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開創(chuàng)“吳門畫派”的“明四家”之首沈周,既是杰出的畫家,也是著名的文人?!睹魇贰贩Q他“文摹左氏,詩擬白居易、蘇軾、陸游,字仿黃庭堅,并為世所愛重。尤工于畫,評者謂為明世第一”。除此之外,沈周還有一層重要的身份——隱士,他終身棲居林泉,過著田園隱逸的閑適生活。《明史》將其列入《隱逸傳》。
才華如暗夜明珠的沈周,被當政者多次征聘,皆被他拒絕。景泰五年(1454 年),蘇州知府汪滸欲舉薦28 歲的沈周入仕,沈周筮《易》,得《遁》之九五,遂決意隱遁,辭而不應。成化十六年(1480 年),明憲宗遣使下詔,征聘54 歲的沈周赴用,“未應”。
父親沈恒亡歿后,有人勸沈周出仕,他答道:“若不知母氏以我為命耶?奈何離膝下?!鄙蛑芤苑铕B(yǎng)老母為由拒絕了。而后,又有巡撫王恕、彭禮等官員禮敬沈周,要征聘他為幕僚,都被他“以母老辭”。《明史》記載,沈周厭惡入城市。他在蘇州城外構置了一個“行窩”,有事才去造訪。到了晚年,沈周唯恐“匿跡不深”,實為一派隱者風范。
除了文人雅事,沈周一生以力田農耕為食。成化九年(1473 年),47 歲的沈周作《題古木群烏示鴻兒》詩云:“我家孝悌仍力田,自此相傳逾百年。”沈周出身于元末明初的蘇州望族,雖非官宦世家,卻以詩書禮儀傳家,燕閑之時父子祖孫相聚一堂。家族積累的優(yōu)渥條件,是支持沈周高隱的基礎。
沈周本人也傾心于耕讀隱居的農家生活。他在《田家詠》中即唱詠:“久矣居畎畝,邈如遺世人。地靜習雖陋,野意還自真?!鄙蛑茏宰鳌端氖q像贊》中說:“我尚假農有禾一廛,有豆一區(qū);我尚假儒有此衣冠,有此步趨。方用力于二者之秋,自恃壯夫……活一年,耕一年田,以為親養(yǎng);存一日,讀一日書,以為自娛也?!边@完全是一位耕隱于田、養(yǎng)親讀書的儒者形象,讓人仿佛看到了歸隱田園的陶淵明。
“遙知有竹處,便是隱君居?!鄙蛑艿淖∷麨椤坝兄窬印?。成化六年(1470年),好友劉玨來訪有竹居,為44 歲的沈周作山水小景,并題詩云:“隱侯何處覓,家在水云邊。鶴瘦原非病,人閑即是仙。詩題窗外竹,茶煮石根泉。老我惟疏放,新圖擬巨然?!边@幅《竹林茅屋圖》大略可見沈周于“有竹居”耕讀隱居的生活情景。
雖然放棄了科舉仕進,沈周仍以樂道固窮、進德修善為終身恪守自勉的人生志業(yè),正如他所繪《青園圖》傳遞出的理念一般。該圖以水墨畫古樹虛堂、竹籬柳岸,一人執(zhí)卷于堂中。卷后自題:“修身以立世,修德以潤身。左右不違矩,謙恭肯迕人。擇交求益己,致養(yǎng)務豐親。鄉(xiāng)里推高譽,蘭馨逼四鄰?!边@段題詩,使得畫作所經營的江南水村之清幽、閑適意境,轉化為堂中高士修身立德的生活場景,體現(xiàn)了沈周心目中的道德生活理想。
然而,這畢竟是理想中的田園生活圖景。成化年間,蘇州連年遭受洪澇災患,沈周曾作《湖鄉(xiāng)悶雨圖》。他在詩中悲嘆:“破屋如舟只浮住,茫茫魚鱉是比鄰。頻年大塊無干土,何處巢居著老身?!被哪瓴焕^,也令沈周的鄉(xiāng)居生活陷入饑荒與貧窮之中。
