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1207.22 文獻標識碼:A
DOl:10.13677/j.cnki.cn65-1285/c.2025.04.13
據(jù)清雍正十三年至乾隆二年(1735-1737)由肅州分巡道黃文煒編撰的《重修肅州新志》記載,敦煌自明嘉靖三年(1524)“閉嘉峪關,其地遂為吐魯番所有\(zhòng)"以來,直至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嘉峪關外漸加修復”,方于雍正元年(1723)“置沙州所”、三年(1725)\"升衛(wèi),隸安西同知\"①。自此,清代地方官吏和文人學者逐漸開始關注敦煌,而興味所集,藉詩吟詠,亦蔚然成風,賡續(xù)不絕。今依時間先后,粗舉大概,以見有清一代敦煌詩創(chuàng)作之盛②。雍正年間,督修沙州新城的光祿少卿汪洚(一作汪隆,生卒不詳)作《敦煌懷古》《游千佛洞》等,督理沙州戶民屯田的漢興道姚培和(1681-?)作《千佛洞》《沙州六月連得時雨》等;乾隆間,博平知縣朱堃(一作朱坤,1713-1772)作《月牙泉歌》《鳴沙山歌》等,安肅道畢沅(1730-1797)作《鳴沙山》《三危山》等;嘉慶間,敦煌知縣朱鳳翔(生卒不詳)作《鳴沙山歌》《月牙泉》等;道光間,敦煌恩貢楊若桐(生卒不詳)作《月牙泉》等,敦煌舉人雷起瀛(生卒不詳)作《敦煌八景》《敦煌兩關遺跡》等,而前后曾三至敦煌的蘇履吉(1779-?),更是作《敦煌八景》《沙州竹枝詞》等近百首;同治間,哈密幫辦大臣景廉(1824-1885)作《月牙泉歌》等;光緒間,肅州知州謝威鳳(1817-1899)作《游月牙泉詩并序》等,敦煌知縣蔣其章(1842-1892)作《游月牙泉詩》等,直至三十二年(1906),甘涼道廷棟(1866-1918)作《千佛洞懷古》等。
不難看出,作為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的漢唐名郡,清人在對敦煌進行詩詠時的關注點絕大多數(shù)聚焦在千佛洞、月牙泉、鳴沙山等歷史文化遺址方面。而道光年間曾任敦煌知縣的許乃穀,自然也不例外,但相較之下,他的敦煌詩卻又別具特色與價值。
一、許乃穀其人
許乃穀(1785-1835),字玉年,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有《瑞芍軒詩鈔》傳世①。據(jù)集中友人薩迎阿(1779-1857)所撰《署安西牧敦煌令許君傳》可知②,許乃穀出生于當?shù)匾粋€官宦世家,其祖父許鉞曾任廣東理搖同知,生父許學范曾考順天府治中,兩世皆由牧令起家,有惠聲。武林許氏號多才,許乃穀兄弟八人,其為第五,過繼與伯父許學韓為后。清道光元年(1821),許乃穀中鄉(xiāng)舉,時其兄許乃濟(字叔舟)官臺中,弟許乃普(字滇生)與從弟許乃庚(字念飚)官翰林。因回避之制,許乃穀屢次不得參與會試,僅考取咸安宮教習,從事吉地工程。道光八年(1828),許乃穀以敘勞鈺選為甘肅環(huán)縣知縣;九年(1829),權皋蘭,又尋權山丹;十年(1830),權撫彝(今臨澤)通判,是年秋,浩罕國入寇南疆,受命從固原提督楊芳(字誠齋)赴花門軍營,戎馬籌邊,躁躞萬里,至十一年(1831)秋,方事定而還,在返回撫彝途中,曾路過敦煌,并短暫停留,是年冬,又調(diào)任敦煌。至十四年(1834)冬,大計卓藝,署安西直隸州牧。道光十五年正月初八日(1835年2月5日),許乃穀以心力彈瘁、遘疾旬日而遽卒,年僅五十有一。甘肅本瘠貧苦寒,而許乃穀每至一地,都親力親為,鞠躬盡瘁,為官一方,造福百姓,故有口皆碑,深受愛戴;尤其是在環(huán)縣任內(nèi),許乃穀建書院、開煤窯、造橋梁、修水利、課農(nóng)桑,環(huán)乃大治,比其去也,士民謳思紀石焉。而在敦煌的三年任內(nèi),許乃穀更是傾注全力,興學養(yǎng)士、祈雨捕蟲、通渠南山,又開堡煤、筑柳橋,故尤得人心,當計至敦煌之時,士民巷哭,為請建祠祀之。誠如薩迎阿所論,許乃穀真正做到了“視民事如家事”,且“其為民謀水火生活,皆切于日用,而其興一利、除一病,每不過數(shù)月,人咸驚其神速,亦知其精誠所注,措百倍他人乎”,誠可謂“子民之父母如君者,始可當之而無愧矣”!
