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著車來到懷城第六小學,把車停在校門外。
這條街又破又窄,車技但凡差一些,進出需仔細,我進來的時候有意把車開得靈動飄逸,自己卻并不自得,更像是在滿足路人的期待。其實這條街也不是一點兒便利都沒有,例如雜貨吃喝很齊全,養(yǎng)活了不少小攤販,我也是其中之一,秋冬烤紅薯,春夏賣刨冰,就在這個位置,六小校門對面。我有一個星期沒出攤了,在籌備婚禮,婚禮定在明天,今天不知怎么,很想過來看看,于是下午借了我姐夫的車,開到了這里。
離孩子們放學還有一段時間,街上已經有些熱鬧了。放學時還要熱鬧些,人多,車也多,街上的人們神態(tài)各異,像一本本活體讀物。
我習慣于點上一根煙,邊抽邊看街上的這些人。從褲兜摸出煙盒,中午拆的包,還剩下兩根,我抽出一根點燃,一個中年男人拉動車門緩身坐了進來。他坐在副駕座,低著頭,手里是一把刀,半托著搭在腿上。那把刀,黑色塑料把,單邊刃,一柞來長,削蘋果皮應該還算好用。他沒發(fā)一言,接著又有一個年輕人拉開車門跨上后排座位,并利落地關了車門。我們三人誰也沒有覺得奇怪,因為我們已經打過很多次交道了,尤其在近幾年,此刻不過是又一次相遇。帶著一種熟悉的疲憊和一份指望不大的期盼,我看了看他們,沒什么大的變化。
那個年輕人二十歲出頭,眼晴很亮,英姿勃發(fā),朝男人揶揄道,先生,拿著刀是要打劫嗎?男人四十來歲,矮墩墩的,肉肉眼,大圓臉盤,瞧著一點兒都不兇狠,這樣的人理論上是能夠做出更兇狠的事情來的。然而對他,不必抱有任何期待,刀子在他手里只是讓他成為一個受害者,換句話說,刀是他的證物,盡管這不該是刀子的責任。
男人沒有回年輕人的話,他坐在那兒像一個沒有魂靈的人。我重復這個已經進行過多次的動作,把刀子從男人手里取來,交給年輕人。
年輕人接過刀子,把它在手里繞,做出挽劍花的樣子,很拙劣,但他自己卻不這樣認為。他瘋里瘋氣地說,啊哈,現(xiàn)在,打劫的是我。
男人終于說話了。他說,沒有用,我還是走吧。說完他準備下車,可是手在門摳處拉了幾下都打不開門。他把手放在門摳,垂著腦袋誰也沒有看,只木然地說,沒有用的。年輕人說,喪氣,這次我要好好審一審你。
男人再次扳動門舌,還是沒能夠打開車門。他看向我,嘴巴扁著,像是有什么委屈要和我傾訴,但不是。我明白,這副樣子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貫穿他的人生。我移開目光。
年輕人把玩著那把刀子,又把它放在鼻子下面嗅嗅,說,還是沒有水果味。他朝男人推了一把,說,不論你遇到了什么事,我都能拯救你,我現(xiàn)在可以拯救全世界。對于年輕人的這份自信,如果最終能轉化為成果,是天大的好事,但我知道,沒那么容易。我甚至已經不怎么相信了,對于這樣一件不會有成果的事,才剛開始,我就想要它結束掉,因為膩了。之所以還在進行下去,可能是在走一個程序,作為自己尚未被完全放逐的一個證明。
這位年輕人每次都會拿出一些把戲,但說到底,大同小異。這一次他異常驕傲地告訴我們,他剛失戀,失去了一位心愛的姑娘,那本該是世界上最傷心的事,但他沒有倒下,非但沒有倒下,現(xiàn)在還有了征服全世界的勇氣和信念。他又說,車門怎么會打不開,他不知道,但他確信一點,目前狀態(tài)下的他,老天會向著他這一邊。他的意思是他能夠萬事順意心想事成。他說,這是一種力量,聽清楚,一種力量。他得意地朝我甩個下巴,放言道,等著看吧,看我怎么拯救他。
