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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姥爺之間,隔著巨大的時間和空間,如果我們共同站在舞臺上,應該是互相看不到的。他只看到了幼年的我,不知道未來的我。他在一九七〇年代末離開這個世界,在他的時代,看到了個人努力的失敗,也看到了集體主義的登場,不過服從分配的人也未必有好的命運。他的兒子女兒們,四散在祖國各地,默默無聞地過著日子。他們不能像他一樣,在奉行個人主義的時代,獨自從華北農村的貧瘠土地走出,走向更廣袤的黑土地。
他不會設想,未來有一天,他的一個外孫,會想到把他的生命軌跡尋找出來。他已經徹底缺席了。這種尋找,也未必能得到一個好的效果。我不準備為他歌功頌德。
我是他缺席后的記錄者和裁決者,我的生命軌跡和他毫無重疊。拿職業(yè)來說,他是很好的中醫(yī),而我,除了對中醫(yī)有些好感之外,任何中醫(yī)的思維都沒有,偶爾翻看兩頁《黃帝內經》,也覺得是天書。我和他沒有共同點,與他的生命的偶然重疊,也極為微小,其實這也是我們無數人的生命軌跡——幾代人并無相通之處,這不奇怪。
我母親繼承了我姥爺的很多判斷事物的方法,包括教育我們要讀書,要出人頭地,要做個善良的人。其中有一條很有意思,與當下的價值觀背道而馳,就是千萬不要去做公務員。因為我姥爺的訓誡是,做公務員,尤其是進入公檢法機構,難免要做很多違背良心的事情。他的子女們,確實都放棄了這一路線,以至于親戚的女兒考到某個大城市當了獄警,在旁人看來是個穩(wěn)定的工作,可我媽非常傷感,說,你姥爺要是活著,不知道得多難過。
聽起來,姥爺是一個在傳統(tǒng)儒家社會被訓誡成功的溫順善良的人,他從底層農民變成名中醫(yī),在東北成家立業(yè),“土改”之后一貧如洗,但他依然靠自己的行醫(yī)能力在北京重新立足。他的子女們都健康成長,在那個動蕩年代,七個孩子中有六個大學生,如果他活著,看到今天的我,想必會失望。我,沒有按照任何一個既定軌道走下去,既不是常規(guī)系統(tǒng)中的成功者,也不敢做一個離經叛道的人,基本上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寫作者,在儒家社會的系統(tǒng)里,應該也是被邊緣化的,和一切的窮人、失意者、不無爭議的人一樣,我們沒有走同樣的道路,我們是我們的無為,和他想象中受到尊敬的人都不太一樣。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如此的沒有存在感。
現在卻是我來觀看他的一生。
我被玉田之行激發(fā)了好奇心,他為什么當上了中醫(yī)?誰教給他醫(yī)學的基本知識?誰告訴他選擇醫(yī)生的職業(yè)可以讓他擺脫他的小農身份?站在我姥爺曾經待過的荒涼的農村里,四周都是耀眼的陽光,初秋的華北平原,還沒有那么荒涼,但還是荒涼。靜穆的玉米稈子,在藍天下呈現大片的色塊,像凡·高的畫。走了那么遠,我走回來看看他。
姥爺因為家庭的困窘,在清末孤身到了北京,在馬連道種花送花。我猜測這花圃是他老鄉(xiāng)們的事業(yè),他只在這里打工。所謂的京東八大縣,很多出自這里的人承包了古老北京城的底層勞動,比如靠北京的三河縣,就出仆婦,所謂的“三河縣的老媽子”。那時候舊系統(tǒng)還在日常運轉中,有宅院的人家,需要定期更新自己家的花花草草,姥爺就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力巴”。我媽說,我姥爺皮膚白,頭發(fā)黃,華北平原的人種來源復雜,不知道是什么時代混合了遠方來客的基因,在他這輩子凸顯了。他去各個人家送花種花,有人不免多看他一眼,多幾個腳錢,最多也就是如此了。直到某一天,他在宣武門附近某家院子里,聽一位老先生講中醫(yī)課程,我姥爺和我媽講述,不知道怎么就聽進去了,別人說的他都聽不懂,但是聽老先生娓娓道來,就覺得特別好聽。
那是個漂亮的京城午后,多少年后,我去了北京工作,才知道,初夏季節(jié)北京的藍天是多么迷人。藍天里沒有雜質,純粹的藍,干爽,微熱,站在戶外,能出一身薄薄的汗,北方少有的能在戶外活動的日子。外面的世界再變動,似乎與四合院里的世界沒什么關系,他站在窗外聽老先生講中醫(yī)理論,不知道怎么聽得那么入迷。正好老中醫(yī)也姓王,偶然看到了窗外這個黃頭發(fā)的小伙子,于是問他,你聽懂了?你怎么站這兒不走?。?/p>
姥爺后來才知道,這位王大夫是京城的名醫(yī),他站在窗外聽見的吟誦,是老先生正在講給自己學生們聽的中醫(yī)理論,可是學生們大概沒什么耐心,交頭接耳的。老先生的偶然一眼,改變了我姥爺今后的道路,他下定決心要把我姥爺收為自己的徒弟。這是一個非常明清筆記的故事,我媽的講述中充滿了神秘感,也許是真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命中的神奇午后。
后面的故事卻沒有按照既定的路線走。按照電視劇的拍法,也許姥爺就此成了老先生的徒弟,開始了自己新的人生之旅。老中醫(yī)確實覺得我姥爺機靈聰穎,適合留下來當弟子學習,可我姥爺壓根沒有這個條件在此地學習,他還要養(yǎng)活自己,還要送花,還要時不時回老家干農活——看到現在寫字樓里到日期來更換綠植的那些沉默的人們,我能約莫想出姥爺當年的樣子。
他東奔西走,穿梭在四九城的院子里,只能偶爾在幾個時間點,去聽聽老先生講課。老先生喜歡他,但也留不住他,最后也無話,只是給了他一本自己手抄的冊子,說,你照著這個學,就能學出來,能靠這個救人命。