據(jù)其長子許道身等所撰識語可知③,許乃穀中年以前詩鈔甚富,然嘉慶二十四年己卯(1819)仲春時,因家中不戒于火,以致二十三年戊寅(1818)以前之作,十毀其九;而自嘉慶二十四年己卯以迄道光十四年甲午(1834)所作,隨時刪汰,僅存百數(shù)十首。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許乃穀身后的原稿先由其兄許乃濟保存,許乃濟于道光十九年(1839)去世后,又由其子保存,期間曾一度散佚,但萬幸的是,后來又由鄉(xiāng)民王研香孝廉偶然間恰好購得,并贈與許道身。至同治七年戊辰(1868)冬,許道身等將其弟兄平時分錄之本及王研香所購原稿,序次厘為四卷付梓,并以詩余一卷附刊集后,是為今傳許乃穀《瑞芍軒詩鈔(詞附)》(以下簡稱《詞附》)。
二、許乃穀的敦煌詩
如上所述,《瑞芍軒詩鈔》所收許乃毅之詩,起自嘉慶二十四年己卯(1819)、迄于道光十四年甲午(1834),凡四卷。許乃穀每至一地,均賦詩以紀,故其詩多為紀行詩,比較詳細地記錄了其一生的經(jīng)歷。其在為官甘肅期間所作,概有90余首,起自道光八年戊子(1828)、迄于道光十四年甲午(1834),收于《詩鈔》卷三與卷四。
至于許乃穀的敦煌詩,總計有15首,起自道光十一年辛卯(1831),迄于道光十三年癸巳(1833),收在《詩鈔》卷四,按其創(chuàng)作時間先后,分別為辛卯《季秋月朔自疏勒還蒞敦煌九日蘇九齋刺史履吉招集月牙泉即席同賦》《即席次九齋韻》,壬辰(1832)《陽關行用元道州lt;春陵行gt;韻并序》《兵車行用元道州lt;賊退示官吏gt;韻》《圜橋植杏詩》《渥洼種花詞》《招鶴篇》《千佛巖歌并序》,癸巳《西陲八詠》《午日》《月牙泉祈雨有應》《喜雨》《中秋游月牙泉同閨人洎兒女媳輩分體賦詩得七言古》《黨河柳橋詩并序》《十月十三日大雪放歌》。
許乃穀上述敦煌詩的內(nèi)容,概而言之,可分為二:
(一)記錄政績作為與反映百姓生活
如前所述,許乃穀出身于浙江杭州頗負盛名的一個官宦世家,但長期以來卻因回避制而無由從政,直至清道光八年(1828)四十有四時,方得以吉地工敘勞而鈺選甘肅環(huán)縣知縣,其期待之心、激動之情,不難想象。他曾深為“四十無聞我自哀”而縈懷不已①,因此在赴任前夕師友餞別之際,不禁喜若欲狂、噴薄高歌,寫下了諸如《余謁選甘肅環(huán)縣潘芝軒總憲師餞飲于見山閣下》《敬次總憲師贈別詩元韻》《丁卯橋舍人祖錢于朱椒堂京兆之紫藤翠柳簮》《佛誕日出京感賦》等一系列詩作②
許乃穀是道光十一年辛卯(1831)冬由撫彝通判調(diào)任敦煌知縣的,次年壬辰(1832),即用唐人元結(719-772,曾任道州刺史)《春陵行》韻作《陽關行》,其詩序云:“敦煌為漢邊郡,我朝自雍正三年設沙州衛(wèi),遷關內(nèi)五十六州縣民人凡二千四百余戶以實之。旋改衛(wèi)為縣。辛卯九秋,余由疏勒還,蒞敦煌,兩次兵差,十室九空,積欠倉糧三萬余石。且金山采盡,官則連年賠課,黨河水漲,民則灌溉無資,上下交困,無可措手。