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日頭,沒有鐘表,更無其他計時器,要如何判斷一個冬日陰天的時辰?
古人已經(jīng)去想辦法了。不必操心。
我等是有福的。電腦、手機、腕表,目之可及,皆是時間。不知疲倦的數(shù)字,不知疲倦地提醒。只是這福,到底不是自己掙來的,享起來,也就沒有那么痛快。
整個下午,獨坐一室,我沒有參與世界,世界也沒有參與我。如果非要說有,大概就是墻上的那一口鐘。清晰的,均勻的,有力的,走針的聲音,一步一步敲我的耳。類似心臟的跳動,一下一下,證明時間是活的,證明這虛室原也是有生命的。又似夜暗的星,一閃一閃,雖明滅,雖斷續(xù),雖零碎,卻舉著自始至終的微光。也許,還是手起刀落,一條時間的線,絕細絕脆,被一刀一刀切斷。時間,就這樣一粒一粒,從墻上掉了下來。
身在空室,我不能說,我在川上。也不能說,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如是我見。事實只是,我坐在永續(xù)的巨大的時間里,一無所為,一事無成。地板、天花板、四墻之間,六面一圍,將我的時間從世界的時間里,隔出一部分。我獨自在封閉的時間里,發(fā)呆,虛度。我的時間,在世界的時間之外。
時間讓我卑微,時間增加我的卑微。
近日只略略看了些書,連同剛剛過去的早晨。
加萊亞諾是再讀的。很奇怪,一些人明明與我們相隔不遠,我已生,公未死,偏偏就是一種天淵之感。我們有重疊的時間,卻沒有重疊的感知。讀他的拉丁美洲,與我讀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幾乎沒有分別。時間不是我們進入世界的方式,感知才是。同樣的時間,每個人有各自不同的保存。陌生與遙遠,正是來源于對時間的保存天差地別。
也讀了《閱微草堂筆記》,許是因為短,許是因為細節(jié)不那么豐滿,也就沒有《聊齋志異》的陰森可怖。說這是紀大才子的見聞紀實,沒人會信。人家劉姥姥還搜腸刮肚,編排些有的沒的去哄大觀園里的人,寶玉越聽越來勁。親友奴仆知他攬怪著書,還不加油加醋繪聲繪色源源奉上素材,親友不好說,至少,仆人是樂得討老爺歡心的。只是紀昀做久了高官顯宦,大概也是指點江山慣了的,讓他別說教,太難了。甚有意思的是,筆者從來無須交代是明時的魍魎,還是清代的鬼怪。一個沒有時間的地方,它們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另外,還翻了翻黃逸梵的傳記,只好承認,萬物皆有源,張愛玲讓人驚艷是對的,你去看黃逸梵驚不驚艷。張愛玲之所以是張愛玲,在黃逸梵那里,是可以找到一部分答案的。某種意義上,父母就是一個人經(jīng)歷的一部分,就是一個人時間的一部分。
一直以來的希望,要做容器,先讓讀的東西,進入我的毛孔,而不是先輾轉(zhuǎn)來到我的筆下,先讓它們無為,能待多久待多久,能剩多少剩多少。如果還有什么存下的話,是時間也不來取的東西了。
血液經(jīng)過血管,只剩下血管壁上的殘留。加萊亞諾他們都已經(jīng)去得遙遠,沒有參與這個下午。我空空如也,唯一的感知,是一潭時間,透明清澈無物。時間的跫音,填滿我的聽覺。
空室,如仙闕。
誰校對時間,誰就會突然老去,忽然就想起了北島,又愛又恨,他如此直搗人心,還有什么機會落到旁人?似我這般,校對了整個下午,要怎么數(shù)自己的歲數(shù)呢。
時間使我老,時間使我復(fù)活。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