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先生非人間人也,神仙人也?!泵鞔盼尼缑鹘?jīng)常提到的這位“神仙人”,正是他的老師、“吳門四家”之首沈周。
《明史》評沈周:\"風(fēng)流文彩,照映一時。\"這位終身未入仕的藝術(shù)巨匠,從未走出\"江浙滬\",卻以筆墨為舟楫,在世俗功名與精神自由之間,劃出了一條獨有的航道。沈周謙遜友善、平和超然,他守著自己的田園過了一生,也營造了一方心靈的田園,讓后世的我們可居、可游,從中尋得精神上的慰藉與滋養(yǎng)。
高氣:大明王朝的不世之材
江上秋風(fēng)吹鬢絲,古臺又落我游時。
六朝往事青山見,四海閑人白鳥知。
詩卷也充行李貨,布袍不直酒家資。
彈無長鋏懷無刺,浩蕩高歌歸去兮。
——沈周《登鳳凰臺》
明宣德二年(1427年),蘇州城外相城西莊的沈家大宅里,一個男嬰呱呱墜地。沈家為他取名為沈周,字啟南,寓以《詩經(jīng)·周南》中周公之化之意。
彼時的明代,已歷經(jīng)建文、永樂和洪熙三朝,及至宣德,政局漸趨平穩(wěn),文化發(fā)展繁榮。出生于文人世家的沈周,自幼聰敏過人,酷愛文藝,潛心于書畫和詩文創(chuàng)作。當(dāng)然,這與家風(fēng)的熏陶以及祖父、伯父、父親的親授培養(yǎng)密不可分。沈周的祖父沈澄,以詩書禮義為業(yè),詩名響于江南,卻絕意仕途,以高隱為樂,深受士大夫敬重。而他的父親沈恒、伯父沈貞二人,也皆工詩善畫,亦隱居不仕。從小受父輩“不樂仕進(jìn)”耳濡目染,沈周心中種下了一顆追求隱逸、向往清靜自然的種子。
少年時,沈周跟隨明代學(xué)者陳寬、徐有貞學(xué)習(xí)詩文與處世學(xué)問,跟隨杜瓊、劉玨等老師學(xué)習(xí)繪畫技法,以古為師,博采眾長。良好的學(xué)習(xí)氛圍,再加上天資聰慧、勤奮好學(xué),沈周的學(xué)識、認(rèn)知日益進(jìn)步,詩文書畫無所不通,年紀(jì)尚輕就展現(xiàn)出卓爾不凡的才情與能力。
正統(tǒng)六年(1441年)秋,15歲的沈周代父以糧長的身份到南京接洽公事。當(dāng)時的戶部主事崔恭是位愛好文學(xué)的雅士,沈周寫了一首百韻長詩進(jìn)呈給他。崔恭看后十分驚異,懷疑不是沈周所作,要求他當(dāng)場作一首《鳳凰臺歌》。沈周才思泉涌,提筆一揮而就。卓越的文采令崔恭大為贊嘆,稱贊他有唐代詩人王勃之才,并當(dāng)天就下令解除了他父親的糧長勞役。
經(jīng)此一事,沈周聲名遠(yuǎn)揚,眾人皆對這位年少才子刮目相看。沈周的老師劉玨也很高興,特賦詩鼓勵:“慷慨襟懷俊逸才,壯游初上鳳凰臺。王陵歌舞無心戀,一夜庭闈入夢來。木葉暗隨秋露下,江帆寒逐暮朝開。清時莫道功名晚,桃李功名次第栽?!?/p>
在古代,“學(xué)而優(yōu)則仕”是無數(shù)文人學(xué)士的人生追求,更何況還是天賦異稟、身懷大才的沈周??伤倪x擇偏偏是“不走尋常路”。景泰五年(1454年),蘇州知府汪滸器重沈周,想要舉薦他為“賢良方正”,入仕為官。沈周猶豫,便給自己占了一卦,得“遁”卦之九五,爻辭“嘉遁貞吉”。于是,他便以“吾其遁哉”作為回應(yīng),婉拒了做官之事。
那一年,沈周28歲。他心中清醒且堅定地知道,自己不想做官,只想認(rèn)認(rèn)真真地讀書、寫字、畫畫,自由、樸實且有趣地過完這一生。
蓋頭漫有三間草,涂足都無十畝禾。
未信長安春似海,歸人不及去人多。
——沈周《為沈尚倫進(jìn)士題畫》
明成化十七年(1481 年),友人沈庠進(jìn)士及第,找到隱居相城鄉(xiāng)下的畫圣沈周,請他為自己所藏之畫題詩。于是,沈周寫下了這首《為沈尚倫進(jìn)士題畫》。
