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九點,怡寧才發(fā)來消息說她快到小區(qū)了。莉安直接穿一條白色吊帶睡裙,趿著人字拖出了門。
六月,晚風(fēng)悶熱,昏黃路燈下飛蟲密集。莉安遠遠地認出了站在小區(qū)門口的怡寧。怡寧似不曾變,仍是發(fā)黑膚白,頎長身材。她穿一件灰色短袖,配黑色薄紗半裙。莉安快走幾步,又揮揮手。對面的怡寧卻愣在原地,一會兒,才咬咬薄唇,笑了。
走近了,見怡寧右手抱一束紅玫瑰,左手拎一個墨藍色帆布包,莉安便從她手里接過花,問:“怎么還抱著花來?”十來朵花插于一大塊綠色花泥中,用粉色的珠光雪梨紙包著。骨朵小氣,卻沉甸甸的,漉著夏夜的濕氣。玫瑰花色繁多,偏挑了最俗的,莉安心想。
“他來車站接我時送的?!扁鶎庲v出手,自然地挽住莉安。裸粉色甲蓋,一枚枚閃著鉆光。
“一束花就把你收買啦?\"手臂緊貼的那一瞬,燥熱襲來,莉安其實覺得別扭。經(jīng)久未見,兩人肌膚些微的溫差也被放大。欲躲不能,只能僵著肘腕,顧左右而言他。怡寧輕掐一把莉安的臉,“你這張嘴還是不饒人?!?/p>
不曾相見這四年間,“有空了見一面”時常懸掛在兩人微信對話框。但因為從未如約,久而久之,讓這句話沾上“狼來了\"的意味。她們?nèi)悦扛粢欢螘r間就慣性般老話重提,卻沒人再當真。所以,前一晚得知怡寧要來時,莉安反倒有些意外。
“怎么這么突然?”當時莉安想問。字已打進對話框,又覺這問題似有幾分抱怨,便匆忙改過,“只待一個周末嗎?”怡寧隔了好一會兒才回,“是的,周六來,周一早上回成都?!边€沒等莉安回話,怡寧又發(fā)來一段語音,“來見一個男人。微信上斷斷續(xù)續(xù)聊了兩個月,最近他約我到重慶見一面,我想著剛好也能見見你,就答應(yīng)了?!?/p>
莉安沒再多問,給怡寧發(fā)去住址,又在微信里搜索字母“C”,點開一個藍色頭像,用修剪如杏仁的指尖輕敲,“這周末見不了,我有事?!?/p>
到家后,莉安先換鞋,順手將花放玄關(guān)柜上,再取一雙新拖鞋給怡寧。
房是莉安兩年前買的。九十平方米的兩居室,獨居綽綽有余。新小區(qū)、精裝修、高檔家具、南北通透。莉安就職于媒體,工作時總囿于人群,但她私下喜靜,所以除了偶爾帶男人回家,少有客人。察覺身后目光輕撓,她慶幸自己提前清掃了男人們留下的種種痕跡。
替怡寧備好洗漱用品,莉安才從容轉(zhuǎn)身,問道:“你帶睡衣了嗎?”
“呀,忘了?!?/p>
“那你穿我的。\"莉安進主臥,從衣柜里挑出一套香檳色的短袖短褲,“這個?”
“會不會太?。俊?/p>
莉安這才細著怡寧,是更顯豐韻了一身上有巧妙的攀升與陷落,“你洗完藻先試試?!?/p>
怡寧接過睡衣,又說:“洗面奶也忘帶了,你的在衛(wèi)生間嗎?”
“在洗手池上,白色那支。護膚品在梳妝桌上?!?/p>
“護膚品我?guī)Я?。”怡寧轉(zhuǎn)身去拿自己的帆布包。
這份客氣叮咬了莉安。她們曾親密無間到隨意共用一支洗面奶。十幾元一支的可伶可俐或旁氏,要擠得一干二凈才丟棄。高中明令禁止化妝,許多女生便將護膚品藏在枕邊,把宣稱能夠美白提亮的化妝水灌進三十毫升的塑料噴霧瓶。課間,怡寧常從課桌抽屜掏出一支,先往自己臉上噴,再轉(zhuǎn)過頭讓莉安閉眼。薄薄的水霧彌上莉安的臉頰,質(zhì)地黏稠,氣味甜膩,恰似女孩之間的情誼。
“我們膚質(zhì)太不同了?!扁鶎帍陌锾统銎科抗薰?,逐一放上洗手臺。倒也是,莉安素來疲于保養(yǎng),睡前只用爽膚水隨意拍幾下。她瞥一眼怡寧成堆的瓶罐,從品牌名推測,怡寧在顏面上花費不少。
重慶的初夏已然暑氣逼人,莉安提前把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低了些,這會兒倒有些涼。兩人合蓋一床天絲涼被,各牽一角掩著小腹,正合適。
“你家到處都是書?!扁鶎幠闷鹫砼缘摹兜诙浴罚S手翻翻,放到了床頭柜。忽而笑起來,“還留著這個呢?”她指著柜上的無火香薰,眼睛彎彎。那是怡寧去年送的生日禮。配套的精油早已用盡,但莉安習(xí)慣了那熱帶雨林的潮濕泥土香,每有陌生男人共枕,她常驚醒,唯這熟悉氣味,能渡她重返夢鄉(xiāng)。所以干脆囤一箱替換裝,見底便續(xù)。
