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守

鄉(xiāng)村是我們最古老的情感寓所，人原本就生活在山野間。

——題記

一、山中一覺

春天，我在一個山高路遠(yuǎn)的高二鄉(xiāng)。

東山頭村是太陽最早照到的地方，山坡上一幢老木屋，一個老婦人獨自坐在門口曬著太陽冒著煙。我過去問她，多少歲了？她答曰：“百把歲。”說得輕松自如，讓我覺得她好可愛。她一個人住著一排老屋，曬著太陽，一點一點地活著，很安詳。

西井頭村，在西邊的半山腰上，全是黃土屋。路上遇到一個老農(nóng)，邀我到他家里吃飯。他說先到地里打點藥，打完藥回來就做飯給我吃，讓我先吃點他家里的薯條。他八十九歲了，看上去還很精神，一直勞作著，說山里九十多、一百歲的人很多，相信自己也能活到一百歲。我來到他的老屋，黃泥墻上長滿了一年蓬。鍋里還煮著筍，門口曬著薯干，我吃了兩條。

時間來到午后，太陽猛，我躺在大莊村無人居住的老屋檐階下睡覺。老屋除了檐階尚在，里面已經(jīng)一窟窿一窟窿地倒掉。太陽烘著黃黃的墻，像在烘一塊面包。漆黑的煙囪口像一個小酒瓶。椽子被時間咬斷了，松散了，掛下來，紛紛落下一些時間的顆粒。老房里長出了柴禾，柴禾長出了白胡子。苔蘚的巡邏隊駐足于石階上，千萬條絲絨盤腿而坐。螞蟻在閑走，攀上一片草葉像搬運一只船。

這間老屋顯然已經(jīng)多年不住人了，但老屋是有感情的，親人來，故人來，它認(rèn)得，給你溫暖，跟你貼心，不隔。你的喜怒哀樂，你的思念你的淚水都能滲透到它的體內(nèi)。老屋的木門能像土地蓄水一樣蓄住情感，藏得好好的，它有豐富的毛細(xì)血管呢。

對面的院子里是另一番情景。門口竹竿上一刀金黃的豬肉在陽光下發(fā)亮，誘人口水。一只黑狗，尾巴在風(fēng)的吹動下自在搖擺。一只雞在邊上張開翅膀玩著狗的尾巴，一邊看著狗狗流口水，帶著一絲小姑娘探知了秘密的狡獪。一會兒，小狗起來在院子里跑圈，吐著舌頭。那只雞留戀我身邊的陽光，一步一步小心又小心地來到我的身邊，一邊曬太陽，一邊拿眼珠骨碌骨碌地瞅我。它瞅著在白日里斜臥的我，就這樣站著入了眠，風(fēng)把它一邊的羽毛吹翻起來了，旁邊的小黃花偷窺著風(fēng)的手。

黃泥山墻舊院落，溢出桃花和寂靜。藍(lán)天、陽光、風(fēng)聲水聲、長尾巴鳥……時間在一個孤獨的大白天里此起彼伏，有香味在慢慢流溢。

春風(fēng)蕩漾的下午，我甜美的呼吸與四肢同長，夢見了我的手腳離我而去，它們到菜園里、竹林里去了，聽天籟音，吹清涼風(fēng)，看桃花，曬太陽……山村從容，活著與死去都沒有關(guān)系。

睡到下午三點，一個老婦人默默地從下面走來，踩著黑色的石子路，晃動著身邊的野草，面目冷硬，又帶著溫暖。她就是住在對面院子里的人，跟我說挖筍回來。我看到她籃子里粗糙的筍殼包含了春天的歲月，那么干凈。山鄉(xiāng)老媽媽，臉上刻滿皺紋，布滿褐色老年斑，我要如何對她說出我的祝福。我的老母也獨在山鄉(xiāng)，成天在門口的小矮凳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費力地爬過門檻，推開老朽的木板門，吱呀吱呀地響。

