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明,新鄉(xiāng)輝縣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作品見于《小說選刊》《百花園》《啄木鳥》《安徽文學(xué)》《故事會》《小小說月刊》《小說月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短篇小說》等。曾獲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省小小說學(xué)會雙年獎、《百花園》年度優(yōu)秀原創(chuàng)作品獎等獎項。
水禍
雨是吃罷晚飯開始下的,一開始下得小,等人們都睡著了,它就偷偷下大了。
半夜的時候,飼養(yǎng)員李大爺一條街一條街挨個兒地喊:“都起吧,山水下來了!”
剛開始水還沒過門檻,很快就淹過膝蓋了。
大街小巷成了一條條河,村北的麥場成了一片湖,紅色的水嘩嘩地向南或向西流淌著。
人們被吵噻聲叫起來涌到街上看時,幾乎都驚叫起來,他們瞧見原本在麥場東邊的一個麥秸垛居然漂到了麥場西邊,正漂漂悠悠地過路呢,像一座房子在自己走。
隊長著急,慌忙喊男人們快快起來,麥場庫房還有一點沒歸倉的糧食,要趕緊背出來,那三間老土房已經(jīng)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島,
很快,有男人噗察噗嗪螳著水往麥場跑。
在水上走著的麥秸垛比房子還要高,它已經(jīng)過了大街,正朝著飼養(yǎng)室南墻外向西的那條街漂去。
水茹開門探頭查看門外的水勢時,也看到了那個麥秸垛,那時它剛進東路口,像突然冒出來一座小山,那一瞬間水茹心口忽地一沉,待看清是麥秸垛,驚訝地低呼一聲回頭時,就發(fā)現(xiàn)自家原來放在正間后墻的一口缸也漂到了門口,差一點就
碰到她腰上了。
屋里的水已經(jīng)淹到水茹大腿上了,缸里還有一點玉米黍,那可是全家的口糧。水茹正著急發(fā)愁,就看到鐘才提著一盞馬燈螳著水走到她家門口。
水茹男人在縣城的廠里上班,那幾天去上海出差了,家里只有她和三個小孩。
“鐘才哥,幫個忙,幫我把缸搬到桌子上。\"水茹急忙喊住了鐘才。
水茹家兩女一男三個小孩正立在煤火臺上看著屋里的水興奮地大呼小叫,鐘才把缸搬上了桌子,扭頭走回門口時,突然發(fā)現(xiàn)門口黑乎乎的,一伸頭手一摸,原來是麥秸垛堵在了門口。
那條小街像個漏斗,東寬西窄,麥秸垛到了半截,就被兩邊的房子和墻堵在了那里,正好死死堵住了水茹家的門。
深更半夜,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屋里,水茹男人又沒在家,鐘才家成分還不好,大街小巷、房前屋后不斷有人螳著水喊著叫著來來去去,要叫人瞧見就說不清了。
鐘才和水茹在屋里院里的水中轉(zhuǎn)了兩圈,鐘才馬燈也不要了,迅速爬上了水茹家房頂,一躍跳到了南墻外已經(jīng)變成河的路上。黑咕隆咚的雨夜,一個男人正站在卡住的麥秸垛的陰影里瞧稀罕,水茹家西院紅陽兩口子也正在門口用門板堵水呢,他們被從天而降撲通一聲落入水中的鐘才嚇了一跳。
鐘才是地主的兒子,快四十了還沒成家。胡家橋每次開批斗大會,他都不能跟社員們坐在一起,只能跟一群“五類分子\"坐在墻邊或后面,平時見著誰都是低著頭,拉著個臉,也不好說話。