計惟有濬水源、搜地利,以治其原而已,作《陽關行》”。據(jù)此可知,許乃穀不但熟知敦煌在本朝的建置歷史,更以父母官的身份深入各地考察,因而也就對其經(jīng)濟之凋蔽、民生之艱難,有了切實的認知同情和解決舉措。而正文中,許乃穀即敘寫了他濬水源、搜地利的艱辛經(jīng)過,尤其是千方百計減輕百姓苛捐雜稅所作的不懈努力,最后表達了“會須百姓足,感激見情辭”的拳拳為民之情。繼此詩后,許乃穀又用元結《賊退示官吏》韻作《兵車行》④,敘寫了“柘羯構患初,道光丙戌年”即自嘉慶二十五年庚辰(1820)爆發(fā)的“乾隆三十年以來南疆發(fā)生的最為嚴重的動亂\"即浩罕支持下的張格爾叛亂以來,至道光六年丙戌(1826)敦煌一帶\"處處征兵車,家家驅(qū)策前\"的兵荒馬亂景況;接著,又敘寫“庚寅復征兵,鬻兒以應旃”,即道光十年庚寅(1830)又再次大規(guī)模征兵,造成敦煌“百室無一全\"的慘不忍睹景象;最后,從作為地方父母官的自身角度出發(fā),無可奈何而急切渴望地表達了“為吟少陵句,古人重守邊”的長治久安之思。
除了上述濬水源、搜地利等因勢利導之策,許乃穀在敦煌任上,總是殫精竭慮,一心為民造福,比如興學、祈雨、建橋等。敦煌雖為邊地,但民風淳樸,許乃穀作為父母官,“興學養(yǎng)士\",本為其分內(nèi)之責,而這也是他為官甘肅各地時持之以恒、一以貫之的。道光十二年壬辰(1832),許乃穀在敦煌城內(nèi)的圜橋一帶,率眾植杏,其后作《圜橋植杏詩》,借孔子杏壇講學之典以勸諭莘莘學子,寄托了他“諸君如侍杏壇上,要敏千秋賢圣關”的殷切期望°。敦煌又素來苦寒貧瘠,尤其是常年干旱,誠如許乃穀所感嘆的那樣“邊關例無雨,終歲半晴陰\",而道光十三年癸巳(1833),敦煌又遭大旱,作為父母官的他,心急如焚,以至夢寐之間,不能或舍。這年端午之際,許乃穀寫下《午日》一詩,絕望慨嘆曰:“午日千家插紅柳,一方里夢青山。絕邊好雨如良友,相見無緣造物慳”。但許乃穀并未放棄一切可能的希望,一直在月牙泉邊虔誠祈雨,終于迎來甘霖,誠如好友薩迎阿所稱,正因他一心“為民謀水火生活”,而“興一利、除一病,每不過數(shù)月,人咸驚其神速,亦知其精誠所注,措百倍他人”。也誠可謂蒼天不負有心人,于是許乃穀喜極而歌,一連寫下《月牙泉祈雨有應》《喜雨》二詩①。同年十月,又在許乃穀持續(xù)不懈的努力下,歷時整一年的敦煌城西黨河柳橋亦順利告竣,于是他在《黨河柳橋詩并序》的詩序中,對建橋緣由、經(jīng)過、情形等進行了翔實介紹:“敦煌城西,黨河漂流東北,水湍沙深,為橋輒圯。夏涉水漲,幾滅頂,冬涉冰凝,若蹈利刃。邑人童榮裒家資,誓建橋,而力未逮,僅絙長木于上。今三十余年,涉者往往顛踣,余憫焉。按《國語》,單襄公適陳,因輿梁不修,知陳之衰。北魏崔亮除雍州刺史,為渭水橋,百姓利之,名曰崔橋。五代王周因定州橋壞,覆民租車,曰:‘橋梁不修,刺史之過'!乃償民粟治之。烏虔,是有司之責也!爰有少尹余君,捐廉為之舠,沙州營官弁,洎邑人士商賈,醿金繼之。囊土楙基,以沙棗木人水不腐也。截作籠,實以磚石楷土,護以毛柳刺松,層疊而起為柱。柱八分,柱四駕大木其上,鋪以楷王,遵若平陸,凡高二丈三尺、長三十二丈、闊二丈有奇。兼建棹楔于橋東西,以連其氣。費制錢一千六百余緡。郃陽聶創(chuàng)祿、邑生王繼文、工書李潤董其事。道光壬辰十月尼材,癸巳正月興工,十月蕨事。沿流植紅柳萬株,牓曰柳橋。地接陽關,途遠元灞,故人何處,攀折依依,用坡公《雨橋》詩韻落之”。