說說吧,他對這個失掉魂靈的男人說,是什么把你變成了這副鬼樣子。男人不說話,一動不動,仿佛入定,仿佛死去,仿佛自己已經不在這里了。
我理解,這是一份無聲的輕蔑。換作我是男人,我也不會理睬這個年輕人。黃口小兒獨抒胸襟或許還有幾分可愛,若是和年長者坐地論道,就另當別論了。
年輕人并不惱,還以為自己羞辱到了男人。他翻轉著刀子看,跟男人說,一把水果刀就把你變成了這副鬼樣子。男人仍不說話。年輕人說,你可真夠孬的。男人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前方。我看到他的淚水,聽到他說,它不是水果刀,我用它來切很多種東西,一日三餐,城鎮(zhèn)街道,太陽和月亮,也用它來切我自己。說完又垂下頭去。
沒看出來,年輕人說,用處還真不少。他的手捏在刀把后方,把那把刀在我面前上下點動,像在打招呼。他問我,你真覺得這玩意有他說得那么厲害?刀子還在上下點晃,我有些恍惚,想抬頭看一看男人,又膽怯于面對他。我看著那把刀,隨著它的起伏點了點頭。年輕人似乎不滿意,有意讓我為難,說,你抬頭看看他,看他是什么鬼樣子。
在我的遲疑中,那把刀不再點動,我聽到年輕人在我耳邊喊,什么意思,看啊,看!我只是一驚。年輕人問,你看不看?我隨即抬頭,命令自己看向他,看向他,就這樣看向他。我以大無畏之姿看向男人。他將感覺到我的殺氣。我將用我的殺氣將他驅逐。然而在男人轉頭向我看來的凄然一笑里,我感受到自已的外強中干。我挺在那里,抱定決心與他長久對視,他轉眼就垂下頭去,那樣子不是怕了,是無意于此。我所獲得的這份勝利,也就變得沒有一點兒樣子可言。
我也低了頭。年輕人在我肩上拍一下。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我抬起頭,想要顯得漫不經心一些,卻發(fā)現(xiàn)沒有誰在看我。講講,你怎樣用它切你自己?年輕人問。年輕人又問了一遍,男人還是不回他的話。年輕人用刀身拍男人的肩膀,刀鋒一面向里,我知道這是一種玩笑,帶著輕視,但還是提醒年輕人留神。年輕人反而將刀抵在男人的脖子上,看著我,做出要抹下去的樣子。我知道,他不會殺掉男人。男人同樣毫無表情。
我乏了,覺得沒有一點兒意思。如果那把刀在我手里,我甚至可以用它了結自己。我看一眼男人,他仍在做一只蔫瓜。至于那個年輕人,可能在模仿一位理發(fā)師,持刀逆向順著男人后腦勺上的頭發(fā)刮動。頭發(fā)不算厚,不算長,大概是油了些,起伏不夠順暢,回落的彈性因此變得微小,但很團結,像在撥動一塊毛氈一樣。刀子的走動沒有緊貼頭皮,所以不存在見血的可能,只在那一方由車窗投進來的光線中落下一些頭皮屑,不紛不揚,墜子一樣沉下去。
我把頭轉向窗外,看和我一樣的攤販。為了使男人開口,年輕人開始輪換他的把戲,我聽到他誘導男人,嘲諷男人,呵斥男人,推動男人,威脅男人,又和男人稱兄道弟。我聽到他輕松地笑起來,仿佛對所遇到的阻礙早有預料,并有辦法解決。我聽到也看到他用手指彈動刀刃,清脆的兩聲,刀子斷為三截,一截在他手里,連著刀把,他把它呈給男人看。我沒有把頭轉過去,心里生出一份期待,我等著再來一個驚喜,卻只等來男人的一句,沒用的,這把刀是毀不掉的。