雨還在下,水還在漲,房子被泡軟了,撲通撲通墻倒屋塌的聲音不時從各處傳來。
鐘才是正在麥場背糧食時被大隊兩個民兵匆匆趕來黑著臉帶走的。
第二天上午,水退了,幾個人在清理水茹家門口的麥秸垛,剛干了一會兒,水茹家傳出唉馬亂叫的哭喊,大家趕快把麥秸垛堵著門口的那里薅拽了一個豁口鉆進去。
水茹把自己吊在了過道里的窗戶框上,三個小孩拽著她的腿在哭,人們大呼小叫著,趕忙把她解了下來。
胡家橋整個村里狼藉一片,泥水遍地,家戶的各種想不到的東西散落在大街小巷,有的房子倒在了路上,村人們忙著找東西,收拾,晾曬。
傍響午時,村上派了民兵正準(zhǔn)備把鐘才押送到公社去,鐘才說想去茅房,瞅了機會一下子掙脫掉,飛跑著爬上了大隊東面面粉廠三樓的樓頂。
一向不愛說話的鐘才大叫著不讓人靠近,在樓頂不停地聲嘶力竭地高喊:“我是做好事,你們冤枉我…”說著坐到了樓邊,就要往下跳。
大隊當(dāng)然不信,樓底下的社員們也哄哄嗡嗡看熱鬧,議論,說啥的都有。
就在這時,面粉廠樓下看熱鬧的人們看到紅陽兩口子匆匆去了大隊部。沒過一會兒,安裝在面粉廠樓頂?shù)母咭衾染烷_始嗚鳴叫了,是對樓頂?shù)溺姴藕敖?,說有人已經(jīng)給你作證了,證明你確實是去幫忙的,現(xiàn)在你清白了,希望你冷靜,馬上下來。
鐘才的老娘和幾個姐妹也在樓下聲淚俱下地哭喊,鐘才最后終于下來了。
后來聽說,紅陽兩口子找到治安主任,紅陽家的說,他們兩口子當(dāng)時正在門口堵水,確實聽到水茹喊鐘才是去幫她把缸搬到桌子上的,鐘才剛進去,水茹家的門就被麥秸垛堵住了。
紅陽家和水茹家以前有過矛盾,水茹長得漂亮,男人又在城里上班,日子比紅陽家過得好,紅陽家的心里本來就一直不舒服,看不慣。有一次,水茹家的貓咬死了紅陽家一只小兔子,紅陽家的硬說是水茹故意叫貓咬死的,兩人吵了罵了,差點動手。水茹男人回家一怒把那只貓打死了,水茹心疼得哭了整整一個星期。從那時起,兩家就不說話了。
初春
米生響午沒有睡,他先在大橋北河里泡了一會兒,然后爬上來,順著河堤溜溜達達去了橋南。在南頭瞧了會兒荷花,轉(zhuǎn)過身又跳進了水里。
河里只有三五個小孩,米生泡了一會兒,水很涼,他扎了兩個猛子,就出了水。河灘上爬出來很多小螃蟹,他停住,一只一只捏起來,又一只一只扔進水里
上來穿好衣裳,米生坐在樹蔭下,瞧瞧對岸的蘋果園,看看河里撲騰水的小孩,薅了兩根草揪了三朵花,站起來有一搭沒一搭,還是上了橋。
他知道自己兜里錢還不夠。在橋北河灣那又瞧了一會兒水草中悠閑的魚,東邊供銷社就像是一塊饞人的吃食,米生在橋上橋下磨蹭來磨蹭去,最后還是朝東去了。
米生是去年暑假和同學(xué)去供銷社買鋼筆第一次看到柜臺里的宋憶的。那時候米生剛懵懵懂懂偷看完同學(xué)爸爸的《紅樓夢》,看到宋憶,也不知道咋回事,他就想到了平兒,他覺得平兒大概就是宋憶這個樣子。
后來,米生聽隊里的大人說過宋憶,他們說供銷社新來的小憶那才是真漂亮,像大城市人,干凈,白,會說話。
從那開始,米生三天兩頭去供銷社,被牽了魂兒一樣。甚至有一天晚上也跑了去,遠遠瞧見宋憶和一個女的搬了椅子坐在路東稻地邊,于月光下,蛙鳴中,說著話。
每次上學(xué)走到大橋那,米生都會朝東瞧,遠遠地看供銷社那里。有兩次,他真去供銷社轉(zhuǎn)了一圈兒才去學(xué)校。
去多了,有一天宋憶問他:“你想買啥?”