我姥爺去世后,我的舅舅們把姥爺財產分了個干凈,我媽說她只留了一疊紙抄的醫(yī)方,姥爺之前給她的,說老閨女,靠這個,你能救人命。我非常好奇,但不知道怎么,就從沒有要求拿出來看過,也許潛意識里覺得這些近乎傳說,屬于被封印的故事,不能輕易打破?多年后,搬家時我無意中瞥見了一疊小小的紙片,用毛筆寫在筆記本上,一堆藥方,都很簡單,不是長篇大論的那種,也許就是傳聞中的民間秘方?毛筆字寫得不好,甚至有點歪扭,我姥爺少年時應該沒有很好地習字,還是家庭貧困的緣故。
“字不好?!蔽掖竽懙卣f。我媽沒理我,大概覺得我不懂事,她默默把這疊字收藏起來。
姥爺為什么不在北京學習中醫(yī),之后回了老家,再之后去了東北,我媽語焉不詳,也確實說不清楚,不過最真實的原因,大概還是窮。一個賣力氣的小伙計,想要學好中醫(yī),憑空躍升一個階層,無論在哪個時代里,都是困境。我只知道他在北京和家鄉(xiāng)玉田兩地奔波,北京打工之外,還要回家?guī)椭依锔赊r活。他農活干得不錯,多年之后,我媽回到家鄉(xiāng),她的叔叔伯伯們提到姥爺的農活,都伸出手來,說,是個好把式。至少說明,他勤勉,不懶惰。
農活應該是勉強能養(yǎng)活自己的,只是艱難。歷史學家黃宗智寫過華北農村的農業(yè)生產“內卷化”,這個今天已經爛大街的詞語,起源于他的學術專著《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中的術語。在經歷了大量的資料閱讀后,他寫道,當時農業(yè)市場的勞動力價格非常便宜,一個勞動力的價格和一頭驢的價格一樣,勞動力的回報非常之低,但是家庭農場還是把勞動力投入到農業(yè)之中,因為沒有別的出路。
“沒有出路”,大概是我姥爺當時越來越深的體會。我看了眼一九八五年版的《玉田縣志》里收集的當地諺語,居然一大半都與農活有關。這件事已經刻在每個人的腦子里,最美好的一句,也就是“春種適時谷,秋收滿囤糧”,他們的夢,天長日久地、深深犁溝般地刻畫在腦里,但姥爺為什么還是要出走,顯然這滿囤糧食的美夢,就沒有實現過。我媽的奶奶,也就是我姥爺的母親,印象最深的事,就是她嫁過來之后,她的婆婆逼迫著她紡棉花。因為要省油錢,就在院子里,借著月亮的那點光來紡線——貧困徹底的場景。
現在拍影視劇,大概都想象不出來這樣的場景設計,燈油都需要省的農村,就著黑夜里微弱的月光勞動,但毫無詩意可言,華北平原上的漫長夜晚大概特別難熬,那個年代,家家戶戶都有這樣的女人在織布。農業(yè)文明的“男耕女織”的理想圖景,經不起研究,脆弱得不堪一擊。
如果不務農,在鄉(xiāng)村的半大小子能干什么?我不是個社會歷史學家,沒有認真調查過玉田縣清末民初的社會生活狀況,依舊是閑散地翻閱著本地的歷史資料。災難始終圍繞著鄉(xiāng)村生活,他出生沒多久的民國初年,一直到他離開后的抗戰(zhàn)年代,始終延續(xù)著不斷的天災人禍,似乎這里是被災難看中的歹土。民國二十二年的《益世報》寫抗戰(zhàn)對華北平原的影響,“抗日戰(zhàn)爭起,玉田首當其沖,人民損失慘重,兵災最重者約248村,共約14529戶,78745人?!睔v史課本里常能看到類似的數字,但我們上中學的時候,哪里會關心這些數字,只有到了此刻,我在玉田的土地上,才能明白,那種蝗蟲過境般的天災人禍,對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意味著什么。姥爺大概不走不行了。
2
在土地上的農戶,經商無能,從軍無力,也沒有富貴親戚朋友可以攀附,要想出人頭地,剩下的出路是什么?二〇二四年年底,我生平第二次去玉田,因為第一次正逢“十一”假期,沒機會看到縣志之類的材料,只能在寒冬再去一次。穿著厚重的長羽絨服,從頭到腳把自己包裹起來,是黑色的龐然大物,北方的縣城里最基本的裝束。這次去,朋友幫我聯(lián)系了一個地產公司的老總,說是玉田沒有他辦不了的事情。
曾經的記者生涯,尋找陌生人的幫助很是順利。陌生人就是那片地理系統(tǒng)中的山勢,路標和溪流,在關鍵的時候能指引你方向。第一次去是我大意,沒想到是假期,整個縣城找不到可以幫我查找到縣志資料的人。這次依然是從老地方上車,白天,車上人少得可憐,只有一個高個子司機,還有一個畫著濃妝的玉田女人,大概是匆忙從北京回老家處理事情,打扮也就像個辦公室里的人事專員之類。他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誰家的燒餅好吃,誰家的燒餅干凈,誰家的干一點。那個好吃的,最近司機去買了,結果也不好吃了,“換了他家的兒子揉面”。
兩個人聊吃的,卻聊得了無生氣,似乎就是一定要找個話題,不讓車里徹底冷下去。我因為感冒,覺得自己奄奄一息,只愿意早點收聲。
上次去,招牌上寫的京東第一的“吊爐燒餅”,我還真吃過,就在我住的酒店附近。大概去的時間比較晚,燒餅已經半溫,吃得出里面羊肉餡兒的腥膻之氣。要了碗羊雜湯,溫吞的,不潔的,本來也不應該對縣城食物過分挑剔,但玉田粗暴的食物處理系統(tǒng),還是很讓我生悶氣,這次去,也不打算吃什么美味。突然窗外的大片怪石嶙峋的山勢讓我注意,削瘦的司機隨著我眼睛望過去,隨便地解說,這是盤山。
盤山?原來這就是京郊的勝景盤山。第一次聽這個名字,是在臺北故宮的研究員廖寶秀家里做客。她就住在臺北陽明山附近的故宮宿舍里,她的研究方向是宮廷瓷器,對乾隆的茶室有很深的了解。原來乾隆的茶室之一,就在盤山,說是環(huán)境極好,怪松聳立,白石嶙峋,中間有潺潺的溪水流過。乾隆對茶室要求極高,均仿照古人畫意而成,這片山林,原來距離我姥爺的老家玉田如此之近,我估摸著步行走來,也就只需要幾個時辰??墒沁@些,和他們有什么關系呢?
