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養(yǎng)老院

李俊杰，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在《四川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大江文藝》《駿馬》《椰城》《劍南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多篇，現(xiàn)居。

螞蟻巷的路坑洼不平，我穿著母親生前留給我的最后一雙布鞋，穿過螞蟻巷。鞋底太薄，我感覺像是走在鵝卵石上。我穿過螞蟻巷向外走，寒風(fēng)吹進(jìn)我臉上的皺紋，在皺紋中來回打著旋。頭頂上僅剩的幾根白發(fā)在風(fēng)中搖擺，它們倔強地堅守著最后一片陣地，好像在講述我一生的故事。我愛惜地將幾根頭發(fā)撥到一邊，戴上帽子，將它們保護(hù)好?，F(xiàn)在它們是我最珍惜的東西。

年輕的時候，我走過很多路，看過很多風(fēng)景，現(xiàn)在幾乎都忘記了。甚至這條走了幾十年的螞蟻巷，今天走出去后，我也會忘記它。記憶總是這樣，把以前的事情忘掉，也把后來的事情忘掉。走過幾百米的螞蟻巷，進(jìn)入清明大道。路口那棵枝繁葉茂的槐樹和往常一樣向我招手，我沒有回頭。那是父親在我八歲的時候帶我種下的，那時候還沒有清明大道，這里還是一片廢墟，是我和小伙伴們的樂園。

清明大道連著國道，一直延伸到遠(yuǎn)處，我將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我從太陽升起時開始走，盡管已經(jīng)到了下午的尾巴，可我好像不知疲倦。走了這么久，我仍沒有找到彩虹養(yǎng)老院。我只聽劉柳說過這個名字，好像并沒去過。那時候我們身體不太好，兒子不能同時照顧兩個老人，就將劉柳送到了彩虹養(yǎng)老院。我的記憶是這樣告訴我的。至于養(yǎng)老院在什么地方，我是不是什么時候去過那里，這些內(nèi)容，我的記憶沒有告訴我。我只記得聽到這個名字的我，當(dāng)時異常興奮，還像個孩子一樣跳起來。但是這次出來，我卻沒有作好準(zhǔn)備。我沒想過找不到怎么辦，今天晚上住在哪里。我以為在天黑之前會找到那家養(yǎng)老院，然后我就交錢住進(jìn)去。

太陽只剩下半個，有氣無力地懸掛在遙遠(yuǎn)的天邊?？粗鸺t的晚霞，我開始難過。為什么要離開家呢，兒子他們只是說了句“你真是個累贅”，這沒什么，照顧我這么多年，說一句怎么了，我完全沒必要這么較真。可在兒子面前，我卻抹不開這個臉面。如果劉柳還在該多好，起碼可以將我的想法告訴她?？伤呀?jīng)永遠(yuǎn)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想到這些，我急忙甩甩頭，將這種想法甩出去。既然離家出走，當(dāng)然沒有回頭路，不然在兒子面前還有什么尊嚴(yán)，

我在路上問了很多人，他們都不知道彩虹養(yǎng)老院，甚至前面是什么地方，他們都說不清楚。他們只是說：“你再問問其他人。”他們說得對，我應(yīng)該多問一些人。我又問了一個拖著行李的高個子，問了一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問了一個拉著兩個孩子的女人，我都沒有得到滿意的結(jié)果。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我變得緊張不安。

我坐在馬路邊休息，不是因為累，是因為對前面的路不確定。離家越來越遠(yuǎn)，螞蟻巷早已經(jīng)看不到，甚至錫城也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被我甩在后面。通過遙遠(yuǎn)城市的路燈，我似乎能看到城市的方向。我休息的地方?jīng)]有路燈，身后我走過的不遠(yuǎn)處卻亮著燈。一明一暗，仿佛陰陽相隔的兩個地方。