又是同年深秋時節(jié),苦寒干旱的敦煌一帶,還難得一遇地下了一場大雪,這讓許乃穀更是歡欣雀躍、喜不自勝,寫下《十月十三日大雪放歌》一詩,結尾處云“我欲醉騎白鳳蒼昊,俯看大千世界同一縞”,其眷念萬千蒼生的仁愛之心、希冀天下大同的高遠理想,噴薄而出,令人動容!無怪乎薩迎阿由衷贊嘆:“子民之父母如君者,始可當之而無愧矣!”也無怪乎在其身后,敦煌士民“為請建祠祀之”,甚至崇其為敦煌城隍③
(二)謳歌敦煌文化兼及學術研究
從《瑞芍軒詩鈔》現(xiàn)存詩作的題材內(nèi)容來看,許乃穀喜游各地名勝,熱衷地方文化,行蹤所至,莫不吟詠。其生平游歷,以道光八年(1828)鈺選環(huán)縣知縣為界,大概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
在為官之前,自嘉慶二十四年已卯(1819)至道光七年丁亥(1827),許乃穀的游蹤主要圍繞其家鄉(xiāng)杭州,并延及浙江、山東、江蘇、安徽、湖南、陜西、河南、河北及京師一帶,其中杭州名勝主要是西湖、孤山、南山,浙江名勝主要是富春山,山東名勝主要是泰山、任城,江蘇名勝主要是蘇州、揚子江,安徽名勝主要是黃山,湖南名勝主要是九龍山,陜西名勝主要是南沙河、車箱峽,河南名勝主要是龍門口、法華寺、平頂山,河北名勝主要是馬蘭峪、田盤山、堂子山、段家?guī)X,京師名勝主要是崇效寺、玉泉山、陶然亭、龍樹寺、凌虛閣。
在為官之后,自道光八年戊子(1828)至十四年甲午(1834),許乃穀的游蹤主要是赴任途中所經(jīng)與甘肅各地,并延及新疆一帶,其中赴任途中有河南北邙山,陜西華山、華州道、溫泉、灞橋、監(jiān)軍鎮(zhèn)、太峪道,甘肅平?jīng)霭姿A、崆峒山、六盤山,定西青嵐山,環(huán)縣靈武臺,后來輾轉(zhuǎn)甘肅各地為官,又經(jīng)平?jīng)隽P山,定西青嵐山、安定道,蘭州拂云樓、黃河橋,山丹焉支山,又甘肅嘉峪關、玉門以至新疆哈密、喀拉沙爾、布古爾、阿克蘇、葉爾羌、七里渾河、喀什噶爾,又甘肅安西口、齊克滕,敦煌月牙泉、圜橋、千佛巖、黨河,又安西馬蓮井
關于敦煌,許乃穀有幸為官此地,其輝煌燦爛的文化又怎能不讓他流連忘返、盡情謳歌呢?他本為南方杭州人,命運卻讓他后半生在西北甘肅度過,而他與敦煌更是結下了不解之緣,誠如薩迎阿所說\"君家西湖官西疆,載江海才來敦煌”①。