在一個世代務農的華北農村子弟的心目中,謀生大概是第一位。廖老師和我聊著乾隆的茶室,悠閑地泡著三清茶,清代宮廷里經常待客之物,由松子、梅花和佛手組合成三清,茶桌布置得典雅,一片清貴氣,模擬皇室茶室的場景。這個世界,和幾十公里外的華北鄉(xiāng)村里的窮困世界,永遠平行,永遠沒有交集。
玉田終歸是小縣,即使是研究人物志,也沒有什么大人物。翻縣志里的名人,翻出一條非常有意思的,倒也是徹頭徹尾的農家子弟出身,居然靠機緣,也能和清末的大人物攀個緣分。出生在玉田柳莊子村的村民劉煐,幼年上私塾,但是對“四書五經”興趣不大,“喜歡讀一些宣揚妖怪鬼神、天堂地獄、輪回因果的小冊子,他性格內向,勤于思考,目睹清王朝的腐敗,國土被列強瓜分,人民生活日益貧困,無限苦悶,難以排遣,少年時代萌生出世思想,后在五嶺口村道觀出家?!?/p>
如果留在玉田,劉道士大約還是沒有出路的。三十歲之后的劉道長常年在外云游,最后落腳于北京白云觀,榮任監(jiān)院,慈禧太后來白云觀降香,見到了出家已久的已經改名圓融的劉道長,覺得他應對得體,舉止灑脫,心中大喜。此后圓融名聲大振,他一直到民國八年才去世,死后葬在白云觀的方丈林中。
玉田縣的人們大約都知道這個人物,與當朝太后打過交道的能有幾人?雖然并非出身正途,但也是本縣的大人物,不知道我姥爺聽到他這個鄉(xiāng)里名人,是怎么想的。出家去當和尚道士,對于農村子弟,也許同樣也是遙不可及?
當時,如果不參加科舉,農家子弟還有另外一條路,就是當中醫(yī)。我去玉田,赫然發(fā)現,本縣還真是出過名中醫(yī)的。十七世紀出生的玉田鴉鴻橋的王清任,著有《醫(yī)林改錯》,一直到現在,縣城的中醫(yī)院里還有他專門的漢白玉塑像。出生地點近在咫尺,姥爺不可能沒有聽到過他的名字,只是王清任的故事有點過于驚世駭俗,多年后看著資料,我還有點驚奇,怎么本地出了這么一個神奇人物。
王清任的成名,走的是解剖尸體為主的路線,三十年間沉迷于解剖尸體,終于把中醫(yī)的傳統(tǒng)解剖學推進了一步。他讀了大量醫(yī)書后覺得,“業(yè)醫(yī)診病,當先明肺腑”,不明白肺腑,就像“盲子夜行”。嘉慶二年,他在附近的灤縣行醫(yī)之時,正逢當地瘟疫橫生,他連續(xù)解剖了三十多具因瘟疫而死的尸體,發(fā)現古醫(yī)書記載的人體器官的位置多有錯誤。在奉天行醫(yī)的時候,他去刑場上看被剮刑處死的女犯的尸體,還向戰(zhàn)場上歸來的領兵官員請教尸體橫隔膜的所在位置。
看了王清任的資料,我開始糾正腦海里的玉田人的形象。一片貧瘠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人們,本來都是木訥、沉默的,直接跳出來的具體樣貌,就是蔣兆和《流民圖》里的苦難民眾,他那個作品,定有寫生因素。我常規(guī)的想象力,就制造出這樣符號化的場景,可也總有幾個發(fā)了狂的,像這位寫了醫(yī)書的王清任,居然,他生命里一半的時間,都在解剖尸體中度過。他比我姥爺在醫(yī)學上的地位,肯定偉大許多,梁啟超寫過他,說他“誠中國醫(yī)界大膽革命論者,其人之學術,以饒有科學之精神”。他是怎么走向研究尸體這一步的?一般的中醫(yī),即使敢于面對瘟疫,但也不至于去解剖瘟疫后成堆的尸體。他超前太多了,有點恐怖感,是那個時代的外星人?
我在村里的時候,外面唯一的聲音,是風吹過白楊樹的聲音,嘩啦啦,嘩啦啦,平靜中的白噪音。王清任的血管里大概流動著某種噪音,驅使他如何做,平靜中的狂躁,也是一種解脫。
安妮·普魯有一個極短的小說,寫荒野里的連續(xù)殺人狂,他家距離最近的加油站還有幾十公里,于是只能“殺人為樂”,警察在他家發(fā)現了不少埋葬的尸體。不知道怎么地,邊讀王清任的資料,讓我感覺到他狂飆式的精神世界,內核頗為強悍,能夠突破凡俗約束,走進一個尸體的王國。當然他有改進醫(yī)學的偉大目標,但是在一個解剖人體壓根是天方夜譚的古老國度里,怎么會有這樣的一個人?我還是詫異。
姥爺家所在的西軒湖店村,距離鴉鴻橋鎮(zhèn)只有八里地,相比起道士劉煐,他更應該聽說過名醫(yī)王清任。這時候,他已經是那個回到鄉(xiāng)村務農的“好把式”,不知道他是否時不時翻閱一下那個從北京揣回來的中醫(yī)冊子?縣志里的醫(yī)學部分說,玉田算是窮鄉(xiāng)僻壤,清代中后期,整個縣城登記在冊的中醫(yī),只有八名。辛亥革命后約十年,縣城里才有了第一名西醫(yī),由軍醫(yī)輾轉而來,開設了同濟藥房,有聽診器、體溫表等物。這個物質匱乏的縣城,什么都貧瘠,醫(yī)學也是。
我姥爺最終去往東北的時候,帶著他的鋪蓋卷,也帶著老醫(yī)生給他的手抄冊子,這個是清晰無誤的。我媽反復聽他說過,這本冊子,是他學中醫(yī)的起點,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再次離家出走,手抄的冊子就像他的法寶,大概是他從外界接觸到的唯一一點善意。這點善意,不能與自己須臾分開。
想到他臨行前在那兒收拾單薄的鋪蓋卷的樣子,突然非常難受。所謂的傳統(tǒng)社會的男耕女織、鄉(xiāng)風淳樸,終只限于書本上塑造的圖景,真實的生活殘酷如鐵。我特別想穿越回去站在這個收拾鋪蓋卷的年輕人身后,告訴他,別害怕。