這時候，一輛自行車停在我面前，車上跳下一個男人。無邊黑暗的夜里，我看不清男人的模樣，他的臉隱藏在黑暗之中?！按笫澹惺裁葱枰獛兔?？”甕聲甕氣的聲音響起來，像是遙遠(yuǎn)天邊傳來的沉悶雷聲。我用力睜大我的老花眼，眼前還是一片黑暗，依然看不清藏在黑暗中的那張臉，只感覺那一定是張兇險的臉。幾十年的人生經(jīng)驗讓我警覺起來，來者不善。我站起來，和他還差一個頭，不過總比坐在地上顯得高大些。不知多少年前，我曾經(jīng)因為身材矮小，被一個高大的同事欺負(fù)。同事一巴掌打在我臉上，我眼冒金星，原地轉(zhuǎn)了一圈。我沖上去準(zhǔn)備和他一較高下，他又一巴掌打來，把我打翻在地。那次以后，對于高個子，我有種習(xí)慣性的畏懼。

我強裝鎮(zhèn)定，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洪亮且有氣勢?！皼]有?！蹦腥斯P直地站立著，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我高興起來，也許我的虛張聲勢起了作用。他倒退兩步，又向前走了兩步，前進(jìn)比回退得多，離我更近了，幾乎要貼在我臉上。他的臉一下子就撐滿我的老花眼。我感覺有種壓迫感，不自覺地退了一步。男人一字胡，厚嘴唇，嘴角一顆黑痣，黑痣上飄著一根毛。我驚奇于自已的視力，居然連一根毛都能看到?？赡芩渌牟糠侄疾卦诤谟袄?，只有那根毛突出來。

他抬起手。我心里一緊，也急忙抬起手，想要擋住他。“你干什么?！蔽遗ψ屄曇舯３謩偛诺暮榱粒晌沂×?。我發(fā)出的聲音不僅尖利，而且顫抖。

誰知他把手伸進(jìn)包里，拿出一袋東西遞給我。“你拿著，餓了吃?！笔且淮姘?。在我猶豫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面包塞進(jìn)我手里，消失在前面的一片黑暗之中。天地之間被黑暗籠罩，只剩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一直延伸的馬路上，像一片隨時將要落下的樹葉。我忽然后悔起來，剛才為什么不問他養(yǎng)老院的事，看起來他是個走南闖北的人，或許知道我要找的地方?？涩F(xiàn)在一切都晚了，即使我大聲呼喊，他也不會聽到。況且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面包捏起來很柔軟，夾心的。是草莓醬夾心還是藍(lán)莓醬夾心我看不到，只有吃了才知道?？紤]了很久，我還是忍著饑餓將面包扔在路邊的草叢里。我從不吃陌生人的東西。奶奶在我年幼的時候就教育過我，這種意識根深蒂固。我從沒破壞過這個原則，現(xiàn)在當(dāng)然也不會。正是堅持著這個原則，我才健康地活到現(xiàn)在。我忍著饑餓繼續(xù)朝前方走去?；蛟S今天不可能找到養(yǎng)老院了。

有幾輛汽車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克服心理障礙，努力朝著汽車招手，換來的只是汽車駛過濺起的臟水。漆黑的路上，沒人停車聽我說出自己的想法，哪怕是一句話，他們也沒耐心聽完。

