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是中國近現(xiàn)代最具創(chuàng)作力的藝術大師之一。他1864年出生于湖南湘潭。他從木匠成為藝術巨匠的一生充滿傳奇。江西與湖南山水相連,齊白石注定與江西有著不解之緣。一般論者在談到齊白石與江西時,都會想到齊白石對江西藝術大師八大山人的學習,多位學者已進行過深入研究,本文不再贅述。實際上,齊白石的人生與藝術與江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不僅有江西之行,在畫中表現(xiàn)江西,還擁有多位江西籍的友人。
一、1904年“王門三匠”齊聚南昌
齊白石的先祖齊成,誥授將軍,洪武初年生,本籍隸南京徐州碭山縣,后征江西鄱陽湖,水戰(zhàn)陣亡。其夫人周氏偕子齊興來到湘潭縣曉霞峰后十都上六甲百步營。[乾隆年間,十四世添鎰公從曉霞峰的百步營搬到杏子塢的星斗塘。1864年1月1日,齊白石出生在星斗塘老屋。齊白石人生的“第一桶金”也與江西有關:1900年,齊白石應湘潭縣城內一位江西鹽商之請,繪制了六尺中堂的《南岳全圖》十二幅,以作鹽商游覽衡山的紀念,獲得了三百二十兩銀兩的潤資。他用這筆錢租了梅公祠,帶著妻兒從星斗塘的老屋搬出來,自立門戶,在空地自建書房,命名為“借山吟館”。1903年,他應好友夏午詒之邀,第一次遠游到西安、北京,教夏午詒的如夫人畫畫。當時,夏午詒的父親夏時任江西巡撫。夏午詒便想為齊白石捐個縣丞,到江西南昌去候補。齊白石婉拒了朋友的好意,拿著教學的束脩和賣畫刻印的潤資回了家鄉(xiāng),與江西擦肩而過。但第二年,齊白石仍啟程去了江西。
1903年,朝廷詔令創(chuàng)辦新學。同年5月,署理江西巡撫的夏時省費罷役,開辦江西大學堂,并聘請齊白石的老師王湘綺出任總教習。王湘綺(1833一1916),清末民初著名經(jīng)學家、古文學家、詩人,名閻運,字壬秋、壬父。咸豐年間舉人,曾為愛新覺羅·肅順賓客、曾國藩幕參。先后主持成都尊經(jīng)書院、武昌兩湖書院,又任翰林院檢討、禮學館顧問;民國初年一度任國史館總裁。王湘綺平生博學多才,所著書以經(jīng)學為多,其詩宗魏晉,于晚清詩壇獨樹一幟。另有《湘軍志》《湘綺樓詩集》《湘綺樓日記》等。
1899年,木匠出身的民間畫師齊白石拜王湘綺為師,學習詩文,促成其由民間畫師向文人畫家的轉變。拜入王門之后,齊白石向王湘綺直接請益的機會并不多。1904年2月,他終于有機會隨侍王湘綺來到了南昌。王湘綺門下有三個工匠出身的弟子,稱為“王門三匠”。除木匠齊白石外,還有鐵匠張仲飚和銅匠曾招吉,此次都齊聚南昌?!栋资先俗詡鳌分谢貞浟舜舜文喜校?/p>
光緒三十年(甲辰·一九〇四),我四十二歲。春間,王湘綺師約我和張仲飚同游南昌。過九江,游了廬山。到了南昌,住在湘綺師的寓中,我們常去游滕王閣、百花洲等名勝。銅匠出身的曾招吉,那時在南昌制造空運大氣球,聽說他試驗了幾次,都掉到水里去了,人都作為笑談,他仍是專心一志地研究。他也是湘綺師的門生,和鐵匠出身的張仲飚,木匠出身的我,同稱“王門三匠”。他們二人的學問,也許比我高明些,但是性情可不與我一樣。仲颺也是新從陜西回來,他是一個熱心做官的人,喜歡高談闊論,說些不著邊際的大話,表示他的抱負不凡。招吉平常日子都穿著官靴,走起路來,邁著鴨子似的八字方步,表示他是一個會做文章的讀書人。南昌是江西省城,大官兒不算很少,欽慕湘綺師的盛名,時常來登門拜訪。仲飚和招吉,依傍老師的面子周旋其間,倒也認識了很多闊人。我卻怕和他們打著交道,看見他們來了,就躲在一邊,避不見面,并不出去招呼,所以他們認識我的很少。仲飚、招吉常常笑我是個迂夫子,我也只能甘心做我的迂夫子而已。[2]
