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導演茹斯汀·特里耶憑借電影《墜落的審判》斬獲多項全球大獎,成為第三位獲得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和首位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的女性導演。這部富有女性主義色彩的電影作品在國內外引發(fā)熱烈討論,不僅為廣大觀眾借助電影解讀女性主義提供了更加多樣化的視角及體驗,也為電影藝術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和實踐價值[1。女性困境作為表,在《墜落的審判》中得到多次體現(xiàn),對應女性在不同社會關系中的身份,女主人公桑德拉面臨“妻職”“母職”和“他者”困境,她的話語權被抑制,話語空間受到擠壓,卻依然能夠在逆境中堅守主體性,勇敢地表達自我,難能可貴。
1桑德拉的困境:“賢妻良母”與“第二性”
家庭是社會的基本單位,是一種社會生活的組織形式,是規(guī)范人們道德品質,約束人們的行為的重要場所。電影中,桑德拉和薩穆埃爾的家庭分工與社會地位有別于傳統(tǒng):沉穩(wěn)冷靜的桑德拉事業(yè)有成,寫作賺錢;內心敏感細膩的薩穆埃爾在家做“全職父親”。這樣“女強男弱”的角色設置打破了現(xiàn)實生活與文藝作品中常見的結構,形成了與法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一脈相承的性別建制邏輯:關注女性自己的場域和場景,挑戰(zhàn)本質主義的性別建構模式,顛覆男女的概念,用雙性同體的思想來消解父權制下二元對立的性別模式,嘗試建立女性自己的文學模式。但正如波伏娃所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女性是一種處境。[2]”在立足于傳統(tǒng)夫妻角色分工的男性檢察官看來,桑德拉不是一個好妻子:她自私冷漠,忽視丈夫的情感需求;她的事業(yè)蒸蒸日上,使同樣身為作家的丈夫有挫敗感;她不忠、出軌,她在小說中構思女人殺死丈夫的情節(jié)。但其實這些所謂的缺點更多是源自道德體系的主觀性情感宣泄。如尼采所言“這世界沒有真相,只有視角”,站在桑德拉的角度看待問題,是丈夫要求搬回偏僻的家鄉(xiāng),使她不得不生活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講陌生的語言,接觸陌生的人;是他自己無法妥善規(guī)劃時間,不能平衡工作與生活;是他沒能及時接兒子放學,導致兒子發(fā)生意外,永久失明;是他主動放棄寫作,承擔兒子的家庭教育;是他無法走出事故的陰影,導致夫妻貌合神離;是他拒絕承認自己的問題,推卸責任。對于語言和話題的爭奪似乎貫穿整個婚姻,生活變成了他們寫作的場域,寫作變成了他們對于生活主權的爭奪。律師樊尚給出了有力的結案陳詞:“如果非要說桑德拉·沃伊特有什么罪,她唯一的罪就是在她丈夫失敗的地方取得了成功?!?/p>
在許多文化中,母親被視為無私奉獻、犧牲自我的象征,這種觀念無形中給女性帶來了巨大的壓力。西方女性主義對這種母職意識形態(tài)提出了挑戰(zhàn)和批判,當母職被視為神話,它便成為了一種壓迫工具,限制了女性的自由和發(fā)展。盡管在近現(xiàn)代,女性參與勞動力市場和男性參與子女養(yǎng)育的比例都有所增加,但子女養(yǎng)育仍然被視為母親的責任,父親的職責相對較輕,這種不平等的社會分工不僅加重了女性的負擔,也導致了母職懲罰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在電影中,桑德拉沒有做家庭主婦、全職母親,母子關系看起來并不親密,她陪伴孩子的時間較少,把重心放在工作上,這在世人看來就是“母職缺失”。傳統(tǒng)家庭中,父親的忙碌和不在場似乎不會被責備,孩子很少會因此疏遠父親,但男女角色調換,母親承擔起父職,就對親子關系產生了影響。桑德拉對兒子的愛是深沉的,她沒有像丈夫那樣辭掉工作、犧牲自己的時間去補償孩子,并不代表她沒有付出,她的選擇有自己的邏輯,更為理性。桑德拉在薩穆埃爾去世后及時給予丹尼爾關懷與陪伴,在丹尼爾表示想獨自度過周末時自覺地離家而去,給予足夠的理解與尊重,絕不插手孩子的決定,保護他的個體獨立性。這份母愛因為她沒有盡到傳統(tǒng)的母職而不被世人理解,頗具諷刺意味。
