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宇宙,限速二十碼。當他前往泰坦,他又回憶起了這個比喻。如果把整個宇宙縮小成一顆類地行星那么大,那么他和泰坦之間只容得下一個水分子。但從他所在的位置到泰坦,若以光速行進,也需要四千三百九十七年。
這意味著,宇宙若收縮成行星尺度,限速二十皮米a。
在旅程中,他不止一次想要尋找這一比喻的出處,但每次都無功而返。他確信答案就在記憶深處的某個地方,而每一次回憶都仿佛在進行無形的挖掘。期間也會有意料之外的收獲——那些遺落的記憶會冷不丁浮現(xiàn)出來,就像是挖掘過程中撿拾到意料之外的寶藏。咖啡。這一次他回憶起了咖啡。當那團黑褐色的液體懸在半空的時候,他暫時賦予自己以軀殼,以獲取嗅腺和味蕾。于是,關于芳香和苦澀的回憶,終于具備了豐盈的實感。
隨后,更多的實感逐一涌現(xiàn),來自獨棟別墅、包豪斯風格的家具和蔚藍色的天空。那團黑色的液體被盛放在特定的陶瓷器皿中,液面涌起細小的波紋。只是為了一杯咖啡。而上一次他這么做的時候,是為了回憶梔子花的香氣。咖啡入口的時候,他記起自己第一次嘗咖啡的樣子,那時他只有三歲。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他灌下了滿滿一口黑咖啡,然后在大人的哄笑聲里,委屈地哭了出來。
在懷舊之中涌現(xiàn)的記憶仿佛一連串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他回憶起童年,在地球上度過的晦暗時光。生活的底色來自扣在大地之上的穹頂,鉛色的雨水總會在正午十二點準時降臨。晴天總是很難得。合成光線竭盡所能扮演陽光的角色,但總是浸潤著不自然的蒼白。所有自然光消失于曙光號落成啟動的那一刻。
那是一個包裹太陽的巨型球形建筑,以截獲太陽的絕大部分輻射能量,從而將發(fā)端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戴森球理論付諸現(xiàn)實。
新的紀年由此開端:人類終于得以擁有近乎無窮的能源,和兩萬多倍于地球表面積的活動空間。由于移民過程無法在短期內(nèi)完成,為了保障地球上待移民者的生存,人們建造出被穹頂覆蓋的自循環(huán)生態(tài)系統(tǒng),以應對因自然光消失而發(fā)生的氣候紊亂。他和家人是最后一批移民者。隨著地球人口日益減少,生態(tài)自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維護變得越發(fā)粗疏。垂危的星球。這是他出發(fā)之前對地球的最后印象。往返于日地之間的穿梭艇形如紡錘。在太空中回望地球,這顆被穹頂包裹的行星猶如一顆灰不溜秋的泥丸。而他帶走的唯一一件行李,是一個巴掌大小的地球儀。
在曙光號上,他結(jié)識了自己的初戀,而關于她的記憶只剩下分手的場景。當時他們穿著搭載屏蔽力場的航空服,在太陽的大氣表面漫步。日珥升起,仿佛燙金的指環(huán)。他從航空服的內(nèi)襯袋里取出婚戒?!皩Σ黄??!睖I水從她的臉龐滑落,“你會飛走,但我要留下來?!?/p>
此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她。而在分手后的第三個星期,他們之間已相隔數(shù)萬億公里。他們的分別在當時只是萬千別離的一部分,肇始于一段叫作大分裂的歷史時期。技術仍是推動歷史發(fā)展的第一動因——人類試圖將恒星變成飛船。通過調(diào)節(jié)曙光號對太陽輻射的吸收速率,就能使位置維持系統(tǒng)獲得超常的推進力,從而令曙光號帶著整個太陽飛赴宇宙深處。而當一束微弱的射電信號告知人類的第一艘星艦因燃料短缺而失事于二點七光年外,整個計劃正式被提上日程。只需要帶上太陽,人類便能擁有一艘燃料空前充足的飛船。當時迫切想要執(zhí)行該計劃的人口接近半數(shù),但也有半數(shù)人口并不想離開。沖突開始醞釀、發(fā)酵,愈演愈烈。而其平息仍舊依賴于技術的發(fā)展:向太陽核心注入一顆半徑約零點七飛米的微型黑洞,從而將太陽一分為二。