我終于能夠把心思用在車窗外了,盡管外面也沒什么迷人之處。一個女孩站在炸雞攤位前面,手持夾子,考慮著該把它伸向哪個托盤,那里有雞排、雞米花、雞叉骨、牙簽肉和黑椒雞塊。我想告訴她,閉著眼睛伸下去吧,不會有什么不同,都是和雞有關的東西。男老板等在那里,守著他的電子秤,看向街對面,一個辨不出年齡的女人背對著他蹲在那里挑選地上的桶裝草莓,黑色緊身褲與藍色半袖間隔出一截白色腰身,作為他在這一天里遇見的一道風景。女人站起來,男老板收回目光,打了個哈欠。女孩的夾子終于去向一個托盤,撥弄幾下,并未夾起什么,她繼續(xù)做著她的決定。男老板從褲兜里摸出一根煙,點燃,仍舊在電子秤前,等待著完成這一天中的這一單,也等待著完成這一生中的這一天。幾個男人走過來,說著話,指指這個托盤,又指指那個托盤,像在歌廳里不假思索地挑選陪唱公主,而他們的目的只是要大醉一場高歌一陣,或是敘說情誼,誰來陪唱因此顯得無關緊要。男老板扔掉煙,幫他們夾東西,女孩碎著步子挪到一邊,隨即又搶上前,示意老板先稱她挑下的這一份。幾個男人拉拉扯扯,仿佛已經醉過一回,相互跟著走開。男老板叫他們,有的在背后揚了下手,有的回了下頭,有的毫無表示,沒有誰朝他走過來。男老板把裝進袋子里的東西扔在桌上,女孩手里還提著她挑下的那一份,她站在那里,看看還未走遠的男人們,又看看老板,思索著該不該把東西遞上去,又或是也像這幾個男人一樣揚長而去。
一個小孩哭起來,女人正抱著他從玩具攤前離開。相鄰的草莓攤位老板招攬從他面前走過的女人,又或是小孩,得到女人一個厭煩的扭身來作為拒絕,小孩則得到一個拍在屁股上的巴掌,作為一個由草莓攤老板催生出的小小的災難。他們向我走來,我的目光越過他們,草莓攤位老板正聳著肩膀朝坐在凳子上看手機的玩具攤老板笑,玩具攤老板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女人和小孩,又看回到手機。然后再度抬頭,看向攤前的玩具,思索或做決定一樣地呆了七八秒,拿著手機起身,走到前面,把一只趴著的長耳朵驢提起,正過來丟下去,又俯身整理相鄰幾個帶有包裝盒的玩具車。他站起身子,巡視一遍整個攤位,思索或做決定一樣地呆了兩三個七八秒,看一看往來的人,把手機裝進褲兜,蹲下去整理攤上的玩具。他一件接一件地整理,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直到把所有玩具整理完畢,就再度看回手機,等到它們再次被孩子們弄亂,他將再度思索和做決定。
一個老人,扶著樹,望著校門,時不時對從他面前走過的人輕輕地點一下頭,好像他們是一陣吹過的風,他試探著展示自己的友好,期待在這一瞬的相逢里,同他們取得聯(lián)絡,建立聯(lián)系。暫時還沒有人能夠真正留意到他,他將在風中繼續(xù)等待。
將我的目光和神思拉回車內的是年輕人的一個決定。我聽到他宣布,他將用那把斷刃殺掉自己。我不知道他究竟遭遇了怎樣的困難,抑或這仍然是他的一個把戲,但我明白,這次到訪的不順利讓這成為他最后的把戲,他已經黔驢技窮。他的表演還不能結束,我不希望結局是這樣,就算那是他的把戲,我愿意成全。
男人在這時開口,他仍垂著腦袋,緩慢說道,我講完就讓我走吧。年輕人向我飛來一個眼神,和著臉上的笑意,顯出狡黠。我想告訴他,這不是你取得的進展,它來自對方的饋贈。我成全了這份饋贈,過往的經驗告訴我,不要戳破年輕人的沾沾自喜,他們的惱羞成怒只在翻手覆手之間,我害怕他因灰心而徹底離去。我朝年輕人含笑點頭,以示肯定,他卻馬上朝我橫了臉,很快又笑著挑動一下下巴,仿佛我和男人一樣,只要他愿意,可以隨時戲弄。
男人提出的條件得到應允后,開始了他的講述。我沒用心聽,而是把更多的期待放在年輕人身上,盡管他表現(xiàn)不佳,我還是愿意給他機會,年輕人是有理由憑借一腔熱血和創(chuàng)造力拿出一些新的更有信服力的東西的,不是嗎?