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害怕的,他的家鄉(xiāng)和親人,沒有給他任何可靠的保證,連盤纏都沒有。
房地產商老荊果然神通廣大,第一頓飯,就安排了一桌人陪我。有退休的土地局局長,滿族人,清瘦的臉,一直在吃飯時夸獎我的孝心。我到玉田找資料的行為,理所當然被他們認為是個回報家鄉(xiāng)、孝敬母親的義舉。有縣人大的官員,了解玉田的歷史,滔滔不絕和我考證了玉田鴉鴻橋的來歷,他還告訴我,當年發(fā)現北京猿人的古生物學者賈蘭坡也是玉田人,他也在玉田做過一些考古調查,但似乎沒有什么重大發(fā)現(不過賈蘭坡也和我姥爺距離太遠了)。面對面的,還有一個模樣周正的人,短發(fā),顯年輕的臉,問起年紀,卻已經是中年——郭醫(yī)生,原來是北京某著名中醫(yī)的侄子,現在他自己在玉田行醫(yī)。他之所以在座,完全是因為老荊聽說我姥爺是中醫(yī),所以找了一個中醫(yī),看能不能提供點情報給我。
我感冒很重,但也需要應付這樣的局面,畢竟是為我請客,兩大瓶白酒放在桌上,也不能滴酒不沾,總歸要客套。他們推薦各種菜給我,說這是玉田首屈一指的大酒樓,但和親戚們在鄉(xiāng)下請我吃飯的酒樓一樣,這個城市對食物極其輕慢,所有的菜肴都散發(fā)著陳舊的味道。我其實挺想和那個中醫(yī)聊聊的,壓根沒機會。
不得不把找他的機會放在了后面兩天。玉田的冬天極冷,雖然離開北京不遠,但似乎往北一點就多了點寒氣,簡直不愿出門,他的診所距離我也就步行十幾分鐘,都猶猶豫豫。早晨,太陽有氣無力地掛著,這么短的距離還是步行吧。拖拖拉拉走了許久,縣城確實不大,他的診所,在一條小街上,二樓,下面全是商店??h城的小商店,是各種零食鋪子、早點攤,還有燒雞攤,北方特有的棉布門簾把所有的燈光都擋住,看不清后面有什么,只依稀透出點熱氣。門簾又厚又油,甚至都不愿意動手掀開。街上和我一樣走動的人極少,瑟瑟發(fā)抖的多,寒潮又來了。
我爬著樓梯,進到他的診所,進去之后一愣,倒像個按摩店,幾張按摩床就擠占得滿坑滿谷,一個臉上有個痦子的女人正和他喋喋不休著。前兩天看起來挺周正的郭醫(yī)生,面目模糊了不少。他似乎不是很會說話,愿意把話交給他的同伴說。同伴是個縣城里的江湖人,戴著大金鏈子,穿著黑色外套,平頭大臉,脫了手上盤的串兒,上手去給那女人推拿,邊向我介紹,這女人,是縣里中醫(yī)院的大夫,生了病也不去中醫(yī)院,擱這兒按摩。這句話,顯然是夸贊他們診所的專業(yè)。
我鼻塞嚴重,正好讓郭醫(yī)生給我把個脈,也是聊天的緣由。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說自己的叔叔如何厲害,在北京給各部委的領導看病。這種話,我在北京也常聽,知道是開場白,也并不以為意,我好奇的是,他是怎么去北京的?!叭ラ_車,給我叔叔開車?!彼故翘拱?。
高中畢業(yè)后,郭醫(yī)生學了開車的手藝,家鄉(xiāng)卻沒有事情可做,他奶奶做主,把他派到北京,跟著自己的叔叔,說是叔叔身邊沒有靠得住的人,他開車,睡地鋪,幫叔叔當小力巴。雖然是叔侄關系,但似乎叔叔把自己的醫(yī)藥經驗看得很緊,直到一次叔叔病重,身邊在的人只有他,他天天端茶倒水,此后叔叔康復,之后教他學醫(yī),十三年,就在北京待在叔叔身邊。
我又想到我姥爺,和給他手抄冊子的那個王姓老中醫(yī)。
郭醫(yī)生說自己有幾個秘方,掌握了之后回到了縣城,開了自己的診所,結果沒多久就聲名遠揚,不僅本縣的大夫找他問診,北京大醫(yī)院的大夫和他碰面之后,也崇拜得不得了,幾乎每天晚上都和他交流醫(yī)學經驗。我也算見過許多中醫(yī)的人,在這個黑黝黝的小診所,聽他宣講自己的神通,有點不耐煩。確實也沒有更多的話可說,就說,要不你給我抓點藥吧,我這感冒,真重得很,連續(xù)好幾天,也沒好轉。
我應該是甲流,也是自己不注意,大冷天還往北方縣城受凍,后來才明白。郭大夫得意洋洋,說這是小事,你不用開方了,就吃我現成的去感冒的中藥吧,別人要的,煎好了還沒拿走,你先吃著。我看了看,是那種大江南北通行的上面有只棕色小鹿的綠邊塑料袋,渾濁的藥液,也看不出所以然,有種日常的氣息。
他找我要了一筆“巨款”,四百元,遠超平時吃感冒藥的費用。盼著能趕緊好,也就付了這筆錢,可吃了后毫無好轉,拖拖拉拉也將近熬了一個月,顯然他的藥,療效甚微。
3
我媽說我姥爺給病人開的中藥,一般是兩副,吃了就見效,如果許久不好,那說明醫(yī)術有問題。姥爺就是靠這個逐漸出名的。我相信我姥爺的醫(yī)學水準,但不太相信是那本手抄的冊子起的作用。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在艱苦的求生過程中,逐漸把自己的醫(yī)術鍛煉了出來,逐漸成為了名醫(yī)。
總之,姥爺闖關東之后,靠醫(yī)術在吉林一帶慢慢立足,從一介江湖游醫(yī),逐漸在吉林的磐石落下腳。當年的磐石屬于“偽滿洲國”的八大模范縣,靠近豐滿水電站,并非一般的縣城。漸漸地他攢下了大量的金錢,開始給關里老家寄錢,那里有他的父母和兩個弟弟,尚未分家,還是最底層的莊稼人。我媽小時候,成天膩在我姥爺姥姥身邊,能聽見他家的家事也多,我姥姥抱怨,那時候家里沒多少錢,好不容易從藥房拿到一點錢,還沒焐熱,就忙著給關里老家寄去了。我姥爺大概知道關里老家的苦處,他的東北的家,就將就了。我姥姥說,“大把的綿羊票,不敢直接寄過去,怕人惦記上,就把書挖個洞,把錢藏在書里面,外面包裹上衣服。”