景泰六年(1455年),19歲的沈周從父親沈恒手中接過“糧長”之職,這是明代基層征解田糧的半官方人員,曾是鄉(xiāng)紳大戶充任的美差??墒?,隨著賦役日重、稅戶逃離,遂成苦差。由于連逢饑歲,沈周不斷賠墊糧租,“致妻脫簪珥以應”,不可避免地走向家道中落的慘境。
成化十七年(1481年),蘇州大水,民生凋敝,沈周感嘆道:“無興最今年,浪拍茅堂水浸田。筆硯只宜收拾起,休言,但說移家上釣船?!彼凇稘O村》一詩中,很是羨慕漁家只是擔心水利官員的“水衡”管理之擾,無須憂慮風雨成災、不因塵累煩心的狀態(tài)。這幅《江村漁樂圖》即為他當時心緒之寫照。
在饑貧困頓的境況下,沈周仍然追求精神上的超脫。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王綸為他繪寫60歲小像,沈周在《王理之寫六十小像》中感慨:“一味耽農百不便,門前湖水漲低田。饑來讀書不當飯,靜里安心惟信天。”這種安于貧困、淡泊的生活理念,沈周也曾透過《蔬菜圖》和《菜贊》一文加以闡釋。
《蔬菜圖》勾畫水墨芥菜,花薹高挺、菜葉豐潤,雖僅蔬菜一株,卻特顯濃淡有致、生意盎然。幅上款題:“南園昨夜雨,肥勝大官羊。黨氏銷金帳,何曾得一嘗?!鄙蛑芤盟纬跆军h進于銷金帳下飲酒食肉的典故,反襯出他“藏至真于淡薄,安貧賤于久長”的淡泊人生。
雖然終生未曾入仕為官,但沈周始終與官場之人和文人雅士保持密切交往。王鏊在《石田先生墓志銘》中說:“自部使者、郡、縣大夫皆見賓禮,縉紳東西行過吳,及后學好事者,日造其廬而請焉?!泵刻炖杳?,有竹居的門還未開,來訪者的舟船已經塞滿水港。沈周喜客,與文人親友常常舉行文會雅集,吟詩作畫。
成化五年(1469 年),沈周與劉玨同赴長洲城,拜訪好友魏昌。祝顥、陳述、周鼎、李應禎相繼而至,七人會聚于魏昌的園林之中,酌酒賦詩。沈周繪《魏園雅集圖》,又題詩云:“擾擾城中地,何妨自結廬。安居三世遠,開圃百弓余。”
畫中遠山峰巒層出、渾厚崇高,近景雜樹列布、泉流飛瀉,岸上茅亭內四人席地而坐,一童子抱琴而至,另一老者則獨立于亭外樹下。畫中人數(shù)與實際并不相符,人物近似于點景,迥異于傳統(tǒng)雅集圖中的集體肖像圖式。《魏園雅集圖》融詩、書、畫三者為一體,傳遞出吳中文人士大夫鐘情于結廬塵世,以表達隱逸之情懷。
交游喜客的沈周在不同場合下與親友的互動中,創(chuàng)作了不少“應酬畫”,承載著某些社會人際交往的敘事痕跡。成化三年(1467年)五月初五,41歲的沈周為恩師陳寬祝壽,以王蒙筆法作《廬山高圖》,并題詠頌長詩,備極贊譽之辭。
7歲時,沈周師從陳寬學習詩文,“得其指授”。陳寬的詩才和人品對他影響頗深。陳寬祖籍廬山南康府,世代家居廬山之下。《廬山高圖》以巍峨山岳為主體,將陳寬小像安置于長松之下、溪瀑之前,象征其與廬山山水之靈的文化契合,寄寓著沈周對老師仰之彌高的崇敬心情,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中“師恩浩蕩”的理念。
