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0日清晨6時,重慶市大足區(qū)從晨霧中漸漸蘇醒。
早上8時30分,于利娟趕到大足汽車站,和其他幾個年輕人一起,等待開往大足石刻游客中心的公共汽車。
這位生于1987年的姑娘是大足石刻的講解員,和她一起乘車的,有為摩崖造像“治病”的修復師,有通過數字化手段復現大足石刻的工程師以及從事考古研究的學者……
而于利娟的目的地,正是藏于山林之間的寶頂山石刻。
寶頂山石刻是大足石刻的核心組成部分,開鑿于南宋淳熙至淳祐年間(公元1174—1252年),現存造像近萬尊。大足石刻是大足境內所有石刻造像的總稱,這里迄今公布為文物保護單位的石刻多達75處,造像5萬余尊,規(guī)模巨大、題材豐富,至今仍是重慶唯一的世界文化遺產,被譽為“世界石窟藝術史上最后的豐碑”。
公共汽車抵達游客中心后,車上的人們下車去往各自的工作崗位。近些年,一批又一批年輕人日復一日往返于石刻與住所之間。在守護千年石刻的過程中,他們逐漸模糊了工作與生活的界限,將生活與石窟藝術的保護和傳承融為一體。
被時間攆著走
來大足石刻研究院工作之前,于利娟曾在外地生活。
“那段日子每天都過著一樣的生活,沒有提升空間,自己對未來也沒有方向?!庇诶暾f。
生活節(jié)奏被打破,是在2008年。
那年,于利娟選擇回到家鄉(xiāng)大足。她偶然得知重慶大足石刻藝術博物館(現大足石刻研究院)正在招聘講解員,考慮到“這里的人文和歷史底蘊非常厚重,自己肯定能獲得成長”,便努力入職于此。
“剛參加工作第一年,講解詞只能靠死記硬背,知識無法融會貫通?!庇诶昊貞?,“歷史的,文化的,美術的,建筑的……大足石刻的知識根本學不完?!?/p>
為盡快適應工作節(jié)奏,于利娟白天聽有豐富講解經歷的老師授課,晚上看書、整理自己的解說詞,時常熬到凌晨才入睡。第二天清晨,她又早早起床復習,再到寶頂山石刻練習講解。
“每天都感覺時間不夠用,完全是被時間攆著走?!庇诶暾f。
而像于利娟一樣,主動選擇大足石刻的年輕人,不在少數。
出生于1995年的王彥博是大足石刻研究院的年輕“后生”。
王彥博是甘肅敦煌人,受敦煌文化熏陶,自幼便對文物、考古興趣濃厚。從天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考古學專業(yè)畢業(yè)后,他便來到大足石刻研究院工作。
2024年5月,為確保大足區(qū)域內不可移動文物和可移動文物得到更好的保護和傳承,大足區(qū)第四次全國文物普查正式啟動。
王彥博也成為其中一員,成了另一個“被時間攆著走”的人。
從此,王彥博的微信朋友圈就變了風格:從記錄吃喝玩樂的日常,變成了定格山川田野、高坡荊棘的野外工作日志。
王彥博同時期畢業(yè)的同學,大多進入了考古系統(tǒng),散布在天南海北。由于工作性質和工作時間不同,老同學間的聊天逐漸變少,內容也從在校時的生活趣聞變成了一件件文物。
和王彥博一樣,于利娟和更多選擇扎根大足石刻的年輕人,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早已被工作重塑。日復一日地“被時間攆著走”,他們卻樂在其中,與時間賽跑,與大足石刻雙向奔赴。
讓精美的石刻會“說話”
“講解是一場修行,用聲音去傳遞真善美。”于利娟這樣形容自己的工作。
在擔任講解員的17年間,于利娟親歷了大足石刻翻天覆地的變化:經歷了講解方式從“靠嗓子吼”到“使用智能講解器”的變遷,目睹了游客量的井噴式增長,見證了核心景區(qū)面積的一步步擴大……
但相比這些變化,更讓她在意的是大足石刻本身說不盡的故事?!爸v解工作沒有盡頭,會讓你想要不停探索?!彼f。
這種探索欲,有時是被游客的提問“逼”出來的。
一次,于利娟帶領游客參觀大足石刻博物館,一位游客對圖片上的一塊石碑提出疑問:“這塊石碑上的字是誰雕刻的?”這個問題讓于利娟一時語塞,對于這塊石碑,她平時確實沒有留意。
這件事情讓于利娟意識到,講解員的每句話都可能成為游客認識大足石刻的“一扇窗”,容不得半點含糊。
從那以后,《大足石刻銘文錄》成了她的隨身書,腳下“轉山”,腦中“轉”知識,確保每一句解說都有出處。
而當于利娟帶游客“轉山”時,另一群游客則在大足石刻數字展示中心的影院里欣賞8K球幕電影《大足石刻》。
“不僅如此,游客還能通過‘云游·大足石刻’線上平臺沉浸式體驗大足石刻。”大足石刻研究院文化創(chuàng)意和產業(yè)發(fā)展中心工作人員肖人源說。
得益于數字存儲技術,永久保存文物信息成為可能。
肖人源和同事的任務就是開展數字采集,對洞窟壁畫和雕塑進行調研和測量,此后便可將大足石刻的影像以數字化的方式保存起來。
2018年,肖人源從重慶大學設計學專業(yè)畢業(yè),聽說大足石刻研究院在招人,便立馬投了簡歷,那時他心里還在納悶:“大足石刻招設計學的干嘛?不應該招考古學的嗎?”
