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世間,到了我這個歲數,在所有親人說過的話里面,我還沒有找到比“吃碗面吧”更安穩(wěn)的話、更溫暖的絮叨。一碗面,想起來都比一碗米讓人舒服。再怎樣的粥,也只能是粥,清湯寡水,只有面,才是飯。
有位兄長說他年輕的時候,晚上如果不吃碗面,怎么都睡不著,就是躺在床上,自己也把自己酪得慌。躺在床上其實只是背了一個睡覺的名聲,結果除了無數斷斷續(xù)續(xù)的小夢,一夢無成。走失跑丟,找不到回家的路,鑰匙怎么捅都打不開鎖,從高空往地面墜落卻飄來蕩去就是不能落地,尿急肚痛,總也找不到樹林、草叢和角落。所以,那個時候,他就吃一大盤子新疆拌面,還要加一個面。那些年,在新疆吃拌面,加面不要錢,更為重要的是,吃飽了吃撐了,才能撫平骨頭和床板之間的那些凹凸。
一碗面或者一盤面,平平展展,橫豎左右的交叉纏繞,如毯似氈,仿佛枕席,正好安睡。而米,顆顆粒粒,分分明明,多是上下,真是簡單搭架堆積,針刺鋒芒。
面條,東西南北,無地無之。四時從用,無所不宜。在新疆,面是飯食里的主角。沒有一個新疆人能夠拒絕一碗熱氣騰騰筋道爽滑的臊子面。
在新疆好多飯館的招牌門頭之上,臊子面有多種寫法。有“嫂子面\"“稍子面”“哨子面”,當然還有“臊子面”。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躁子面最為精確。
我吃過的臊子面,不管是豬肉羊肉還是牛肉,肉都切成丁。肉丁用熱油炒,直到斷生脫水,新疆人叫作烷,爍鍋,就是煸炒。肉丁炒熟,就是臊子。
我從小吃臊子面,但在書中第一次見到臊子,是在《水滸傳》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里面?!棒斶_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鄭屠道:‘使頭,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腌攢廝們動手,你自與我切。鄭屠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這鄭屠整整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魯達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魯達睜著眼道:‘相公鈞旨吩咐灑家,誰敢問他。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細細地切做臊子,把荷葉來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卻得飯罷時候。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魯達聽罷,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躁子在手里,睜眼看著鄭屠說道:‘灑家特地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p>
