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的層頂
不僅僅是探尋、斷舍,忍住身心的炙烤和炙烤之下的冷灰殘?zhí)?;不僅僅是得以通過的儀式,長久以來,一個人獨行等待,另一個人即便近在咫尺,也難以穿過重重驗證、對碼,看到那個抵達(dá)和等待者的背影或回首。
很像是一種象征,實際則是記錄。四十多年有時就是被高壓密封在一個流線復(fù)雜的試驗琉璃瓶——也就是在人世間的大海里——或許,有誰能夠看到瓶中那兩個人在魚群、珊瑚、鯊魚慘白的利齒之間的種種情狀:一樣在游行、熱愛和孕育,拉伸疼痛的背脊;也在突來的洋流中,感受到那種莫可名狀的愜意。在這非同尋常而又微渺無感的風(fēng)和水中,兩個人,隔著無數(shù)水的瓶子、風(fēng)的瓶子、人的瓶子、星宇的瓶子,在夢里互有所念;兩個牽手的孩子沖破上下、前后、左右的瓶子,哪怕身、臉、臂、腿劃破,口、唇、掌、足鮮血淋漓,也是沉默而愉悅地在波浪的鱗瓦中坐臥,說話,撥彈不可復(fù)制的曲音。這是何其痛快的相遇,又是何其美妙的英雄劇幕。
聽見你在叫我的名字,你肯定聽到了我在內(nèi)心深處叫你的名字。等待地鐵的人真多啊,地鐵從遠(yuǎn)處迅猛地拋出隆隆的雷聲,聲音都是已被打碎的瓶子。
我們面對面,新的潮水涌動,波浪像天宇游動的屋頂,載著兩個人穿行,日月在四周起伏。
燈光音樂噴泉
水聲、音樂聲、人聲……
水畫出線條,構(gòu)成圖案,引發(fā)眼睛的饑渴癥。
什么都不用看,什么都不用聽……什么都看見了,什么都聽見了,什么都在皮膚里,什么都在掌心。在掌心中,輕輕地詢問你的手指——你的食指抱著我,你的中指沉默地、又低低地笑著,你的無名指是這樣羞澀,低著眼眉,或許有一天會告訴我全部的故事;你的小拇指有點調(diào)皮,抬頭在夜里尋找噴泉燈光秀,尋找深藏的月亮和星星,多少年過去了,你的小拇指抬頭,用閃亮的眼睛反問我。
就這樣握著。握住世界留給你們的體溫,握住微微低攏的花香,握住早已存在而剛剛寫下的詩句。詩句很短,帶著玉的骨骼:
只有一個字。
雁塔
無處不在。
只在于能不能到,能不能見,能不能近,再近一些。
我們知道不是一層,而是每層塔閣都藏有舍利;我們知道不是一層,而是每層塔閣都留有足跡,明亮的寂靜;還有青磚上綻放的蓮花,寂靜地粲然;我們知道,不是一層,而是每層塔閣都有語言的問答、熨帖和轉(zhuǎn)換,是一種關(guān)于終極在塵世間的形態(tài)描述、意味追問和有無的回味。我們知道在大慈恩寺未建之時,已有梵樂隨著香篆走遠(yuǎn),轉(zhuǎn)而聚攏。
一切征象顯示,塔是必然的,塔是活著的肉身,塔的明亮在于從黑夜中浮出。得睹于你我從萬千河汊歧路脫穎而出,像是兩粒舍利,肉的和骨的舍利,在這個夜晚走過大慈恩寺,觀瞻雁塔顯示的種種事跡。這些事跡里的你我,以平靜而親切的情態(tài),鼓勵你我再看一次夜晚的此刻,此刻的雁塔,雁塔旁邊僧殿上天真的脊獸……
看看你,看看我,再一次……
如是我聞
而大慈恩寺種種緣起、生成、凋敝和再現(xiàn),在人聲喧鬧和翻滾的曲水中,像壇城或者蒙太奇鏡頭一樣聚起、生動,終于寂靜。
寂靜得像微弱呼吸推搡塵芥。
在這塵芥,在這不經(jīng)意的微弱呼吸里,念愿、皇族、格局、制式、風(fēng)氣、詩題……一次次聚擾,飄散;獨有這塵芥,這微微的呼吸,執(zhí)拗地從貞觀和之后千數(shù)百年不斷地變身、尋找、守定,等待相遇剎那的一絲拂動。
在一絲拂動里,千燈明凈,萬古侘寂。
郭建強(qiáng),1971年生于青海西寧。青海省作協(xié)副主席,西寧市作協(xié)主席。曾獲青海省第六屆和第八屆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獎,第二屆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人民文學(xué)》2015年度詩歌獎等。著有詩集《穿過》《植物園之詩》《昆侖書》,散文隨筆集《大道與別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