在古代文人心中,長安是一個意象的存在—它是絢爛繁華的“天下之中”,是求取功名的“理想之地”。但偏偏沈周不這么認(rèn)為。他堅定“未信長安春似?!钡那逍颜J(rèn)知,更看透“歸人不及去人多”的官場浮沉。所以,當(dāng)無數(shù)文人寒窗苦讀只為博取功名時,沈周選擇了遠(yuǎn)離官場的紛爭。這種拒絕,絕非“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自我安慰,而是源自對生命本質(zhì)的深刻認(rèn)知。他深知,生命的價值不在于廟堂之上,而在于對自我本真的堅守。而真正的自由與超脫,就存在于山水之間、筆墨之中。
比如,沈周的這幅經(jīng)典之作《廬山高圖》。畫中層巒疊嶂,山石突兀,草木蓊郁,泉澗汩汩,千尺瀑布飛流直下,山腳流水潺潺。一老者立于溪前,賞此美景。此畫是他為老師陳寬七十大壽而作,創(chuàng)作中沈周極力刻畫廬山“仰之彌高、大氣氤氳”的形象,來表達(dá)師恩浩蕩,氣勢磅礴間傳遞出一種靜謐潤物的深遠(yuǎn)意境,仿佛在訴說沈周內(nèi)心對自然與自由的追求。
人到中年,沈周在祖宅蘇州相城西莊邊的郊野上開始修筑自己心中的理想居所—有竹居。為了裝點家園,沈周堅持“多種樹,少起屋”,他還寫信向朋友們求助,索求各類“竹子”。于是,在有竹居周圍,姿態(tài)各異的竹子挺拔而生,碧葉婆娑,意趣盎然,映照著主人的淡泊心境。蘇東坡曾嘆“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大抵正是因這一抹翠色能照見本心,讓靈魂與自然契合。
明成化三年(1467 年),有竹居落成。當(dāng)門清川一曲,戶旁修竹千竿,北窗可見虞山,屋下流泉潺潺,確是一處絕好的棲身之所。沈周頗為愜意,賦詩“一區(qū)綠草半里豆,屋上青山屋下泉。如此風(fēng)光貧亦樂,不嫌幽僻少人煙”。此后,沈周在這里植花種竹、澄心靜坐、益友清談,與一眾好友賦詩作畫、圍爐煮茶,讓平凡的日子變得鮮活璀璨。
有竹居內(nèi),沈周為吳寬、徐有貞、劉玨等好友畫下了一幅幅“有竹居圖”,記錄共同相處的時光?!队兄袂f中秋賞月圖》中,青山瀑流飛濺,山道竹影搖曳;小小的茅亭中,沈周與友人飲茶賞月;旁邊還有一只白鶴靜靜陪伴。如此良夜,明月清風(fēng)入懷,不正是“可居可游”的世外桃源?
更難能可貴的是,沈周不僅堅守自我,還包容友人的不同選擇。他并不以自己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去苛求他人,友人入仕,他坦然相送;友人歸來,他熱情相迎。在其眾多好友中,發(fā)小吳寬出身貧寒卻熱衷科舉,最終高中狀元,官至禮部尚書。沈周與他的交往從未因身份差異而疏離,反而成為一生中最親密的朋友,更耗時數(shù)月為其作《送吳文定行圖并題卷》。畫中,起首以盤曲于山隈水邊的磴道開始,然后入丘嶺,轉(zhuǎn)深谷,從江南的層巒疊嶂、茂林深筱,至遠(yuǎn)與天接的空闊大江、危崖入云的險峰絕壑。以筆墨為吳寬送行,寄托對友人仕途的美好祝福,也蘊含著二人相知相惜的深厚情感。
沈周的這種包容與豁達(dá),還體現(xiàn)在與弟子文徵明的相處中?!按笃魍沓伞钡奈尼缑髟缒觊g多次應(yīng)試皆名落孫山,作為老師的沈周,從未以“淡泊名利”勸說其放棄,反而多次與文徵明在詩文書畫創(chuàng)作中合作,更自稱為“徵明知己”。這種“君子和而不同”的胸襟,讓沈周的逸氣更具溫度與深度,成為一種理解生命多元價值的超然智慧:真正的生命價值,在于是否能在世俗意義的成功標(biāo)準(zhǔn)之外,守住自己內(nèi)心的“廬山高”。
星河垂地夜闌珊,坐久幽懷百事關(guān)。
畏老欲逃如鏡里,苦塵難脫限人間。
——亭多竹還妨月,二水宜家又欠山。
世好茫茫誰是足,只除心跡自高閑。
——沈周《秋暑夜坐》