顯而易見,臊子就是碎肉丁之意,否則不會下一陣肉雨。肉臊子,必得花費工夫細細切剁,否則鄭屠不會一次又一次使喚自己的伙計,也不愿親自動手。冰箱沒有出現之前,不管東西南北,人們?yōu)榱藘Υ嫒忸惤弑M所能,腌肉、熏肉、臘肉、風干肉。新疆人在夏季短期儲存肉的方法就是將肉切成小丁,小火重鹽把肉丁中的水分炒干,名為煤臊子,這樣炒制的肉躁子可以長期保存,也不會變質變味。還有一點一勞永逸的偷懶在里面,免得每次切肉之后都要清洗刀案和手。
甘肅民勤人俗稱臊子面為“臊蛋子面”,也說明這面的得名主要取決于肉臊子,肉臊子才是這碗面的靈魂。
曾經聽熟悉本土風物的老新疆人講,新疆最早的臊子面由駱駝客傳入。絲綢之路上的駝隊一般腳程是每天二十五至三十公里。如今從哈密到烏魯木齊坐動車只需要兩個半小時,六百公里的車程,在舊時趕駱駝得走二十多天,所以,“駝運時期\"駝隊運輸從外省來趟新疆往往一走就是幾個月。
駱駝客吟唱著歌謠一路行走,往返千里。“出了嘉峪關,兩眼淚不干,向前看,戈壁灘,向后看,鬼門關…\"穿越蒼茫戈壁浩瀚大漠,肉躁子自然成了金貴的食物,肉,總是身體能量的重要來源?;囊爸酗L餐露宿,燒一壺水兌一碗臊子湯,在羊皮祅的光面和一團面,做一餐因陋就簡的臊子面,絕對是人間至美。一口鍋,一瓢水,一點火星,一把柴火,居然能在人跡罕至之地,神奇地生出人間煙火,這絕對是上天的恩賜,是先祖?zhèn)儜?zhàn)天斗地的人為。只有拉駱駝好多年或者拉駱駝一輩子的人,才稱得上“駱駝客”,駱駝客是通才,是全才,是奇才。除了生孩子喂奶,沒有駱駝客做不了的事情。我的爺爺當年就是駱駝客,簡直無所不能,給他一把刀、一點火種,在哪里他都能生存,不僅安營扎寨,還能開疆拓土。
在我的家鄉(xiāng)奇臺縣,做一碗傳統(tǒng)正宗的臊子面,需要面粉、鹽、食用堿、羊肉、豆腐、黃花菜、木耳、蘑菇、胡蘿卜、青蘿卜、洋芋、西紅柿、菠菜、芫萎等食材,這是完整講究的臊子面。在我出生的那個小村莊,更多的是因陋就簡。
奇臺是農業(yè)大縣,據考證已有四千多年的小麥種植歷史,歷來享有“北部糧倉”的美譽。溫涼的氣候、充足的光照、純凈的水源、特殊的土壤、優(yōu)厚的自然條件必然賦予小麥獨特的品質,麥粒大而飽滿、整齊勻稱、色澤光亮,出粉率高,面粉白而細膩,以蛋白質、氨基酸、面筋質含量高而聞名。那面,必定成為世世代代奇臺人飲食的主角。所以每個地方的飲食習慣,從來都取決于地理環(huán)境和水土條件,還有陽光、雨水和空氣。
奇臺的優(yōu)質面粉,加少量的鹽堿或蓬灰和面,加入雞蛋更好。和面時,一邊慢慢分次倒水,一邊攪拌面粉,攪作絮狀,萬不能直接將水一下倒入,不能讓水傷了面,否則就和成了傷水面,押不開也掩不展。面要和得硬一點,然后場面,過半小時揉一次,揉多次,揉的次數越多越好。如果和的面多,或者面和得硬,還得用木頭杠子壓。一般是先用杠子壓頭幾遍,再用手揉,把面揉得光滑均勻,分成小面團。和面,要做到盆光、面光、手光,最大的秘訣是要有一身好力氣,和面的時候越是和得錯綜復雜、纏綿糾葛,拉出的面才會悠長筋道。
在西北,和面的時候除了水,少不了鹽和堿,鹽堿總是結伴同行,如磁和電,又仿佛孿生,所以我們把劣質貧瘠的土,再怎樣上肥澆水莊稼也長不好的壤,叫作鹽堿地。
面場好之后揉成面團,過去用濕布如今用保鮮膜包裹覆蓋,靜置五六個小時后開始搟面。用長長的搟面杖把揉好的面團搟成兩三毫米厚的大餅,面要搟得厚薄均勻,不裂口,不散邊,出鍋之后的面條溜光水滑。手搟面有溫暖,滿真情,含心意,是真正的人間美味,無論在哪個地方,隨便一個能夠吃到面的地方,尤其是能吃到手搟面的地方,必定食客盈門。