夕陽一級一級地抬高，太陽低垂，我的影子巨大，暮色開始在山村里整理時間。我曬著最后的太陽，突然有一種長生的感覺。

山鄉(xiāng)準(zhǔn)備了房子，準(zhǔn)備了食物，準(zhǔn)備了日子，可是過日子的人走了。我希望把自己的身體化成一片肥沃的土壤，培育出留住人們腳步的奇花異草。

二、村莊守夜人

山谷像一頭睡著的獸，村莊就團(tuán)在里面。夜，我小心地深入，可是村里的狗很靈敏，馬上就叫了，叫聲很亂。

前方的路上出現(xiàn)一個暗影，像電腦游戲里突然變出了一個人，既警惕又堅定，向前移動，明顯是沖著我來的。越來越近了，我看到他頭上有一圈銀晃晃的環(huán)在發(fā)著熒熒的光亮——孫悟空？我很吃驚，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他像孫悟空！

我忍住，沒有拿手電筒照他。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他戴著一盞打獵用的頭燈。我問，去打獵嗎？他回答：“不打，現(xiàn)在山上無獵可打了?！弊屑?xì)一看，他精瘦精瘦的，連中山裝的鈕扣都在路燈下發(fā)著寒光。

不知何時起，村莊像漏了氣的皮球，人們游魂似的一個個走光了。村莊剩下一副干枯的骨架，淹沒在一片黃草柴禾間。他說自己是村里的爛眼秀才，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人情世故都懂，還自編了五百多首順口溜，逮著一個人就能嘰里呱啦說上半天，可現(xiàn)在除了他養(yǎng)的三只狗，再也沒有人聽他說話了。

他現(xiàn)在就是村莊的守夜人，雖然村莊已破敗，但依然要守護(hù)，一有狗叫聲，馬上就出來查看。我說現(xiàn)在村里也沒什么東西可偷??？他有些尷尬，說村莊是領(lǐng)地，領(lǐng)地就必須守護(hù)，陌生人進(jìn)村，也不管來人是什么身份，進(jìn)入村莊就必須要查驗清楚。

我們就在路邊，一只腳高一只腳低地站著，說著話。

村莊為什么叫黃狗盤？他指了指對面那座山，說山像一條黃狗盤起來的，狗頭在那兒，中間是狗肚子，村莊就在狗肚子上，這邊是狗尾，盤起來。我用手電筒掃視著他指的方向，他則擰亮頭燈更清楚地指示方位。他不停地跟我訴說村莊的歷史和傳說，說先人的故事就是靠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不傳就斷了。他說村莊這樣好那樣好，可人還是一個個地走了，最后只留下一個人，就是他自己?？粗鴦e人走，平時能說會道的他閉口不言；而當(dāng)別人來勸他下山的時候，他就劈頭蓋臉地罵過去，罵得人家灰頭土臉的，兒女來勸，他拿鋤頭扁擔(dān)砸過去。他很堅決，說你們走你們的，不要再來勸我。我七十多歲了，這把老骨頭要埋在祖宗待過的地方。

這個村莊是他們的先人為了守祖墳而住進(jìn)來的，到他這一代已經(jīng)十六代了。那時候山上山下差別不大，老百姓大多自給自足，住在山里甚至更好，田地近，砍柴方便，很多家族就世世代代安于大山里的生活。

他在村里新裝了三盞路燈，高高低低，有光無溫。路燈下，村莊被照得凄凄慘慘的，沒有了棉襖似的黑夜。我說，你一個人住著不孤獨害怕嗎？他說有什么好害怕的，自己的家！那你以后老了，干不動了，會搬下山去嗎？他堅定地說，不會，死也不會離開，路的下面是村口的水庫，水庫邊有兩塊地，一塊種著青菜，一塊是斜長的麥苗，都是他種的。

看著他堅定的身影，我既感動又憂傷：我知道，無論他如何堅守，總有一天村莊還是會消失，它的歷史也將不知所終。

三、堅守老屋的老婆子

雷峰鄉(xiāng)有一條山谷，最深處是一個叫龍?zhí)兜淖匀淮澹逅奈迮鸥甙灰坏狞S泥老屋，裸露出泥胚，寂寞荒冷地站著。村前有條山溪，上游造了一個水庫，原來就有一個大水潭在，龍?zhí)洞宓拇迕纱硕鴣怼?/p>

