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過很多房間。有段時間經(jīng)常夢到自己在不同的地方躺著,學生宿舍的床鋪,雙人床,賓館的單人床,木板床。
其中一個夢里有一張木板床,它被放在植物溫室里,斜上方的玻璃窗透進光來,而周圍的植被像是森林一般覆蓋著空間。這種靜謐似乎只在夢中感受到,而遠去的記憶也像是一個夢,像是夜晚的河流,安靜地流過老家的那座房子。
過去,父親是一名中學語文教師,這座房子就在父親工作的中學對面的路的盡頭,和左側(cè)其他兩排房子一模一樣,都是五層落地房,每家都帶著一個小院子。也許是買房時就已經(jīng)和學校商量好了,我家和其他位于中學對面的家庭會把空余的房間當成學生宿舍租給留校的學生們。這些學生一般來自實驗班,因為下晚自習的時間接近九點,有些學生的家比較遠,就會住在宿舍里。記憶中,我從小學起家里就有許多哥哥姐姐來來往往。
在我家,除了爸媽和我的兩張席夢思床,其余的床都是給學生用的上下木板床。這兩張席夢思在三樓一前一后的兩個房間里,上下鋪則在家里的二樓、四樓和五樓,以及我的房間里。因此,我的房間經(jīng)常有人來往,這些初中生像一群候鳥,假期時離開,學期初回來。我的時間也隨之被分割成:孤獨與擁擠。
因為年齡差異,我和這些女生、男生之間大多數(shù)時候沒有什么交集,直到來了幾個不需要晚自習的中學生。他們的父母找到我爸,希望通過寄宿的辦法既解決自己沒空照看孩子的問題,又讓他們得到一定的看管和輔導(dǎo)。在交了住宿費和象征性的輔導(dǎo)費后,普通班里的四個女生和兩個男生就這樣住了進來。女生分別是烏包、寧寧、小倩和麗莎,男生是小北和小江。
那或許是我六年級的時候,他們和實驗班的學生一起帶著行李和洗漱用品搬到我家。媽媽洗完碗,收拾完家務(wù)就上樓了,我房間里的四個姑娘則忙進忙出;衛(wèi)生間里,小倩正在往置物架上擺東西。在那個洗面奶還是新鮮玩意的時候,小倩就已經(jīng)開始在用了,還有爽膚水之類的護膚品。她長相漂亮,也很會拾掇自己的外表,比如會戴可愛的發(fā)夾,并留著清秀的斜劉海。
當時,我正想去拿小倩分給大家的棉花糖,媽媽卻當著其他室友們的面呵斥我,硬是說別人的東西不能拿,就像是她沒有聽見這是小倩主動說要分給我們的。之后,我也就不敢去要她們分的零食了。這呵斥像是上課時突然被丟了粉筆頭,而自己也不知是為什么被丟了。
開學有段時間了,我因為小學放學早,就和他們幾個不用晚自習的中學生一起待著學習。有時一起在爸爸的辦公室里寫作,像是一個松散的學習小組。
我和同齡人相比,提早有了更多和青春期的中學生相處的經(jīng)歷。大多數(shù)時候她們的聊天更像是加密的悄悄話和八卦,我聽不懂,但當我好奇去問,她們又支支吾吾不愿意對我說。我既覺得掃興又覺得正常,想著畢竟她們才是朝夕相處的同學嘛。
有一陣子,她們開始流行涂潤唇膏,我當時嘴也有些干裂,就一直抿嘴,舔發(fā)干的嘴皮,乍一看居然要比她們的潤唇膏效果好。于是,我故意走到她們面前炫耀自己的“潤唇膏”。烏包和麗莎真的信了,轉(zhuǎn)頭和寧寧還有小倩說我有個效果特別好的潤唇膏,等她們幾個人都好奇并問我用的是什么時,我就說:“你們都有的,口水。嘻嘻。”我看著我媽經(jīng)常敷可撕拉的面膜,就拿著辦公膠水在手上涂上一層,等干了之后,撕下一大片手形狀的黏膜,拿到她們面前炫耀我的“手膜”,讓她們猜是什么,結(jié)果她們猜不出來,我就說是用膠水粘的,可好玩了。這時候,她們一般會覺得我很無聊和幼稚。
生活氛圍也不總是這樣融洽,我模糊記得有一回烏包、麗莎兩個人和小倩之間不知怎的,起了沖突,她們沒有吵架,但每個人都讀出了空氣中的冷戰(zhàn)意味。在起床和早晨洗漱時,她們比以往有更少的對話和眼神交流。最后矛盾的爆發(fā)點大概是小倩懷疑自己的毛巾被別人用過了,直接被麗莎的一句話懟了回去:“是的,我用了,我用來上廁所時擦屁股了?!钡蟛痪茫齻兊年P(guān)系又恢復(fù)了正常。
我不知道她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當時只感受到了緊張的氛圍,卻不能說出她們的真正矛盾。我并不喜歡這種成為自己家里的邊緣人的感受。這樣的感受和我潛意識中對小學課本里某些抽象知識的感受類似。它是一種相同的好奇但又被排斥的狀態(tài)。
在小北身上,我看到了讓我感到真實又復(fù)雜的叛逆。我記得當時他離開后的假期里,我和爸媽又因為什么事吵架了,我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用小刀在廢棄的桌子上一筆筆刻下小北的名字。