綿羊票,是“偽滿洲國”的百元大鈔,上面印著綿羊。
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偽滿洲國”發(fā)行的貨幣,在河北農村也能使用。現在想想,也不是奇聞,大約民間的往來,是真的難以徹底切斷。關里老家就靠著這些寄來的錢,慢慢地發(fā)家。所謂發(fā)家,也不過是買地,造房子,接著買更多的地。
姥姥家有錢,嫁給我姥爺,是因為我姥爺治好了我姥姥殘疾的腿。這是另一個傳奇故事,但似乎也是那個年代經常聽到的故事。姥爺當時還是江湖郎中,路過我姥姥所在的吉林岫巖縣,知道這家有個女兒重病在身,臥床不起,誰能治好,就嫁給誰。
其實并非致命疾病,但是嚴重。我姥姥幾歲的時候,去她的外祖家,在田埂上蹦蹦跳跳走路,一下子崴了腳,就此癱瘓在床,足足有九年時間,最嚴重的時候,腳踝處腐爛,都能看到里面的骨頭。現在想來,是骨科問題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我姥姥的青春期,都在家里的大床上度過,不得不說,在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醫(yī)學水平大概也真是有限,難怪那么多神奇的醫(yī)生傳說,可能真找到靠譜的醫(yī)生,就被傳成“神醫(yī)”了。反正我姥姥家里懸賞條件是,誰能治好這個臥床不起的閨女,不僅可以嫁給對方,還陪嫁二百畝土地。東北大片大片的黑土地,富得流油,我有點恍惚我姥姥家何以有這么多土地,據說是當年跑馬占地的結果——滿清結束后的東北,確實是一片神奇的天地。
結果是我姥爺順利地治好了我姥姥,故事果然也往最俗套的一面去發(fā)展,我姥姥家悔婚,但我姥姥堅定要嫁,陪嫁的土地就成了空話,作了廢,說是這是你自己要出嫁的,非常像古典戲曲里的一折。我小時候聽到我母親的講述,只覺得似曾相識,大概我們國土上一直流傳著這種窮小子和富家女的傳奇,只不過到了自己家的家事上,是個更切膚的版本。
我姥爺姥姥還算爭氣,并沒有貪圖娘家的財富,白手起家,但顯然,我姥爺源源不斷往家里寄去的財富,并沒有讓老家的人們以他為尊。他們繪聲繪色地給我講我姥爺的故事,說,那不就是騙了你姥姥,要不找了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他能發(fā)財?接下來,是近乎穢褻的笑容,果然民間故事,完全是另外一套講述方法。我板著臉,不吭聲,總不至于順口答音。
農民改變不了買地的狂熱愿望,到我姥姥被我姥爺逼回關里老家“盡孝心”的上世紀三十年代,他的家庭已經擁有四五十畝土地,基本上算得上大農戶了。華北平原地勢平坦,陽光潑灑下來,玉米地里靜靜的,小麥田也靜靜的,除了這兩種作物,這里似乎就長不出別的莊稼。我后來問一個在村里長大的小孩,上世紀九十年代,村里的早餐還是玉米碴子粥,以至于他現在聽到碴子粥,就感到惡心。
玉米應該是十六世紀晚期傳入中國的,之前在史書中缺乏記載,一五六〇年,明代嘉靖年間的《平涼府志》記載玉米為“番麥”,說是西天麥,花如紅絨,在塔末,三月種,八月收,對土地和肥料都沒什么要求。而這附近的村落,包括西軒湖店村的族譜里的始祖,也是明代遷入此地的,玉米正是幫助他們活下來的食糧,和福建沿海的番薯一樣。
這里的土地出產了稀薄的糧食,讓他們活下去,讓他們一代代地長大、繁殖、變老、死亡。
我姥爺大概是根深蒂固的那個時代的人,“孝順”兩個字,被刻進他腦子里,以至于他在東北立足之后,一定要我姥姥回到他的關里老家“盡孝”。我媽媽印象深刻的是我姥姥從小給她講的故事,我姥姥當時剛生了第四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四舅(日后成了一位著名的歷史學者),她就攜著兒子回到家鄉(xiāng),在家里“盡孝”幫忙。雖然有四五十畝土地,但是關里老家舍不得雇傭人,家中的什么活都是她和她的弟媳婦一起勞作,偶爾吃一頓熬小魚貼餅子,她的婆婆,也就是我母親那個在月光里捻棉花線的奶奶,都要去鍋里巡視一下,說,玉米餅子給下地的壯勞力吃,我姥姥這種不下地的,就吃高粱面的餅子。
根深蒂固的窮。窮,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恐怖記憶,哪怕只是個玉米面的餅子,也要緊著壯勞力先吃,玉米成了最靠得住的主食。
這個故事,幾乎讓我懷疑所有的小農社會的美好圖景,都是文人的想象,就像前面提到的“你耕田來我織布”,如此脆弱,“咔”地一聲,在我心里破碎了。我在探究這些問題的時候,也曾經想過,是不是我不熟悉的北方農村的現實圖景,讓我抑郁和焦慮,讓我聽到這些故事的時候,情不自禁地使用了厭惡的眼光去觀察、去打量,畢竟我也只不過去了僅僅數次,畢竟我的母親早已經脫離了這片土壤,我們的回望未免帶了若干偏見。但每個寫作者都不免帶了自己的觀點,在我看來,窮困得只能在月光下紡線,窮困得讓自己的家庭成員在食物上分出三六九等,無論如何,這樣的貧困需要逃離。
