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的一天,爹娘要離開故土,準備隨我去部隊。出發(fā)那天,爹鎖門時,將手中那把黃銅鎖輕輕晃了兩晃。晨光從門樓縫隙間探入,將他手背上蜿蜒如蚯蚓的青筋照亮。鎖舌“咔嗒”一聲咬住鎖鼻,爹的喉結(jié)猛地一滾,一滴眼淚滴在門墩的青苔上……
爹很快抹了一把臉,轉(zhuǎn)頭對娘說:“走,陪娃兒‘當(dāng)兵’去。”
幾年前,娘患膽結(jié)石并發(fā)胰腺炎痛得暈厥,爹對此常感束手無策,我決定接二老到部隊。電話里他雖應(yīng)得爽快,可那語氣里藏著的猶豫,如長白山冬日的霧凇,看似輕盈,卻沉甸甸壓在我心頭。
果然,電話剛掛,娘又打來。爹是家里主心骨,大事小情皆由他定奪,可有些話,他若難以啟齒,便讓娘傳話。
電話那頭,娘無奈道:“你爹舍不得那幾千斤糧食,都是自家種的,沒打農(nóng)藥,是他一年的心血,說什么也不肯賣。還有那幾畝果木,今年眼看就能有好收成。咱們走了,地荒了,收成受影響,你爹哪能放心?”
娘的聲音更低:“你爹還說,這老土房子若無人住、無人打理,兩三年就得塌。那可是他一磚一瓦親手蓋的,他心里難受……”
聽著娘的話,我心里五味雜陳。這些東西,能值幾何?變賣了,恐怕連二老來部隊的機票錢都不夠。但在爹心中,是他大半輩子心血的結(jié)晶,是命根子,怎可輕易割舍?
其實,之前我也曾想過修繕老土房??蓜偘严敕ǜ徽f,他就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修不修!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活多久?等你有出息了,再拿錢去別處買房吧!”
我也曾想在家鄉(xiāng)縣城買房,讓爹娘享福。爹卻嘆了口氣說:“你不在,我們住著有啥意思。”我又何嘗不懂爹的心思,他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近70年,早已習(xí)慣了田園的寧靜。在爹眼中,城市的喧囂,遠不如山里的清風(fēng)明月自在。
年復(fù)一年,爹娘盼我歸鄉(xiāng)??衫霞夷莻€曾經(jīng)熱鬧的村子,已漸漸冷清——年輕人都去了城里打工,有些舉家搬遷,有些老人離世……曾經(jīng)炊煙裊裊、歡聲笑語的村子,如今只剩寥寥幾戶。年近七十的爹娘,還守在半山腰的老屋里,每日爬坡上坎,風(fēng)里來雨里去。每次想到他們佝僂著背在田間勞作,我心里就一陣發(fā)酸。萬一他們有個頭痛腦熱,有個閃失,我該如何是好?
2022年初,我再次提出接爹娘到部隊與我們一起生活。電話那頭,爹沉默良久,我也緊張得能聽到自己心跳聲。半晌,爹緩緩道:“要不,容我和你娘商量商量?”
一個星期后,娘的電話來了。不用聽,我便知結(jié)果。爹還是舍不得離開家。我早料到,讓在故土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離開熟悉的一切,到幾千公里外、冰天雪地的城市,是多么艱難的決定。
但一想到爹娘在老家孤孤單單,我更加堅定了帶他們“從軍”的決心。我開始頻繁給爹娘打電話,講述部隊里的生活:“爹,咱家屬院門口就有軍醫(yī)站,您和娘看病再也不用跑山路了!”“娘,樓下有個小菜園,好多老人都在那里種菜呢,您肯定喜歡!”
我還讓愛人和女兒充當(dāng)說客,時不時打電話勸說,還撥通微信視頻——鏡頭里,女兒正拉著戰(zhàn)友的父母在院里看秧歌表演。爹盯著屏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忽然問:“那秧歌隊還缺不缺打鼓的?我年輕時可在行?!?/p>
漸漸地,爹娘的態(tài)度有了些微妙的變化,開始主動詢問部隊生活的細節(jié),語氣中也多了幾分期待。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我特意請假回家,接爹娘隨我“從軍”。到家的那天晚上,一家人圍坐在爐火旁,吃著團圓飯。爐火噼里啪啦作響,映得每個人的臉都紅撲撲的。
我們像以前那樣,聊著過去,暢想著未來。話題轉(zhuǎn)到二老的身體和去部隊生活的事上時,娘拉著我的手輕聲說:“娃,我們老了,不想成為你的負擔(dān)??晌覀儾蝗?,你也不能安心工作?!苯又?,娘轉(zhuǎn)過頭對爹說:“你這犟老頭兒,娃兒叫你去部隊享福,你倒說句話???”
爹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點頭:“行,為了孩子,咱去吧。去看看你守衛(wèi)的地方,也讓你娘在暖氣房過個暖冬。”
得到爹娘的同意,我便忙活起來。先是聯(lián)系村里能幫忙看房子的人,再和爹一起爬上屋頂,蓋好松動的瓦片,又下山去糧站,約人來拉走家里的糧食。娘則在屋里,一件一件地收拾衣服。
拉糧那天,爹沒有出屋,只是站在房門口,靜靜地看著我和收糧的師傅裝糧、過秤。糧車開走了,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眼神空洞地望向糧車遠去的方向。后來娘告訴我,賣糧的2600元錢,爹攥在手里,好久都沒松開。但轉(zhuǎn)身時,他卻對娘說:“等咱到了部隊,用錢的地方還多得很,這錢給娃兒貼補家用……”
小時候,爹娘是我的天,是我最堅實的依靠。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只要有他們在身邊,我便什么都不怕??扇缃瘢页闪说锏娜肯M?,成了他們的“家當(dāng)”。而他們,正帶著對故土的眷戀,走向一個與我相連的嶄新開始。
爹娘年七十,伴兒從軍行。
離家的那天早上,清風(fēng)卷著細雨撲面而來。鎖上門,回頭望向老宅院,爹娘有著太多的不舍。
上車前,爹下意識去摸腰間——那里本該別著家門鑰匙。但他很快又把手揣進棉衣兜,里面裝著我提前交給他的部隊家屬院門禁卡,金屬卡面貼著一張小紙條,是女兒畫的全家福,旁邊一筆一畫地寫著:“爺爺奶奶專用!”
“18歲那年,我當(dāng)兵沒走成,沒想到如今七十了,還能跟娃一起‘當(dāng)兵’?!眮韼兔Φ膽?zhàn)友開車送我們出村口時,爹忽然搖下車窗,喃喃自語,“我沒實現(xiàn)的愿望,娃幫我實現(xiàn)了。”隨即,爹又笑了,車里也響起一片笑聲。
我看到,一縷陽光穿透云層,落在爹斑白的發(fā)梢,也落在他充滿期待的眼睛里……
(作者單位:32117部隊)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