遠(yuǎn)處響起“轟隆隆”的雷聲，我抬頭望去，天上沒有星星，什么都看不到。耳邊是“唰唰”的風(fēng)聲，我看到頭頂上的那棵大樹，最后一片樹葉在搖搖晃晃中落下來，為十月的某一天畫上句號。我加快腳步，小跑起來。最終我還是被路上的突起絆倒。我艱難地爬起來，還好只是膝蓋擦破了皮，我苦笑一聲。我的人生總是出現(xiàn)這樣的事，上班堵車遲到，偏偏遇到老板查崗；選拔經(jīng)理助理，偏偏一病不起，臥床一個月錯過了時間；偶爾沒開車，偏偏老板讓我送他一程。今天又是這樣的一天，我一瘸一拐向前走，雨下起來，路面濕滑，此時我更加后悔。我本應(yīng)該坐在自己的房間，喝一壺茶，看一份報紙，或者重溫一遍自己喜歡的電視劇。當(dāng)然我不會和兒子兒媳一起看，他們喜歡打打殺殺的類型，這些我不喜歡。那天我正在看《紅樓夢》，兒子搶過遙控器，換了歌星的演唱會。歌星是誰我不認(rèn)識，穿著鳳凰一樣鮮艷的衣服，頭上還插著幾根羽毛，一邊在舞臺上扭捏作態(tài)，一邊唱出鳥叫一樣的聲音。我無奈地拿起報紙走向臥室。剛躺下，我就聽到兒子的聲音：“老婆，快來看演唱會。老東西走了?！毙煽谠诳蛷d嗑著瓜子，將音響開到最大。我的聽力很好，這讓我非常痛苦。即使關(guān)上房門，戴上耳塞，我還是能聽到震耳欲聾的聲音。如果我的聽力像視力一樣差那該多好，有些話聽不到，就能活在永久的快樂中。

黑暗中，一團黑影向我飄來。我立刻停住腳步。黑影來到我前面停下來，還是剛才離開的高個子男人。我正盤算他返回的意圖，是打劫還是要做什么。我這樣一個老頭，除了能從我身上搶到為數(shù)不多的錢，還能搶到什么。我曾看到過很多“噶腰子”的新聞，難道要搶走我身上的器官？想到這些，我心里一緊，本來要到養(yǎng)老院多活幾年，沒想到生命結(jié)束得更快。我握緊拳頭，作好隨時戰(zhàn)斗的準(zhǔn)備。

他還是忽地一下就站在我面前，不過說來也奇怪，這次我不再害怕，他的身材也不像剛才那樣高大。如果不是黑痣上的那根毛，我還以為是另一個人。他打開手電筒，打出一束光柱，光柱沒有盡頭，光柱里是密集的雨滴。透過光柱，我看清了男人的臉。四十多歲，雙眼炯炯有神，很和善的一張臉，看起來并不可怕。我的身體稍微松弛下來。他說：“是不是迷路了？你跟我走。”他不由分說抱起我，放麻袋一樣，將我放在自行車后座上。他不說話，只是弓起腰用力地蹬著自行車。

恐懼如同千鈞巨石，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我的呼吸急促起來，他要將我?guī)У绞裁吹胤?？?jīng)歷過的和電視上看到的恐懼，一下子從腦子里冒出來。我想跳下來逃走，可他騎車的速度很快，這樣跳下去，我的腿一定會摔斷。我大聲喊叫起來：“你要帶我去哪兒？放我下來！”男人好像沒聽到，仍是弓著腰，用力地蹬著車子。我在他的背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拳頭好像撞在石頭上。他猛地轉(zhuǎn)頭說：“帶你去養(yǎng)老院?！蔽覍⑿艑⒁伞Ｎ易吡艘惶?，從白天走到黑夜，問了很多人，都沒有找到養(yǎng)老院，他居然會帶我去。令我更加疑惑的是，他怎么知道我要去養(yǎng)老院。我大聲說：“你怎么知道我要找養(yǎng)老院？”他沒回頭，“你這樣的我見多了，要不是沒人管，誰會大晚上站在馬路上？”說完，我們陷入沉默之中，不過我內(nèi)心的恐懼似乎有所減弱。既然不知道前面會出現(xiàn)什么，就把自己交給時間吧，反正過一會兒就能看到要去的地方。即使去的是黑店，把我從這個世界帶走也沒什么，這個歲數(shù)也夠本了。

不知騎了多久，他拐進(jìn)一條小路，小路更加崎嶇不平，自行車上下顛簸起來。路過一處水洼，濺起的泥水落在我的褲子上。我顧不得查看，我的目光被前面零星的燈光吸引，燈光雖然很黯淡，可還是穿過黑暗，照進(jìn)了我心里。對于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的人來說，這點燈光足以讓我興奮。離燈光更近一些的時候，透過雨幕，我看到荒野之中有一處建筑。