男人的講述里沒有刀,只有一輛電動車。男人告訴我們,那輛電動車的輪胎有些問題。慢撒氣,還是半撒氣,他說不準該是這兩個名詞里的哪一個,或許兩個都不對。他在這個無關緊要的地方卡了殼,仿佛陷入思索,進入長久的沉默之中。在年輕人的催促下,他很不情愿地跨過去,接著講,但講了幾句又跳回來說,沒關系,那只是一個名詞,證明需要被命名的東西是存在著的。他講這句時,神情顯現(xiàn)出一些正式和嚴肅。年輕人不明就里,對男人說,誰在問你名詞動詞。男人看我,帶著些微錯愕和期盼,我反感他看我,也反感與他建立任何聯(lián)系,所以毫無表示。
關于那輛輪胎有問題的電動車,男人說他每天把它停在樓下,混在其他電動車里,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有用手按一按,才知道輪胎半空。但并不影響上路,在路上行駛,如果不遇到臺階石塊減速帶,很難覺察到這一點。但他總留意著輪胎,這樣一來,就算路面平整,也還是能感覺得到輪胎的半空。第一次知道輪胎虧氣,他不以為然,給它充氣,充到按上去邦邦硬、猛一用力還會彈手的程度??墒遣徽擈T著還是放置在那里,只要過上一會兒,輪胎就又半空了。他這才知道,輪胎有問題。他換過兩條新輪胎,好上幾天,就又出現(xiàn)同樣的問題。于是只能每天早晨充氣,充與不充其實沒有多大必要,總歸過會幾就要半空,后來他便聽之任之。這只是行為上的,可心里放不下,總感到別扭。樓下的電動車,路上的街上的電動車,他幾次想要上去按一按,看它們是否也有這樣的問題,但終究沒有嘗試,他擔心只有自己的輪胎出了問題,別人的都完好。
年輕人問男人,講完了?男人說,你該讓我下去了。年輕人說,電動車不行,你可以換輛汽車開。他馬上又笑一聲,說,跟你開玩笑的。他拿著刀子的左手收回到腹部,右手也去向那里,將大拇指在刀子的斷刃上輕輕刮動,你可以把那輛電動車處理掉,賣了或是以舊換新。他突然坐起身,猛提了一口氣,不,不必,右手跟著離開斷刃,來到空中,停在那兒,像剛上過膛的一桿槍。直接砸爛,廢鐵也不必賣,他說。扔掉,他說,同它決裂,告別。他說,徹底劃清界限。他停下,而我和男人都沒有什么話要說,只用那超過他預計時間的沉默辜負掉他的激昂與等待。
年輕人的右手重新回到斷刃之上,大拇指在上面重重按過之后,緩緩叩動起來。他轉頭看向窗外說,裝飾一下呢?如果裝飾一下,在別的方面,比如給它換一個喇叭,喇叭換成蝸牛,再換一個車燈,車燈換成天使眼。別的呢,車筐、車座、腳踏板,反正能裝飾的都裝飾裝飾,輪胎的問題就忽略掉了。
年輕人還在看著窗外,我對他失望透頂。講得差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從他那綿軟無力的話語里,我知道他也已經不對自己抱有希望了。此后,他或許就要徹底離去。我突然想破口大罵,罵年輕人,罵男人,罵我自己。我想揮動拳頭捶年輕人,捶男人,捶我自己,捶所有人,捶所有一切??稍谶@份罵和揮動拳頭所引起的潮波里,我無法忽略自已的偽裝和綿軟無力。我努力去發(fā)掘那樣一種羞恥和憤恨,希望用它來刺痛自己。我醞釀著,積蓄著,等待著,然而我始終半空不空。我茫然無措,無法將它們誘發(fā)或逼迫出來。