那年我四舅才一歲,每天要吃奶,可是我姥姥根本沒時間喂他。其實在關外東北的家里,因為我姥爺已經奮斗成功,完全不是這樣的情景,我姥姥有充足的時間去喂奶,照顧他,家里有許多的幫工。我姥姥時常和我媽說的一個故事,是剛生了我四舅幾天,一堆人來賀喜,我姥姥在屋外陪客,等回屋子里一看,四舅臉色烏青,原來是一堆客人送的金鎖太重,壓在他胸口,差點要了人命。
而在玉田關里老家,這個傳統(tǒng)的農業(yè)王國,我四舅每一天的哭鬧只有一句,白粥,我要吃白粥。吃不到奶的退而求其次的白粥,也照樣無法滿足他。
關里關外并非音訊隔絕,在這種情況下,我姥姥想辦法讓人捎信到了關外,我姥姥的娘家也聽到這個消息,直接派人在吉林的火車站把我姥姥和我四舅接回她的娘家,不讓她再去盡孝。后來說是我姥爺負荊請罪才接回自己家,我姥姥也沒有堅持,大概我姥姥本質上還是覺得,這種苦也是只能受的,畢竟那是當時農村普遍的情形,她只是僥幸有富裕的娘家撐腰。
用“孝順”來解釋我姥爺送我姥姥回鄉(xiāng)受苦,大概是過于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姥爺到底在追求什么?大概還是某種農業(yè)社會里體面人的形象,功成名就,家庭和美,樣樣俱全,是一個癡夢。
土地是最扎實的財富,除此而外別無其他,華北平原簡單的財富故事,是如此乏味。我姥爺源源不斷的財富積累,很大一部分,變成了關里老家的土地。幸虧他后來與自己的兄弟分家,才沒有繼續(xù)在老家購買土地,否則老家的地主帽子,他也得戴上。
第二次回玉田,因為有老荊幫忙,很迅速地找到寫過“古今鴉鴻橋”的張振江,說是可以一大早去他家看看他的書。書拿到手里,才明白這還真不是書,是自己出錢找印刷廠印的一厚本資料。老先生八十,比我母親小,經歷也完全不同。他是土生土長的鴉鴻橋鎮(zhèn)人,一直也在那個區(qū)域工作。縣城里有一批文史愛好者,喜歡搜集本鄉(xiāng)本土的歷史,只有他,不僅搜集了,最后還印成書了,花了好幾萬,厚厚一大本。坐在他家的客廳里,實際上是他兒子的家里,墻上掛著縣城照相館出品的若干藝術照,倒也挺有意思。胖胖的孫子化了妝,不太胖的孫女也化了妝,兩個孩子是這家人的重心,照片掛了一面墻,他自費印刷的冊子,堆在地上。
各種傳說,各種名人,各種光榮事跡,因為屬于私人編撰,倒比正經出版的《玉田縣志》多了點鄉(xiāng)野趣味。割股肉救治自己家小姑子的烈女和為革命而死的烈士全都在這本冊子里,講到民國流通的銀元,突然旁逸斜出來了一個故事,上面寫著“何家閨女抱元寶跳井”,說是鴉鴻橋鎮(zhèn)附近擁有三百多畝地的何家,在“土改”前積攢了五千多銀元的財富,“土改”時候沒被發(fā)現,藏在地里,父親死后,這筆財富傳給了沒出嫁的女兒何靜珍。何靜珍找到了分了自己家房子的農民周某,兩人把銀元挖出來了,一人一半,“兩人長期鬼混二十余年”,一直到一九六八年,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此事曝光,何女抱著自己的銀元跳井自殺,周某自知愧對家人,也在逃跑途中自盡。
民間傳奇的故事,居然就在這本不起眼的資料冊子里堂皇存在,我不由看呆了。每一個時代的財富變遷,都不可能是平緩進行的,但這起殉情案件里有太多的不一樣的東西,在土地改革之后的十多年后才發(fā)作,可以想象當時這個事情的炸裂程度?!澳H耳聽說的嗎?”我問張老先生?!澳强刹皇??!薄霸趺磿羞@樣的事?”“那可不是?!薄翱刹皇恰?,在北方鄉(xiāng)談里,就是斬釘截鐵的“是”。
何靜珍女士和她的銀元應該早已經灰飛煙滅,包括她茍且的愛情。事實上,一九四九年土地改革之后,整個西軒湖店村,包括鴉鴻橋鎮(zhèn),玉田縣,都不可避免地進入到新時代的洪流之中,“發(fā)財”,這個流傳了幾百年的夢想,大概已經徹底從人們頭腦里抹去,像一道白光抹除了記憶。張振江瞇瞇眼,老得很慢,說話清晰,也是有一種鄉(xiāng)村耆老的架勢,和我說,當時不加入農村公社單干的,整個鎮(zhèn)上,只聽說一個老太太,是個烈士家屬,聾子,外號聾老太,是全縣七名單干戶之一。她把分到手的土地看得比命還重,一個人瘋了似的干活,從早到晚,沒看她離開過自己分的田地。到了農村土地全部集體化的時候,老太太去世了,算死得是時候。
“最慘就是大集體的公共食堂唄,全部的鍋碗瓢盆都收到公社里了,家家戶戶冒著雪,去打玉米碴子粥,成人一勺,小孩半勺,排隊一個多小時?!蔽覌尩哪棠蹋谀且荒晁劳?,我們家和玉田縣的關系,基本也是這個時期逐漸斷裂的。
可我媽的講述里,她們王家人蛛絲馬跡的發(fā)財夢想還是沒有徹底破滅,即使是大集體的歲月里,也有人能找到辦法。她三叔的兒子王閣殿,我媽印象里高大英俊,是農村少見的棒小伙,被我姥爺供著,讀到了中專畢業(yè),當時已經是村支書,就帶著村里人把西軒湖店村的煙葉,推著獨輪車到北京城里去賣,“后來投機倒把,被抓了”。
西軒湖店村的煙葉,一直是糧食之外的這個鄉(xiāng)村經濟的最大補充。我媽暑假回村里,就能看到家家戶戶的女人們坐在門口捋煙葉——把金黃的煙葉噴上白酒,然后抹平,一束束整齊地捆綁好。這是自清代以來,村里少數能直供京城的土產,大概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隨著盒裝香煙的普及,這個產業(yè)才隨之消亡,難怪我在村里已經看不見任何煙葉的痕跡。