《觀看之道》指出:“男性觀察女性,女性注意自己被別人觀察,這不僅決定了大多數(shù)的男女關系,還決定了女性自己的內在關系,她把自己變作對象——是一個極特殊的視覺對象:景觀。[3]”在法庭上,身為男性的檢察官、法醫(yī)、鑒定專家和心理醫(yī)生都對桑德拉進行審判與剖析,向她的私生活發(fā)起攻擊。凝視與被凝視實則是一種雙方權力不對等的關系的外化,被凝視就是被客體化。律師樊尚雪中送炭,但這英雄救美般的行為仍是將她置于“第二性”,他為桑德拉辯護是出于男人對女人的愛慕與同情,并不是作為律師的理性判斷。桑德拉曾多次表明自己沒有殺害丈夫,得到的回復卻是“這并不重要”。即便是“高級知識分子”,即使擁有很強的主體性,她在男性眼中仍然是被審視、被心疼、被拯救的“他者”,而非主體秩序中的一員[4。新聞發(fā)布會上,畫面中象征話語權的記者幾乎全是男性,僅有的幾位女性拿的不是用來發(fā)聲的話筒,而是相機,并且?guī)缀醣徽谧∪?。隨著鏡頭向前推進,旁邊的女性官員逐漸出畫,畫面中只剩下處于中心位置的男法官在說話,對面則是一群男性在傾聽,證明此時男性勢力依然占據(jù)主流與論。??卤硎荆骸霸捳Z即權力,一種支配社會實踐主體的權勢力量。話語實踐滲透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權力的范疇也在隨話語實踐而不斷地擴大,生活的事實似乎就是權力話語的體現(xiàn)。[5]”這是一個關于女性的案子,但是女性卻“失聲”?!芭允堑诙?,排除在男性以外的‘他者’。權力歸于男性,女性僅僅是附庸?!睘槭裁慈绱丝粗嘏c聲音的聯(lián)系?對于女性主義者來說,沒有哪個詞比“聲音”
這個術語更令人覺得如雷貫耳的了,對于那些一直被壓抑而寂然無聲的群體和個人來說,“聲音”就是身份和權力的代稱,正如露西·伊瑞葛來所言:“有了聲音便有路可走。”再次開庭時,法官由男性換成女性,在性別構成方面打破了之前權力機關由男性主導的局面。女性法官不僅批準了桑德拉的保釋申請,還允許她分期支付保釋金。這是導演刻意為之,庭前就有臺詞提到過法官的性別轉換。庭后律師也對媒體說:“這位女法官拋開了像男法官一樣先入為主的偏見?!睂τ谡Z言的選擇是對權力的制約,也是在實施權力。桑德拉是德國人,但身處法國,被規(guī)定在案件調查過程中只能使用法語,不僅在法庭如此,在家中也一樣,她只能用法語和丈夫、孩子對話,不能說母語。作為“異鄉(xiāng)人”,桑德拉本就處于弱勢、邊緣化的位置,語言本就難以傳達那些晦澀的情緒和幽隱的內心,非母語更是增加了表達障礙,導致她數(shù)次失語,也使她在情感層面處于孤立無援的、難以獲得理解的被動狀態(tài)。她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又嚴厲的審判,搖晃、虛化的鏡頭語言揭示了她的煎熬與不安,她的生活在眾人的審視中被徹底顛覆。
2桑德拉:不完美女人的堅守自我之路
長久以來,女性的身體一直處在服裝的禁錮中,女性的服裝不僅妨礙她們活動,還附帶著男性凝視,將他們所定義的審美標準在女性之間進一步傳播7]。而桑德拉的人物形象有別于人們心目中長發(fā)飄飄、身著裙裝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她非常中性化,留著一頭干凈利落的短發(fā),不施粉黛,身著深色的長衣長褲。作為男性氣概的象征,長褲同時也象征著權力,“穿褲子的女人”混合兩性既有的特征,打破了性別秩序。在法語里,“穿褲子的女人”也指在家里發(fā)號施令的女人。桑德拉進行性別特質的“去性別化”,通過反刻板印象塑造了一個強大的自我形象。在家庭中,面對丈夫情緒化的指責,桑德拉從不道兼,而是一針見血地指出薩穆埃爾無法平衡生活與事業(yè)是由于自己時間管理失敗,自身的無能不應怪罪在他人身上。在法庭上,面對咄咄逼人的檢察官和推卸責任的證人,桑德拉雖然作為被凝視、被審判、被剖析的他者,卻能夠堅守自身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始終保持沉著冷靜,條理清晰地還原真相。桑德拉內核穩(wěn)定、精神強大,勇于直面社會規(guī)訓與男性話語,打碎它、顛覆它,在某種意義上重寫它,以此來堅守自我。