米生一時語塞,不知道說啥,因為他根本沒想買啥。紅著臉吭嚇了一下,才說:“我想要那種綠皮、上面有一棵蘭花的日記本?!?/p>
宋憶說:“那個賣完了,再進貨
了你再來?!?/p>
其實米生根本不知道有那種日記本。
米生感覺到宋憶有點喜歡他,因為有一次他跟同學(xué)去買橡皮,那同學(xué)跟宋憶說他是班長,回回考試第一。
有一回,米生和一個同學(xué)在供銷社門外吵架,同學(xué)惱了,拿著磚頭追著罵著要和他打。米生跑進屋里,宋憶聽到外面那同學(xué)的動靜,居然開了柜臺小門,拉米生藏在桌子后面。
蹲在桌子那,米生看到,可能嫌天熱,宋憶在柜臺內(nèi)光腳趴拉著拖鞋,魚白色褲子卷到膝蓋上露著半截腿。米生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白那么好看的腳。
發(fā)現(xiàn)米生在看她,宋憶慌慌彎了身想去放褲腿,卻忘了自己黃色小褂松大的領(lǐng)口,米生又瞧進了她領(lǐng)口里,兩個人臉一起紅了。
那同學(xué)走后,南頭賣五金的女售貨員走過來,看看米生,笑了說:“小屁孩,雨天天往這跑了,這姐姐有家兒了。\"宋憶臉又紅了。
那綠皮日記本好像知道米生沒錢,一直沒有貨。米生每次去,宋憶都說還沒進,叫他再等等。
米生卻真想買日記本了,他去隊里紙坊、飼養(yǎng)室和鐵匠鋪,偷拿了幾根鐵棍和一些螺絲,他要換錢買個日記本,記下宋憶。
大橋向東,路南是蘋果園,路北是稻地,兩旁的楊樹在頭頂長到了一起,路便像一條長長的綠洞。走到村東頭,是去胡家橋公社南邊幾個莊的馬路,路東也是稻地,供銷社在路西,兩條路的角上。
正響午,供銷社只有宋憶和一個女售貨員,一個顧客也沒有。貨架上擺放的一卷卷布匹散發(fā)著好聞的味道。在滿屋布香中,宋憶她們倆就站在五顏六色的布背景中,
看米生進來,趴在柜臺上的宋憶沒有動,只抬眼朝他笑了下。
女售貨員看看米生,又看看宋憶,附到宋憶臉前,卻低了聲說:“黃局長會耍吧?瞧你天天乏的,眼都不想睜?!?/p>
宋憶臉忽地紅了。
米生不太懂,他偷瞧宋憶的臉,果然一副慵懶的樣,寡瘦了。
宋憶臉紅著,忽然想起什么,直起身朝米生招手,向北頭走,說:“那日記本來了。”
米生停在原地,啜嚅道:“我,錢…還不夠?!?/p>
宋憶走到文具區(qū),從柜臺底下把一個嶄新的綠皮日記本拿出來放到柜臺上,道:“來吧,剩下的我給你墊上?!?/p>
米生還沒動,站在那不知所措
“來唄,你有錢了再還我不就行了。\"宋憶又喊。
“再等幾天,我就夠了?!泵咨€不動。
女售貨員從柜臺里往外使勁伸手想推米生,嗔怪道:“你這小傻孩兒,看不出小憶姐姐喜歡你?”
米生這才遲遲疑疑走了過去,掏出兜里皺巴巴的幾毛錢放到柜臺上推過去。
綠皮日記本上果然有一朵好看的蘭花,米生拿手里翻開,一股紙墨香就飄進他鼻子里,
這時一個女人突然沖進了屋里,她沒有說話,黑著臉走到柜臺小門那,一腳端開就怒沖沖闖了進去。宋憶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那女人就拽著她的頭發(fā)一把把她摁到了地上。
米生從驚嚇中反應(yīng)過來,忽地一下也沖過小門,一頭撞向了那女人的后背。女人勁太大了,她一轉(zhuǎn)身楸住米生胳膊連拖帶拽把他拎了出來,一把推翻在地,返回去插上小門,第二次摁翻宋憶,騎到她身上,兩手扇起了宋憶的臉,一邊扇一邊罵著“狐貍精、妖精”。
女售貨員終于反應(yīng)過來,大呼小叫著開了后門去喊人。女人最后使了最大的勁又扇了宋憶兩巴掌,立起身,開了小門,揚長而去。
宋憶爬起來,紛亂的頭發(fā)也沒理,兩頰通紅,到椅子那坐下趴到桌上,再也沒有抬頭。
這事成了胡家橋的大新聞,米生才知道,那個黃局長是離了婚又娶了宋憶
第二天,宋憶就不在供銷社了。
米生再也沒有見過宋憶,他還是老往供銷社跑,去了就走到北頭,朝柜臺里瞧,看宋憶坐過的椅、用過的桌。
直到有一天,供銷社又來了一個女孩,坐到了宋憶坐過的椅上。
種地,編草苫成為家里很重要的收人來源。
不單大人們編草苫,小孩們放了學(xué)也要編。小孩們編起來雖然慢,但編一條就是一條的錢,