翻開沈周的《石田詩選》,墨香中浮動著唐詩的雋永、宋詞的理趣、元曲的俚俗與明人特有的煙火氣。這位被《明史》譽為“明世第一”的畫家,以詩文書畫兼?zhèn)涞娜嫘摒B(yǎng),將文人藝術(shù)的境界推向新的高度。他的貴氣,不在于名利繁華這些身外物,而在于“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雍容和“閑看中庭梔子花”的從容。
沈周的詩文堪稱才情超拔。他初學(xué)唐人杜甫、白居易,繼而攻習(xí)宋詩,蘇軾長句、陸游近律均有涉獵。在師法古人的同時,師法自然,隨物賦形,暢意抒懷,落筆成篇。他在《中秋感懷》中說:“去歲中秋月,吾親正在堂。今年親不見,此月若無光?!边@其中不免浸潤著李白、蘇軾的影響;在《詠錢》中云:“匾匾團(tuán)團(tuán)銅作胎,能貧能富亦神哉。有堪使鬼原非謬,無任呼兄亦不來?!鄙蛑芟矚g白菜,愛畫白菜,也為它作贊:“天茁此徒,多取而吾廉不傷;士知此味,多食而吾欲不荒。藏至真于淡薄,安貧賤于久長。后畦初雨,南園未霜。朝盤一筯,齒頰生香。先生飽矣,其樂洋洋?!笨梢?,在他的詩文中有借景抒情的超逸曠達(dá),也有談笑之際的妙奪天真。難怪《四庫全書提要》論其詩“揮灑淋漓,但自寫其天趣,如云容水態(tài),不可限以方圓”。
在書法上,沈周也是不拘于一體。他早年起步于家傳,初學(xué)受趙孟影響較深,對黃庭堅的書法尤為偏愛,中年融蘇軾筆意,崇尚清峻神韻,晚年形成“骨力內(nèi)蘊,風(fēng)神外溢”的獨特風(fēng)格。他又將書法的運腕、運筆之法用于繪畫之中,使二者如松柏共生,根脈相連,枝葉交輝。
出身書香門第的沈周,在繪畫方面可以說是得天獨厚。他早年師從杜瓊、陳寬等吳門畫家,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后學(xué)董源、巨然,得“淡墨輕嵐”之韻;臨李成、范寬,悟“氣象蕭疏”之境;摹王蒙、倪瓚,懂“筆墨程式”之妙,最終在藝術(shù)形式上集宋、元歷代諸家之大成,形成“粗筆沈周”的獨特風(fēng)貌,并卓然成為一代開山。
縱觀他的畫作,題材廣泛,功力渾厚,名山大川、霧靄煙嵐、草木溪流、亭臺茅舍、飛禽走獸等都被他信手拈來,隨心所欲地融入詩畫中。其中不僅洋溢著濃郁的文人情懷,還處處映照著寬廣的內(nèi)心和豐富的童趣。這種對“士氣”和“逸品”的追求,體現(xiàn)了明代文人的精神境界,也進(jìn)一步發(fā)展了明之后文人水墨山水、花鳥畫的表現(xiàn)技法,沈周當(dāng)之無愧被譽為吳門畫派的領(lǐng)袖。而他也用行動證明:真正的文化藝術(shù)并非遠(yuǎn)離人間煙火,高高在上,而是能夠打通雅俗壁壘,成為連接不同階層的精神橋梁。
不過,人人都知道沈周擅長寫詩作畫,卻鮮有人知道他還自己釀醋、造酒、配制藥方。他將這些生活里的小妙訣隨手記錄下來,如同一篇篇淡泊從容的短文,將田間農(nóng)舍的趣事娓娓道來。
這就是學(xué)識淵博的沈周。在他的生活中,有琴棋書畫詩酒花的文人雅興,也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碎意趣,有文人的深刻哲思,也有智者的悠然自得。他用詩歌描繪人生萬事,用畫筆暈染自然萬物,在“靜觀天地”中體會生命的意義、萬象的理趣,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從容典雅。
當(dāng)“內(nèi)卷”裹挾著焦慮侵襲著現(xiàn)代人,詩文書畫兼修的沈周用煙火生活告訴我們:生命的豐盈不在于衣食的富裕,而在于內(nèi)心的富有。真正的貴氣,是一個人的內(nèi)在修養(yǎng),更是一生的修行。
莫言嘉遁獨終南,即此城中住亦甘。
浩蕩開門心自靜,滑稽玩世估仍堪。
——沈周《市隱》
其實,終身不入仕途的沈周,從未真的與世隔絕。他關(guān)心莊稼收成,為雨水操心,與鄉(xiāng)鄰談笑,他的詩字里行間皆是對普通人的尊重,恰如他自己所言,他是“鄰人沈周”。
