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座和現(xiàn)代性高度相關(guān)的城市,上海有自己的搖滾樂歷史和文化。
在上海,如果要找一支能代表這座城市的搖滾樂隊,每個樂迷會有自己的答案。許多人會想到頂樓的馬戲團,這支成立于2001年的老牌樂隊,當年迅速在國內(nèi)搖滾圈站穩(wěn)腳跟。
本文的主角——Shanghai Qiutian(上海秋天),光從名字看,你就知道多少和上海有點關(guān)系。和馬戲團相比,他們資歷沒有那么老,但也很搖滾,很上海。2018年,在育音堂小白樓排練演出許多個夜晚后,Shanghai Qiutian(上海秋天)樂隊成立了。
他們的樂隊名字里面有“上?!保瑹o需贅述;他們把育音堂的夜晚、崇明島的海邊寫進了歌里,這很上海;樂隊的兩位發(fā)起人,主唱/吉他王毅(E?aut Martí Zinkunegi)和鼓手魯非言(Florian Rudin),都來自歐洲。兩個“老外”在上海玩搖滾,同樣很上海。
最近,結(jié)束了在日韓和中國北京的巡演之后,Shanghai Qiutian暫時休息,等待新專輯發(fā)行。王毅回到了老家,每天堅持在巴斯克地區(qū)晴好的天空下爬山、徒步。隔著6小時時差,他接受了《新民周刊》采訪。
在今年這個節(jié)點,經(jīng)歷了從成立、休團到現(xiàn)在,Shanghai Qiutian達到了最好的狀態(tài)。王毅和樂隊成員想要表達對一路支持自己的人們的愛意,所以這支搖滾樂隊的最新專輯有一個肉麻的名字——《I LOVE YOU》。
來自巴斯克的王毅,可能是記者這些年采訪過的眾多外國人當中,最愛發(fā)表情包的那個人。和記者說“謝謝”,他總是會配上幾個“愛心”。
有人在網(wǎng)上評價他,覺得他“戲精”,但王毅認為,這也許和他成長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我是巴斯克人。我們西班牙北邊的人,很喜歡直接表達愛,表達痛苦和困難,我們不會很害羞,會直接說我愛你,或者我討厭你?!?/p>
2016年,借著交換生項目,王毅來到了中國。出發(fā)前,他計劃只停留兩個月,但他第一天到上海,就感覺到這座城市、這片土地“有點東西”。他的老家是一個很小的村莊,大約只有5000人。當他在2016年第一次來上海,被這里的“大規(guī)模”深深地震撼。
“我不知道具體這里會有什么,但是從我到上海的第一天,我發(fā)現(xiàn)這里一切都很快速,有很多機會,可以感受到這座城市的特別,有很多東西等待我去發(fā)現(xiàn)。”王毅告訴《新民周刊》。
后來,王毅在上海開了一家音樂教育公司,教1歲至6歲的小朋友音樂課。他給媽媽打電話說:我不回去了。事實上,王毅18歲就離開了巴斯克,到愛爾蘭讀聲音工程專業(yè)。成年之后,直到今年夏天回去前,他在巴斯克待的時間加起來不到3個月。
當年聽說兒子留在中國,開公司,王毅媽媽不敢想象,在中國能做什么?直到2018年,母親自己來到上海一探究竟。“我媽來中國看——是真的!他真的開了一個公司!”
王毅在上海創(chuàng)業(yè)期間,還發(fā)生了一件趣事。當時為了公司事務(wù),王毅要給許多文件簽名。為方便省事,中文還不太好的他,給自己取了個筆畫異常簡單的名字——王一。后來隨著中文水平進步,中文老師覺得這個西班牙人還挺有毅力,建議他把名字改成了“王毅”?!斑@個名字很本土化,而且有話可以聊。許多人剛認識我,就跟我說,哎你跟我們的外交部長一個名字,哈哈?!?/p>
出生于1991年的王毅,來上海時是25歲,此后一直生活于此?,F(xiàn)在回過頭看,王毅發(fā)現(xiàn)年輕時近十年基本都是在中國度過,“我們長大就是在中國吧”。后來回到巴斯克老家,他感到自己像一個外地人,“我知道在中國怎么生活,不知道在我的老家怎么活下去”。王毅對巴斯克的情境陌生,反倒對中國最了解。
正因如此,他始終想要真正融入上海,觸及上海的肌底,而不是以“老外”的身份匆匆掠過這座城市。美國作家沈愷偉(Christopher St. Cavish),曾經(jīng)在《洋盤:邁阿密青年和上海小籠包》這本書里描繪過生活在上海的外國人“泡泡圈”。泡泡圈里最常見的問候是:你來中國多久了?你會說中文嗎?人們根據(jù)答案劃分誰是這個圈子里的老大。
諸如此類的比較也適用于工作。在那條等級分明的鄙視鏈中,教英語的外籍人士處于最底端,最頂端是商人。王毅想打破“泡泡圈”。他覺得不遠萬里來到另一個國家生活,尊重當?shù)厝俗詈玫姆绞骄褪菍W習對方的語言和文化。
從現(xiàn)在的結(jié)果看,他不僅學會了中文,還辦了一支樂隊,用中文寫歌。此外,他還是上海海港隊的球迷,是加入球迷協(xié)會并去現(xiàn)場助威吶喊的那種。從25歲到34歲,王毅覺得自己性格逐漸成熟的過程,都發(fā)生在中國,在上海?!拔业男愿窭锩?,有上海帶來的影響。我不能完全用語言介紹或解釋這種影響具體是怎么樣的,只能說沒有上海的話,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p>