我沿著僵硬的村路搜索，找不到一個人。來到村子最上面靠山的那一排長長的老屋前，門口掃得很干凈，其中一間的門開著，應(yīng)該住著人的，卻沒有人。我在門口轉(zhuǎn)悠一番后，叫了兩聲：“有人嗎？”一會兒，一條狗緩緩地走過來，拿眼睛悠悠地看著我，卻不叫。本來我對狗是很警惕的，這條狗卻是一番少有的溫順模樣，讓我一下子放松了下來。我打趣地問：“你家主人呢？”它不理，低著頭嗚嗚嗚轉(zhuǎn)身走了。等我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回到村口的時候，那條狗和一個老婆子一起回來了。

老婆子說：“你哪里來的？”我說：“鄰近那個縣的?！?/p>

老婆子很熱心：“哦，那很遠(yuǎn)，在我家吃在我家宿，我這兒有得吃有得睡的，別看現(xiàn)在沒人，人多的時候坐起來兩三桌，有很多外面的人到這里來玩，沒什么東西，破房子也拍幾張照片帶回去?！?/p>

接著她問我：“狗就是你放了的嗎？”我有點不明白，搖搖頭。

她馬上說：“那是我女婿放的?！?/p>

她說：“我的狗是拴在村口那間破路廊前的，肯定是剛才女婿來找我，看家里沒人，門開著，衣服曬著，知道我在不遠(yuǎn)處，但找不著，就把我的狗繩解了，希望狗帶著他找到我，但我的狗就是不帶他?！?/p>

那樣說，狗是看出了我的善意才把阿婆喊回來的。原來兒子女婿他們一心想把她弄到外面住，她就是不肯。老婆子說，我在山上地里轉(zhuǎn)，你能找得到我嗎？

她說自己八十了，老頭子去年死了，死前天天要她喂，很辛苦。有一次，喂他吃，突然很能吃，吃很多。等她一轉(zhuǎn)身，死啦！她說這叫“吃去”，生前沒吃夠，最后多吃點好上路。

老頭走后，兒女們不放心她一個人住在村里，要帶她到城里去，或到養(yǎng)老院去。她堅決不去，哪也不去。

兒子說，給你斷水?dāng)嚯?！她說斷水溪里有水，斷電可以點蠟燭！

兒子說，給你把鍋灶砸了！她說可以買個鋼精鍋放在墻角、溪邊、地頭，都可以！

最后他們沒轍。

我說你身體好吧？她說也不是，全身病，就不去，哪里也不如自己家好！前陣子上山，經(jīng)過山路邊那個番薯洞時，洞里的“地雷”（筑巢在土里，個頭比較大的有毒的野蜂）飛出來，她嚇得連連后退，摔了一個屁股蹲，一個多月了，現(xiàn)在還痛。以前還被九里達(dá)（筑窩在樹上的野蜂）咬過，被咬后身體怕冷發(fā)熱，也是一個多月后才好。這些事她都不跟孩子們說，也不上醫(yī)院，由著自己好。她說，山里人命賤，沒事的。

她說老頭和公婆還經(jīng)常托夢來到家里吃飯，嘴巴咬得殼殼響，你走到哪里他們跟到哪里，第二天去墳前燒點吃的，就不來了。說起困難時期，番薯種到山頂上，草根樹皮都挖光了，還是吃不飽。她還講了一件事，小時候吃食堂的時候，每家分到一大鍋粥，她總是把好的都喝了，留下一口湯給父母，父母還要干活呢，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罪過。

一會兒，她說自己站不了了，要坐一會，走到第一間老屋的檐下坐著。然后讓我把柱子上的狗繩解下來，重新拴著那狗。我試了一下，狗不聽我的，我也不敢硬來。她自己叫了一下，狗怯怯的，大概是我站在邊上，它有點怕。