剛收完稻谷的場上又平展又寬敞,米團他們呈“田\"字形散開,解開已經(jīng)被水悶得又軟又柔韌的稻草蹲下來各自起頭。
八月十五,響午都吃了好飯。幾個小孩一邊編草苫一邊說起自己中午吃的飯,小海和另外兩個小孩中午都吃了大米飯,新舂的大米,一個小孩還吃了肉。
米團沒吃大米飯。米團半年沒吃大米飯了。
聽著同伴們津津有味說新大米如何香如何好吃,米團低了頭,臉紅耳熱,默默編著自己手下的草苫
狗在河底呼吸
八月十五那天也是國慶節(jié),學(xué)校放了假。吃罷響午飯,米團、小海還有兩個小孩各自從家里背了稻草到六隊場上會合,一起編草苫
胡家橋主產(chǎn)水稻,下了響或晚上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用稻草編草苫。一條草苫寬二尺半或三尺,長六尺,能賣兩三毛錢。熟練的大人用不了一個小時就能編一條,除了
響午,媽媽只給米團炒了一個雞蛋,下的撈面條,媽媽自己吃的蘿卜絲。
米團爸爸去年住過院,借了一圈賬。媽媽說等爸爸哪天回來才能春今年的新米,了還表姑家的錢。剩下的一包稻,要留著過年。
都說米團媽媽會過時光,米團知道媽媽不容易
編了一會兒,小海去場邊小溝那尿,突然發(fā)現(xiàn)小溝拐彎那的淤泥下在動。小海沒有尿完就咋咋呼呼叫起來,米團他們丟了手里的草一起跑過去。
果然,那一片淤泥下有東西在動,一起一伏,像什么東西呼吸一樣。
米團忽然想起來,響午時,媽媽說小滔家的狗咬了街上的小孩,小滔他爸就把狗打了個半死,扔到了河里。
米團他們蹲在河邊瞧了半天,七嘴八舌,都覺得太可憐了,于是回家拿了鐵掀、鐵耙,連端帶鉤把狗撈了出來。
真是小滔家的狗,它眼里嘴里臉上身上糊滿了泥,像件破棉祅樣癱在地上,只有胸口還微微地動
圍著狗等了會兒,那狗絲毫不見好轉(zhuǎn),最后他們決定把狗送到獸醫(yī)站試試。
小海找來一片紙箱板將狗弄了上來,四個人抬起來就朝東走,編草苫的事早忘了。
走到東大橋,他們把狗放到水邊石頭上,撩水洗凈了它眼上嘴上臉上身上的泥,抬起來繼續(xù)向東走。
走到供銷社拐彎那才突然想起,身上都沒有錢。四個小孩抬著狗站那里愣半天,只好硬著頭皮向南走。
到了獸醫(yī)站,一個男人領(lǐng)著個小女孩正在院里玩,男人一看狗,一個勁搖頭擺手,說:“牲口呀雞呀豬呀可以,一條狗,誰管哩?”
小女孩和米團他們一般大,看了眼躺在紙箱板上的狗,拽著男人的衣角甩來蕩去撒嬌:“爸,你快救救呀,一條命呀!”
男人才蹲下查看,又去舀了水,清理狗鼻里嘴里耳朵里的泥水,接著拽拽腿拍拍胸口,站起來說:“弄走吧,看它一會兒,中就中,不中就沒法了。”
米團他們拖著紙箱把狗拖到獸醫(yī)站東墻外小河邊涼蔭里,蹲的蹲坐的坐,圍著狗眼巴巴守著
過了好半天,狗睜開了眼。又過了好一會兒,狗哆哆嗦嗦、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狗吃力地站在那好像是想了會 兒,軟著腿就要朝村里走。
四個孩子互相一瞧,急忙站到狗前面堵住它的路,七嘴八舌地噻:“別回去了,回去還得死!”他們都知道小滔他爸脾氣不好。
那狗似乎聽懂了,哭喪著臉停下,茫然四顧一圈,抖抖顫顫、跟跟跑穿過馬路鉆進了路東棉花地里。
四個人瞅著棉花地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編草苫的事,便一起往回跑。
回到六隊場上,太陽已經(jīng)下到西邊房子后面了,天暗下來。米團的草苫才編了少半個,媽媽讓他下午編兩個的。
米團媽會過時光,又厲害,對他管得嚴,米團從小怕他媽。
米團馬上蹲下急急編起來,說:“壞了,今個我完不成任務(wù)了!”嗓子里發(fā)著顫。
小海他們一聽,都扔下自己手里的草,一起過來幫米團。小海和米團合編,那兩個小孩重新起頭合編一個。
編草苫除了單人編,也可以兩人合編。合編就是兩個人從兩頭向中間編,到了中間交叉換草頭,各自再返回向兩頭編。然后再回來,再交叉換頭。
在山上給隊里修水庫的人做飯的米團爸爸回村里帶了大米,到了吃飯時候不見米團回家,米團他媽就讓爸爸來場上找。米團爸爸找到場上時,在滿天紅霞下,看到仨小孩在幫米團編草苫。
米團爸爸把四個小孩一個個拉起來,說:“過節(jié)哩,編啥草苫,回家回家!”