“對啊,我很喜歡?!崩虬矀?cè)身朝向怡寧,發(fā)現(xiàn)那套睡衣意外地很合怡寧的身,襯得她氣色也好。但看昔日好友如同照鏡,最扎眼的還是那些眼角唇邊的細紋,讓人心里漾起一絲絲悵然。
換作以前,莉安會直奔主題,將那男人問個透徹,但今晚她有些遲疑,便先聽怡寧聊些無關(guān)痛癢的瑣事,無非是以前的同學(xué)誰結(jié)婚,誰生子,或誰又創(chuàng)業(yè)失敗。畢業(yè)后,怡寧和同學(xué)仍熱絡(luò),莉安卻連同學(xué)會也不曾去。所以,盡管她故作隨意地填補話語間隙,一次次接住怡寧拋出的“你還記得嗎?”,但其實,姓名連串,莉安大多忘記。
學(xué)生時代便是如此。那時,莉安在同學(xué)眼里是難以親近的優(yōu)等生,神經(jīng)苦行似的繃緊,身體如弓箭幾近變形,徇僂著背扎于桌前,雙手僵直,握緊黑色簽字筆與習(xí)題冊。各科目標分數(shù)如靶,釘在桌角。怡寧不同,下課便往外奔,擠在走廊和女生聊八卦。
她們并非天生投機,卻因同桌滋生情誼。兩張窄小課桌并排,她們總擠在桌后互掐大腿提神,用指尖往彼此手臂上的蚊子包刻4 + \"字,躲在堆砌如墻的習(xí)題冊后偷吃一包辣條,或用一角作業(yè)紙互傳少女心事這些當然催生了親密,但它們只是裝點之物,可以發(fā)生在任何一對同桌之間。怡寧性情外放,朋友眾多,多一個莉安并非新鮮事,但是什么讓莉安開始真正將怡寧視為朋友?莉安琢磨過,大概是因為,在那漫長艱澀的高中時代,只有怡寧知道她藏在學(xué)霸光環(huán)下的秘密與野心:她想要考年級文科第一,不僅是為了去心儀的天學(xué),也是為了離總考理科第一的男生更近。那時她常在語文課上偷讀言辭矯作的愛情小說,或在英語晚自習(xí)往粉色膠皮筆記本上譽抄聶魯達的情詩。怡寧并不因此嘲弄她,只會在老師走近時用筆桿戳她手臂。
此刻,莉安盯著怡寧,像翻閱過往的日記。
等怡寧聊得倦了,莉安才問:“今晚的約會怎么樣?”
怡寧先嘆氣再開口,“他并不是我喜歡的那類人,從長相到性格都不是?!?/p>
“那你還來見他?”
“因為我現(xiàn)在是在挑結(jié)婚對象,比起外表,更在意硬實力?!?/p>
莉安不覺意外。畢業(yè)已久,同學(xué)間仍明爭暗斗。男生競事業(yè),女生比婚戀。無形的排名表時有更新。怡寧常常研究那些已婚女同學(xué)的朋友圈一一男人只在精修的結(jié)婚照上閃現(xiàn),時常外露的是名牌包、大平層和天南海北游—一一如當年莉安苦記答題公式。莉安常錯過那些動態(tài)。她好友列表里的舊識太少,而且人總是更容易看見自己想要的。怡寧偶爾截圖轉(zhuǎn)發(fā)來,不免感嘆,“嫁得真好。”一好不好,她看的主要是錢多錢少。
“這個男人家境和工作不錯?”
怡寧目光閃爍,“我拿不準。他是做寵物生意的,據(jù)說挺有錢,但他三十七歲了,離過婚。不過他挺坦誠,這些都事先交代了?!?/p>
“那可得多加小心。”莉安忍不住提醒,“這樣的男人往往世俗,滿腦子的算盤?!?/p>
“可我和他倒是聊得來?!?/p>
莉安想,剛開始總是聊得來的。她以前也熬過不少夜,守著對話框里那些被稱作“同頻”的幻影,頂著黑眼圈做浪漫愛情的美夢,將一句“晚安”翻來覆去嚼?,F(xiàn)在變了,她寧用軟唇堵住男人的嘴,也不想聽他們自以為是地說“我懂你”
“非要結(jié)婚?我以為現(xiàn)在人人都不想婚育。\"莉安一時不解,又恍然自覺,在信息繭房里待太久,誤以為時代變了。但顯然,大流難逆。
“一個人沒車沒房沒積蓄,活得辛苦,總得找個依靠?!扁鶎幇涯X袋挪到了莉安的枕頭上,頭發(fā)蹭得莉安耳朵癢癢的。過去幾年,她們雖也常聯(lián)系,但只描生活的輪廓,不詳述細節(jié)。莉安依稀知道,怡寧工作換了又換,從酒店前臺到銀行客服,再到現(xiàn)今的銷售,苦差做盡,住處也是挪了再挪,沒個定數(shù)。突如其來的坦露讓莉安沉默一一她工作、住所都安穩(wěn),物質(zhì)上也算自足,雖亦有痛處,房貸啦,降薪啦,諸如此類,但她擔心一開口,那刻意的示弱也成炫耀。
“那你是堅決不婚了嗎?”怡寧問。
“或許吧?!?/p>
“害怕被傷害?”
