不如說是流出去的。一瞬間,她的肚子里變得暢快了。
她等待著孩子的哭聲,躺了一會兒。
周圍非常安靜。
醫(yī)生和護士都沒有動,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怎么了?”
她艱難地張開嘴。
“死了嗎?”
沒有人回答她。
“孩子死了嗎?”
瞬間,恐懼與絕望穿透茫然的無知覺,侵襲了她。她扭頭看看四周,然后直起了身體。一名護士小心翼翼地從醫(yī)生手中接過孩子,遞給了她。
那“孩子”是一個深紅色的、有些發(fā)臭的巨大血塊。
“這是什么?”
她用一只手臂支撐住身體,抱著“孩子”,看著醫(yī)生和護士。手上抱著的血塊是溫熱的。
“我問你們呢,這是什么?”
“是孩子啊?!?/p>
醫(yī)生回答。盡管口罩遮住了臉,她還是能認出醫(yī)生濃重的深藍眼影和黑色眼線。
“這個……這是孩子?”
“我不是讓你趕快給孩子找個父親嗎?沒有男性伴侶,讓它獨自發(fā)育的話就是這個樣子。”
醫(yī)生用一種“這都是你的錯”的語氣冷漠地說,用銳利的眼神瞪著她。
血塊在顫抖。她嚇了一跳。
“孩子這是在找媽媽?!?/p>
把“孩子”遞給她的護士在旁邊溫柔地說。
“孩子正在看著媽媽,媽媽也和它對視吧?!?/p>
她能感覺到血塊正在看著自己。但這個血塊的眼睛到底在哪里?不要說眼睛了,哪里是頭,哪里是身體都分不清。她慌張地看著血塊的每個地方。
“孩子”還在繼續(xù)動來動去,突然抖動了幾下。深紅色的血塊,非常短暫地,閃爍出一種血紅色寶石般的晶瑩光澤。
然后,下一個瞬間,“孩子”就變成了血液。她的手臂和胸口沾滿了血,仍然保持著抱孩子的姿勢,一只手臂彎成一個圈。她呆呆地看著已經被血染透的前襟和分娩臺上的血跡。
分娩室的門悄悄被打開了,她第一個相親的男人——救護車司機,有些猶豫地走了進來。
“這里不能進來?!?/p>
一名護士對男人說。
“啊,那個,我是家屬……不,現(xiàn)在還不是,還不是家屬……”
男人看著她,有些結巴地說。
“那個,現(xiàn)在我還可以成為你的家屬嗎?就是說,我現(xiàn)在還可以做孩子的父親嗎……?”
男人看到渾身是血的她,也感受到分娩室里不同尋常的氛圍,暫時噤了聲。
“那個,難道……?”
她慢慢地、機械地轉過頭來,用已經失焦的眼睛看著男人驚慌的臉。隨后又慢慢地、艱難地轉過頭,久久看著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血。那曾是她的孩子。
她突然用沾滿血的雙手遮住臉,大哭起來。一開始只是嗚咽,逐漸變成無法抑制的大哭。但那究竟是出自松了一口氣的眼淚,還是失去孩子的悲傷,抑或是其他一些什么,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原載《詛咒兔》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
原書責編" 蘇駿
鄭寶拉(1976—" ),韓國當代作家、翻譯家?,F(xiàn)于延世大學講授俄羅斯語言文學和科幻小說課程。已著有三部長篇小說、三部短篇小說集。小說集《詛咒兔》入圍2022年國際布克獎短名單。
1原文標題為“???”,意為“月經,來月經”,與中文里對來月經這個狀態(tài)的口語表達“來事兒”“特殊情況”相似。在口語中也有“倒霉”之意。
1此處韓語為“???”,第一個字的發(fā)音與挪威的“挪”相同?!g者注
1以上兩段以楷體標注的譯文參考了《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朱生豪譯,譯林出版社,2016 年。——譯者注
1本書中出現(xiàn)的貨幣一般為韓元,按照平均匯率基準,1 韓元約等于0.006元人民幣?!g者注
1位于首爾市中心和龍山區(qū)邊界,海拔 265.2 米,山頂建有首爾地標建筑南山塔。南山也是經常出現(xiàn)在韓國人日??谡Z中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