小北和小江是來家里住宿的兩個普通班的男生。小北個子比較高,單眼皮,和當時的很多初中男生一樣瘦削,臉上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走起路來刻意地大搖大擺。小江更像個跟班,個子矮一些,樣貌要更淳樸一點。他們兩人總是表現(xiàn)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他們喜歡放學后在隔壁的小賣部前面站著,或者就在附近閑逛著聊天。
有一天傍晚,學校里的人很少,我和小北一塊去辦公室里找東西,我們進到一間沒有開燈的辦公室里,翻著辦公桌上的文件,小北似乎也在找著什么。但是不經(jīng)意間,他走到我身后,看著我在翻的作業(yè)本,我以為他也要找作業(yè)本,我問了他,他沒有回應(yīng),空氣忽然十分安靜。他揉了兩下我的屁股。我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是好,他立刻停止了,四周仍然安靜。他默默退出了辦公室,我也離開了那里,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遠了。
在那之后,我經(jīng)?;貞浧疬@個場景,以及另一個晚上的情形。那時候,我和小北都在我家一樓,一起玩的時候,似乎他和我說他喜歡我,我有點愣住,但是又滿不在乎地和他說:“你別開玩笑了?!彼b作認真的樣子,和我說:“真的吶?!?/p>
我擺擺手想讓他真別開玩笑了,結(jié)果,他突然很快靠近輕輕親了我的嘴還是臉頰一下。當時我立刻生氣了,臉色很難看,沉默了,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臉,他也馬上道歉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女室友們在睡前開始傳小北和班上的一個同學關(guān)系很好,而那位同學有很多黃色雜志,小北從他那兒也拿了一份,在課上看,結(jié)果被老師發(fā)現(xiàn)后,被停了課,請了家長。
黃色雜志事件之后,小北和沒事人似的,只不過周圍的人好像都不怎么待見他。但是他不知怎的學會了徒手開防盜門的鎖,他表演給小江看,結(jié)果被爸爸看到了,又是一頓罵。我最后一次見到小北也是因為更換門鎖的事,他好像看到我了,但沒有打招呼,而我也沒有主動叫他的名字。
再后來,假期時爸媽出門了,我一個人待在家里,打開衣柜,翻著我媽媽不用的包,看看里面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我的目光落到旁邊的灰色行李箱,試了幾個密碼,只能打開一側(cè),于是,我就強行撬開了另一側(cè)。除了一些票據(jù)之外,我發(fā)現(xiàn)了一本都是日語的雜志,封面上有一個和我的女室友們差不多年紀、穿著短裙的女生。我拿出來翻開,圖片有些怪異,然后就意識到這應(yīng)該就是爸爸從小北那邊沒收來的雜志了。我把密碼箱合上,但被我撬開的另一側(cè)似乎合不上了,于是,我把行李箱放回原位,關(guān)上柜子門,躡手躡腳地離開了爸媽的房間。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爸為什么把這沒收來的雜志放到了閑置的密碼箱里,直到后來發(fā)現(xiàn)密碼箱被動過,才把雜志丟掉。鎖,密碼箱,黃色雜志,小北,女兒。我不知道在父親那里,所有這些文字符號會不會成為一個謎語的鏈條;但在我這,這個鏈條上封存的我對小北的記憶也許一直在慢慢發(fā)酵,在這個鏈條里,我和小北都各自扮演了一個開鎖的人。
那窄小的宿舍木板床鋪,隨著我進入封閉式高中和本科大學,一同回歸記憶中。按理說,我應(yīng)該會更適應(yīng)高中與大學的集體生活,但我又難以安放我的敏感。
我在高中文科班的宿舍里覺得難以融入。在我那封閉式管理的高中,我喜歡在枕頭下面放一本書,當睡前讀物,并似乎逐漸理解為什么我小時候總能在住上下鋪的那些男生的枕頭下找到東西。以前我只覺得有趣和好奇,現(xiàn)在忽然懂了,也許那本放在枕頭下的百科全書,或者素描本,是枯燥無趣且失去了私人空間的學生通向自己內(nèi)心的通道。
大學時候我在宿舍里拉起一個遮光床簾,可有一回,我爸因為知道我和室友之間的矛盾而急忙趕到大學里,看到我的床簾便馬上得出結(jié)論,是我在搞特殊。
我疲憊于和室友之間類似拉郎配般的友誼,于是,為了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我找了一個兼職搬去外面住了。這個過程并不順利,大學班主任一通電話又是問我家經(jīng)濟情況,又是問我的兼職,還問我是不是有了男朋友要同居,盡管我的理由極其簡單純粹——我想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