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長宏是一名知青,十九歲來到寧波的鄉(xiāng)下。他有時(shí)候會站在小吃店面前,滔滔不絕地向我們描述大上海的樣子。從未出過寧波的小孩們,常常聽得津津有味。
長宏說,上海有多大你們知道嗎?
我嘩地張開手臂說,有這么大。
長宏說,上海國際飯店,你抬頭看它的頂,頭頂?shù)牟菝本鸵粝聛砹?,知道有多高了嗎?/p>
我拿出小吃店里的草帽,戴上,一抬頭,看到太陽,帽子掉了下來。我說,天吶,和太陽一樣高。
長宏說,我小時(shí)候,一出門,一排志高這樣的小賣部,一排外婆這樣的小吃店,一路走,還有各種一排的服裝店、玩具店、飯店、歌舞廳,走不到頭的。
我說,舞廳是啥?好玩嗎?
長宏說,嗯……這個(gè),小孩子別問,不好玩的。
我說,哇,你出門就可以拿一把好吃的,再挑個(gè)玩具,穿件好看衣服,再吃好多好菜……
長宏說,那都是要錢的,又不是白拿。
長宏偶爾回去看望母親和女兒,也和我們講起現(xiàn)在上海的樣子。浦東大開發(fā),高樓比村里的平房都多,比云還高,立交橋交錯(cuò)層疊,汽車密密麻麻,晚上燈光就像一個(gè)大舞臺,吃喝玩樂,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聽得入迷,說,我什么都想要。
三缸拿著刀在那邊說,好了,別講了,要五花肉,還是前腿肉,還是后腿肉?
我對三缸說,你等等,讓長宏?duì)敔斣僦v一點(diǎn),上海有怪獸嗎?會不會怪獸來了,一把將高樓大廈全部打廢了,然后奧特曼出現(xiàn),打完之后,半個(gè)上海打沒了?
長宏本來還想說點(diǎn)什么,聽我這么一講,就對三缸說,行,來一塊五花肉吧。
我說,要是我去上海了,就可以變成上海灘的老大了。
毛六插嘴道,這輪不到你,上海灘老大是我,你最多是個(gè)拉黃包車的。
我看了一眼旁邊的大黑說,他才是上海灘拉黃包車的。
大黑指著赤腳說,他才拉黃包車,我肯定是賣玩具的。
赤腳說,我肯定是造高樓大廈的,上海是我造的,阿挺你肯定學(xué)你外婆,在上海賣包子餛飩。
我說,呸。外婆在店內(nèi)灶頭盯著我說,怎么了?我支吾一下,說,沒……那誰拉黃包車?娜娜嗎?
小云說,娜娜這么好看肯定去上海賣衣服,我肯定去上海當(dāng)警察。
只有樂樂笑嘻嘻說,那我拉黃包車好了,我有力氣。
我頓了頓說,那我開小吃店好了,餛飩賣一百塊一碗,讓你們都吃不起!只有樂樂可以白吃。
樂樂說,那我給你白坐黃包車。
比我們大好幾歲的毛六,突然說,要死,你們這是干什么,小小年紀(jì),演上海愛情故事啊。
長宏已經(jīng)拎著五花肉走遠(yuǎn),旁邊的大人聽得連連搖頭。
天很藍(lán),空氣中混著泥土植物的味道。外婆包子出籠,香氣外飄。朦朧熱氣中,一群沒有出過寧波的小孩子,站在村道上,認(rèn)真暢想著自己以后去上海做點(diǎn)什么。
2
晚上我躺在床上,腦子里一直想象著長宏對上海的描述。我的想象比長宏的描述更精彩。于是我按捺不住對外婆說,我想要去上海。
外婆說,可以呀,等你以后長大了,有出息了,就可以去外面……
我打斷外婆,說,不,我明天就要去上海,要不現(xiàn)在也可以。
外婆說,你現(xiàn)在去上海,只能去要飯,要不呢,就像三毛流浪記一樣,在上海流浪,沒得吃沒得喝,還要被打。
我翻了個(gè)身說,那是電視里放的,騙人的,上海這么多吃喝玩樂,我怎么會餓死。
外婆說,外面的世界這么大,不一定能讓你吃上一口飯啊。
我不理解外婆的意思。外婆和我講起外公哥哥的故事。十幾歲去上海打工,做學(xué)徒,早起晚睡,不停打雜,師傅要打要罵,眼淚只能往肚子里轉(zhuǎn),風(fēng)里來雨里去,辛苦學(xué)手藝,賺錢沒門路,吃口飯,要看別人眼色。
我聽了說,怎么和長宏?duì)敔斦f的上海不一樣呢?
外婆說,是每個(gè)人不一樣,黃包車都輪不到你拉。
我說,那我要是去上海,我能做什么呢?只能當(dāng)三毛嗎?