在新疆,過去有新媳婦進門之后搟面的講究,以測試其廚藝高低。技術嫻熟高超者,搟出的面厚薄均勻,切條細長,下到鍋里不會爛軟斷裂。這樣的新媳婦,才能贏得大家的贊譽。唐代詩人王建在《新嫁娘詞》里寫道:“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愔姑食性,先遣小姑嘗?!边@一生動貼切的寫照,歷經千年而不變。
面搟好后,把面在面板上一層層對疊,大約十厘米寬,然后用刀將其切成兩三毫米的條,抓住一把抖開,再用手捏一捏,就是一把光滑又有筋骨的淺黃色堿面條。疊面和切面的功夫要好,切的面條才能粗細勻稱,長短一致。臊子面一定有湯有水,如同蓋房建樓,湯汁就是砌墻勾縫的水泥砂槳,有了它,才穩(wěn)固嚴實,不會跑風、漏氣。一鍋好湯,不但可以下面,照樣能夠泡米;一塊好地,總能長出莊稼,天生雜草,也比別處長得好。
肥瘦相間的新鮮羊肉、豆腐、黃花、木耳、蘑菇、胡蘿卜、青蘿卜、西紅柿、辣椒切成筷子頭大的小丁,大蔥、蒜、生姜切成碎末,總而言之,都是噪子。陜西臊子面多用豬肉做臊子,新疆臊子面基本用牛羊肉,飯館餐廳酒店的臊子面多用牛肉,牛肉比羊肉更容易出菜,價格也比羊肉便宜。
清油在鍋內燒熱,倒入羊肉丁燥干水分,放入蔥、姜、蒜翻炒,同時加入鹽、花椒面、醬油、醋用以上色去腥增香,再繼續(xù)放入胡蘿卜、青蘿卜、洋芋、西紅柿丁翻炒片刻,加入豆腐、黃花菜、木耳、蘑菇,加水燒開,讓臊子湯滾煮幾分鐘,根據個人喜好用味精、胡椒粉、雞精調味,出鍋前加入菠菜和香菜段,色艷味鮮的臊子湯就完成了。更講究的臊子湯,加水時還要加入肉湯,可以是牛羊骨湯,也可以是雞湯,更多的,是用羊的整副骨架熬的湯。加了肉湯,能省下肉來,肉看起來少,但湯一樣葷。
我的小小村莊,久處邊遠偏僻之地,物流不暢,再加很少人工種養(yǎng),免不了食材單一,臊子面里鮮見蘑菇和黃花菜,別說是口蘑,連現在價格最低廉常見的平菇也極少有。后來村里出現了古龍牌蘑菇罐頭,每次家里吃臊子面,我們兄弟三人爭搶蘑菇比肉更甚,父母的碗里從來都是僅有一兩片。
母親湯面、搟面、切面的這段時間,總是把從鍋里盛到盆里的臊子湯放在大臥室的爐蓋之上慢燉。說是大臥室,也只比其他屋子多出一個大炕,全家人都睡在大炕之上,火爐直通炕洞。每個冬天,家里最多生兩道火,一道火用來燒水熱炕,免生油煙,一道火在東邊側屋,炒菜做飯,刷鍋洗碗,喂雞養(yǎng)豬。我們新蓋的房子,眨眼工夫,墻壁和頂棚,就黑多過了白。這樣也好,煙熏火燎,不會生蟲長霉,一定長命首歲。
臊子湯里的羊肉和青蘿卜簡直絕配,世間總有一物天生或專門來配另一物。在新疆,羊肉的價格總是居高不下,青蘿卜卻年年四季價格無異。
我小的時候,家里確實寒酸,如果說“巧婦難為無來之炊”,那我母親就是這個手巧能干的“婦”,我們吃的這頓飯,就是難為的“炊”。她只能盡其所有、傾其所能,努力把這頓面做得更豐盛一些。她會把家里所有能想得到拿得出的材料都放入湯中,包括粉條。當地出產洋芋,洋芋有各種吃法,煎炒燉煮炸,條片塊絲丁。洋芋粉條,可稱得上是對洋芋最原始的加工,我們已經看不到洋芋的本來面目。
粉條泡軟切段入湯,晶瑩透亮,粉條本身并沒有什么味道,或甜或咸甚至酸,全部借味于湯,可畢竟也增添了湯里邂逅般的晶亮爽滑,讓人有賞心悅目的欣喜和食欲大增之感。