門口腐爛的破舊木牌上寫著“養(yǎng)老院”，牌子歪斜著在風(fēng)中搖晃。我一度擔(dān)心它會被風(fēng)吹落。如此破舊的養(yǎng)老院，與我在電視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我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我并不想進(jìn)去?？晌覍嵲跓o處可去。正在猶豫的時候，男人將自行車停在大門口，一把將我拽進(jìn)去。他的粗魯行為，讓我想到我的幾子，也是同樣粗魯。陽光很好的一天，他上班前交代我，把被子拿到陽光下晾曬。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忘記了。等他下班回來，看到我沒有曬被子，他一把將我推倒。我沒有怪他，反而怨恨自己。我以前從來沒有忘記過兒子的事情，尤其是劉柳走了以后。什么時候過生日，幾點上班，幾點下班，喜歡吃松鼠魚，不上班的時候喜歡穿夾克和拖鞋，喜歡看武俠電影。甚至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我也會提醒他，要他給老婆一分驚喜。可今年我似乎忘掉了所有，只記得兒子的母親是劉柳，生前住在彩虹養(yǎng)老院。由于身體的原因，行動不便，我應(yīng)該沒有去過彩虹養(yǎng)老院。這幾年逐漸好轉(zhuǎn)，我想死在她離開的地方。

大門被推開的時候，院子里的燈同時亮起來。一個男孩的聲音穿過密集的雨水傳來：“叔，今天這么晚？”男人說：“碰到個老頭兒，找不到家了，我先把他帶回來?！蹦泻⑦@才注意到男人后面還有人。孩子不滿地說：“這幾天你帶回來三個了，還有房間住嗎？”男人說：“沒關(guān)系，讓他先住我屋里，我打地鋪?！焙⒆舆€想說什么，被男人抬起的手制止了。

對著大門有七八間破舊的房子，他們帶我到了最東邊的那間。房間里和外面一樣潮濕，甚至有滴水的聲音。孩子蹲下來找到水滴落下的地方，從床下拉出一個臉盆，放在滴水的地方。水滴撞擊著臉盆，聲音更大了。床上鋪著一層薄薄的褥子，一張卷起來的涼席靠在床頭。男人指了指低矮的床說：“你今天睡這里?！彼疽夂⒆右踩ニX，然后將涼席鋪在地上，躺了上去。

我躺在床上，剛想問男人廁所在哪兒，卻聽到男人的呼嚕聲。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這里不是我要找的養(yǎng)老院，我找的是彩虹養(yǎng)老院。那應(yīng)該是窗明幾凈、閃閃發(fā)光的一棟樓房，而不是漏雨透風(fēng)的殘破民房。我想過無數(shù)次，劉柳生命最后住過的地方，一定是一個美麗溫馨的地方。她是個愛干凈的人，這種地方她可不去。

迷迷糊糊中，不知過了多久。我躡手躡腳地下床，黑暗中，我摸著墻壁，繞開躺在地上的男人。外面漆黑一片，找不到廁所，我索性找個地方隨便解決。我尿得很少，卻不得不尿出來，不然總是感覺膀胱要憋炸一樣。前列腺的問題，老毛病了。剛解決完，我全身一哆嗦，提起褲子往回走。剛要開門回屋，卻聞到一股血腥味。我用力抽動鼻子，想要嗅出這味道的來源。好像整個院子都飄散著這種味道，而且最西邊的房間還亮著燈，里面有些嘈雜的聲音。我不敢大意，壯著膽子強迫自己向西邊的房間走。透過窗戶，我聽到里面有人說：“這個賣掉能值不少錢?！绷硪粋€聲音說：“那還用說?！钡谝粋€聲音又說：“你動作快點，等會還有一個要宰了?！绷硪粋€說：“快了，放心吧?！蔽业穆犛X一直很好，我相信自己沒有聽錯。我嚇出一身冷汗。難道真的是黑店？