她的閣殿哥哥,在村集體時代,帶著村里幾個靠得住的村民,冒著被抓住的危險,把這一古老的謀生路徑進行了下去。傍晚四五點從玉田出發(fā),推著堆滿了煙葉的獨輪車,一扭一扭地往北京城進發(fā)。車轱轆吱吱呀呀地叫著,是唯一的聲音。一隊人自己帶著烙餅做干糧,沿路也不打尖,一路上,經過薊縣、盤山、三河,再過通州,看著月亮漸漸隱去,太陽初升的時候,就到了北京東邊的紅廟。玉田稱呼自己是京東八大縣,也真不虛假。紅廟的關東口有個小型的自由市場,玉田西軒湖店村的煙葉,在這里赫赫有名。市場上賣上整天,基本銷售完成,再趁著夜色回到玉田,三天打一來回,能掙到的收入,遠高于糧食帶來的收入。
現在的北京紅廟是個熱鬧的地鐵站,只有一排排整齊的樓房,當年的市場蕩然無存。地名的重疊像個荒誕的夢,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紅廟會出現在此處。
“閣殿舅舅就是為賣煙葉抓進去的?”在他兒子王培德的家里,我和我的舅表兄坐得很近,談著他家的傷心事。表舅王閣殿也是村里少數我能直接叫出名字的長輩,我媽的其他表兄表姐,她都只記得小名,鄭重其事地提出王閣殿,也說明這個人的分量?!澳遣皇恰保嗟赂缯f,原來他的父親,是因為倒賣化肥進的監(jiān)獄。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化肥早就是全國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物資,不知道閣殿舅舅怎么就神通廣大,從外地弄來化肥,那陣子,家里總來人,偷偷摸摸買化肥。
“唐山就派人來抓人了嘛,還真不是玉田縣城里的?!蓖跖嗟轮挥袃扇龤q,還不太記事,就記得父親被抓去判了刑。正逢經濟困難時期,處處吃不飽,家里也沒辦法去送口糧,監(jiān)獄里更是可想而知,也不知道父親那幾年是怎么混過來的?!按謇锶似圬撃銈儐幔俊薄安黄圬?,都覺得我們家能?!睋f閣殿舅舅在化肥進出的生意里,至少掙了上萬塊,培德說等于現在的近百萬了,在當時的華北平原,是一個驚天的數字。
說起這段往事,他有點凄涼的滿足。表舅王閣殿大概是一九六〇年代釋放,安排在村里記賬,果然沒有受到歧視。原來王家人,是這樣的“能干”,總能在時代的夾縫里找到一點機會。不過出獄的時候,形銷骨立,在監(jiān)獄落下的胃病一直沒有好。我媽媽印象里,她這個表兄英俊的形象一直存在,就讓他繼續(xù)存在吧。
4
經濟的真正好轉,要等到一九七〇年代末期,鴉鴻橋鎮(zhèn)還真是某種程度的命不該絕。我媽記得她趕上過上世紀五十年代鴉鴻橋集鎮(zhèn)的“鐵器會”,說是二月二十,非常隆重,四鄰八鄉(xiāng)的人來趕集,其實就是春耕開始時候的農具集中更新,熱鬧極了,且全是各種平日吃不到的食物,她去幫她奶奶買的小驢肉,就是在鴉鴻橋集市上。
我想象中,大約就是流傳到現在還在農村常有的大集,地點距離城市還比較遙遠,卻有實際需求。我有個電視臺的朋友,熱愛拍攝紀錄片,近年拍攝了一系列的鄉(xiāng)鎮(zhèn)大集,私下里他和我聊天,卻說起這種鄉(xiāng)鎮(zhèn)大集的荒涼和落寞,“一口吃的都找不到”。其實集市上也有小吃,他同時也拍美食紀錄片,嘴巴很刁,鄉(xiāng)下那些粗糙的飲食系統(tǒng),入不了他的眼。
這種偷偷摸摸的集鎮(zhèn),到了一九七〇年代末,突然神奇地發(fā)了跡。當時幾個生產隊購買了一些廢棄的軍用苫布代替葦席,剩下的邊角料被村里的婦女們做成了手提包,結果成了本地干部進城的專用口袋,拎著洗漱用品,好看又實用。到了一九七八年,“周世芳兄妹從天津買回人造革,自行加工,拿到鴉鴻橋集鎮(zhèn)試銷售,因價格便宜,工藝簡單而大眾化,非常看好,投入百元資金,加勞務收入,能返回三百元,每五天可周轉一圈”。
我非常感謝張振江的樸素記錄,是縣文史資料館里看不到的老老實實的民間資料整理。先是大定府莊做這個,接著附近的東牛各莊也開始,一九七九年被《河北日報》當成反面典型批判了,不料一九八〇年冬天,縣委書記吳瑞全又來支持了一下,說符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精神,從此人造革包在玉田全縣開花。
那些被壓住幾十年的快要干涸的發(fā)財夢,就這樣又活泛起來。我去找我媽二叔的孫子,王培存,我的另一支的舅表兄,他們家在鴉鴻橋鎮(zhèn)上開了一個水暖元件店,他和老婆每天開著電動三輪車在集市上待著,也給各處送貨,是真正生活在鄉(xiāng)鎮(zhèn)商業(yè)系統(tǒng)里的人。他讓我在某個路口等他,接我去吃飯。他們倆輪流開著小三輪,兩個人永遠同時出現,像樹枝上蹲著的兩只矮胖的鳥,從不分開,兩個人臉蛋都異常地紅,大概也是北風刮的。
“最紅火的時候,我們這里能買著槍,偷摸弄出來的土獵槍?!彼f的是一九八〇年代,同樣是民間資料,沒有被記錄下來的亂哄哄的細節(jié)。我一點不知道鴉鴻橋市場的規(guī)模,就恍惚知道北方有個辛集市場,專門賣各種A貨皮包,還有血淋淋的活剝動物皮現場制作的皮大衣,被境外記者給拍了,才收斂了點,說是現在沒有了。