“是太累了?!?/p>
莉安曾比怡寧距婚姻更近。那時,為了和戀愛三年的前任結(jié)束異地戀,她從北京到了重慶,甘愿拋了知名媒體的好前景,人了地方報社,寫一些雞毛蒜皮。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她理所當然地依賴他,然后不知不覺間,被愛情的圈索一點點套牢,最終化作一攤拴于他腳踝的影子。她那時還不懂,主動送上門的“獵物”往往價值最低。他終究在談婚論嫁前對她失去興趣,輕視她工作的意義,指責她身材的缺陷,最后再將一切歸咎于她的愛太沉重,令他失去自由。
分手那晚,莉安細數(shù)曾愛過的男人,如重看錯題集。是自己眼光太差,還是不論怎么選結(jié)局都一樣?理不清。于是,她厭倦了這千篇一律的情感考驗,索性棄卷而去。她開始在每周末和不同男人約會一一聊天、吃飯、喝酒和睡覺,但往往只持續(xù)十天半個月,有時甚至短至一夜。他們大多是同一類型,年輕帥氣,身材健美,總讓她 意亂神迷,但她游刃有余。一方床鋪勾勒出工整明了的邊界,雙腳落地便可全身而退。
這些事兒,怡寧也都知曉。
莉安認真地說:“我現(xiàn)在這樣挺好?!?/p>
“可我不像你,能把性和愛分開來看。”怡寧天抵困了,雙眼微閉。
這話里究竟有幾分羨慕,幾分諷刺?莉安難辨。
“還記得嗎?以前我們每次見面都得聊一個通宵?!扁鶎幦嗳嘌?,語氣里透著真切的懷念。
“嗯,那時總有說不盡的話?!?/p>
高中畢業(yè)后,莉安如愿被北京的名校錄取,怡寧則去了成都一所三本院校。她們都曾去過對方的天學(xué)。在大學(xué)附近的廉價酒店開一間大床房,兩人并肩躺在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白色床單上,聊至天色漸亮。那時的話題常繞著校園里的男同學(xué)轉(zhuǎn)她們一起發(fā)少女夢,也聊戀愛瑣事,許諾要互做伴娘。有時隔壁或樓上房間傳來云雨之聲,她們便暫時歇了嘴,聽一會兒,相視一笑,又一句緊接一句地編織起男女之事。
當然也哭。為那些愛而不得或愛的消散,她們頂著一張酒腫的臉,把苦情戲戲癮過足,不哭到撕心裂肺不罷休。
但那也是青春的特權(quán)。年近三十,再公然為小情小愛流淚,不體面。怡寧睡意漸濃,莉安亦無話,伸手關(guān)掉頂燈,月光綽綽。
枕邊手機忽振,怡寧眼瞇成縫,解開鎖屏,把亮度調(diào)最低,“他說明早來接我去逛逛,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吧?!?/p>
“吃飯就算了,不如去喝酒。\"莉安也看眼手機,零點已過。C并未回信。她指尖劃拉屏幕,順著以字母作的備注名,先后點開不同頭像,機械地發(fā),“想你了。”
“也行,不是都說酒后吐真言嗎,你正好幫我套套話?!扁鶎幏畔率謾C,湊過頭來,“在看什么?”
莉安搖頭,掐滅手機屏幕的光 。
“沒睡好?”莉安被怡寧換衣服的動靜驚 醒。
“不是,他快到了?!?/p>
怡寧側(cè)身坐于床沿,背著手扣文胸。窗外微光滲人,莉安睡眼惺松,看著怡寧赤裸的后背。淺淺的汗毛如絮,星點光影飄浮其中。那凸出的肩胛骨間爬著一條狹長的脊線,黑色文胸的兩條細長背帶便在這溝壑上如蝶翼般撲閃。
莉安掙扎起身,手指拂過怡寧溫熱的皮膚。“哪一排?”莉安胸脯平平,常用胸貼代替鋼圈文胸,面對眼前密密四排金屬搭扣,竟覺生疏。“最緊那排。”怡寧背對著她,騰出的手繞一圈挽住長發(fā)。當莉安捏緊搭扣兩端,輕輕往中間收時,她感受到指腹傳來輕微壓力一一怡寧的乳房飽滿許多,得多疊一分力,才能將搭扣鎖住。
莉安睡覺好動,昨夜怕擾到怡寧,翻身都多加小心。怡寧一走,她卸了顧慮,鉆回被窩,睡到午后才醒。打開手機,怡寧發(fā)來消息問:“你醒了沒?晚上在哪兒見?”莉安回:“九點吧,紫薇路的OtherRiver。\"并附上具體定位。幾個男人發(fā)來消息,無非是些“我也想你”或者“今晚有空嗎”一類的套話。C仍沉寂。
慢條斯理地起床梳妝完,莉安打開衣柜挑選晚上要穿的衣服。手機忽響。她旋即轉(zhuǎn)身,從床頭拿起正在充電的手機,“經(jīng)期應(yīng)于三天前開始?!笔墙?jīng)期記錄軟件的提醒。她頓感焦慮,拉開床頭柜的抽屜,從成堆的驗孕棒中隨手拈一支,沖進衛(wèi)生間。
說明書建議“在三至五分鐘之內(nèi)讀取結(jié)果”,但莉安知道,淺粉色的潮汐漫過白色的觀察區(qū),往往只需三十秒,然后,在字母“C”的標記旁,會先拉出一道紅色的警戒線。如果有且只有這一道線,則意味著安全。莉安不自覺地用左手摩挲著后頸,試圖回想上周末的做愛細節(jié),C從自己身后進人時,有沒有偷偷取掉避孕套?可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全是他將自己釘在身下時的場景,緊實的腹肌和溫熱的喘息。他雙手箍住她的腰,像設(shè)下一道藩籬。
一陣戰(zhàn)栗后,莉安作罷。對最壞的結(jié)果,她已想出簡單明了的應(yīng)對方式:盡快獨自去墮胎。她還覺得慶幸,多虧發(fā)現(xiàn)得早。而讓她自己都驚訝的是,她眼下最擔心的竟是——今晚還能去喝酒嗎?