如上所述,許乃穀作為敦煌一方的父母官,他已盡心盡職、問心無愧甚至深得民心、崇為城隍;同時,許乃毅還精通詩詞書畫,并且學識淵博②,加之熱衷地方文化,這也使得他在與漢唐名郡敦煌結緣的時候,能夠機緣巧合、一展才華,在敦煌文化乃至敦煌學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早在許乃穀知敦煌前夕的道光十一年辛卯(1831)重陽節(jié)之際,他從新疆疏勒(今喀什一帶)返回撫彝(今甘肅臨澤)途中經(jīng)過敦煌時,就曾應第三次出任敦煌知縣的蘇履吉之邀,于月牙泉邊參加集會,即興創(chuàng)作了《季秋月朔自疏勒還蒞敦煌九日蘇九齋刺史履吉招集月牙泉即席同賦》一詩:
萬里花門匹馬還,依然未到玉門關。誰言瀚海三危遠,難得重陽半日閑。天上倒分丹桂影,堤邊陡立白沙山。多情坡老茱萸會,一洗塵容淥水灣。
花門,指花門軍營,在居延海(位于今內(nèi)蒙古阿拉善盟額濟納旗)北三百里處。可以看出,在許乃穀筆下,季秋重陽時節(jié)的鳴沙山和月牙泉,與平日相比,更添了幾多俊爽和嫵媚。
又有《即席次九齋韻》一詩:
故鄉(xiāng)秋九月痕新,對菊持螯喚酒頻。大漠風沙猶滯我,經(jīng)年戎馬可憐人。如雷出地撼山麓(泉畔沙山矗立,以數(shù)十人躋其巔,直下至山腰,便殷殷作雷聲,故名鳴沙),似雪寒蘆搖水濱。頗可登臨休數(shù)往,與君同是宰官身。
故鄉(xiāng)、大漠、月痕新,風沙滯,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許乃穀,在重陽節(jié)之際,內(nèi)心難免泛起陣陣思鄉(xiāng)的刺心酸楚,但神奇而魔幻的敦煌文化,則又很快撫慰了他孤寂的靈魂,鳴沙山上如雷的響聲、月牙泉邊似雪的蘆葦,讓他一掃愁緒,并心馳神往。
許乃穀上述描寫月牙泉和鳴沙山的這兩首詩,均屬傳統(tǒng)的即景抒情之作,并無特別之處,自注所云鳴沙山得名之由,亦為眾所熟知。
許乃穀在知敦煌后的道光十二年壬辰(1832),又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以下三首敦煌詩。其一為《渥洼種花詞》:
渥洼今號月牙泉,天馬生于元鼎年。一瞥玉花 千百載,白沙紅柳大堤邊。
我來正值艷陽天,健步移花月窟前。咫尺桂香攀不得,散他紅雨到靈泉。
山腳橫斜水面,嫣紅柔綠映漣漪。嫦娥半面窺明鏡,合倩風姨簪一枝。
桃腮紅襯柳眉低,西子湖頭醉眼迷。絕塞春光太遲暮,割來一角白蘇堤。
詩中所寫月牙泉,漢武帝時名曰渥洼。元鼎,為漢武帝年號之一(前116-前111)。此詩仍屬即景抒情,亦無甚異,所引渥洼天馬事,亦為熟知舊聞而已,倒是油然而生的思鄉(xiāng)之情,無論是西子湖、還是白蘇堤,既是許乃穀一刻也揮之不去的,也是令后世讀者不禁為之動容的。
其二為《招鶴篇》④,該詩篇幅甚長,并有小序。茲僅錄其序如下:
敦煌城南月牙泉,廣卅余畝,深不測底。沙山壁立其上,時有聲自山出,如殷雷,如銅鼓,故曰鳴沙。漢元鼎四年,天馬生渥洼水中,武帝作《天馬歌》,即此泉也。泉產(chǎn)鐵背魚、七星草,服之長生。星草歷歷可擷,鐵魚覓之勿得。往有鶴來集此,二載而去,余始悲其墮落,繼幸其沖舉,而又望其歸去來也,為沿堤遍植卉木以遲之,作《招鶴篇》。