“那也是從我們這里學去的。我們這里人造革包最早。”培存告訴我。他和王培德不太像,到底是兩支。他矮胖,大眼睛,有種更靈活的感覺,也許是一直在做小生意的緣故。
他的話沒錯,我也相信活剝皮草的事情能發(fā)生在這里,火山積壓久了,下面涌動的勢能就洶涌。發(fā)財,發(fā)財,我們要發(fā)財,全是這種細碎的呼喊聲。王培存把鴉鴻橋市場說得非常好,什么都有,并且動員我去走走看,說是從鋼鐵構件到床單被罩,無所不全。先帶我去他的小店看看,一個夾在一堆招牌里的水暖五金店,對我這種純外行,并沒有多少吸引力。我勉強看懂了,確實這里的市場經營種類繁多,五金店旁邊是養(yǎng)殖設備、電氣照明、水利排灌、衡器、塑業(yè)、環(huán)保用品,一個巨大的三層樓的矮房子延展開來,每一家都是獨立的小塊區(qū)域,單獨三層,一個鋪面,樓上也能當倉庫,顯然是當地政府的規(guī)劃。樓蓋得緊湊,非常矮,加上是漫長的一條,在萬里晴空的藍天襯托下,顯得幾乎貼著地皮似的小,是露出地表的蚯蚓。
走進去我也看不懂,都是倉庫一樣堆放著各種物件,他的兒子在他的逼迫下,勉強叫了我一聲叔,隨即對著電腦不理我——是個三十歲左右的胖大漢子,大概家里的網絡訂單是他處理的,也許忙,不知道怎地,眼神有點輕蔑的意思。
晚上吃飯的時候,王培存和在新疆的他哥哥通電話,問他知不知道有我這么個親戚,“知道?!彪S即是一堆回憶,卻還是那些話,沒什么新鮮的,都記得我五舅回家鄉(xiāng)的時候,帶了警衛(wèi)員。我問這個舅表兄何以去了新疆那么遠,才知道玉田人在外,還有一個生計,就是租借建筑用的腳手架。這種東西工地不用買,就找這些小商鋪的人租用,王培存的妹妹妹夫也干這個,在太原,他也在席間,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鄭重其事地和我說:“不能租給太原本地的,聽到說太原話的,就不租。”這句話當然有故事,可又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都是大得不能再大的話題,生存的話題,卻又都堵在嗓子眼。
大家都是扎扎實實活在世界上的一個體積,有長度有寬度,有準確的定點,哪怕在石河子,哪怕在太原,只有我活得虛無縹緲。我很難和他們說清楚我在干什么,寫東西,寫什么呢?感覺到在我父親的葬禮上,那個幫著念阿彌陀佛的中年女性同樣的困惑,在鴉鴻橋集鎮(zhèn)這個蘆葦席子做裝飾的農家餐廳里,房間里來來往往的人好多,我都看不清。
從玉田回來后,我做過一個夢,不知怎地就又去了玉田,卻是現實中完全不存在的場景。遠處是高山,巍峨的,蒼翠的藍,有點像是在大理古城看到的蒼山,下面是南天門似的建筑,我就站在那建筑前,看著那些高大巍峨的樓,是小時候看的動畫片里的建筑。是夢,醒了后我有點悵然地想。
按照張振江老先生的記錄,昔日鴉鴻橋集鎮(zhèn)發(fā)達的時候,鎮(zhèn)上的古跡建筑特別多,有萬歷年間進士王大智的四世牌坊,有道光年間蔣家的三代進士功名牌坊,有娘娘廟“碧霞宮”,有關帝廟,有慈云閣。我媽記得我姥爺回家鄉(xiāng)還出資修建過王家的家廟“真武廟”,還捐給村里一個小學,校長叫王守貞,輔仁大學畢業(yè),他老婆叫胖幻瑩,玉田師范畢業(yè),大概因為“胖”這個姓稀少,我媽印象特別清楚。翻開張振江的“古今鴉鴻橋”的大冊子,我媽常有不滿,覺得和她記憶中的世界常有對應不上的地方,尤其是鄉(xiāng)土名人中,缺少我姥爺的大名。
其實這些記錄下來的牌坊、古跡、廟宇,早已經都不存在了,我能理解張振江的疏漏,他也不過是道聽途說?,F在玉田唯一存在的廟宇,是離開鴉鴻橋鎮(zhèn)幾十公里外的凈覺寺,說是唐山大地震后本地唯一留下來的古建筑。
我長途跋涉地去了,瞬間明白為什么能留下。建筑材料大多選用了石材,堅固,加上房子不高,可能在震中也就是搖晃一陣,沒有坍塌。相比起山西,或者南方縣城那些有傳承的廟宇來說,小廟出奇地寒酸,盡管掛了“京東第一寺院”的招牌,也沒有什么可看的。山門也是石頭構建而成,兩旁雕刻了荷花、松竹、神仙樓臺,都草草而成,大概是北方縣城的工匠們想象的美景。山門兩側,是巨大的四大天王,矮墩墩,幾乎看不見腿,壓在地面,也許都是坐像?碧綠的臉,瓦藍的臉,還有血紅的,一看就不是當代雕塑,真是有了年頭的。廟里的管理員正好送幾個干部模樣的人出來,大家站在四大天王前面,管理員流利地解說:“說起來有點尷尬,當年的日本鬼子侵華的時候,有個鬼子就躲在這個藍臉的天王后面,才沒被游擊隊發(fā)現,這個人,就是后來中日建交時候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他還派女兒回玉田參觀過?!彼f得倒是一點不尷尬,非常流暢。
這大概也是本地“佳話”,可還真的入不了正史,幾乎有點荒誕感了,像站在黎明的曠野之上,窸窸窣窣傳來的雜音,不知道如何歸類。
我回家后查了下資料,這些傳說,均無準確記載。這個縣城幾乎沒有拿得出手的古跡,田中角榮這個故事,想拿出來宣揚,都替他們難堪。這廟宇怎么就庇護了一個逃亡的日本兵,本地的神佛也真是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