外婆說,三毛?一毛都沒有。
我想了想說,那小星在上海過得挺好的啊。
小星是長宏的孫子。長宏的兒子返回上海,在上海結(jié)婚生子。
外婆說,小星出生就在上海,出生不能選的,也不用比,這是命運(yùn)。
我突然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說,哎,小星的命好啊,我的命就……
外婆說,你的命怎么了?我要你的命了?
我說,我的命,更好。
外婆說,每天吃飽穿暖,開心玩耍,還不夠嗎?
我說,那外公的哥哥為什么還要去上海呢?
外婆說,那時(shí)候家里小孩多,條件不好,為了一口飯去上海,再說了,人也總想要去外面看一看,闖一闖,風(fēng)風(fēng)雨雨經(jīng)歷一下,酸甜苦辣嘗一下,只不過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還是為了一口飯吃。
我突然頓悟,說,我知道了,小吃店比上海好多了,我在這里不僅能吃上飯,還能各種東西挑著吃。
外婆說,是啊,以后你長大了,有出息了,想賺錢了,要去外面,那也可以去……
我一把蒙住被子說,不不不,不去了,我就一輩子待在小吃店,我不要風(fēng)雨,不要酸甜苦辣,我只要香噴噴的包子餛飩,你養(yǎng)我一輩子吧。
外婆說,說著說著就要好吃懶做了。
我閉著眼睛,假裝打呼嚕說,明天吃糖醋排骨吧。
3
長宏不僅上海故事講得好,且穿著打扮也講究。全身上下雖然都是便宜貨,但是很有派頭。仿皮外套,白襯衫,尖頭皮鞋,皺巴巴的西褲,定型的頭發(fā),不戴草帽,戴黑色圓帽,而他的職業(yè)是,我們村里的手扶拖拉機(jī)手。
外婆常說,開的是手扶拖拉機(jī),長得像上海灘大亨。
拖拉機(jī)耕地的時(shí)候,老遠(yuǎn)就能看到一個(gè)“大亨”坐在拖拉機(jī)上,伴隨著突突聲,有泥漿濺到皮鞋和褲腿上。長宏似乎在兩個(gè)不同的世界里搖擺。
長宏的拖拉機(jī),也是村里小孩追逐的對象。每當(dāng)他駕著拖拉機(jī)穿村而過,我都能從村頭跟到村尾,有時(shí)候還能爬上后面的車斗。
長宏把拖拉機(jī)停在路邊,走進(jìn)小吃店吃早點(diǎn)。我們趁機(jī)爬上拖拉機(jī)。拖拉機(jī)的各個(gè)地方經(jīng)常掛著好幾個(gè)小孩。小云坐在后斗里說自己是一名俠客,大黑坐在邊欄上說自己是怪獸,赤腳坐在前面的發(fā)動機(jī)上說,扛著黃金大炮向前進(jìn),我則坐在駕駛位,把著方向,對著赤腳的屁股說,裝甲戰(zhàn)車,準(zhǔn)備啟動。
比我們成熟幾年的毛六,則會一臉不屑地說,下來下來,都在演什么東西。
毛六說完,使勁轉(zhuǎn)動前面的搖桿,轟一聲拖拉機(jī)發(fā)動,前面冒出一串黑煙,毛六大手一揮說,都上來吧。
毛六的確是大哥哥,要玩就玩真的。我們呼啦跳上拖拉機(jī),毛六開動拖拉機(jī),長宏叼著筷子跑出來的時(shí)候,我們已經(jīng)向田野駛?cè)ァ?/p>
我們的歡呼沒有超過五分鐘,毛六就把不穩(wěn)方向,沖到了農(nóng)田里。我沒來得及爬下來,所有人已經(jīng)作鳥獸散了。
長宏一路小跑過來,見拖拉機(jī)陷在農(nóng)田里,沒等他開口,我說,我以后去上海,住你家,我就幫你把拖拉機(jī)拖出來好嗎?
長宏坐上駕駛位不說話。
我說,那要不你以后去上海給我?guī)c(diǎn)好吃的好玩的,我就把拖拉機(jī)給你拖出來,好不好?
長宏擺弄著扶手沒有說話,
我說,那下次你去寧波城里買了燒雞,給我吃一只雞腿,我給你拉出來,好不好?
長宏終于回頭看著我說,我下次把整只燒雞給你,你現(xiàn)在給我下去,好不好?