從詩序大概可以看出,許乃穀這里所寫依然是月牙泉與鳴沙山,所及鳴沙得名、天馬渥洼諸事,此前均已有吟詠。其較有特色價值者,一是月牙泉所產(chǎn);二是招鶴之原委。而全詩的主旨,即以鶴自喻,諷世兼思鄉(xiāng),茲不贅述。
其三為許乃穀敦煌詩代表作《千佛巖歌并序》,特詳錄全文如下:
敦煌城南四十里有千佛巖,即雷音寺,三危峙其北。山錯沙石,堅若鐵,高下鑿佛龕千百,其中圮者數(shù)百,沙擁者數(shù)百,危梯已斷、不能登者又數(shù)百,而佛像如新、畫壁斑斕者,尚不可以數(shù)計。莫高窟前有周《李君重修莫高窟佛龕碑》,文中敘前秦創(chuàng)建之由及李君修葺千龕之事,紀武氏圣歷元年,實唐中宗嗣圣十五年也。 睡佛洞外有唐《隴西李府君修功德碑》,文載靈悟法師為李大賓之弟,按其世系,大賓即周李君之昆孫,以故重修。復旁開虛洞,橫建危樓,時則庚辰開元二十八年也。按,河西郡縣,至德后陷于吐蕃,大中中始復。此碑紀年剝落,惟“十”字、“年”字、“辰”字猶約略可認,天寶后改年為載,大中前正朔未頒,輒以開元斷之。碑陰為《李氏再修功德碑》,敘其先贈散騎常侍功德及張義潮時事。其碑建于甲寅,為唐昭宗乾寧元年。莫高窟旁如來窟檐上書“宋乾德八年,歸義軍節(jié)度使西平王曹元忠建”。按,唐宣宗大中五年,張義潮歸誠授節(jié),傳至張惟深,卒后,沙州推長史曹義金為帥,請命朱梁,仍授歸義節(jié)度使。周宋間,其子元忠奉表入貢,遙授封爵,至宋乾德只有五年,所書乾寧八年,實開寶三年,以其時中外隔絕、朝命罕通故也。文殊洞外有元《皇慶寺碑》,至正十一年建,功德主為西寧王,記文者沙州教授劉奇也。余謂既有唐碑,必有前秦碑,訪之耆士趙秀才吉,云:乾隆癸卯,曾于巖畔沙土中得斷碑一片,書“前秦建元二年(苻堅年號),沙門樂傅立”,旋為沙壓,遍尋不得。蓋前秦創(chuàng)建,唐一再修,宋元繼之,力大功巨,吁其至矣。爰為作歌,且以是數(shù)碑者為金石家所未著錄,志乘內(nèi)亦未搜入,因詳及之。
楞伽一朵飛天邊,何時墮落三危前。沙石碎佛骨出,昌黎先生見應叱。佛骨不見見山骨,我來獨游詫人力。人力所到天無功,鑿破混沌開洪濛。
高高下下千百洞,由顛及麓蜂房通。天梯云棧鉤連密,貝多樹擁梵王宮。一龕無數(shù)佛,四壁無萬像。丹黃千百年,斑駁還炫晃。就中一佛聳百丈,天外昂頭出云上。一坐一臥大無量,人入耳輪倚藤杖。額珠百斛伊誰拾,慧燈千盞何由集。負此擎天拄地材,膜拜無人自山立。前秦建元窮雕鎪,盛唐李氏一再修。繼其功者宋及元,千緩萬鎰空谷投。有明曾遭吐番毀,山摧石爛沙霾甑。金碧猶余不壞身,登歷依然欲穿趾。嗚呼具茲龍象力,何不施之田疇活兆億?豐碑屹立鎮(zhèn)佛國,普佛慈悲作功德。普佛慈悲作功德,我佛聞之笑啞啞。
該詩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詩序部分,其相關內(nèi)容,當為許乃穀親自游覽考察莫高窟后所精心結撰。而詩序所及最引人注目和最具研究價值的對象,誠如許乃穀所稱,主要是“為金石家所未著錄,志乘內(nèi)亦未搜人\"的“數(shù)碑”。