熟悉的一道杠。謝天謝地。莉安舒了一口氣,甚至心生感激。她將驗孕棒隨手丟進垃圾桶,剛要起身,又抽出幾張衛(wèi)生紙,蓋住驗孕棒。仍不放心,再用手指將紙巾往下壓了壓。
要不要給他說經(jīng)期推遲了?莉安心煩意亂。她很少主動聯(lián)系男人,因為她有足夠的自信他們會主動聯(lián)系自己一一她一次次在他們身上驗證自己的資本:美、性感和狡猾。所以,莉安自以為已深暗男性的規(guī)則,能以彼之道還彼之身??纱藭r,她無法忽視內(nèi)心深處瘋狂涌出的,想要尖叫的欲望。她翻看一眼和C的聊天記錄,飛速鍵人:怎么不回消息?只有想做愛時才聯(lián)系我嗎?轉(zhuǎn)瞬,又統(tǒng)統(tǒng)刪除。
紫薇路原是位于老社區(qū)的汽修一條街,這幾年卻搖身一變,擠滿了印著花體字的外文招牌。北歐風(fēng)的咖啡館緊挨著東南亞風(fēng)味餐廳,美式餐酒吧拐個彎就是日式壽喜燒。OtherRiver在這條路的中段,莉安從路口下車走過去,只需要五分鐘。在一眾寬大招牌之間,它那掛在遮陽篷上的、小小的一串英文字母,像搖搖欲墜的雨滴。
莉安推開OtherRiver的玻璃門時,后背已沁出一層薄汗,禁不住店內(nèi)撲來的冷氣,肌膚都繃緊了。
酒吧里面是典型的復(fù)古美式風(fēng)格,黑白 棋格地磚,古銅色墻面。燈光被調(diào)得很暗,調(diào) 酒師站在光的盡頭搖酒,身后是堆滿基酒的 不銹鋼操作臺,上方懸三排木質(zhì)酒架,一格格 置滿洋酒。她手沒停,目光卻追著莉安,“一 個人?”
聽見招呼聲,莉安才確認今晚當班的是雷老師。光滑的大理石吧臺前擺了五把胡桃木色高腳椅,莉安挑一把坐下,把葆蝶家的編織包往吧臺下方的黑鉤上一掛,朝雷老師盈盈一笑,“朋友一會兒就到?!?/p>
“還是威士忌酸?”
莉安點頭應(yīng)允。
雷老師長一雙鷹隼的眼,薄唇,細頸,削肩。一頭利落短發(fā),鬢角修得尤利。無論季節(jié)變化,她總穿一件襯衣搭駁領(lǐng)西裝馬甲,袖口被特意卷至手肘,緊實平整。
三年前,莉安和朋友初次來,也坐吧臺,遇男客死纏爛打。她們欲逃無門時,是雷老師對男人厲聲道“再不走我就報警了”,救她們于水火之中。
雷老師并不姓雷,只是那晚過后,莉安笑稱她是活雷鋒,而重慶人愛尊稱別人“老師”,‘雷老師\"這個綽號便定下來,傳開了。
店里多常客,或賴于雷老師的中性氣質(zhì)。這使得她能輕松斡旋于不同性別的客人之間:對女客而言,她可靠又仗義,她們在她的吧臺前落座,似被她庇于巨翼;在男客眼里,她亦有獨特魅力,她不適用于他們談?wù)撆r常用的分類方式,外形又讓他們卸下防備,將她視作他們的一員一一盡管事實并非如此。
吧臺前常有人打探雷老師的性取向,雷老師總笑而不語,送一杯最烈的伏特加堵住意欲追問的嘴。莉安也有所猜測,但從不問。比起提問,她更熱衷于暗中觀察,靠碎片般的細節(jié)拼湊答案。事實上,僅憑雷老師總是毫不留情地向醉酒生事的男客發(fā)出逐客令,或頻頻巧妙拆解掉他們居心叵測設(shè)下的酒局,莉安就早已得出結(jié)論:她們是同一類人,對男人多有戒備。
此刻,雷老師把搖好的酒往一古典酒杯里倒,瞥一眼莉安,“你今天穿得挺漂亮?!?/p>
“多謝?!崩虬矊⑦@夸贊和遞來的酒大方收下,回以微笑。
吧臺上方一排裹上舊報紙的燈管滲出昏黃的光。估摸著尚有時間,莉安便從包里拿出手機,選好角度拍了張照。狹窄吧臺占據(jù)了照片的二分之一,余下二分之一是莉安的下半身。絲質(zhì)的湖綠色裙擺覆上她那雙暗中糾纏著的腿,隱隱勾出肌肉的細膩曲線,左下角露一只銀色的細跟鞋,綁帶如緞,纏繞著白皙腳踝。照片發(fā)朋友圈,并不配文。
朋友圈是狩獵場,莉安時常精心設(shè)陷布餌。誘餌常是直白的:辦公桌前欲露的腿,普拉提教室對鏡拍一段曼妙的腰,看似隨意卻精修過的微笑。陷阱則耐人尋味:漫不經(jīng)心卻顯幾分暖昧的歌詞,坦露孤單脆弱的簡短獨白,引人浮想聯(lián)翩卻不敢輕易對號入座的撒嬌男人們一旦發(fā)來消息,她便心滿意足地收網(wǎng),輕飄飄回一句“怎么啦”或“沒事呢”,絕不坦露真實的索求。
當然,更多時候她要墊伏,藏起日常生活的瑣碎,以保留神秘性。畢竟,大部分時候,男人們也狡猾,只以爪子反復(fù)試探,留下一個“贊”,抖落簌簌毛發(fā)。
今晚,她決意要引C上鉤。
莉安剛摁下發(fā)表鍵,屏幕上方就跳出消 息彈窗,“我們到門口啦?!彼慌ゎ^,怡寧和 一男人并肩站在門外往里張望。莉安欲起 身,卻見那男人已推開門。
怡寧在莉安左側(cè)坐下。長脖頸仍蒸著暑熱,高挺鼻尖瑩瑩滲著汗珠,鼻翼的粉底已有些斑駁。少了粉飾,倒尤顯可愛。莉安的目光飄向怡寧身后,大腦門,中分頭,寬發(fā)縫,發(fā)尾垂至肩頭。再看,大圓臉,酒糟鼻,拖眼角,嘴邊綴一痣。雖然昨夜怡寧已有所提醒,莉安仍驚,兩人實在太不相稱。
酒吧里的音樂聲很小,將沉默襯得明顯。在莉安的沉默變得難以忍受之前,怡寧挽住了她的胳膊,女主人般體貼周到,“我是不是該介紹一下?”