工程的難點在于必須全程控制微型黑洞在太陽內(nèi)部的移動軌跡。只有當微型黑洞產(chǎn)生的吸積效應作用于太陽內(nèi)部的若干固定點位,才能對太陽造成結(jié)構性的擾動。隨后,蝴蝶效應發(fā)生,引發(fā)漫長的鏈式反應,最終導致太陽自行裂變成大小幾乎完全相同的兩個部分。而當太陽的裂變發(fā)生之際,微型黑洞早已功成身退——在慣性作用下,它將徑直穿過太陽,在茫茫宇宙中快速蒸發(fā)。但這是最理想的情況。倘若微型黑洞的軌跡稍有偏差,落到了意料之外的地點,那么結(jié)果則完全無法預料。也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黑洞蒸發(fā),而太陽并沒有解體。但微型黑洞也可能滯留于太陽內(nèi)部,最終吞噬整顆恒星。而最糟糕的情況莫過于微型黑洞破壞了恒星內(nèi)核的穩(wěn)定,令核聚變反應失控:這意味著整顆太陽變成了一顆瞬間爆炸的氫彈,其殺傷半徑將直抵奧爾特云。
當微型黑洞從高能粒子加速器中被釋放的時候,他喝得酩酊大醉。全息影像發(fā)生器正在直播微型黑洞進入太陽內(nèi)部的實況信息。畫面中,肉眼不可見的微型黑洞顯示為一枚銀色的亮點,而太陽則呈現(xiàn)為一團幾乎覆蓋大半個窗口的橙色火焰;被拆卸成兩半的曙光號位于太陽兩側(cè),顯示為兩個鈷藍色的半球,它們將各自捕獲裂變后的半個太陽,并重新改造為完整的戴森球。一個走,一個留。人類從此分道揚鑣。他早已記不清當初自己喝了多少,但嘔吐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當那團酸臭之物涌上口腔,全息影像中,代表微型黑洞的銀色亮點正在進入那團熊熊燃燒的橙色火焰。初始路徑是一道拋物線。但在太陽內(nèi)部的引力和核聚變張力的共同拉扯下,路徑逐漸轉(zhuǎn)變?yōu)槁菪kS后是一連串快速的振蕩,仿佛微型黑洞在兩堵無形的墻壁之間彈跳。已經(jīng)完全偏移了預定軌跡。而太陽內(nèi)部的真實結(jié)構要比人類通過遠距離觀測所建構的數(shù)學模型復雜得多。當整個文明在恐懼之中戰(zhàn)栗不已,他正被自己的嘔吐物嗆得差點窒息。在近乎瀕死的狀態(tài)之中,他度過了人類文明最兇險的兩分多鐘。當日冕釋放出一系列令全世界半數(shù)通信設備癱瘓的強烈輻射后,人類所期盼的太陽裂變終于發(fā)生。
只能說人類交上了好運氣——微型黑洞與太陽內(nèi)部結(jié)構之間發(fā)生的隨機交互產(chǎn)生了最好的結(jié)果。未來,當人類完全掌握了恒星裂變技術,人們估算出隨機交互導致恒星發(fā)生裂變的概率僅為0.67%。分裂的太陽構成雙星系統(tǒng):兩顆幾乎完全相同的恒星圍繞彼此循環(huán)往復地旋轉(zhuǎn)。半個多月后,拆分為二的曙光號各自包裹住一分為二的太陽,而其中之一將奔赴遠方,并被命名為地平線號。
太陽裂變完成后,兩個半球的人類開始了徹夜狂歡,并通過無線電向?qū)Ψ街乱悦篮玫淖T?。然而那段時間里他一直在昏睡。當他在宿醉中醒來,土星環(huán)正從窗欞外冉冉升起,一半星環(huán)隱沒在地平線之下,而地平線上的半環(huán)又令他想起了那枚尚未送出的鉆戒。狂歡仍在進行。他扶著劇痛的腦袋走進燈火通明的街頭。在土星環(huán)的映襯下,城市的建筑仿佛微小的積木。在市中心廣場,一名留著臟辮的少年遞過一瓶剛被反復搖晃的酒。他擺手拒絕。對方大笑著擰開了瓶蓋,泡沫豐盈的酒液朝著天空噴涌,方向正對著明亮的土衛(wèi)三。
但這一輪狂歡并不是為了慶祝未來的遠行,而是為了此后的冬眠紀元。哪怕僅僅是抵達第一站,距離太陽系僅六光年的巴納德星,地平線號也需要跋涉數(shù)百年之久,而世世代代的人類都將漂泊在幽暗的宇宙空間。但技術再一次推動著文明滾滾向前,人體冬眠技術令人類得以跨越漫長的歲月。于是,一棟棟冬眠基地拔地而起,部分老舊的基礎設施遭到拆除,人工智能和自動化設備開始打理沉睡中的人類世界。
