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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斌站在“”公交站臺等我,我一叫他名字,他就準確地向我的方向走過來,步子大而穩(wěn),并不需要手杖。我拉著他的衣角,跟他說:“咱們現在是往南走,差不多一百米就到了。你能看到這個飯館的大招牌嗎?附近只有這家的招牌是大紅的,還有幾盞花燈籠。我們圖書館就緊挨著這個飯館。”他有一點模糊的光感,說道:“是的是的,走到這個飯館跟前能有紅色的感覺,比較明顯,下次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我和杜斌是前年認識的,他開了一家盲人按摩店。他的按摩手法細膩準確,落手處恰是我的痛點。聽說我是教文學的,他聊起畢飛宇的《推拿》。他曾把這本小說推薦給盲人朋友們。他們有個小小的讀書團體,常聚在一起討論。
他還記得童年時在盲校第一次摸到盲文書時指肚那種細微的感覺,那些小小的凸點和指尖碰觸之后,他馬上就可以興奮地讀出來。離開盲校之后,他很難遇到盲文書,獲取知識的渠道只能靠聽。盲人的聽力都比普通人敏銳,杜斌的一個同學聽力好得可怕:別的同學習慣拿手杖敲馬路判斷路況,這個同學卻不用手杖,而是口里不停地打嘣兒,通過回音判斷路面起伏,就像蝙蝠。在公交站臺,唯獨他能辨別發(fā)動機聲音的差異,車還沒停穩(wěn),他就招呼大家:“聽這聲兒是177路,上吧,準沒錯。”
杜斌給我演示手機如何為自己讀新聞、讀書籍,但是調成了3倍速,語速飛快,我根本聽不清。對于他來說,這卻是平時聽東西的正常速度。
杜斌跟我說過好幾次,他特別想念摸讀盲文書的感覺。我說,你每天都在聽書啊,為什么還想摸書?他說,那太不一樣了:聽書,好像是懷里被人塞了一堆東西;而摸書,是自己主動走進去的,就像走進海里,感受海水一點一點地漫過腳面,那感覺太美妙了。
杜斌說話就是這樣,會突然文雅起來。他說現在的孩子過年時只抱著手機,“信息體太單一,只從視覺來”。他天生失明,但依然記得小時候滾鐵環(huán)、放鞭炮時,那些冰涼的觸感、鐵絲摩擦鐵環(huán)的脆聲、爆炸的響聲以及空氣中煙火的味道。他想看詩情畫意的盲文書,要音韻好聽的那種,不要什么養(yǎng)殖技術、按摩技術。那些盲文書讀出聲來也不好聽,太無趣了。
2
我?guī)叩揭曊祥営[室。這時我才意識到一個問題:僅憑盲人自己,根本無法挑選架上的盲文書,因為書脊上印制的標題是普通文字,而非凸起的盲文。同樣,書的封面封底上也都是普通文字。
我給杜斌一個一個地念書名,他說“停”,我就取給他看。
他最想摸的是世界觸覺地圖。一個個國家,以前只是新聞里聽見的名字,現在第一次在他的手底下落實了形狀。領土面積大的國家很容易摸清楚,小國家就很不方便了。幾個小國家擁擠在一起,而盲文字母太大,無法在國家內部做標注,只能用數字標示,在頁面下方做腳注。就連我都要費力氣尋找才能一一對應,單憑他自己完全不可能辨識清楚。我只好捉著他的手,帶他依次撫摸腳注和數字的對應關系,但他還是摸不清楚,我們只能放棄。
到“經度緯度”那一頁,他摸得尤其久。他已經迷惑了30年,究竟什么是經緯度,他完全無法想象:圓圓的地球上有這么多條線,那它們究竟是怎么交叉的?他腦海中一團亂麻?,F在這些線條全部凸起,在他的指肚里形成壓痕,這些線條和腦子里的那些詞匯一一對應起來??伤€是不明白什么是北回歸線和南回歸線。我讓他的右手擦成太陽,左手纂成地球,然后捉著他的手在空中移動,告訴他太陽怎樣折返,四季為什么交替。他慢慢地明白了。