王毅成長在一個搖滾樂環(huán)繞的環(huán)境里,“我爸爸是個音樂狂,他每時每刻都在聽音樂。他不會彈奏任何樂器,但他年輕的時候是個金屬黨。他喜歡White Snake, Saxon之類的老式重金屬樂隊,他的長發(fā)一直留到屁股”。
受家庭和周圍朋友影響,王毅從11歲開始就嘗試組樂隊。所以當他2016年開始探索上海,音樂是他和人們對話的重要方式。
來上海第一年,他就知道了育音堂這個Livehouse。當年,許多國外航空公司制作上海的城市旅游宣傳片,會把育音堂作為素材拍進去。聊到這里,王毅向記者感嘆,育音堂在上海乃至中國的搖滾樂歷史中都留下了自己的重要印記。
那會兒,育音堂的每個周一晚上,免費開放給樂迷。類似“開放麥”,只要愿意,人們都可以上臺玩音樂。在這個場合,王毅結(jié)識了后來一起創(chuàng)辦樂隊的鼓手魯非言。他彈吉他,魯非言打鼓,兩人是真正的“一拍即合”。
2018年秋天,王毅和魯非言創(chuàng)辦了Shanghai Qiutian。之所以這么取名,王毅向記者解釋,當時在他眼里,上海一年當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就是秋天,而樂隊也在此時創(chuàng)辦;沒有直接用中文“上海秋天”,是想讓自己老家的父母和朋友也能夠看得懂這個名字;至于是Qiutian而不是Autumn,因為他們痛恨成為一支“老外”樂隊。
沒有直接用中文“上海秋天”,是想讓自己老家的父母和朋友也能夠看得懂這個名字;至于是Qiutian而不是Autumn,因為他們痛恨成為一支“老外”樂隊。
第一場演出,就賣了13張票,但他們特別開心。王毅回憶道:“沒想到13個人會來看我們的演出,你知道嗎?那時候就是我媽媽聽我的音樂,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夠了?!?023年和今年,Shanghai Qiutian都開啟了巡演,還去到日韓和東南亞。在國外,他們通常介紹自己是“來自上海的搖滾樂隊”。
在上海的最初三年,王毅住在中山公園附近。2019年,他把家搬到了崇明。他在《我等你們在崇明海邊》里面唱,“可能在一個育音堂晚上,你有沒有希望,我等你們在崇明海邊”。
之后,他又和魯非言搬去了青浦區(qū)朱家角附近的村子里。一方面他們想躲避大城市的壓迫感,另一方面他們也認為這是更好了解上海的方式。后來,在青浦看著國家會展中心建成和開放,王毅寫出了《新時代,共享未來》。在他眼里,進博會的標語的確很適合當下的中國。
Shanghai Qiutian剛成立時,王毅讓自己那位重金屬樂迷父親聽過自己的音樂,得到的評價是“不夠搖滾,太流行樂了”。
成立7年來,Shanghai Qiutian并非一帆風順。2023年6月,正當樂隊穩(wěn)步上升、做著專輯《黑旗》的大規(guī)模巡演時,Shanghai Qiutian以王毅“精神狀態(tài)復雜”為由宣布休團,隨后樂隊微博、王毅微博一并注銷。王毅覺得,那時樂隊和自己都喪失了做音樂的樂趣。
直到2024年1月7日,王毅在新的微博賬號發(fā)文:Rock and Roll is here to stay. 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搖滾常在,寧愿燃燒殆盡,也不要黯然消逝。)同年7月,Shanghai Qiutian發(fā)行了專輯《黑旗》的黑膠版本,在沉寂一年后重新上路。
即便中間有曲折,Shanghai Qiutian在有些事上一直堅持獨立音樂的基調(diào)。一直以來,成員們?nèi)匀粓猿肿约喊嵩O(shè)備、調(diào)音響,王毅用 Excel 做票務(wù)管理。有人認為這是玩搖滾玩得“寒酸”,但王毅從一開始就考量,如果這些事自己能做,為什么要交給別人?沒有調(diào)音師,沒有燈光師,意味著可以節(jié)約大量成本,讓收入盡可能留在自己手里。
除了第一次演出沒有盈利以外,Shanghai Qiutian目前所有的巡演都做到了盈利。被問及一路走來都是樂隊自己操辦一切的挑戰(zhàn),王毅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難還是不難,我考慮的是這些對于樂隊好還是不好”。
這般純粹的理念也貫穿了Shanghai Qiutian一直以來的現(xiàn)場演出。他們的專場演出通常在一小時左右,從來沒有encore環(huán)節(jié)。對此王毅的解釋是:“我們設(shè)計演出時,考慮的不是我們要不要給觀眾兩個小時,而是我們怎么可以給他們最好的表演?!?/p>
有看過Shanghai Qiutian現(xiàn)場的樂迷表示,看他們的演出,就像是在用生命來表演。這在王毅看來,全力投入的狀態(tài),就是自己對音樂的態(tài)度,“我們把每一場演出都當做最后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