天暗了，我要回了。她一面說慢走，以后再來玩，一面呼她的狗回家。

四、把莊稼當(dāng)孩子的阿婆

老區(qū)亭旁鎮(zhèn)的深山里，有一個村莊孤零零地坐在半山腰上，幽深得不與外界聯(lián)系，卻叫橫路村。聽說以前走來過往都要從村里經(jīng)過，現(xiàn)在路修到山腳下了，村莊就被拋棄了。

我很喜歡這種逍遙世外的村莊。村子不大，也就三四幢連在一起的老四合院，已破敗荒蕪，留下一些殘垣斷壁，看出一個大概的輪廓罷了。那天晌午來，看到一處老屋炊煙在飄，下去一看，是一個老舊的長排屋，門前已經(jīng)堆滿雜物，長滿雜草，走不進(jìn)去了，只能在側(cè)門進(jìn)出。

屋里并沒有人，四面搜索，在屋后看到一個老婦在鋤地。她說自己八十二歲了，村里只剩下她一人。她在屋后開一小塊地，說種蔥，家里蔥頭放著，有點長芽了，她不喜歡吃蔥，但浪費了覺得可惜，那就挖出一小塊地種上幾行。她說自己就喜歡鋤地種莊稼，也沒有別的事做。

此后我經(jīng)常來，每次都看到她在地里勞作。初冬了，還穿著單衣在鋤地，個子瘦瘦小小的，佝僂的身子都快要觸到地面了。我說不冷嗎？她說鋤地?zé)崃瞬琶撓碌模z鋤地，年后可以種洋芋。只見她鋤頭下去，“嚯”的一聲，提起來揚起泥土撒花似的散開落下，又“嚯”一聲鋤下去，提起來揚開來，最后把落在溝里的土從兩邊撥回到畦上。如此“嚯嚯”聲不斷了。農(nóng)民習(xí)慣地要把冬閑的土地翻過去，讓太陽曬一曬，既殺菌又蓬松土壤，增加透氣性。夏末的時候，那是一個黃昏，我晚飯后開車來到這里，太陽西斜著，還在。她拿著一把柴刀在地頭的草叢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些神神秘秘的。問她干什么，她說嬉戲啊。是啊，沒事在田間嬉戲，村里也沒人了，就陪著她的莊稼玩唄。有一次看到她在一個地頭，癡癡地看著一片瓜藤，目不轉(zhuǎn)睛，好像在謀劃什么大事。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一會，走過去好奇地問：“您在干什么？”她說“張”瓜（張望的張）。指點著瓜藤下面的一個個瓜給我看。她天天在地里轉(zhuǎn)，看看種的瓜結(jié)果了沒，長大一點了沒，天天都要過來“張”一“張”。這一會，我好感動，仿佛那些小瓜就在她慈愛的目光下喇喇地生長，突突地膨大。她說現(xiàn)在種莊稼不是為了吃，根本吃不了，就是喜歡莊稼，看著它們長大，與它們一起嬉戲。我突然想，現(xiàn)在山村老人種地就跟城里人養(yǎng)寵物一樣，為了打發(fā)孤寂的時光，把莊稼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了。她說只要自己屏住呼吸，側(cè)耳去聽，就能聽到作物的根在土地下“吭哧吭哧”地伸長。

老婆子很樂天，也很熱愛這片鄉(xiāng)土，她忽然指著路邊的野藤梨說，就這植物吧，你敬重它，說它好，它給你長得好好的，生得多多的，你要是不敬重它，說，你這破柴，給你砍掉，明年就不長果了。作物和土地都一樣，需要人的尊重，老家也一樣。她說做人做人就是要做，做做好啊，孩子們不讓她做，但她不理，讓她去城里，她也堅決不去。

她鋤的土地很平整，一畦一畦，筆直筆直的，直覺比家里的床還要干凈，辣辣黃的土顆粒很誘人的食欲，直想躺下去，把自己種進(jìn)去。我那樣說，你可能不會相信，但那種感覺就是這樣的，土地，她圣潔啊。阿婆還很有記性，說你又來了，前幾天才來過的。