莉安回過神,沖男人頷首致意,作應(yīng)酬笑,算是打過招呼
“我朋友,叫她莉安就好?!扁鶎庮^靠莉安,面朝男人,復(fù)又抬頭,轉(zhuǎn)向莉安,手指男人,“這是老魏。\"莉安的目光再次短促銳利地一掃:灰色的LV短袖,領(lǐng)口濡濕,腰間系的Gucci皮帶,老花圖紋已顯斑駁,牛仔短褲下的小腿肥碩,汗毛濃密她必須很努力地克制眼神。我是不是太過以貌取人?莉安心里愧疚??赦鶎幦绱巳崦酪灰凰源┠菞l半裙,但上衣?lián)Q成一件法式無袖白襯衣,娃娃領(lǐng)襯出修長頸線,乳溝在紐扣間若隱若現(xiàn)在男人身邊,柔美得可惜。
“聽怡寧說你做寵物生意?\"莉安問。
“那只是愛好?!蹦腥藗?cè)身而坐。他著上去舒適自如,將右手腕上的串珠輕晃一下,珠大如桂圓,油亮亮的,“主要還是收租?!?/p>
“房產(chǎn)很多?”
“反正不少。”他帶著一種莉安再熟悉不過的自鳴得意,似用眼神拋出一個反問:你怎么還不露出驚嘆的表情?
“看看房產(chǎn)證?”莉安挑釁似的問。
“她是記者,凡事愛求證,職業(yè)病。\"那是一種莉安陌生的撒嬌語氣。仿佛莉安是被寵壞的小孩,需要他多多擔待。
“沒事,要是怡寧和我確定關(guān)系一”男人作大度之態(tài),伸手拍拍怡寧的胳膊,下巴微揚,目光從莉安的眼睛一路滑到腰,“我立刻把本兒全部拿給她收著?!?/p>
“光讓她收著有什么用,又不寫她名字?!崩桌蠋煹穆曇?。熟悉、親切,幾乎讓莉安覺得是救命稻草,“你們喝點什么,需要推薦嗎?”
“那倒不用,我很懂酒?!蹦腥藬堖^怡寧,“我?guī)湍氵x?”
怡寧笑著點頭,“我完全不懂?!?/p>
那是一個抬舉人的微笑,男人很受用,一手撥弄酒單,一手摩挲怡寧肩頭。他順勢闊論威士忌的釀造工藝和自己的品酒水平,怡寧側(cè)耳傾聽。莉安別過頭,和雷老師對視一眼。當莉安發(fā)現(xiàn)自己迅速讀懂了雷老師眼里的密語時,她覺得自己背叛了怡寧一一她和怡寧才是昔日密友,曾共享同一套熟稔暗號,而如今,怡寧卻成了暗號的一部分。
莉安和怡寧靠得很近,膝蓋互蹭,手臂緊貼,連發(fā)絲都散著同一種洗發(fā)水的香味。像昔日同桌幻景再現(xiàn)一一兩人用同一根吸管分飲一杯奶茶。
“你們今天去哪兒了?”莉安把面前的酒往怡寧那兒挪,示意她嘗。
‘就隨便逛逛?!扁鶎幯刂跍\啜一口。
一問一答,像是被迫在給一段冷卻已久的關(guān)系做心肺復(fù)蘇,機械重復(fù),還需控制力道。經(jīng)過昨晚的夜談,莉安意識到,太久沒見的時間像刀片,將她們的關(guān)系剃得千絲萬縷,脆弱得承不住太沉重的話題一一但莉安自不會在這種場合聊起那些露水情緣,于是她挑揀一番,試以前男友佐酒,“我跟你說過沒?我和前男友分手后不到一個月,就在這里撞見他牽著新女友。”
“這么狗血?展開講講?!扁鶎幬撮_口,男人卻饒有興致。他嚇味笑,然后問,“你有沒有贏?”