我不愿意承認這一點,所以我開始了我的表演。步年輕人的后塵,我奪過那把斷刃,要用它了結自己。年輕人和男人過來制止,他們很給我面子,年輕人不再瘋里瘋氣,男人的話也多了起來,我與他們僵持,聽著他們的勸慰和鼓勵,不由得熱淚盈眶,不是他們說動了我,是他們已經心知肚明卻并不冷眼旁觀。
僵持到沒了力氣,我跟他們說,放開吧,斷刃早已被他們奪去,他們卻還是不放心,四只手捉住我,似乎認為我還有咬舌自盡的法門。我跟他們說,我不會做傻事。他們仍舊不松手,勸導我。我感覺此刻他們像在戲弄我,但我沒有生氣,只感到周身乏力。
我告訴他們,我現(xiàn)在只想放倒座椅靜靜躺一會兒,如果他們不放心,我可以去買一條繩子,讓他們把我捆起來。他們問我,我們信得過你嗎?我看看他們,都很正式,我點點頭。把自己捆起來就捆起來吧,也是一種方式。他們并不放手。我說,下車往前走,大概六十米,路西,欣怡燒餅鋪旁邊有個宏昌日雜店,里面的繩子我見過,捆一頭牛也沒問題。
他們跟我說快去快回,我沒有理踩他們,下了車。
街上人很多,大大小小,亂哄哄的。孩子們已經放學,結束了這一生中這一天的功課。在不遠的將來,這一張張臉里,會添進去與我有關的新的一張,而我也將成為接他們放學中的一位。然而不會有什么變化,我僅作為這漫漫長河里微小而昏沉的一個接續(xù)點。
時而嘈雜,時而安靜,浪一樣來去。我的聽覺仿佛出現(xiàn)了問題,我的雙腿好像也不存在了。我低下頭去看,我在他們之中行走。啪的一聲,如靜默之中的雷。我轉頭,幾位老人在路邊樹下對弈。端起茶杯身子向后仰動的那一位,想必剛落下一子,對自己很是滿意,預備著喝水,斜眼膘向棋盤。又遇到了變故一樣,在對方還在緊盯棋盤苦思破局之道時,陡然放下茶杯,猛拍自己的大腿。
別人看向他,他平復下來,看著棋盤拿起茶杯,在杯口處擰動,像要擰開一個杯蓋,而杯蓋早已被揭開,牽拉在一邊。觀棋的兩位老人在耳語。這大可不必,世上已經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交流自己的高超見解,論斷對弈者的勝敗,以擁有自己在這一生中大大小小數(shù)不清的事情上的一席之地,一件一件去完成它們,總歸是這些東西。頓感了無意趣,我繼續(xù)走下去。
我點起煙盒里的最后一根煙,一個擋路物湊到我身前。我看向他,似是在看一個物品。他跟我說,甜,甜。我繞過他去,他又趕上來攔住我,他對我說,結婚,甜。我把他看了又看,終于看到他拐著的腿和撇著的肩,我本可以告訴他這是最后一根煙了,或是把這剛燃起的煙遞給他,但這世上早已沒有什么秘密可言,只剩下無窮無盡的無趣,所以我抽了兩口,在他面前把尚未吸盡的煙扔到地上,用腳踩滅。他在我手里塞下一袋東西,說,結婚,甜。我不看他,也不看那東西,扔掉它,繼續(xù)走下去。
我走進男女老少里,走到盡頭,走到天色暗下來。他們已經撿了柴,在曠野里燃起一個大火堆。他們圍著火堆取暖,盡管每個人都大汗淋漓。邀請我加入,他們跟我說,夏天過去,秋天一來,冬天就要到了。他們說,過來擠一擠,有你的一席之地。