勞拉·穆爾維認為:在父權意識的引導下,觀眾所看到的女性形象是失去自我的人,尤其是在性欲望上,女性的性需求被隱藏起來,被動地去承受男性的欲望8]。而導演茹斯汀·特里耶塑造的桑德拉打破了父權制下傳統(tǒng)女性人物的塑造結構。桑德拉最大的特點就是不完美,她身上存在著被社會大眾視為道德瑕疵的經(jīng)歷一一出軌、撒謊,她不是完美受害者的形象,人性中的幽暗讓這個角色跳出了父權制觀念下“天使”與“妖婦”二元對立的敘事模板,成為了一個立體的人。在兒子發(fā)生事故后,秉承傳統(tǒng)道德的丈夫薩穆埃爾心灰意冷,拒絕與妻子發(fā)生關系,而桑德拉作為現(xiàn)代觀念的代表,認為自己不可能永遠沒有性生活,性是個人衛(wèi)生問題,和愛情是兩碼事,身體是自己的,于是和其他人發(fā)生關系。桑德拉沒有被傳統(tǒng)世俗所束縛,她把自己的感受放在首位,通過逾矩和欲望確立自身認同,體現(xiàn)女性的主體欲望和對自我身體認識的覺醒。
書寫是一種具有主體性的行為,是女性個體意識的外化表現(xiàn),體現(xiàn)出女性關注自我、認識自我的自覺性。埃萊娜·西蘇說:“女性必須寫自己,必須寫女性,必須邀請女性來寫?!薄皩懽饕彩桥詩Z取話語權的標志,意味著她一路披荊斬棘,正式踏入從來都在排斥她的歷史本身。寫作是為自己鍛造‘反邏各斯’的兵器,是為了最終成為在所有符號體系和政治進程中爭取自身權利并順應自身意志的利益相關者和發(fā)起人。[9]”桑德拉作為一名女性作家,不管工作環(huán)境是否舒適、安靜,都能夠潛心創(chuàng)作,這是丈夫做不到的。她即便身處逆境也未曾迷失自我,以文字為媒介,重塑了個人身份,并勇敢地直面社會對女性的偏見和評判。寫作,對她而言,不僅是尋回自我、抒發(fā)情感與見解的重要途徑,更是彰顯女性主體性的重要方式。盡管在影片中,桑德拉作為女性作家的身份屢遭壓制,但正是這份寫作的天賦,讓這位母語缺失的女性重拾語言,重塑自我身份,有力量去對抗對女性社會性的審判。
在電影《墜落的審判》中,導演茹斯汀·特里耶展現(xiàn)了桑德拉作為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的身份和話語困境,也記錄了她的成長,她的中性化的個人形象、強大的心理素質,自我書寫、勇敢地表達欲望都是她堅守主體性的表現(xiàn)。正如導演在采訪中所說:“桑德拉是一種雙重形象:一方面,她是有能力的女強人,是一個自由的人,想做什么就去做,不需要得到別人的同意;但另一方面,她又是弱勢的一方,在法庭上是被告,被質疑、被凝視、被攻擊?!迸魅斯脑O定是一個復雜且難以定義的形象,整部電影最重要的不是真相是什么,而是引入了整個社會對她、對這個事件的看法。導演以此向觀眾傳遞了深刻的性別議題,引起人們對推動兩性平等的和諧社會文化建構產生深刻反思。■
引用
[1]戴錦華.不可見的女性:當代中國電影中的女性與女性的電影[J].當代電影,1994(6):37-45.
[2][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第二性(合卷本)[M].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3][英]約翰·伯格.觀看之道[M].戴行鉞,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
[4]吳素晨.《墜落的審判》:社會性別理論視角下的女性敘事D].聲屏世界,2024(22):108-110.
[5][法]米歇爾·福柯.??抡f權力與話語[M].陳怡含,編譯.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
[6][法]露西·伊瑞葛來.此性非一[M].李金梅,譯.臺北:桂冠圖書,2005.
[7][法]瑪?shù)贍柕隆だ谞?去他的父權制[M].何潤哲,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23.
[8][英]勞拉·穆爾維.視覺快感和敘事性電影[A].李恒基,楊遠嬰,主編.外國電影理論文選[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
[9][法]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M].米蘭,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
作者簡介:牛美慧(2000一),女,滿族,遼寧錦州人,碩士,就讀于四川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