“贏什么?”面對男人被煙熏得發(fā)黃的一口爛牙,莉安失去了講下去的欲望,聲音軟了,“就是撞見了而已?!?/p>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前男友明知她最喜歡這間酒吧,卻從不甘愿作陪。偶爾她提議,他只會冷言冷語拂了她的興致。偏偏分手后,他們在這里相遇。當他和新歡十指相扣,逼近吧臺,獨坐于此的莉安甚至無力與他對視。直至那一刻,她才終下定論,在他們戀情的尾聲里,曾一度出現(xiàn)的雜音來源于此:那些他奪門而出的夜晚,她蜷縮在床上發(fā)出的每一聲哭泣,對應(yīng)的正是他對新歡的蜜語。他厭倦了她。他已捕獲新獵物。
那晚,戲劇性的對峙之間,是雷老師搶先開口,又一次搭救了失措的莉安,“抱歉,今晚要提前打烊,不能下單了?!?/p>
“撞見了而已?”男人以怪異語調(diào)重復(fù),目光則在莉安臉上飛快跳動。
他在試圖讓我變得軟弱,莉安想。她不屈服,冷冷與之對視。“打擾一下?!闭沁@時,雷老師變戲法似的將酒放怡寧面前。玻璃杯里的酒液美得像畫,半透明如夏季的江,頂上燒著一圈橘紅色夕陽,冰塊似舟,載著枯萎的薰衣草沉浮,“愛情與靈藥,酸甜口味?!?/p>
怡寧嘗一口,遞給莉安。酒的味道像是搗爛的梅子淋上鮮榨的橙汁,再撒上薄薄一層糖粒。莉安借眼神提問,雷老師便以口型作答。不出莉安所料,雷老師給這杯酒調(diào)低了度數(shù)。幾乎是一杯果汁。
“這酒的名字真好。”怡寧把頭貼向男人的圓肩。
男人臉上頓染一層陶醉。莉安留意到,他伸出粗短手指,輕浮地撫弄怡寧玲瓏的天腿。怡寧亦垂下手,纖長手指纏繞上男人的手。
“愛情是毒藥吧?”莉安克制不住語氣里的嘲諷。
“不是所有選擇婚戀的人都是傻子?!扁鶎幇櫭?,眼妝打了褶,“別這么悲觀,好嗎?”仿佛輕哄小孩,別鬧了。“愛情是毒藥吧?!蹦腥擞帜7轮虬驳恼Z氣,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說,“看來被傷得挺深啊。”
過了十一點,店里的座位才被坐滿。訂單多起來,雷老師忙得不可開交,而怡寧正和那男人耳鬢廝磨。面前的酒杯又空了,但莉安不催。
莉安享受這樣的時刻一一身處人群卻偏安一隅。端一杯酒,像貓一樣蜷在吧臺,這樣的平靜和安全感足以讓她忍受一切。但今晚不同,她握緊手機,坐立難安,對一條消息迫切渴望。
手機屏幕亮起,“你收到一條微信消息”。莉安心一緊,上鉤了?點開來看,卻只是微信運動的步數(shù)記錄,“3152步”。朋友圈倒是多了好幾條評論和點贊,偏不是C。
欲忍,卻不能。莉安打開和C的對話框,又退出。她自問這種對C的強烈渴望從何而來。C并非她好友列表中最出眾的男人,無論是樣貌還是床第之技。他唯一與那些男人不同的是,他對她如此不在意。
空酒杯下墊著的餐巾紙已被濡濕,“OtherRiver\"的花體字變得模糊。莉安突然恍惚,這到底是另一條河的意思還是河的另一邊?無論怎樣,“愛河”是個華麗的謊言,或許她和怡寧都不愿再墜入其中??纱丝踢@番焦慮不安混以難以名狀的恥,讓她不由得生出憤與恨,而憤恨又孵出欲。莉安暗忖,優(yōu)秀的獵手應(yīng)該永遠知道下一個獵物在哪兒。她得迅速找到C的替代品,即便這或許摧毀她的理性。
“他喝多了,剛催著我確定關(guān)系?!扁鶎幍能浾Z人耳。莉安把手機倒扣于吧臺,斜睨一眼男人。那人臉上確有幾分醉意。面前堆一排空酒杯,不銹鋼煙灰缸里栽滿煙蒂。
“你呢,怎么想的?”“我想在三十歲以前結(jié)婚?!扁鶎幟蛞豢诰?,仿若壯膽,“我已經(jīng)當了太多次伴娘了,總該輪到我當新娘了。”她 雙頰緋紅。
莉安盯著她,暗自揣測:怡寧字字不談愛,她不愛他,卻已開始貪念他的庇護,他那殷實的家境,哪怕只是一場幻夢也足夠誘人,而她迫切地想要在一個安全豐饒的避風(fēng)港里收獲世俗意義上的幸福。莉安自知沒有理由苛責怡寧,卻也無法給予怡寧想要的支持。
“我只是覺得,凡事都有代價,婚姻不一定是女性人生的最優(yōu)解。即便要結(jié)婚,也得精挑細選?!崩虬沧终寰渥谩?/p>
怡寧卻問:“你討厭他?”
莉安喉頭起伏,欲言又止。她想,與其說是討厭這個男人,不如說是慶惡怡寧表現(xiàn)出的甘愿。她亦甘愿過,眼下見怡寧如此,未免憾恨??伤齻冊缫堰^了同答一套題的年紀,莉安再也沒有資格把自己確信的正確答案拿給怡寧抄。
莉安的手緊驀如石。她搖搖頭,“人生并不是選擇題,非得從固定選項中挑一個。”
“你以為我有得選?”怡寧眼里閃過一絲脆弱,“我已經(jīng)到了被選的年紀?!?/p>
盡管怡寧誤解了莉安的意思,但莉安心軟了。她終是避了怡寧的目光,鼓起指節(jié)敲敲吧臺,沖男人問:“你喜歡怡寧什么?”