蘇州的文人和百姓都知曉、景仰沈周,而沈周也確實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他的“有竹居”常年向訪客開放,經(jīng)常是晨曦初露院門還沒開,陽澄湖邊已停滿訪客的舟船。無論文人雅士還是市井百姓,都能得見他揮毫潑墨;遇到家境貧寒的求畫者,他常以“聊備蔬酒之資”為名,分文不取。
正因如此,每天上門找沈周求畫的人絡(luò)繹不絕。不管是高官富商重金求之,還是普通百姓相討,他都是有求必應(yīng),從不拒絕。更有甚者拿著他畫作的贗品來求題款,他也欣然應(yīng)允。只因念及對方生活困難,需要以畫換錢,為母治病。祝允明在《沈石田先生雜言》中專門論及此事:“乞畫者堂寢常充牣,賢愚雜處,妄求褻請,或一乞累數(shù)紙,殊可厭惡,而先生處之泰然?!鄙響汛蟛?,心懷大愛,藝術(shù)于沈周而言,只是通向人間溫情的橋梁。
不過,面對貪婪無度的索畫者,再好脾氣的沈周也會感到疲累。于是,他作了這首《南鄉(xiāng)子》:“天地一癡仙,寫畫題詩不換錢。畫債詩逋忙到老,堪憐,白作人情白結(jié)緣?!绷囊宰猿啊5沁@種“和易近物”的平民光輝,讓沈周的藝術(shù)脫離了文人孤芳自賞的小圈子,成了潤澤眾生的文化雨露,更深受百姓愛戴,名滿天下,映照一時。
《明史》中還記載了一件趣事,據(jù)說沈周70多歲時,有郡守征集畫工為他創(chuàng)作壁畫。同里嫉妒沈周的人,把他的名字報了上去。隨即沈周就被召去當(dāng)畫工了。有人勸他去拜謁貴族以免其役,沈周說:“去服役,這是義務(wù),去拜謁貴族,豈不更加恥辱!”于是,他每天都去認(rèn)真作畫。后來,這位郡守去京城,一路被朝中官員王鏊、內(nèi)閣李東陽等人問道:“沈先生還好嗎?有沒有書信交你帶給我呀?”郡守不知所措,趕忙去拜訪朋友吏部右侍郎吳寬,問:“沈先生何人?”吳寬就詳細(xì)地把沈周的形象描述給他,他詢問左右,才知是為他作壁畫的畫工。
想必,這位郡守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個春日:當(dāng)他得知家中壁畫匠人竟是名滿天下的沈周時,回去立馬登門拜訪,表示歉疚。而沈周只是淡然一笑,仿佛世間榮辱不過是過眼云煙。
一生恪守“父母在,不遠(yuǎn)游”的古訓(xùn),沈周始終侍奉在親人左右,母親張氏活到99 歲高齡才離世,此時沈周也已是80歲的老翁。雖然他的腳步從未邁出過“江浙滬”,但是絲毫不影響他對自然的感悟。在其晚年所作《臥游圖》冊中,一草一木、一峰一石、一山一水皆元氣淋漓、靈動生輝。即使身不能至,也能借畫中所繪暢游山水,正可謂“心游天地間”。
沈周80歲時,有人為他畫了一幅像,他在上面題道:“似不似,真不真,紙上影,身外人。死生一夢,天地一塵。溪休休,吾懷自春?!薄拔釕炎源骸?,這是他給自己的人生結(jié)語。
轉(zhuǎn)眼間,又是一個春日。蘇州相城的春日,總帶著江南特有的濕潤與溫柔。某日清晨,沈周推開門扉,見院中落英繽紛,一時感慨,遂提筆而繪《落花詩意圖》:遠(yuǎn)山隱約,桃李花謝,岸上一老者倚杖遠(yuǎn)望,孑然獨立于天地間。并自題寫下“山空無人,水流花謝”。寥寥數(shù)語與畫中情景相呼應(yīng),將生命的蒼茫與寂寥凝成永恒的嘆息。
這份生命的喟嘆,也同樣蘊藏在沈周晚年所作《夜坐圖》中:畫面中央,文人秉燭獨坐,身影雖小,卻思接千載、心游八荒,與天地星辰相映生輝。這不正是沈周自己的精神寫照嗎?生命的力量,不在于外在的煊赫,而在于內(nèi)心的澄明。
如今,穿越500年時光,在蘇州水鄉(xiāng)的氤氳里,在丹青翰墨的暈染中,我們仿佛看見,有竹居外,沈周瘦健磊落的身影,依舊清晰而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