一是《李君重修莫高窟佛龕碑》,許乃穀簡略介紹了其位置、年代、內(nèi)容等關鍵信息。至20世紀六十年代,王冶秋先生介紹說:“原在敦煌第332號窟,今敦煌文物研究所陳列室。碑早毀破,文亦磨損?,F(xiàn)北京大學藏有劉燕庭舊拓本”②
二是《隴西李府君修功德碑》,碑陰為《李氏再修功德碑》,許乃穀也是簡略介紹了其位置、年代、內(nèi)容等關鍵性信息,并對碑文所及相關人物、事件、時間等進行了詳細考證。關于此碑,王冶秋先生也介紹說:“尚存,在敦煌第148號窟。碑陰即為《隴西李氏再修功德碑記》?!雹?/p>
三是《皇慶寺碑》,許乃穀簡略介紹了其位置、年代及與功德主、記文者等關鍵性信息。關于此碑,王冶秋先生介紹說:“文殊洞即敦編第51窟即五臺山窟,該碑現(xiàn)存敦煌文物研究所陳列室\"④
此外,許乃穀還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認知,親訪前秦碑于敦煌本地的耆士趙吉秀才,而據(jù)趙吉提供的信息,在乾隆四十八年癸卯(1783)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過一座斷碑,然“旋為沙壓,遍尋不得”,他也只能感慨作罷。而王冶秋先生介紹并推測說:“他所謂當?shù)刳w秀才云乾隆癸卯在沙土中發(fā)現(xiàn)的斷碑,系前秦建元二年沙門樂樽所立。這個碑似未再發(fā)現(xiàn)。此事又見徐松《西域水道記》卷三,許應是摘自松書。\"①
許乃穀所記上述數(shù)碑,后來成為敦煌學研究領域長期關注的重要對象,并且還引起了不小的紛爭,尤其是關于徐松是否親自游覽和考察過敦煌莫高窟這一極為重要的問題。
在敦煌學界,一直以來的說法是,徐松親自游覽和考察過敦煌莫高窟,而這幾乎成為一種權威觀點、共性認知。徐松(1781-1848,字星伯)是嘉道時期著名的地學家,其代表作《西域水道記》自問世至今,極為世人所推崇。而問題的糾結處正在于,徐松的《西域水道記》中,同樣也有上述許乃穀所記碑文的這些信息,并且還有碑文具體內(nèi)容的詳細載錄。也正因此,在敦煌學界,就“自然而然”“理所當然”地形成了徐松親自游覽和考察過莫高窟這一論斷。
然而,事實又當如何呢?基于此,筆者曾撰文進行揭示,結論是“清代著名學者徐松并未親歷敦煌,更沒有游覽和考察過莫高窟”,“長期以來學術界關于其考察過敦煌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這一揭示,既能有力地澄清敦煌學界長期以來的諸多誤解、又能還原和凸顯許乃穀在敦煌研究方面所取得的巨大功績,還能窺見徐松在其久負盛名的地學、尤其是敦煌研究方面既注重充分吸收前代各種文獻、又及時借鑒最新相關成果的縱貫古今、精益求精的治學精神
[責任編輯顧興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