男人原本埋著頭刷短視頻,如夢初醒般抬頭。提問突然,他答得卻果斷,“她很乖。”短視頻仍播著,背景音重復(fù)而刺耳。
這解釋了他對怡寧的所有需與求一一要懂事,要漂亮。在重慶方言里,“乖”既意味著順從聽話,也常用于贊賞女性外貌標致。一個“乖\"字,橫豎都工整,對稱得有些狡猾。這是插人女人心房的鑰匙,是敲進女人命運的釘子,是松軟的逗貓棒。莉安想到自己也曾為之滿地打滾,上下跳,而當這字從那兩瓣肥厚肉唇間滴落時,莉安只覺好笑。
但怡寧對這個回答并無異議。她著上去像某種攀緣類植物,快要蔓延人他懷中。莉安追問:“意思是她很好騙?”
話剛出口,莉安便后悔了。
怡寧臉上浮上一層陰郁。隨后她挺直了身,說:“我去趟衛(wèi)生間。\"那一刻,雷老師的眼神凜然掃過,鞭紅了莉安的臉。莉安自知言辭刻薄過了頭。
怡寧在衛(wèi)生間待了很久,或者說,對于莉安而言,怡寧不在吧臺時,時間變得很慢。她又一次次打開微信,但只瞥一眼消息列表便鎖屏,然后斗氣似的一次次自?。哼@是最后一次。
明顯有些醉了的男人不知何時換坐到莉安身邊,叉開的大腿抖動著,傳來陣陣熱意。莉安只得寸寸后退。
一開始,莉安也希望能替怡寧挖出更多秘密一—或者說找到更多支撐自己判斷的證據(jù)一一便接連拋問:“你之前為何離婚?\"“寵物生意是否好做?”“你很著急再結(jié)婚?”…她仔細聽他每一句話,觀察他每一個動作,想從中窺探他對女人的態(tài)度,辨別他對怡寧是否真心。這原本是莉安擅長之事,但他并不上當,繞著問題滑行,只是像背劇本似的,侃著一些數(shù)字和毫無邏輯的道理。他們自始至終保持著拉鋸??紤]到雙方都有些醉意,莉安盡可能保持警惕。但他似乎誤解了她的自光,越發(fā)興奮和自在。一個個歪歪扭扭的字,裹上唾液,滾著酒氣,在吧臺翻飛。不知不覺間,莉安雖極力睜大著眼,思緒卻早已游離。耳旁傳來的聲音逐漸變得微弱而模糊,所有說教、炫耀和自以為是被朦朧的意識剝離,失去了意義,似乎只是為了消磨莉安的心神而存在。她町著杯子里新盛的蔚藍色酒液,手輕輕一晃,滿眼都是粼粼波光。她突然燥意翻滾一一當她被困在這里,C在哪兒,在干什么?
她甚至惡意地揣測,這是怡寧對她的報復(fù)。
“我能不能點首歌送我朋友?”莉安向雷老師求救。她想彌補友誼,更急于借此脫身。盯著放置在懸掛式酒架頂部的黑色音箱,她故作可憐一一酒吧的歌單是固定的,一般不允許更換。
“什么歌?\"雷老師在角落處的水槽前沖洗酒杯。她關(guān)上水龍頭,轉(zhuǎn)身拿起放在操作臺上的手機,遞給莉安,“你找出來?!?/p>
當怡寧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熟悉的音樂剛好淌入酒意彌漫的空氣中。這首歌是對她們長久友誼的認證,一個“請原諒我”的信號。莉安望著怡寧,希望她能接受。怡寧果然笑了,然后像小鳥般輕盈地落到莉安身邊,用光裸的手臂環(huán)住莉安肩頭。她們跟著節(jié)拍緩慢搖晃著身體。莉安的后脖頸能感受到怡寧柔軟的胸脯起伏著,像貓的呼吸,而她散落肩頭的發(fā)絲攀上了怡寧的手腕。她知道,她們會在高潮處合唱。
“當候鳥等待每一個新的季節(jié),我們預(yù)備新衣/當魚群們迎接另一次的洋流,我們盼望潮汐/親愛的,你是那么快樂而疲倦/天空和路一樣遠/我在這里,等你/像是守候著自己/不要擔心”
其他客人仍在耳語和碰杯,而莉安和怡寧只聽得見彼此的歌聲。莉安心頭涌出一股潮濕的感動,她是多么喜歡這一刻,眾自睽睽之下私密默契的一刻,與男人完全無關(guān)的一刻。
在多愁善感的學(xué)生時代,她和怡寧曾用MP4插著耳機,一遍遍聽這首歌,將那如詩的歌詞背得爛熟。后來,在深夜的出租車上、京郊裹滿灰塵的風(fēng)中、分不清要飛往何處的機艙,以及陌生的雙人床上,莉安身后也總還拖著這些詞。而她不會知道,怡寧已許久沒有聽這首歌一一她只是仍然記得。
在歌曲快要結(jié)束時,莉安瞥一眼男人。
他只是帶著一種昏昏欲睡的倦意坐在那里。
尾音淡去,她們身后響起掌聲,零散、清脆而短促,突兀得令人無措。莉安和怡寧轉(zhuǎn)頭尋覓聲源,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是D,他和莉安一樣,總是獨自一人來這里喝酒。他們不過點頭之交,偶有幾次在吧臺簡短閑聊。但莉安注意到,他身邊女伴不斷,時有更換。“好巧?!彼诶虬采砗蟮碾p人桌邊,今天卻形單影只。莉安興奮勁兒未退,眼神亮晶晶,沖他點點頭。