聽說米團響午沒吃大米飯,爸爸從隊里的大米中舀出一升米讓米團媽燜了大米飯,燒了蘿卜絲燉粉條,叫米團吃了個飽。
米團爸明天下午走,上午去舂了自家的米再給隊里添回去。
吃罷大米飯,米團媽媽居然很高興,對米團說:“去耍吧,國慶節(jié)碰上中秋節(jié),不編了!”
米團十來點回家時,爸爸還在院中月亮地里編草苫。椿樹下面擦起了一草苫,像一張床一樣
西里間窗戶上一片紅紅的燈光,里面?zhèn)鞒鲭[約的撩水聲,媽媽在洗澡。
聽見米團回來,屋里的媽媽朝外喊:“趕緊去睡,今個哩事不說了,明個早早起來編草苫!”
米團本來想和爸爸待一會兒,聽到媽媽的話,去茅房尿了,趕緊進屋上了床。
創(chuàng)作談:
童年的天空總是很藍
/張志明
《胡家橋舊事》記錄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未至七十年代未十余年一個豫北村莊的系列故事。
那個時段正是我的童年、少年時期。那個年代,沒有升學(xué)壓力,沒有各種學(xué)習(xí)班培訓(xùn)班,沒有手機和網(wǎng)絡(luò),因此那時候的農(nóng)村孩子擁有更多的玩??臻g與時間。那時候雖然還算是貧窮時期,吃得不好但已基本吃得飽,穿得不好但已基本穿得暖。孩子們沒有生活壓力,也體會不到生存的艱難,所以那一代孩子擁有了一個快樂童年。那些童年的快樂,今天變成了一個個美好的回憶,并凝結(jié)成最難忘的童年情結(jié)
每每想起童年,一切還是那么鮮活親切,清晰如昨。其情其景,其色其味其音,伸手可觸,閉眼可聞,凝神可現(xiàn)。
今天,中國城鎮(zhèn)化日益深入,在此過程中,不可避免的,鄉(xiāng)村田園中一些河流消失了、一片片水塘不見了;因為機械化,一些農(nóng)具消失了;因為工業(yè)化,一些手藝人消失了無論我們那一代人如何不舍,已鐫刻進童年記憶深處的當(dāng)年的很多事、物、景將會陸陸續(xù)續(xù)消失不見。
因為沒有污染,那時的天總是很藍,水總是很綠。因為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的人和事總是很親、很美。這很藍、很綠、很親、很美,真的要湮沒于歲月的河流中嗎?
每念及此,心中便會涌起無奈、無力的失落、遺憾與悵惘。
怎樣可以挽留住它們?是不是可以用文字讓它們永存?這便是《胡家橋舊事》系列微型小說的由來。
余華說過一句話:“一個作家其實一直都在寫童年,都在寫回憶?!碧K童有一次在北大演講,則引用了托爾斯泰的話:“一個作家寫來寫去,最后都會回到童年。”徐則臣對此的理解是:“不是說你現(xiàn)在所寫的任何經(jīng)歷都是你童年經(jīng)歷過的,而是說你現(xiàn)在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它的基礎(chǔ)和參照是你的童年。你的童年,你的故鄉(xiāng),它們共同建立了你對這個世界的最基本的認識,而當(dāng)你進入社會,這些認識就成了你的一個參照和標(biāo)準(zhǔn)。說得絕對一點,一個作家其實一輩子都走不出他的童年和故鄉(xiāng),他寫的任何東西,都能在童年和故鄉(xiāng)里面找到對應(yīng)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童年就是一個時間意義上的一個故鄉(xiāng);而故鄉(xiāng)就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童年。對一個作家來說,只寫他的童年就足夠了,你能把童年給吃透,也就足夠了?!?/p>
童年的觸角總是最靈敏,所以人在童年,會看到更多的純和真。所以孩子們總能看到大人們看不到的東西。
希望在文字里可以留住那條河,留住那些人,留住那件農(nóng)具,留住那稻花香,留住那徹夜的蛙鳴,還有那黑夜里一閃一閃滿天的螢火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