來到大足后,他才知道:自己成為大足石刻研究院文化傳承與活化利用團隊中的一員,更通俗地講,就是做文創(chuàng)產品。
這是一支年輕的隊伍,成員以“80后”“90后”為主。借助前輩的技術積淀和自身的創(chuàng)造力,他們已推出220余款文創(chuàng)產品。
“文創(chuàng)不僅僅是把石刻元素‘搬’到產品上。”肖人源說,“更多的是要在保留石刻神韻的同時,融入現代審美,我現在時常做夢都在忙設計?!?/p>
文物的最終結局可能是不斷被消解,但大足的千年石刻卻通過文字化、數字化、文創(chuàng)化,不斷被賦予新的內涵,不斷獲得新生。
他們都曾年輕過
6月20日上午,在大足石刻文物醫(yī)院內,文物修復師蔣曉菁伏在案前眉頭緊鎖,正專注地修復一尊單體造像。
這是一尊宋代的單體造像,在時光侵蝕下,造像的表面已出現風化和裂隙。
只見蔣曉菁左手持注射器,右手捏棉球,小心翼翼地在造像邊緣輕輕“試探”,一點點加固石質本體。
文物修復師的技藝大多來自師傳。蔣曉菁的技術,就師承于大足石刻研究院文博研究館員陳卉麗。
對年輕人而言,陳卉麗算是“上一輩的大足石刻人”。
“陳老師接手的最大的工程就是大足石刻千手觀音造像修復,當時我也是修復團隊的一員?!笔Y曉菁回憶,“她手把手地教我如何進行修復,毫無保留地向我傳授修復技巧。”
在長達8年的千手觀音修復工程中,陳卉麗和團隊成員每天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面對冰冷的石壁,忍受著蚊蟲的叮咬。
“干這行不僅要拼技術,更要耐得住寂寞、扛得起責任?!标惢茺愓f。
在大足石刻研究院,年輕人也樂于講起前輩們的故事。
1952年,大足石刻保管所成立時,20歲的鄧之金住進石刻旁的簡陋工棚,一守就是半生;郭相穎老館長在北山獨居10年,夜夜與貓頭鷹的叫聲為伴,從看守者變成研究者;20世紀80年代,陳明光擔任所長時,把文物創(chuàng)收的每一分錢都投入保護設施建設……
如今,曾經的年輕人有的已步入暮年,有的已經辭世。
一輩人有一輩人的戰(zhàn)場,前輩們用青春抵抗歲月對大足石刻的侵蝕,現在的年輕人懷著同樣的情懷,在同一片土地上,續(xù)寫著人們與大足石刻的千年之約。
“文物保護者窮盡所能做的事就是與時間對抗、與毀滅抗爭,讓文物保存得久一些、再久一些?!标惢茺愓f。
和前輩們相比,這些年輕人身上或許少了些時間的沉淀,但有更多元的性格、更豐富的想法。
每每看到年輕人嬉戲打鬧,陳卉麗總會不自覺地感嘆:“年輕真好!”
但她深知,對于大足石刻而言,他們永遠是年輕人,他們都曾年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