我不說話,長久地站在那里。我看見他們飄起來,在空中慢慢旋轉,聚到大大的火堆上方,擠壓,重疊,但是沒有任何聲響,節(jié)奏也很平穩(wěn)舒緩,漸漸糅合成一片小小的樹葉飄向火堆,眼看就要葬身幾條火蛇的妖冶舔舐,又橫著旋走,再逛回來,幾乎回到同一個位置落下去。風的這番戲弄,宣布逃離無效,而那幾條火蛇也由妖冶膨發(fā)為巨大粗獷的火龍,騰空直上,只一瞬什么都不存在了,就連暗黑的夜也處于紅光之中。
這世上已經沒有什么秘密可言,我走出紅光,來到宏昌日雜店。陳姐笑說,瘋老拐找了你五天,滿條街問。我說,繩子,粗點的,有沒有?陳姐說,自從知道你要結婚,他就鐵了心要給你送玉米,要什么繩子你自己過來看。我說,差不多就行,什么玉米?陳姐說,烤玉米,當寶貝呢,意思是他自己種的,跟你的紅薯和刨冰一樣甜,笑話,他哪里有地,有地他也不會種呀,剛開始問他他還不好意思說,誰要他的玉米啊。對了,他還問你住哪兒,要送到你家里,祝你婚姻甜甜蜜蜜,這些都是我猜的,他只會甜啊甜的,陳姐又笑起來,倆破玉米吃個席,他倒挺會盤算。
瘋老拐確實會盤算,我出攤時,他總是找過來蹭我的煙,我喜歡逗他,讓他站在旁邊當活體廣告,給我招呼路人??炯t薯,又甜又大的熱乎乎的烤紅薯,或是,刨冰,冰冰涼涼,多種口味,酸甜自選。這是我給他設計的廣告語,無心之舉,純屬玩笑。他說不來話,只會鳴哇嗚哇,后面也慢慢學得了幾個字:薯,甜,甜,冰,甜,甜。他對這事很認真,不但站在攤位旁邊喊,有時生意冷清,好一陣沒人,還會往返于整條街道為我招攬顧客,當然,效果是沒有的,但我慢慢對他有了改觀,并不多大,就是給他煙時不會再覺得自己是施舍了他。都說他瘋,可我看得出來,他是能體會得到這一點的。他跟我好,好到有時候我開過他的玩笑后會覺得有些于心不忍,遇到半大孩子逗耍他時,也會加以呵斥,可是,僅限于此了。然而,他的玉米,我還是應該收下的。
如果記得不錯,他又學會了兩個字,是連貫的兩個字。我回到街上去找瘋老拐,去找烤玉米,最好兩樣都能讓我找到。我走進人群里,走進那片紅光,走到巨大粗犯的火龍前,看到瘋老拐。他跟我說,來了,這就好了。他扇動手里的扇子。火勢更大。就差這一股火,齊活,說著他再次扇動扇子,連續(xù)幾下,火滅了,煙霧騰起,天色亮起來。他走進巨大的炭墟,拐著身子,像是一種極有章程的步伐,炭墟因此渺小,成為他腳下之物。他扒拉幾下,取出兩根烤玉米,帶著包葉,捧著走過來跟我說,婚姻甜蜜。
我回到車上,男人和年輕人已經離開了,而我的婚禮也將于明天舉行。這是我二十八歲的一個下午,我婚禮的前一日。我的一生開始于二十八年前的一個深夜,我媽告訴我,夜里出生的孩子遇事膽小,這話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不信,我始終認為它是在某個節(jié)點上產生的由點到面的追索與探知。我把糖和煙放下,那是給瘋老拐準備的,還有一張請柬,我要在天黑之前找到他,邀請他去參加我的婚禮。除此之外,還有一把水果刀,那是給我自己的,在宏昌日雜店,我最終沒有買繩子,買下了它,和男人那把一樣,無論外觀還是功用。我將用它來切一日三餐,城鎮(zhèn)街道,太陽和月亮,同樣的,也切我自己。但我想,我時不時還會用它切一切水果,橙子、西瓜、弼猴桃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