齊白石一生雖與很多高官打過交道,早年資助他遠游的夏午詒、郭葆生、汪頌年都是官員,但他更看重的是同門之誼。齊白石內心里是不喜歡官僚的,更不愿意做官,怕見生人。他刻過很多印章表達心跡,比如“星塘白屋不出公卿”“獨恥事干謁”等。與張、曾二人熱衷做官、好結交達官顯貴不同,齊白石避而不見的“遷夫子”表現(xiàn),正與他的遠官、厭官、仇官的深層心理有關。這種心理最早來自家庭的影響,祖父從小就教導他們兄弟“不偏黨、不盜賊、不為官吏”[3]。六歲時,一個新上任的巡檢到白石鋪來顯排場,很多村民都去看熱鬧,齊白石卻不愿意去,受到母親的夸獎,家庭教育在幼小的齊白石心里埋下種子。他曾寫過一首《自嘲》:“何用高官為世豪,雕蟲垂老不辭勞。夜長鐫印忘遲睡,晨起臨池當早朝?!?/p>
1904年七夕那天,王湘綺以石榴待客,招門人按年齒聯(lián)句。曰:“南昌自曾文正公去后,文風寂然。今夕不可無詩?!蓖跏壮骸暗仂`盛江匯,星聚及秋期。”齊白石晚年回憶自己未聯(lián)出:
我們三個人聽了,都沒有聯(lián)上,大家互相看看,覺得很不體面。好在湘綺師是知道我們底細的,看我們誰都聯(lián)不上,也就罷了。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我才回到了家鄉(xiāng)。這是我五出五歸中的二出二歸。想起七夕在南昌聯(lián)句之事,覺得做詩這一門,倘不多讀點書,打好根基,實在不是容易的事。雖說我也會哼幾句平平仄仄,怎么能夠自稱為詩人了呢?因此,就把借山吟館的“吟”字刪去,我的書室,只名為借山館了。[4]
真實的情況真如齊白石晚年的回憶嗎?2010年筆者編輯《北京畫院藏齊白石全集》“綜合卷”時,發(fā)現(xiàn)一件王湘綺親書《南昌館七夕連句》(圖1),其文云:
南昌館七夕連句
地靈盛江匯,星聚及秋期。瓜果列瓊坐,文酒奉光儀。(衡陽蕭鶴祥)
慶云開河漢,初月照階墀。(湘潭張登壽)
坐久生微涼,竹簟清露滋。(湘潭齊璜)
臨堂翳嘉樹,悠悠惜良時。(清泉廖旻文)
年華有新故,明信諒難移。(桂陽譚麥)
攬彼蘭蕙芳,勞茲日月馳。(桂陽李金戣)
仙侶共良宵,我獨懷將離。(湘潭郭人漳)
神仙亦人情,所殊無戀私。(湘鄉(xiāng)歐陽鈞)
誰云一水隔,遽使兩心睽。(湘潭王名震)
乘槎欲通問,贈石感支機。(桂陽廖澤生)
時序有推遷,歡情詬參差。(代興上)
達觀匪嬰物,修業(yè)庶乘時。(桂陽陳毓華)
從王湘綺手錄的弟子聯(lián)句來看,的確是按年齡為序,“王門三匠”中張仲飚、齊白石都有聯(lián)句,唯獨不見銅匠曾招吉的聯(lián)句。齊白石的聯(lián)句為:“坐久生微涼,竹簟清露滋?!彪m較普通,但至少是聯(lián)上了,不知為什么齊白石晚年回憶中說自己未聯(lián)上。王湘綺召集弟子聯(lián)句,既是對弟子的考核,也是很好的現(xiàn)場教學過程。弟子聯(lián)句完成后,他一定會對不好的句子進行修改和潤色。齊白石有可能聯(lián)出了一句半句,甚至一句都沒有,最后由王湘綺進行潤色或補充。當時的場景可能讓齊白石非常難堪。
盡管南昌七夕聯(lián)句是齊白石一生的“痛”,回到湘潭后,特別是1909年結束“五出五歸”的遠游之后,齊白石苦讀詩書,勤奮吟誦,終于在詩歌上小有成就,后來出版了《借山吟館詩草》和《白石詩草》。七旬聯(lián)句的窘迫,也成為他日后的動力。