我趕緊跳下車,站在車頭說,不許耍賴啊,拉勾上吊一百年。
長宏又拉動搖桿,發(fā)動了拖拉機(jī),牽頭一陣黑煙熏了我一臉。
4
長宏有一絕招。與人下棋、打撲克的時(shí)候,能夠一整天一動不動坐在那里,不吃飯不喝水,不受到外面任何干擾。
一整天里,對手從老海、正德、全良、大潮、三缸到老腔等人,圍棋、象棋、陸戰(zhàn)棋,抓大小、對打等全玩一遍。沒有一人能夠戰(zhàn)勝長宏,也沒有一種玩法能夠讓長宏落敗。
三缸不服,說,要押錢,這樣你才會輸。
長宏說,只能賭一分錢,我輸了給,贏了不用給。
三缸說,押10塊錢起步,誰輸誰付錢。
長宏堅(jiān)決不押錢。他的原則是不賭錢。
老海輸了把煙抽得濃煙滾滾,正德輸了把二胡拉得鬼哭狼嚎,全良輸了使勁吆喝大白菜,大潮輸了狂按貨車?yán)龋纵斄税巡说稊氐门九卷?。最絕的是老腔,喝多了瞎走一通,又一把掀翻棋盤,黑白圍棋散落一地。長宏依舊面不改色,默默撿起棋子,擺好棋盤,陷入沉思。
我也不服,拿來了飛行棋和跳跳棋前來挑戰(zhàn)。長宏也認(rèn)真和我對戰(zhàn)。我們不停地拋著骰子,在格子上挪動,從飛行棋到跳跳棋,再到比大小。玩了半天,我依舊輸多贏少。
我說,要不你輸一局,給我志高小店買點(diǎn)零食,我輸一局,給你外婆小吃店白吃一頓。
長宏盯著棋盤說,你要把外婆的小吃店都輸?shù)袅恕?/p>
我說,為什么呢?你就能一定贏嗎?
長宏說,我有特異功能,能控制骰子,能看到所有人的牌,能預(yù)知所有人的走法。
這個(gè)說法流傳開來,所有人都說,長宏開了天眼,作弊。
只有會算命又能通靈的老董不信。他說,長宏還能算得過我?
5
那天早上,一輛出租車停到小吃店門口。長宏一下車,我就立即爬上了車。我爬過包老板的奔馳,大潮的貨車,三缸的摩托車,賣貨郎的三輪車,長宏的拖拉機(jī)。對于出租車我倍感新鮮。坐在駕駛室里,我的夢想又改變了,一定要做一名出租車司機(jī)。
長宏拎著兩只保溫壺走進(jìn)店內(nèi)。吃了一碗餛飩,兩只肉包,又往兩只保溫壺里裝了白米飯、煎餃和兩條小黃魚。白米飯是外婆特意放的,小黃魚是長宏前一天拿來的,早上放進(jìn)蒸籠里,屬于“定制產(chǎn)品”。有時(shí)候會是兩團(tuán)番薯,一份炒面。也會有一些腌制品,加一些豆腐乳。
這是長宏在車上吃的午飯。長宏總會大方地抽出幾張紙幣,也不看具體金額,投到外婆的錢籃子里。
外婆說,長宏啊,又給多了,這些東西不值錢。
長宏整整皮衣,戴上勞保白手套,蹬了蹬皮鞋說,油門多踩幾下的事,走了。
我每天看著長宏將食物裝進(jìn)保溫壺,開著出租車,竟產(chǎn)生一絲羨慕。
我搖著外婆的手臂說,我也要保溫壺,把飯菜裝到里面,坐在車?yán)锩娉浴?/p>
外婆說,好好的日子不過,天天腦子短路。
我繼續(xù)搖著外婆,保溫壺啊,出租車啊,還要白色勞保手套。
外婆給我在門口的集市上買了一只小保溫杯,長宏給了我用舊的白色勞保手套。我把中午的飯菜裝到保溫杯里,跳上外公很久不騎的三輪車,又打開保溫杯,聞了聞,用調(diào)羹將飯菜艱難地舀出來吃著。
外婆坐在里屋端著碗,看著院子里的我,說,人家開租車,你騎三輪車。
我端著保溫杯說,那你給我買一輛出租車吧。
外婆說,出租車比我小吃店都要貴啊。
6
長宏去上??赐胰?,回來的時(shí)候給我們小孩帶回來一些零食。這些零食在志高小賣部買不到。有酒心巧克力、星球杯、阿華田、石頭糖、樂口福等,小伙伴都人擠人頭伸著手,小云把要來的零食,分了一些給娜娜,大黑和赤腳開始交換零食。
我拿到了一罐阿華田,拆開后,就一把把往嘴巴里塞。長宏說,這是要沖水喝的。
于是我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往嘴巴里倒水。
樂樂蹦蹦跳跳過來。我往嘴里倒著阿華田說,你來晚了,長宏?duì)敔攧偡滞炅闶场?/p>
樂樂見大家拿著各式零食跑出去。樂樂看著我說,還有嗎?