我從小引以為傲的臊子湯里加粉條,以為是母親的獨創(chuàng),后來才知道,這在別人眼里,根本不屑一顧,還嫌棄加了粉條后,湯黏稠混濁不再清澈。真正是魯侯的“蜜糖”,海鳥的“礎霜”。
母親是有什么材料做什么飯,我奶奶從不將就。母親出身貧苦,奶奶是破落大戶人家的小姐。一個盆子,母親習慣了用它和面用它盛面,節(jié)省些清洗的時間和水;奶奶不同,大小盆子各有用處,這個盆和面,盛面必定要另換一個。到了農忙時分,母親總會忘記如約而至年年相似又不同的節(jié)慶,忙碌總能讓我們忘記一些事情;奶奶常常記不住子女兒孫陰歷陽歷的生日,二十四節(jié)氣卻爛熟于心,從來都不錯過,凡節(jié)都要過,還要盡其所能隆重講究儀式感。
也許是家庭出身早決定了胸中的格局、看外面世界的眼晴、理解領悟一件事情的深淺,甚至婆媳關系。母親和奶奶一直關系不睦,爺爺再怎么調和也無濟于事。爺爺是駝戶人家的長工,生自與母親同樣的貧苦之地。
鍋內添水澆開,搟好的面條下鍋,三開三滾,撈出在涼水中激一下,在裝碗時還要在熱水鍋里過一遍,面抓到碗里,澆上臊子湯,還要撒上菜末,就是菠菜和芫萎。芫萎菠菜盛湯前入鍋,是家常做法;芫萎菠菜,撒在湯面之上,多是店家所為。
色澤鮮艷,柔爽口光滑,油香食之可口,腸胃舒適,回味無窮,這就是地道的新疆奇臺縣傳統(tǒng)臊子面。面條里加了堿或蓬灰,尤其是宿醉之后,一碗臊子面下肚,胃中各種不適頓時一掃而光。
銀川同心路市場有一個大個子女人,專門做羊肉臊子面。風沙塵土的路邊,支一鐵皮油桶改制的爐子,上面坐一口大鐵鍋,肉臊子和湯在鍋里要么翻滾要么靜默。翻滾的時候固然誘人,靜默的時候更令人垂涎。我每次去的時候,她都在路邊鍋旁簡易案板上搟面,圍裙裹身,布巾包頭。
與我在新疆常吃的羊肉臊子面相比,這里的羊肉略微多一點點膻味,可羊肉的迷人之處和欲罷不能,就是擅??!白酒入口肯定辛辣,苦瓜過喉才回味清香。忘不了、放不下的同心路臊子面,心里永遠牽掛那個陪我吃飯的人。
同心路市場做臊子面的大個子女人,當年是和我母親現在一般的年紀,母親已經過了六十九歲,直奔七十,這二十多年之后,算來她已經八九十歲,不知道是否平安無恙、快樂健康。
那年暑假,我去陜西扶風縣絳帳鎮(zhèn)東西灣村的同學張瑞石家中,正是西北人家的大忙時節(jié),陽光毒辣,瑞石母親趕快放下手中農活,到鎮(zhèn)上買了一塊豬肉準備做臊子面。和面的時候,瑞石母親問我能吃幾碗面,我說最多兩碗,張瑞石說吃十二碗。在大學宿舍和食堂里,張瑞石素以大肚能吃聞名,但也僅限于我二兩來飯他四兩,我一盆面條他一盆半,這十二碗躁子面聽起來簡直讓人匪夷所思。等飯上桌,我才發(fā)現盛臊子面的碗,原來并不是我家中經年長用的藍邊粗瓷大碗,而是拳頭大小的茶碗而已。瑞石母親揉面多次,最后用了手搖壓面機,面條筋道細長,盛在碗里就是一窩絲。豬肉臊子湯很清,面條清晰可數,臊子湯上面澆了紅艷的油潑辣子,漂浮著小段韭葉。沒有見到切成菱形小塊的黃色蛋皮,這終歸是一個生活還很清貧的家?。∥倚r候總是嫌我家燒的干糧沒有鄰居家好吃,母親辛酸又無奈地說,別人家的干糧里面加了雞蛋牛奶和清油,我們家沒有。
張瑞石一筷一口一碗,撈肉吃面并不喝湯,把湯倒進桶里,再盛一碗。粗略數算,那天中午,他吃了至少十五碗,我不如他,剛剛跟上他的十二碗。那一年,我在絳帳鎮(zhèn)躺過了新疆不常見的涼席,見到了從未見過的蟬。中午時分,我光著膀子袒著肚子躺在涼席上輕搖蒲扇,可蟬并不睡覺,專門選擇這個時分用心吵你。絳帳的水極好,把香皂打在毛巾上用涼水搓臉,不搽油,一兩個小時之后,臉上濕潤絲滑,吹彈可破。