除此之外,七旬那天齊白石的收獲亦頗豐,王湘綺當晚為他的印譜作序,并題《借山館圖》,還命門人陳毓華撰《齊山人傳》。一個晚上,就手握經(jīng)學大師王湘綺這三件實實在在的“美文”,對于齊白石的意義是非凡的。下面分別來看看這三篇文章?!栋资菀陆鹗坍嫛罚▓D2)序言云:
印譜傳者唯昭潭老漁,純仿秦漢璽章,墨文不印朱,見之令人肅穆。余童時見從兄介卿有一本,問姓名,不知也。意其明末隱士,至今想慕焉。介卿亦隱僻不得志,自負刻印高雅,亦存印譜,不輕示人。及余友高伯足、李篁仙、趙拐叔皆以刻印名世,而趙傲兀,求者多謾絕之。余出都,乃自贈余名章,明日京師來觀者踵相接。游藝之事,孤僻者乃絕倫,理勢自然也。
白石草衣,起于造士,畫品琴德,俱入名域,尤精刀筆。非知交不妄應,朋坐密談,時有生客至,輒逡巡避去,有高世之志而恂恂如不能言。吾縣固多畸人。往余妻母舅李云根先生,畫入逸品,雕琢工作尤精,亦善刻印,而不為人作。晚年坐一室,終日不移尺寸,見人默無言。
白石愷其流與,何其獨厚于余也。余既為題《借山圖》,要以同訪沈山人。見其印譜,復感生平所交游奇古之士,而嘆一藝成名之非偶然,復為序其意云。
甲辰七夕王閭運題于南昌館。
從序言可知,王湘綺的朋友高伯足、李篁仙、趙拐叔皆為刻印大家。王湘綺對篆刻應該有相當鑒賞眼光,但他在序中并沒有對齊白石的篆刻直接加以評點,而是對其孤傲的品性加以描述:“非知交不妄應,朋坐密談時有生客至,輒逡巡避去,有高世之志而恂恂如不能言。”這樣的描述與前文所述齊白石晚年的回憶相印證。
《白石草衣金石刻畫》是齊白石的第一本印譜。齊白石1894年隨“龍山詩社”中的詩友,開始學篆刻,十年來從丁黃入手,間及漢印。直到1905年在黎薇蓀家見到趙之謙的《二金蝶堂印譜》,開始轉學趙之謙一路,直到1919年左右才自創(chuàng)風格。因此,1904年所集《白石草衣金石刻畫》應以丁黃印風和漢印為主,尚未建立自己的風格,王湘綺未對其印風進行評述也可以理解??上?917年兵匪之禍時,齊白石僅將王序拆下藏于夾壁之中,得以幸免,但印譜內頁丟失,令其痛心不已。后來,齊白石將王湘綺的序言帶至北京,1928年和1933年6月出版印譜時,均用此序。徐悲鴻準備將此序刊于1932年出版的《齊白石畫冊》第二輯,齊白石寫信給編輯吳廉銘,才只用了徐悲鴻的序言。可見此序對于齊白石的意義重大。
七夕當天,王湘綺還為齊白石題《借山館圖》(文略)。齊白石有一套著名的山水圖冊《借山圖》,是1910年他“五出五歸”后,整理遠游的畫稿而創(chuàng)作。最初有五十余開,齊白石遍請文化藝術界的友人題跋或題簽,北京畫院現(xiàn)存四十七開。1917年,齊白石二到京華,將《借山圖》的部分作品借給江西籍畫家陳師曾觀賞。陳師曾為其創(chuàng)新精神叫絕,在第一開上題“平淡見奇”,并作詩一首鼓勵他變法:“曩于刻印知齊君,今復見畫如篆文。束紙叢蠶寫行腳,腳底山川生亂云。齊君印工而畫拙,皆有妙處難區(qū)分。但恐世人不識畫,能似不能非所聞。正如論書喜姿媚,無怪退之譏右軍。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1923年陳師曾突然去世,部分畫作未能追回,成為齊白石一生的遺憾。
1904年,王湘綺為齊白石題《借山館圖》,并非是北京畫院收藏的這套《借山圖》冊,很可能是當年齊白石描繪自己的書房“借山吟館”的畫作。有意思的是,王湘綺直接寫的是“借山館圖”,而非“借山吟館”,是否當晚齊白石就因聯(lián)句不佳而決定將“借山吟館”的“吟”字刪去?因為在此之前,他的朋友幾乎在題贊中寫的都是“借山吟館圖”,如1902年黎承福、譚延罔、夏壽田題贊,1903年樊增祥、徐崇立題贊。1905年長至日(夏至)汪瑞閻題贊、1905年初冬沈贊清題贊之后,很多朋友就將此圖題為《借山圖》了,如1906年李子榮、余誠格題贊,1909年金鶴翔、郭人漳題贊,1910年譚澤閻、顏楷題贊等。