約在40歲后,沈周經常出游,甚至直到逝世當年,83歲高齡的他尚有宜興善權洞之游。這從他大量的紀游寄興的詩作與畫作可見一斑。弘治四年(1491年)二月,65歲的沈周游蘇州西郊的支硎山。在林麓隱隱間,“見一士戴笠手卷,乘筍輿而來”,待來人走近,正是好友楊循吉。然而,時迫日暮,二人只是一揖而別。
次日,沈周繪《支硎遇友圖》并詩寄楊循吉,其題詩云:“林溪相值夕陽邊,跡似無言意似仙。高笠冒云宜我畫,小詞磨石信僧鐫。山逢佳處肩遲轎,眼落閑時袖出編。隨后擔夫亦殊俗,花筐酒榼兩頭懸?!笨梢韵胂螅@次出游登山而偶遇好友,令沈周感到十分驚喜。
弘治十年(1497年)春末,好友吳寬守孝期滿、重新返京之際,71 歲的沈周與63 歲的吳寬離別在即。沈周有感于“重逢日遠知年老,戀別情長與日增”,唯恐生離即成死別、再見無日,遂拏舟遠送至鎮(zhèn)江京口,并繪贈《京口送別圖》。畫卷呈一河兩岸圖式,岸邊兩船緊靠,其中一艘船艙內兩人共聚晤談,表現(xiàn)的是離別前夕“聊從夜坐延深酌,亦為鄉(xiāng)懷緩去程”的惜別深情。
7年后,吳寬逝世,其子吳奭整理該畫,唯恐遺落,又重新裱錦成卷。又過3年,沈周重覽畫卷,“不勝感慨,復用韻二首,一訴別離生死之跡”。因此,這幅畫也成為沈周及吳寬兩人深厚情誼的紀念之物,無怪乎沈周會“夜燈惆悵重披卷,清淚潸潸坐到明”。
另一幅《虎丘餞別圖》,是為了送文林出任溫州知府而作的餞別畫。弘治十一年(1498年)春,文林將赴溫州知府任,楊循吉設宴餞行于虎丘,沈周與韓襄、朱存理、唐寅、徐禎卿等人同赴席,繪圖記此盛會。畫中描繪了這場雅集“會合飲中仙,兩兩各相侶”的互動情景,以及與會者“酒半散林壑,尋詩縷肝腑”的詩酒風流。
其時,文林經過6 年家居之后,似乎已心趨淡泊,傾向于“野人安壟畝”的生活。72歲的沈周寫下《聞宗儒除溫州喜而有作》,以“功名要人立,生才天自庸。會至亦何辭?達懷乘時通”等語,勸文林赴任。次年六月,文林病故于溫州任上,享年55歲。訃至,沈周震驚且哀痛,有詩哭之。又應弟子文徵明之請,為其父撰寫生平“行狀”。
《明史》記載,沈周“奉親至孝”。
沈周曾繪有《桃花書屋圖》。畫中桃花盛開之地有屋舍數(shù)間,屋后高峰聳立,重巒疊嶂,盡染青翠。門前有一條小溪,溪水澄澈,或許還有點點桃花飄蕩。綠樹環(huán)繞的草堂正中,有一文士端坐于草席,靜心看書。畫中之人應是沈周的弟弟沈召。
桃花書屋是沈家舊宅,沈周與弟弟共居于此40 年。二人感情深厚,兄友弟恭,沈周8 歲時常與弟弟嬉戲于堂前老桂樹下。構置有竹居后,二人依然讀書為伴。成化七年(1471 年)夏,沈召病重,沈周陪伴照顧弟弟,兩人共同起居坐臥一年有余。次年七月,沈召病逝,沈周悲胞弟之早逝,多次作詩懷念。
這幅《桃花書屋圖》作于沈召病故前兩年。弟弟亡故3 年后,沈周思之不釋,又補題詩云:“桃花書屋吾家宅,阿弟同居四十年。今日看花惟我在,一場春夢淚痕邊。”如今又到賞桃花之時,卻只余我一人在此,美好的時光如同一場逝去的春夢,只留下我流淚回憶。此年,沈周已經49 歲,人過中年就要面對一些重要的、永遠的離別,雖然明知這是自然之理,但是情之所在,依然讓人心中充滿感傷。