昌吉市北京北路老黨校旁邊有家手工臊子面館,我吃了好多年。最早的時候小碗一塊兩毛錢,大碗一塊五毛錢。其時,我吃小碗就已經足夠,大碗無非是碗大面多一點點,里面的肉臊子并不會多出幾丁。
這家臊子面館有一點和大多數飯館不同,別的飯館總是在后堂入口處懸掛一白色布簾,上面要么是醒目紅字,要么是警示黑字“后堂重地,閑人莫入”。這家面館后堂木頭隔斷的正中,鑲嵌了一大塊玻璃,坐在桌子邊能透過玻璃看到案板和鍋灶??偸怯腥嗽诓煌5負{面,額頭淌汗,有時候是飯館的主人一個大個子回族女人搟面,有時候是一個年輕壯實的小伙子在搟。搟面除了技巧,還是個力氣活,非有個好身體不可。和面、飭面、搟面,看得清楚明白。有一個景象多少年來始終留在我的記憶里,大個子女人總是在灶上爍肉調湯,她手腳并用,煤氣罐平躺在地上,手持鐵勺在鍋里攪動,毫不耽誤腳踩煤氣罐,左晃右滾,要把罐里的煤氣燒盡。她的臊子面里除了鮮豆腐丁之外,還加了凍豆腐,拇指蛋大小,因此,一碗面里,兩種天地。她選的是鍋燒豆腐,本有種特別的焦蝴香,經過冷凍,豆腐味道更濃,幾近于香干,更有嚼勁,又因冷凍,多出了疏松孔洞,湯汁滿盈。她有兩個女兒,大的上大學本科,小的上大學??疲罴俪T诘昀飵兔?,遺傳了母親的高挑身材,容顏極美。在這家面館吃飯多年,我有時候懷疑自己,究竟是喜歡吃面館的面,還是這兩個女兒更讓我養(yǎng)心悅自,忍不住貪看幾眼。
在村里吃過最香的一頓臊子面,是早些年在一戶兒女眾多、生活貧困的人家。就是那般拮據窘迫比我家還要寒酸的家,兒女也能長大成人,兒子有身好力氣,女兒還嫁到了首府烏魯木齊,簡直驚天動地。村里人嫁娶,能夠遠到三四十里的距離,已經家家羨慕、人人稱贊,如果離了村過了鄉(xiāng)出了縣,那還了得,都能嫁到省城,那是先人們怎樣修來的福分。村里人早就知道,遠處來的種子,種在腳下地里,莊稼長得好;遠路嫁來的媳婦,生養(yǎng)的娃娃聰明。可是,這個遠,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女兒大了照樣留不住。怎樣留得住呢?誰能阻止一顆成熟的果子落地?誰又能擋得了花苞迎風怒放?誰又能把一顆即將破皮而出的青春痘再摁回去?
按村里習俗,婚喪嫁娶必擺流水席,保證村里每個人不但能吃到嘴里還要吃撐肚子。一個外地流浪漢在村里晃悠多年,也不曾被遺漏忘記。流水席從上午一直持續(xù)到太陽偏西,要等到所有孩子們放學回家。我就是在放學之后趕上了這頓臊子面。土塊搭的爐灶,煤火通紅,大鐵鍋不蓋鍋蓋,敞懷向天,臊子湯上面一層紅油,還有雪白的羊油蛋蛋,看在眼里,腸胃滋潤。我一口氣吃了兩大碗,早已超過我那個年紀肚皮的容量。
時常會有人說哪道菜出自何人之手,哪種面又由誰獨創(chuàng),除卻那些幾乎成為神話的民間傳說,我覺得沒有哪樣美食能在一夜之間橫空出世。我們今日所享用的各種美食,都應該歸功于歷代廚師和蕓蕓眾生的長期積累和傳承創(chuàng)新,是集體智慧厚積薄發(fā)。噪子面同樣如此,一碗臊子面,總離不了臊子和面條,配料取決于當地特產,味道終究脫不了東酸西辣南甜北咸,還有每個人各自的偏愛。
我在小小村莊生活多年,從未遇到比生死更大的事。村里的講究和習俗,無論降生還是離世,躁子面必不可少。一碗臊子面,就這樣既伴人生,又送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