我準(zhǔn)備立刻逃走，可我隨身帶的包還在房間里。我做了幾次深呼吸，躁手躡腳地推開門，拿起我的包準(zhǔn)備逃出去。黑暗中一個聲音響起，地上躺著的男人突然醒來說：“半夜不睡覺干什么！”我全身顫抖，如果他知道我要逃走，恐怕這條命就要交代了。我的右手胡亂摸起來，想要找個趁手的東西防身。床頭不知是什么東西，反正摸起來很硬，也許是煙灰缸之類的。我沒回答男人的話，拿著煙灰缸走過男人身邊時，用力砸向男人的頭。男人悶哼一聲，不知是不是被砸暈了。我沒時間多想，過度的緊張讓我全身顫抖。我在臉上揉搓幾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外面的雨幾乎停了，我來到大門口，拔下門門，開門的“吱嘎”聲讓我再次驚出一身冷汗。我顧不得回頭，飛快地向外跑去，甚至連擦破的膝蓋都失去了疼痛的感覺。

第二天的太陽很好，陽光橫橫斜斜地鋪灑下來，照在我身上。走過幾條彎曲起伏的小路，我又回到寬闊的馬路上。朝著太陽的方向走去，天邊似乎有一道彩虹。我的腿疼痛起來，褲子膝蓋處滲血的地方已經(jīng)結(jié)痂，又厚又硬。我看到一個男人騎著三輪車迎面過來，車廂里坐著一位老人，年紀(jì)和我差不多。他們離我越來越近時，我立刻背過臉去，把后背留給他們。男人吹著口哨經(jīng)過我身邊，口哨的曲子很熟悉，我卻記不起名字。他們靠近我的時候，我能聽到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呼吸。那個黑痣上飄著一根毛的男人被我砸死了嗎？我不敢想象。害怕的同時，我又暗自慶幸，沒被他們抓到。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也許已經(jīng)離家很遠(yuǎn)，家的方向在哪兒我甚至也分不清楚。

我牽拉著腦袋繼續(xù)走了很長的路，前面是十字路口，居然沒有指示牌。正在我不知往哪兒走的時候，一輛汽車停到我面前?！皫煾?，搭車嗎？”車?yán)飩鱽砬宕嗟穆曇?。我說：“彩虹養(yǎng)老院在哪兒？”司機目視前方想了一會，然后搖搖頭說：“沒聽說過?！蔽艺f：“你走吧?！彼緳C滿臉狐疑，好像一腔熱情都白費了。他的表情告訴我，我是個不識好歹的人。幾十年起起伏伏的經(jīng)歷，讓我不再輕易相信他人。在我攢了很多年錢，準(zhǔn)備買房的時候，我的一個兄弟告訴我，家里人得了大病，急需一筆錢。

我告訴他要和劉柳商量，他把醫(yī)院開的診斷報告放在我的眼前。即使如此，這么大一筆錢，我還是要和劉柳商量，當(dāng)時并沒有作出決定。第二天，朋友帶著禮物登門，請我和劉柳一起去醫(yī)院。我們沒有拒絕的理由，就帶了禮物去醫(yī)院。病房里到處飄著消毒水的味道，朋友皺著眉頭，將我?guī)нM(jìn)病房。他的母親躺在病床上，臉上和身上都裹著紗布，看不到傷勢。但是從她凄慘的呻吟聲中，我感受到了痛苦，劉柳也不忍繼續(xù)聽下去。借給那朋友三十萬，買房的事只能推遲，我們一家繼續(xù)租房子住。被欺騙的事我是后來知道的，民警突襲打擊賭博，那兄弟被抓了。直到在拘留所看到他，我才知道，我買房子的錢，被他一夜輸光。而他的妻子也陪他演戲，扮演他生病的母親。他們成功騙取了我和劉柳的信任。