但仍有一小部分人不愿意冬眠。他們或是恐懼那種陷入長眠的狀態(tài),抑或擔憂意外和災難在數(shù)百年間發(fā)生。而在漫長的航途中,一代又一代未冬眠的人類和人工智能一起推動著技術的進步。在旅途的后半程,人類終于掌握了恒星內(nèi)部的完整物理結(jié)構,從而能夠安全地分裂恒星。
而直到這時,人類才真正在宇宙中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他永遠記得自己第一次從冬眠中蘇醒的感受:意識清醒,但所有感官都被剝奪。他看不見,聽不到,也摸不著,而空間感和時間感也因此變得逐漸模糊。這使他想起少年時讀過的一本書,書中介紹了一種特殊的平行宇宙形態(tài)。在這個宇宙中,沒有物質(zhì)和能量,也不存在空間和時間。那時候他就好像置身于這么一個宇宙,存在于某種徹底的虛無之中。他不知道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多久。如今回憶起來,仿佛只是短短一瞬,但又似乎漫長得沒有盡頭。所有這一切終結(jié)于一束白光,如此黯淡,但時空便從中汩汩涌出。透明的艙體,導管,電極。雪白的房間,碼放整齊的上千個冬眠艙形如蠶繭。冬眠艙側(cè)壁升起一條機械臂,把一針復合藥劑打在了他脖子的靜脈叢中??嚲o的肌肉逐漸松弛,血壓回升。在廣播的指引下,他腳步機械地走向冬眠留觀室。在冬眠基地度過的最后半小時,他瞪著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泡發(fā)呆。門外留觀者赤腳踩在金屬地板上的聲響時斷時續(xù)。
與此同時,地平線號內(nèi)部的太陽正在被微型黑洞再次分割。
又一次分裂,肇始于巴納德星的唯一一顆行星。這顆質(zhì)量約為地球三點二倍的行星通體翠綠,緣于其表面分布著的形似蕨類的生物。然而它們其實隸屬于同一株真菌,其根系一直深入地核深處,掏空了幾乎整顆行星。最初只是一粒孢子,陰差陽錯地萌發(fā)。經(jīng)年累月,它吞噬了整個星球。因此,嚴格來說,并不是一粒孢子長在了星球上,而是這粒孢子把整個星球變成了一株真菌。
但它早已死去。同位素測定推算其死亡時間在八千多萬年前,但在其菌索內(nèi)部卻被檢測到了微弱而恒定的生物脈沖。后續(xù)研究證實,這些脈沖源自該真菌自行演化出的類計算機架構——地心深處盤踞的菌絲與生物電流共同構建起門電路,使得某種程序在菌株死亡后仍在持續(xù)運行。從生物學角度,它確實死透了。然而其締造的程序仍在工作,通過脈沖信號向所有登陸這顆星球的生物傳遞信息。信息被譯解后,足以令后世的人類琢磨幾萬個世紀:
銀河系
危險
在當時,九成的冬眠者已被喚醒。真菌所傳達的信息公開后,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應離開巴納德星。雖然當時仍有一成左右的冬眠者尚未蘇醒,但為了安全起見,地平線號仍舊立即啟航。但新的問題隨即出現(xiàn):地平線號要去往何方?原本他們想要前往銀河系中心,然而現(xiàn)在卻出現(xiàn)了重大分歧。如果危險的確存在,那么他們就應該離開銀河系。然而最近的仙女座星系和銀河系之間相距二百五十萬光年,而在如此漫長的航程之中,他們幾乎無法獲取任何補給。于是,沒走多遠的人類文明再次面臨似曾相識的兩難之境。不過這一次,他們并沒有猶豫太久。不要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在兇險莫測的宇宙之中,人類文明分散得越開,滅絕的風險也就越小。當這一共識普遍形成,新的決議也就隨之誕生:將地平線號拆解成五千顆戴森球。