怡寧回到座位,莉安又多看了D一眼一一面容清明,衣冠楚楚。他的頭發(fā)茂密,看上去很粗很硬,但梳得整潔有型。D似乎看穿了她,旋即端著酒杯翩翩起身,向她走來。莉安一時分不清是酒意作祟,還是今夜實在煎熬,竟對D涌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意。她不禁將他與C作對比,一時下定決心,這是個不錯的獵物,足夠抵消C帶來的挫敗。
他靠近時,莉安聞見木質(zhì)調(diào)的男士香水味,瀝著暑氣。兩支酒杯輕碰。D說:“周末愉快。”
男人沖進衛(wèi)生間嘔吐,一步三晃,甚至來 不及關(guān)門。怡寧跟過去,半掩上門。
這時,其他客人幾乎散盡,只剩下D。莉安僵坐吧臺,透過門縫,看男人癱倒在馬桶前,肩頭聳動,嘔吐聲響起。怡寧在他身后,一只手幫他攘發(fā),另一只手撫他后背。他們保持這個姿態(tài)很久。
莉安看見雷老師和自己一樣,鎖緊了眉頭。她們眼神重疊,那是對男人的厭煩和對怡寧的無奈。這是莉安此刻迫切需要的認同。可是,雷老師眼里似乎還多一層別樣意味。那是關(guān)于我的嗎?莉安自忖,雷老師將如何看待她在今晚所扮演的角色?
怡寧喚她。莉安起身走向衛(wèi)生間那一刻,心生擔憂,D會不會看見她的背影,對她欲望盡失。
她給怡寧遞去一沓厚紙巾,杵在門口。怡寧蹲下身,幫男人擦掉嘴角污漬,不顧裙擺拖地,沾上了不明液體。為了忽視眼前這一切,莉安的目光從怡寧的頭頂移至馬桶背后的墻壁,這里懸掛著一幅非洲女人的半身畫像。畫中女人長一雙狹長而警惕的眼睛,似笑非笑,像在指責。莉安幾乎要從她的眼里看清自己一一自以為是,咄咄逼人。這時,男人痛苦地呻吟著轉(zhuǎn)過身,抱住了怡寧。
“你讓他靠墻上,我直接去叫車送他回家。\"莉安轉(zhuǎn)身想走。
但怡寧說:“我得送他回去?!?/p>
男人一扭頭,一大團嘔吐物散落在馬桶邊緣,飛濺至黑色瓷磚上。莉安幾乎是出于本能地向后退。她再也無法忍受。
D幫著怡寧,將男人扶進了出租車后座。怡寧緊跟著上了車,臉藏在陰影里,倉促地對莉安說:“我一會兒給你發(fā)消息。”隨后,車門在莉安面前“砰”地關(guān)上了。
凌晨兩點,天空漆黑而深遠,許多店鋪已經(jīng)打烊,紫薇路的空氣里只剩下困意和酒氣。月光灑在水泥路面上,好似烈酒反著光?;蛟S是因為酒精,莉安覺得一切發(fā)生得很快,仿佛不知從哪一刻開始被按下了倍速播放鍵,同時又覺得這一晚過于漫長,再過多久,天也不會亮。
莉安站在樹下,準備抽一支煙,積攢回家的力氣。一輛摩托車轟然駛過,車后座的人吹一聲口哨,嘩啦啦撒下一沓色情小卡片,花花綠綠,有如禮炮炸出的彩帶。夏夜總是像一場未盡的派對,蚊蟲嚶嚶,鳥鳴壢σ,讓人的孤獨顯得不合時宜。若是冬夜多好,她便可以放心天膽地把悲傷涸入空氣。
那是去年圣誕節(jié)嗎?她喝醉后坐在店門外的圣誕樹下痛哭。莉安清晰地記得,那晚的風(fēng)濕冷得殘忍,毫不留情地打在圣誕樹上。排針一樣的樹枝搖搖欲墜,糾纏不清的燈球沙沙作響。她蜷縮在樹下,雙手環(huán)抱著高跟長筒靴。沒有人能送她回家,于是她只好繼續(xù)坐下去,直到酒醒。眩暈之間她不禁想,如果是她喜歡的意大利作家來寫她,或許會這樣寫:她就像一只停在小窗上等待風(fēng)暴過去的候鳥,出神、疏離而充滿痛苦。
高聳的路燈投下一池池的光,她便在這光下,夾著那支煙,很久。直到D遞來打火機。
“你還沒走?”湊近那雀躍的火光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抖,但還沒等她吐出第一口煙,她已恢復(fù)平靜。一股暖意囚住了她一D幾乎是在問出“我可以抱你嗎’的同時就已摟她人懷,而她無意抗拒。她太累了。薄薄一層絲質(zhì)面料,讓她難以抵擋他的氣息,而他的皮膚,像玫瑰花瓣般光滑。
她丟掉煙,抬起頭。此刻她倦眼蒙朧,心頭漾起余秀華的詩句:“太薄了,這人生/這經(jīng)不起推敲的情意/而你依然要一醉再醉/而天還是要一亮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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