這個深秋我又去時，發(fā)現(xiàn)她把整個村莊都變成了土地，種上了莊稼，一直種到橫路村口了。她站在作物中間，像一尊美麗的神。

棲居之處為家園，離開之后成故鄉(xiāng)。鄉(xiāng)村是我們民族的情感寓所，鄉(xiāng)愁所在。山村讓人嘆息，土地、莊稼和老人都讓人感動。

五、重建的山村之夜

去深山看望一個護(hù)林老人，順道拐到西吳村，見到老吳夫婦，一下子把我?guī)Щ氐焦爬系纳酱迳钪小?/p>

西吳村在山頂處一個碗狀的山坳里，因出路艱難，是改革開放后率先被拋棄的村莊。大約在二十年前，我在網(wǎng)上搜一些荒蕪的山村時搜到了這個村。來到山腳下，問一個老伯，說沒人了，都走了。見我很迫切的樣子，老伯悠悠地說，喏，就從這里上山。

就是菜地邊的一條小路，往上爬，頭上大樹蔽日。爬了三個多小時，翻過山岡，拐一個大彎，看到一口清凌凌的水庫，村莊就在下面的山坳里，一些倒墻和黑色的柱子橫空指天，帶著某種祭祀的味道。

我走進(jìn)一個院子，房頂全是窟窿，天光從頂上漏下來，森白森白的。忽然一排椽子唰地倒在我的面前，像冰涼的鐵窗把我牢牢地關(guān)住。驚悚之余，仰頭望天，又是一排空蕩蕩的椽子，一堆瓦片壓在邊緣的邊緣上，正準(zhǔn)備遛下來呢。村莊已久不住人。

我后來還來過兩次，都不見人。去年為著其他目的在山頂上新修了一條簡易的路，可以從上往下拐到村里，不那么費力了。我來時，老吳在了。

老吳年輕時，長得帥，在外地做木匠，找了一個媳婦，過年時帶回家。她氣喘吁吁爬了那么高的山路來到村里后，一聲不響，第二天一早趁人家不注意就跑了，一共在村里呆了不到二十四小時。

這一次老吳來，帶著現(xiàn)在的老婆康嫂回來。一個六十歲，一個五十四，兩個人原在陜西賣輪胎，整天忙忙碌碌，多年辛苦打拼，落得一身病，越來越煩城里的生活了。有一天，老吳突然想起離開了幾十年的老家，說咱們回家去吧?？瞪┮不腥淮笪蛩频恼f，好，咱們回家，到山上種地去。于是，他們把輪胎店盤給康嫂的兄弟，回來了。許多人不解，你們怎么還回到那深山旮旯里去啊？

他們回來的時候，這個曾經(jīng)充滿油燈光亮的小山村，早已荒蕪一片，只剩兩垛高高的殘墻上長滿了扶芳藤，高昂著頭，雄糾糾地要邁向天空。

面對這片廢墟，他們到山上砍來樹，撿一些舊木板，拼拼搭搭，在半山腰上建一個人字頂?shù)哪疚?。從山上引下水來，又買來太陽能板收集電能，生活就能過了。

他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過起了近似原始社會的農(nóng)耕生活。整理荒地，種各種蔬菜、番薯等作物，還養(yǎng)起羊、雞、鴨、天鵝、魚等，帶著一條狗，逮蛇、野兔和麂……享受著山間美好的一切，夫妻恩愛快樂，很多病漸漸沒了，身體的各種感覺都在蘇醒。

山野靜，在門口安一只音箱，放放音樂。

我來的時候，已近傍晚，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了音樂聲。最吸引我的自然是那間木屋，搭得七零八落，卻是一間沒有任何金屬元素和合成材料的房子，很有年代感，一看就讓人留戀。你可以在此安放靈魂和挽留時代，也可以把體溫保存在木頭里。我門里門外轉(zhuǎn)著，饞得拔不開眼，產(chǎn)生了一種要委身于她的皈依感。轉(zhuǎn)身一看，他們還在山坡上造了幾間矮平房，門口整出了一小塊平地。老吳說，這些房子都是他自己動手造的。我大為驚奇，想起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里那個看門人米爾斯。