我說,什么都沒有了啊。我轉(zhuǎn)念一想說,你等等,長宏?duì)敔斂隙ㄟ€有零食,你要吃什么?
樂樂說不出零食的名字,只是說,要吃糖,棒冰,甜甜的東西。
我抓起一把阿華田說,你張開嘴。然后放入樂樂嘴里。
樂樂抿著嘴說,真甜,好吃。
我說,你等著,我給你去找好吃的。
我一手拉著樂樂,一手捧著阿華田。一路春光燦爛。長宏家大門洞開,里面坐著體弱多病、反應(yīng)遲緩的老太太。我對樂樂說,你外面等著,不要進(jìn)來。
我在長宏家里細(xì)心尋找,翻出巧克力華夫、金桔糖,還有一瓶不知道什么飲料,悄悄藏在褲兜里。我把阿華田放在那里,又扔了幾枚硬幣,盯著那個(gè)反應(yīng)木訥的老太太一溜煙跑出門口。
我說,樂樂這些東西都很甜,志高小店沒有的。
一只大手伸過來,拿走了我的零食。我抬頭一看,是外婆。
外婆說,小小年紀(jì),學(xué)會了偷東西,不只偷我的東西,還偷起了別人的東西。
我說,我沒有偷,我是換和買,我把阿華田放在那邊了,把錢也放在那邊了。
外婆說,錢哪里來的?
我說,你籃子里偷來的。
樂樂說,外婆,我去把錢拿來,還給你。
外婆說,你哪里去拿錢?
樂樂捏著衣角說,撿瓶子。
7
我問外婆,你怎么就等在長宏?duì)敔敿业拈T口呢?
外婆說,他老婆中風(fēng)后,不如以前能干了,我有時(shí)候就送兩只包子過來,不過那次是來逮你的。
我說,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他家拿零食。
外婆說,你說第一個(gè)字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了。
我轉(zhuǎn)身跑進(jìn)里屋,拿出那瓶飲料,心想,幸虧還有外婆不知道的東西。我打不開蓋子,仔細(xì)看了又看,發(fā)現(xiàn)這不是飲料,而是一瓶摩絲,給頭發(fā)定型用的。于是我研究了一番,朝著自己的頭發(fā)胡亂噴了一通,又一陣亂擼,頭發(fā)就像被炸彈炸過一樣,橫豎堅(jiān)挺,還散發(fā)著陣陣香氣。
我走到店內(nèi),長宏正拎著保溫壺走進(jìn)來,看見我一愣,外婆轉(zhuǎn)頭一看說,要死,變刺猬了。
長宏打量著我說,怎么?摩絲都用上了?學(xué)我?
我說,長宏叔叔,我以后要和你一樣,開出租車。
長宏走過來嗅了嗅我的頭說,怎么,和我一模一樣?
外婆說,怎么回事?
我說,樂樂的爸爸的朋友去了上海,給我?guī)Я艘黄磕z,摩托車的摩,頭發(fā)絲的絲,我字都認(rèn)識,然后就變成這樣了。
外婆說,你說實(shí)話,長宏叔叔一會兒就讓你坐出租車,飯就在車上吃。
我一陣興奮,掏出那瓶摩絲說,你地方拿的,給你還。
外婆一把拉我進(jìn)里屋。
我搖著雙手,說,等等,我有個(gè)十分重要的問題,問完再打我。
外婆說,趕緊問。
我說,長宏?duì)敔斣趺赐砩线€要開出租,不是白天開嗎?晚飯也在車?yán)锍詥幔?/p>
外婆嘆了一口氣,白天要照顧老婆,晚上睡著以后,他就出去做生意,開到天亮前就回來。
我說,這么有趣嗎?
外婆一愣說,有趣?這是生活,開貨車,開拖拉機(jī),騎三輪車,都是生活,哪個(gè)能有趣?
我說,那他老婆好可憐。
外婆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但是都要努力把書念好啊。
我說,是啊,就像書很難念,但是我也要努力念好啊,你一定要多幫助長宏的老婆,三毛的奶奶,還有……
外婆舉著手說,是啊,大家相互幫助,但是,這關(guān)你什么事?你偷了長宏的摩絲,現(xiàn)在還跟我說這個(gè)?
屋外傳來長宏發(fā)動出租車的聲音,我則在里屋大叫:“我一定遵紀(jì)守法、誠實(shí)守信、好好做人,考上清華北大,外婆長命百歲,小吃店生意興隆,外公天天怕外婆,外婆最好,外婆最大,外婆最厲害……”
外婆給我盛了一碗米飯說,好了,阿旺都沒你這么會叫。
我扒著飯說,有錢了記得給我買一輛出租車。
外婆說,你跟阿旺說吧。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