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記憶里那個臃腫的背影,在浦口車站的月臺鐵欄間笨拙地攀爬,懷中緊捂的橘子如一團(tuán)微火。棉袍裹住的瞞珊身形,竟成了中國文學(xué)里最蝕骨的畫面一橘子滾落衣襟,淚水滾落兒子的臉頰。這抹被時光拉長的剪影,映照出千萬父親的模樣。
那些文學(xué)長卷里的父親,總以不同姿態(tài)點亮同一盞燈。那光或疏朗如星,或溫潤如月,穿透時光的帷幔,將生命的荒徑照徹。
汪曾祺憶念里的父親汪菊生,是盞別致的燈。當(dāng)別家父親板著臉訓(xùn)誡“早戀猛于虎”時,這位被姑媽戲稱“孩子頭\"的父親,卻湊近寫情書的兒子“瞎出主意”。他給少年汪曾祺遞煙點火一一“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斟酒碰杯一—“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繚繞的煙圈里,威嚴(yán)的父子綱常被悄然揉碎,凝成一句箴言:“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兒女的前路,他恪守“聞而不問\"的哲學(xué),任其如野草自由蔓生。
在豐子愷的緣緣堂,他自身便是那盞蘸滿童真的燈。作為七個孩子的父親,孩子們的嬉鬧喧嘩,落在他耳中,便是人間至美的天籟。他曾在散文里坦言,看著兒女長大,既欣慰又帳然,因那份純粹的童真終將融入世故的洪流。這份對童真的珍視,化作他畫筆下流淌的溫情。《瞻瞻的車》《阿寶赤膊》一—這些為兒女所作的漫畫,沒有一絲說教,只在妙趣橫生的線條間,將平等、尊重與赤子之心悄然播撒。小女兒豐一吟憶起,父親教他們唱《送別》,唱到“知交半零落”的感傷處,他會忽然笑著改詞:“星期天,天氣晴,大家去游春…”他用畫筆和歌聲,在兒女心田筑起一座抵御世故的堡壘,自己便是那最溫柔的守護(hù)者。
少年的莫言,被父親的目光刺得生疼:“似乎永遠(yuǎn)板著臉”,那嚴(yán)厲在高密東北鄉(xiāng)是出了名的。叛逆的少年只要聽見一句“你爹來了”,便“打一個寒戰(zhàn),脖子緊縮,盯著自己的腳尖,半天才能回過神來”。多年后母親揭開真相:一個夾著尾巴做人的中農(nóng),唯恐孩子行差踏錯,只能以冷硬為鎧甲。冰封的嚴(yán)厲下,竟是灼熱的守護(hù)一一那鐵尺般的規(guī)訓(xùn),原是貧瘠土壤里長出的荊棘籬墻。
梁曉聲記憶中的父親,是北中國凍土上倔強(qiáng)生長的鐵杉。滂沱雨幕中,梁父磷峋的脊梁彎成一張硬弓一一鐵軌岔角卡住車輪,雷鳴壓不住父子號子,汗與雨在脖頸溝壑匯成生命溪流。這位以砌墻壘筑人生的建筑工人,將“覺得苦嗎?嚼嚼咽了”八個字,如混凝土般夯入兒子靈魂的地基。多年后《人世間》的周秉昆,筋骨里奔涌的正是這般“屋地打井,房頂開門\"的硬氣一不求人的傲骨,咽下苦難的沉默,恰是文學(xué)對父性最鋒利的鐫刻。
而孫犁安國縣永吉昌店鋪里的父親,則像一冊樸拙端正的古帖。他在店鋪庫房睡了四十年,每年正月十五才能踏上歸途。小孫犁常坐在接父親的牛車上,看著父親每過一個村莊,必下車與街坊拱手寒暄,人人敬喚一聲“孫掌柜”。這份舊派商人的厚道與風(fēng)骨,在烽火連天的歲月里,成為兒子清正文學(xué)品格最堅實的磐石。
無聲處的烙印,往往最深最沉。茅盾彌留之際的父親,在病榻前強(qiáng)撐病體,以幾卷發(fā)黃的啟蒙讀物為幼子開蒙。油燈搖曳,微弱光芒映著父親枯槁的面容和嘶啞斷續(xù)的誦讀,那專注與無力交織的剪影,自此成為作家一生敬畏文字、孜孜不倦的源頭活水。
待到少年羽翼漸豐,父輩的自光凝成渡口的燈塔。賈平凹陷入低谷時,父親帶著一瓶酒進(jìn)城開導(dǎo)他。啟瓶時牙齦顫抖,飲罷“臉色彤紅,皮肉抽搐”,卻以灼喉的液體澆灌兒子心田:“你太順利了,不來幾次挫折,你不會有大出息!”酒是苦的,話是糙的,愛卻澄澈如初。
然而歲月無情,終將吹熄父愛生命的燈盞。孫犁奔回故土?xí)r,父親墳頭荒草齊腰,那位正月十五駕牛車歸家的“孫掌柜”,終湮沒于離亂烽煙;遲子建的《燈祭》里,父親是風(fēng)雪中句僂的制燈人,用撿來的罐頭瓶為女兒糊一盞橘紅的光一而當(dāng)他溘然長逝,留給世界的只?!澳菬羰刂?,雖滅猶燃”;賈平凹《祭父》中彌留的父親纂緊兒手,淚滾深紋:“你媽一輩子太苦…往后就靠你們了。還有你兩個妹妹…\"紙灰紛飛如蝶,馱著未盡叮哼。每一盞父愛的燈,都曾照亮生命最初的荒徑,縱使熄滅,那光的余溫也已滲入土地。
燈的意義不在炫目,而在守候。當(dāng)萬干燈火漸次亮起,總有一盞以你的名字為芯。它或樸素,或熾烈,卻始終映照著同一種溫暖一一天涯倦客的歸途,原來從未離開過父親凝視的半徑。
王承舜:資深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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