老吳正在準(zhǔn)備晚飯，熱情地邀我一起吃。他說，你以后早點來，我給你殺一只雞。康嫂在山坡上趕羊，大聲吆喝。

我到村里轉(zhuǎn)了一圈，陽光像一襲舊袈裟，斜斜地披在木屋的肩上。水庫里的天鵝，在欣賞自己的倒影。山里的空氣與空氣相視而笑，拉長了的甜蜜在暮色里盡情攤開。

一會兒，老吳喊吃飯了。他做得一手好菜，共五個：小青菜、炒豇豆、炒豬肝、花生米、小魚冬瓜湯，還有米飯。我們?nèi)齻€人一起喝著他們自釀的楊梅酒?？瞪┖荛_朗，也喝了不少。她說山林就是一片樂地，很多事物都讓她驚奇，自己喜歡在山里亂走亂看，除了森森大樹，啾啾鳥鳴，還經(jīng)?？吹缴酵谩⒁柏i等動物。有一天她突然看到地坎上盤著一條大蛇，初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等它緩緩爬行，才看清楚，嚇得花容失色，驚叫不已。待老吳趕來的時候，蛇已經(jīng)爬遠(yuǎn)了。老吳總是不放心，怕她在山林里迷了路找不回來，但康嫂就是不聽。

他們基于對陌生人的體貼，說著山中的趣事。我一邊喝，一邊聽著，頭都要笑掉了。忽然對面的林中傳來“汪——汪——”的叫聲，帶著金屬的脆響。這不是狗叫嗎？哪兒來的狗？老吳說是黃麂在叫。哇——瞬間，許多沉重就像一列火車駛出了我的身體，生活空前的美好，這不就是我一遍又一遍尋找的那個山林嗎！

我們一起喝了好幾種酒，除了楊梅酒，還有藤梨酒、番薯燒，都是自釀的。他們熱情邀我住下，正中我的下懷，那排矮平房里鋪了兩張簡易的床。

晚上，我托著興奮的頭坐在門口，看到了別樣的事物。

泥土、樹木、野草、天空……這里有夏日的冬眠，有潺潺的水聲，有黑暗在樹上。一些事物含笑，一些事物相戀。

這一夜，山里風(fēng)大，整座山都在舞動。夜的光芒被捕捉進(jìn)走動的樹冠中，大樹的黑影滋養(yǎng)著黑影，讓我走向了更廣大的寂靜。天真黑！黑到骨頭里了，黑色的底片顯影了山村的古老。所謂伸手不見五指，那是不懂夜的黑，這里的夜黑得手一伸出去就沒了。站在身邊的人也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我緊挨著夜色，體內(nèi)像端坐著一尊透明的菩薩。

時間的掌爬滿了黑夜里每一個角落，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夜，呼吸和皮膚都在慢慢復(fù)蘇。西吳的夜，我在重建。

我恨自己喝多了，把頭喝得黑黑的，失去了豐富的感受能力，不到十點就躺下睡了。但依然聽到了各種豐富的聲音，有麂和貓頭鷹的叫聲，有各種聲響在窸窸窣窣地碰門，我很愿意活在如此有神秘感的山村里，它讓我興奮。凌晨還下了一場小雨，那種悅耳的聲音就像有人在小樹上演奏天音一般美妙。

這是一個古老的山村之夜，我以一個睡眠者的姿態(tài)，感受到了它的勃勃生機(jī)。

晨六點，他們的木屋已經(jīng)輕輕地冒出了煙，在煮東西了。老吳站在蜂桶邊看蜜蜂在洞口進(jìn)進(jìn)出出。我下來，他詳細(xì)地向我講述了養(yǎng)蜂的整個過程，非常有趣，讓我驚訝不已，生活到處充滿智慧啊。接著，我們又一起到番薯地里查看昨晚放下的野兔夾子。

老吳對這片山很熟悉，連山里的野生動物他都如數(shù)家珍，還經(jīng)常在路上碰到，像老朋友一樣，你挖我一眼，我揮拳要打你。

以前在塵世中嚎叫，如今回到山村里笑。他說自己在外那么多年，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山村才是他的家?？粗愤吥且黄盎ǖ男刨嚕艺娴母惺艿搅怂目鞓?。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