王湘綺以一曲《琵琶仙》相贈,詞中對于隱居生活的描述,以五柳先生相喻,并“即送還隱”,仍然是在強化齊白石的隱逸情懷。兩天后,王湘綺又命門人陳毓華以自己的口吻代撰《齊山人傳》。
齊白石從貧賤的木工一躍而成為“王門三匠”,此傳為齊白石樹立“王門弟子”的金字招牌,成為他日后的遠游和京師鬻畫,打開更為寬廣的社交網(wǎng)絡和提升社會地位的敲門磚。
二、齊白石畫中的江西
齊白石去江西時,曾過九江,登廬山,住在南昌時,常登滕王閣。因此在他遠游歸來后,將滕王閣入畫,多次創(chuàng)作。
1910年創(chuàng)作《借山圖》時,第十四開(圖3)便是滕王閣。有意思的是,齊白石大膽剪裁,采用了非常獨特險絕的構圖:他將滕王閣畫在畫面左下方,只畫出兩層屋檐,而且還作傾斜狀,旁邊的附屬建筑甚至只露出一點屋頂,整座建筑似乎將被滔滔江水淹沒,讓人懷疑裱畫師將畫裁壞了,我們今天去南昌,發(fā)現(xiàn)滕王閣極為雄偉,對照實景,很多人會認為齊白石畫得不像。其實如果找出民國初年滕王閣的老照片,會發(fā)現(xiàn)當年的確只是一座兩層的建筑。不僅如此,齊白石還在畫面的上方描繪一排如墻的巨石直插江中,與下方的樓閣形成一強一弱的鮮明對比。最后,他巧妙地在江中隨意描繪幾段沙渚,上面點綴數(shù)株高高低低的樹木,既完美地分隔了畫面,又成為激越樂章中幾個婉轉的音節(jié),輕松調節(jié)了緊張的氣氛,令人拍案叫絕。不完整的物象表現(xiàn)成為齊白石山水畫中的獨特語言,后來他常在畫中運用,即使畫狹長的立軸,也將不完整的屋頂置于畫面的最下方,引人聯(lián)想。齊白石這種巧思經(jīng)營常常使他的山水畫獲得一種出其不意的視覺效果。
《借山圖》是30cm×48cm 的鏡心,后來齊白石又將其中一些作品轉換成立軸作品。比如現(xiàn)藏于中國美術館的《滕王閣》(圖4),高135.3厘米,寬31.8厘米,以四尺對開的尺幅進行表現(xiàn),畫幅上方用一半的空間表現(xiàn)了聳立千仞的山巒下方大量留白,江中沙渚上還是繪以密林,畫面右下角繪滕王閣及周邊的民居。這次民居雖畫得更多,仍只占據(jù)下方很小的空間,且向畫幅下方延展,沖出畫面之外,給人意猶未盡之感。
除了滕王閣之外,齊白石在江西還留下了一些寫生稿,比如北京畫院收藏的一件《魚鷹》(圖5)??铑}:“甲辰之江西,將至樟,求寫生。”圖繪六只形態(tài)各異的魚鷹站立在江邊礁石上,純以墨筆繪成。這些魚鷹的形象后來經(jīng)常被他用在山水畫之中。
注釋:
[1]《曉霞齊氏六修族譜》卷三《湘潭齊氏六修族譜總齒錄》,第2頁。
[2]齊璜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傳》,人民美術出版社,1962年,第53頁。
[3]齊白石:《祖父萬秉公墓志》,《齊白石全集》第10卷《齊白石文鈔》,湖南美術出版社,1996年,第73頁。
[4]齊璜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傳》,第53-54頁。
(作者單位:北京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