世事往往是禍不單行。弟弟亡故的同一年,父親沈恒中風,手足拘攣,臥病床榻。3 年后,父親病故。沈周以無比沉痛的筆觸寫下“周也渾衰憊,奔波已不便。親淹階上殯,食仰水中田”,此時,沈周的家境已經頗為窘迫,“借貸煩親戚,饑寒罪歲年”。后來,太平知縣袁道路過蘇州,出銀資助沈周葬父。沈周作《萬壑春云圖》贈之,以表達感激之情。
當年,沈周苦尋葬父之地,途經蘇州西山。不想山中竟有猛虎為患,橫行山林,沈周沿途遇到山農,得聞猛虎之威,作《西山有虎圖》。數(shù)年后,妻子陳慧莊亡故,沈周又葬亡妻于西山官竹園。透過這幅《西山雨觀圖》,約略能體會到幾分沈周當時的蒼涼心境。
弘治十五年(1502年)八月,沈周之子沈云鴻病故,年僅52歲。晚年痛失愛子,令76歲的沈周深有窮途末路之感,再度泣訴悲情:“佚老余生愿,失子末路悲。不幸衰颯年,數(shù)畸遭禍奇。獨存朽無倚,如木去旁枝。剩此破門戶,力憊嘆叵持?!?/p>
過去的30 年間,長子沈云鴻一直承擔著家庭重務,使父親沈周得以專注于藝術創(chuàng)作。不想愛子早亡,持家重擔仍須由沈周扛起,雙重打擊之下,真是令人情何以堪。此時的沈周,唯有老母與他相依為伴。
沈周奉母以至孝,母子情深,有幾個細節(jié)可見一斑。成化十年(1474年)七月十五夜,48 歲的沈周侍奉母親張素娩泛舟玩月,親為操槳;75歲時,沈周依然懷抱著老萊子舞蹈娛親般的孺慕孝思。
沈周曾作《萱草秋葵圖》,并題詩云:“我母愛萱草,堂前千本花。贈人惟此意,磨墨點春華?!碑嬢娌輬D為母親祝壽,畫椿樹圖為父親祝壽,乃是明人常見圖式。這幅《椿萱圖》上,沈周題詩云:“靈椿壽及八千歲,萱草同生壽亦同。白發(fā)高堂進春酒,鳳凰飛下采云中。”飽含了他對父母雙親的深摯情感。
盡管沈周愛出游,但是老母健在,他從不遠游。父亡后,有人勸他出仕,沈周答道:“若不知母氏以我為命耶?奈何離膝下?!敝敝聊赣H99歲而終,一直奉養(yǎng)高堂的沈周也已經80歲。奉養(yǎng)父母親人以至孝,是沈周高潔的道德修養(yǎng)之體現(xiàn)。弟弟沈召亡故后,沈周“撫其孤如子”;沈周有一妹妹早寡,他也“養(yǎng)之終其身”。
“荼毒何堪此老身?哭兒哭母白頭人。??輧裳畚┣靻室患揖阒劣H。”時間是公平且殘酷的。在至親俱逝、老殘憂貧的耄耋之年,沈周的心境可想而知。然而,面對生命流逝的焦慮煎迫,沈周的胸懷又是曠達的。正如他在83歲題像贊時所說:“陶潛之孤,李白之三杯酒,相對曠達猶仙。千載而下,我希二賢?!?/p>
沈周一直都在修養(yǎng)、篤行孝悌仁義兼?zhèn)涞牡赖吕硐?,以及曠達順命、適情山林田園的人生境界。這當是他長期心性磨煉與藝術修養(yǎng)方能成就的。
正德四年(1509年)八月二日,沈周卒于正寢,享年83歲,歸葬蘇州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