司機“哼”的一聲走了，留下一串長長的汽車尾氣給我。看著駛向遠(yuǎn)處的汽車，我不禁懊惱起來，我不該趕他走，起碼應(yīng)該坐上車和他聊一會，或許能找到一些彩虹養(yǎng)老院的線索。找了這么久，我甚至懷疑劉柳說的不是彩虹養(yǎng)老院。昨天晚上我看到的那塊寫著“養(yǎng)老院”的木牌，是不是前面“彩虹”兩個字被雨水沖刷掉了。我印象中似乎去過彩虹養(yǎng)老院，劉柳坐在灑滿陽光的院子里，一個女孩為她梳頭發(fā)，看到我，一把年紀(jì)的劉柳好像又恢復(fù)了少女的嬌羞，臉上飛起兩片紅霞。關(guān)于彩虹養(yǎng)老院的記憶只有這些，其他都忘掉了。

我的兩條腿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開始往回走。身體里有個我強迫我回去確認(rèn)一下，昨天的養(yǎng)老院是不是彩虹養(yǎng)老院。而另一個我滿懷恐懼，反向拖拽我的身體，讓我無法移動。我的身體幾乎要被兩個我撕裂。太陽升到半空的時候，兩個我終于決出勝負(fù)。最終我還是回到了養(yǎng)老院。門口的牌子好像更加破爛，被風(fēng)一吹，蕩秋千一樣搖晃著。剛走進(jìn)門口，那股熟悉的血腥味還沒散開，它們固執(zhí)地鉆進(jìn)我的鼻孔，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院子里站著一群人，最前面的人頭上纏著紗布，他臉上的黑痣露在外面。他看到了我，我邁進(jìn)門的一只腳停下來。院子里的其他人也看到了我，他們朝我跑過來。我的第一反應(yīng)還是逃跑?？吹剿皇鞘芰藗?，我心里稍微輕松一些?？伤麤]死，對我的威脅就會增加，這次回來很難再逃出去。那群人拉扯著我，將我推到男人面前。從男人的表情看，他好像并沒有生氣。我的聲音在顫抖：“你還好吧？”他說：“你走也不說一聲，我們以為你失蹤了，正要派人去找?！彼耆珱]提頭上的傷，好像被砸的不是他，而是別人。

我笑了笑，“一早就出去了?！彼f：“我們還準(zhǔn)備了兩只雞，中午咱們吃好的?！表樦种傅姆较?，我看到兩個人正在盆子里攪拌，將切好的雞塊用鹽腌起來。

周圍有很多像我一樣的老年人，有的比我還要老，牙齒都掉光了；有的和我一樣，頭發(fā)胡子全白了；有的比我年輕一些，看起來沒那么蒼老。這些人的臉上帶著笑容，像是在歡迎新成員。我心里的不安逐漸消失。為了融入他們，我臉上也堆起虛假的笑容。男人黑痣上的那根毛在笑聲中抖動起來，他說：“以后你就是養(yǎng)老院的人了?！蔽疫€想說，我找的是彩虹養(yǎng)老院，你們這里不是我找的地方，我不會待在這。不過，他沒給我說話的機會就拉著我到了一個房間。他指著靠近門口的一張床鋪對我說：“以后這就是你的床位?！彼目跉獠蝗葜靡?。我看到他頭上的紗布滲出血來，我說：“你該去醫(yī)院。”他說：“這點傷不算什么?！弊蛱焱砩系哪莻€孩子又出現(xiàn)了，他靠在門框上說：“他是不舍得花錢，省下錢給你們用?！?/p>

男人瞪他一眼說：“小孩子懂什么！”男孩搖搖頭，嘆息著離開了。男人頭上的紗布像一道白光，亮得刺眼，令我不敢直視。

我始終沒忘記我要找的地方，于是我說：“這里是彩虹養(yǎng)老院嗎？”他說：“彩虹養(yǎng)老院？哈哈，如果你認(rèn)為是，那就是吧?！彼男β曧懥燎矣懈腥玖?，猶如鏗鏘有力的旋律，打破了周圍的沉寂。不過他的回答并不算好，到底是還是不是，等于沒有回答。我拼命回憶我腦子里的東西，試圖找到劉柳說過的每一句話，以及關(guān)于彩虹養(yǎng)老院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但是結(jié)果卻令我失望，我腦子里完全想不到任何關(guān)于它的內(nèi)容，現(xiàn)在能記起的甚至只有一個名字。我用力在腦袋上砸了幾拳，我對自己的記憶越來越不滿意，我最在意的東西怎么能忘記呢。