這一天,整個盲文閱覽室里只有他一個讀者。他自己找了一本《世界通史》,想讀出聲就可以讀出聲。他左手食指壓住本行字母的最左端,大概是在確定行距,然后右手食指勻速移動。在即將移動到下一行時,左手食指挪到下一行左端,壓住,右手食指迅速與左手食指碰一下,完成交接,確定沒有串行,再繼續(xù)摸讀……
文字變成錐刺的凸點,被他一挪一挪地觸摸,再轉化成聲音從他的口中念出來。我舉著手機幫他錄視頻,突然有點難過。他的微信頭像是在青島照的,記錄的是他難忘的一次體驗一他背對鏡頭面朝大海,海水漫過了他的小腿肚。雖然看不見大海,但他舍不得走,在水里站了好久。
我總覺得,他心里的大海,比我看見的更遼闊。
3
杜斌去借一次書太不容易,后來便委托我?guī)退I幾本盲文小說。我在購書網站和問答網站里上下搜索,一無所獲,不禁感到郁悶:耳聰目明的健全人都買不到這種特殊書籍,盲人又能到哪兒去買?我請書商幫我聯系盲文出版社索要書單,挑了一本茨威格和一本契訶夫的書。等我拿到包裹,卻發(fā)現尺寸不對,小小的一觸摸凸點的盲文書應該都是大厚本才對啊。我拆開包裹才發(fā)現,這兩本書的確是盲文出版社出版的,但只是把字成倍放大,專供高度近視人群閱讀,不是杜斌想要的那種。
幾個月后,我終于獲得一份正確的“現行盲文”和“通用盲文”書單,念給杜斌聽。我為他簡要介紹書籍內容,他挑選了9種:《人類簡史》《未來簡史》《羅生門》《鄉(xiāng)土中國》《麥田里的守望者》《查令十字街84號》《紙牌屋》《活著》《三體》。
我知道盲文書特別占地方。單個盲文占用面積是單個漢字的兩三倍,盲文紙張厚度也是普通書籍的三五倍。紙張厚,才能保證凸點足夠高,易被辨識且不易磨損。還有,盲文書的正反面字跡必須錯開行,不能重疊,否則無法雕刻。這幾個因素疊加在一起,導致印刷時很費紙張。碑林區(qū)圖書館的盲文《三國演義》是16開,8冊,每冊有五六厘米厚,放在架子上足有半米寬。
但我低估了盲文書的重量。杜斌訂購的9種書裝滿兩個巨大的紙箱,大概三五十斤,我搬不動,找了人幫忙,送到他的按摩店去。他連忙放下手中鍋鏟,從廚房出來,拆開紙箱,抱起《查令十字街84號》就開始摸讀。他忽然又返回柜臺,取出一塊窄長的綠色塑料板,有兩層,夾子一樣開合。底層板完整無缺,上層板密密鏤空,如同寫字樓窗戶。他又拿來一柄金屬錐,將一張廣告招貼紙夾在綠色塑料板中央,開始在鏤空處扎孔。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書寫盲文。扎孔這樣危險,他卻速度驚人,錐子像縫紉機針一般在紙上噠噠噠噠個不停,從右往左,很快扎滿一行。他取下紙張,翻到反面,遞給我,讓我從左往右摸。我這才明白他剛才為什么從右往左扎,因為手指只能摸讀凸起,不能摸讀凹陷,我們要摸的是反面。
我摸到一排沉默的凸點。他說:“我寫的是:收到楊老師的書很開心?!?/p>
這張紙上之前已有好幾行針孔,我問他寫的是什么,他說是歌詞一今天聽到一首動人的歌,便順手記在了紙上。
(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世上為什么要有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