不知在這里住了多久，也許是三個月，也許是一年。晚上我的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劉柳和兒子，他們的身影仿佛水墨畫中的模糊影像。我們一起牽著兒子的手在河邊玩耍。即使距離如此近，我還是看不清他們的臉。我希望看得清楚一點，當(dāng)我把目光聚焦在他們身上時，他們卻消失了。我試圖呼喊他們的名字，但聲音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吞噬。

每天吃完早飯，我都會外出尋找。我不死心，依舊想要找到心中的那個地方。每次我都會走不同的路，也會在吃午飯前準(zhǔn)時回到這里。出去前，我會和比我年紀(jì)大的人打招呼，也會和比我年紀(jì)小以及與我同齡的人打招呼。他們會問：“你去哪兒？”我說：“我去找彩虹養(yǎng)老院?！彼麄冋f：“別找了，這里也很好?！比缓笪揖筒辉僬f什么，他們也不再說什么。這樣的日子他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并不為我擔(dān)心。

那天早上，我吃完早飯正要出去，他們將一個穿著體面的人帶到我面前，他們說他是我兒子。我愣了一下，立刻在腦子里搜索關(guān)于兒子的記憶，很不幸，這部分內(nèi)容是空白的。我害怕起來，我是有兒子的，我的確有兒子，兒子是我最疼愛的人。我記得兒子曾騎在我脖子上去看戲，還在我脖子里撒了泡尿，可我兒子的那張臉是孩子般的臉，而眼前這個男人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粗任覀€子還要高的男人，我不敢確認(rèn)。他說：“爸，咱們回家吧?！蔽艺f：“你是誰？”他說：“我是你兒子?！蔽艺f：“我兒子沒你這么高?！彼贸鰬艨诒菊f：“你看戶口本，上面寫著咱們是父子關(guān)系?！?/p>

在我無法判定的時候，我會習(xí)慣性地尋求幫助。臉上有黑痣的男人果然在我身邊，他拿過戶口本認(rèn)真看了看，又看了我們的身份證，對我點點頭說：“沒錯，他是你兒子?！蔽业难劬Φ傻美洗?，幾乎要掙脫眼眶的束縛?！澳阏媸俏覂鹤?？”他點點頭。我說：“劉柳呢？彩虹養(yǎng)老院呢？”他們好像都不知道我在說什么，紛紛搖頭苦笑，那樣子好像我在說胡話。

自稱是我兒子的人走后，我有些失落。我沒有和他一起回去，我已經(jīng)記不清家里的模樣，甚至為什么從家里出來我也忘記了，為什么會到這里我也不知道。世界上的一切好像從我的世界里一點點消失，我非常害怕，我想抓住一些我知道的東西，可想來想去，我什么都不知道。臉上有黑痣的男人曾告訴我他的名字，男孩也告訴了我他的名字，每次我都努力將它們刻在記憶的最深處?？伤呦褚徊縿h除記憶的機器，一覺醒來，我以為會記住的那些東西，已經(jīng)從我的腦子里刪除。他們都說我得了一種病，這種病每天都會遺忘一些東西。幸好，我還記得彩虹養(yǎng)老院，還記得劉柳，但也只是兩個干枯而沒有生機的名字。在一陣苦笑聲中，我將兩個名字刻在我睡覺的床板上。每天都能看到它們，這樣就不至于忘記。我想這也許是我生命中僅有的記憶。

還是在十月的某一天，我來到養(yǎng)老院門口，空氣中彌漫著雨后野草和泥土的氣息。我看到那條蜿蜒的通向大路的小道沒有變，四周的荒蕪也沒有變，變化的只有門口的木牌，牌子上寫著“彩虹養(yǎng)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