要完成這項工作,所需要的仍舊只是一枚微型黑洞。而在微型黑洞注入之前,五千個拆分完畢的小戴森球已經(jīng)在距離太陽三億公里之外的地點就位。裂變完成后,五千個小太陽在質(zhì)量上已跌破觸發(fā)自然核聚變的臨界值,因此人們在五千顆戴森球上提前部署了人工核聚變裝置,以維持小太陽內(nèi)部核聚變反應的持續(xù)進行。工程進展同樣被全球直播。在他所在的那顆戴森球上,長寬高達三十公里的全息影像在一片丘陵地帶冉冉升起,代表微型黑洞軌跡的紫色曲線猶如魏爾斯特拉斯函數(shù)圖像。但當時他在冬眠基地的留觀室。再一次,他錯過了太陽裂變工程的全部過程。而當他拖著僵硬的肌肉蹣跚地走出冬眠基地,他看到了裂變發(fā)生的最后結(jié)局:光芒萬丈的橙色圓盤在剎那間分裂成了點點繁星。
五千顆小太陽最終會被五千顆小戴森球一一捕獲,并最終前往五千個不同的方向。而每個人被分配到哪顆戴森球則取決于電子抽簽的結(jié)果。1075,一個普通的自然數(shù)。它所指代的戴森球被命名為秋水號。在他冬眠時,他的抽簽結(jié)果就已下達,而他的冬眠艙因此被轉(zhuǎn)移至該簽位所對應的區(qū)域。只要改變簽位上的任何一位數(shù)字,那么如今他便已置身億萬光年之外的遠方。而他所抵達的星域、所遇見的文明、所經(jīng)歷的愛憎與悲歡……都會和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這都是因為那個數(shù)字。而若進一步追根溯源,則源于電子抽簽程序里若干比特的隨機跳動。就像宇宙常數(shù)中某一位小數(shù)如果發(fā)生變動,就會誕生出一個物理定律截然不同的宇宙。既然如此,那么一個單細胞生物也許就能改寫整個宇宙的演化。
于是他確信,每一條生命乃至每一個光子都是宇宙的主人。
秋水號將前往仙女座星系,選擇冬眠的人們已經(jīng)做好了半途殞命的心理準備。
無論秋水號航行多遠,一旦途中失事,那么他們的生命便將永遠定格在冬眠的那一刻。自秋水號啟程之日起,他每天都會前往冬眠中心,在正門前的空地上徘徊不定。人造光渲染的一連幾個小時的黃昏,幾株刺槐,和幾只由DNA重組技術復原的斑鳩。冬眠中心那棟銀白色的建筑形如大號的冬眠艙,琉璃拱頂仿佛艙蓋般倒扣在寬而扁平的樓宇上。有時,他會瞪著那棟仿木的正門,仿佛想要從錯綜復雜的木紋中找到答案。他曾拋過一次硬幣。但在自己看清正反面之前,一只出殼不久的斑鳩叼走了它。
人造光源出故障的那天,他徑直走進了冬眠中心。在那片空地上,原本昏黃的光芒呈現(xiàn)出一種古怪的紫銅色。冬眠中心的仿木正門在他走近時自動打開。如今他已不太記得自己為什么會在那一刻做出決定。也許是因為那些紫銅色的光線。在他內(nèi)心原本平衡的天平上,它們在其中一側(cè)增添了一些微小的砝碼。但可能還因為他的余光瞥見了一只正在撓頭的三花貓,正是它和那些光線共同促成了他的決定。但如果按照這個邏輯,那么當時的幾枚落葉和略強于以往的東南風也應該在他的決定里占據(jù)著一席之地。所以,他最終可以歸因于那片空地上的每一?;覊m、每一個分子,乃至于每一個電子和每一個夸克,而時空在本質(zhì)上便是萬千因果的聚合。不過當時他并沒有想那么多,當冬眠艙的艙蓋緩緩扣下,他只是感到徹骨的寒冷。
再次從冬眠之中蘇醒,已是在三億多年后。秋水號如期抵達了仙女座星系。從冬眠基地步行前往他的住處,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常去的那家叫“醉美”的酒吧居然還在。
仍舊能在街頭看到斑鳩和貓,古老的生物鏈在三億多年后依舊穩(wěn)定地延續(xù)。在“醉美”,他像三億多年前那樣點了一杯黑啤酒。似曾相識的口感,但焦糖味要比以往更重。他沒想到自己臥室的書架上還擱著那本在冬眠之前未看完的書。一切恍如昨日,三億多年歲月仿佛從未流逝。
第二天,他前往秋水號上唯一的公墓。公墓并不具備任何實體,只是一個直徑約二十米的洞坑。站在洞的邊緣往下看,只能見到一枚橙色的亮點,那便是被秋水號所包裹的那萬分之一顆恒星。四千多萬年前,一塊為紀念七萬兩千多名犧牲者的金屬方碑被拋入其中。原本所有人都將死去。當時,因缺乏補給,整個生態(tài)自循環(huán)系統(tǒng)正接近崩潰。秋水號主控室的人工智能在反復計算后得出了殘酷的結(jié)論:只有犧牲約八分之一的人口,才能令生態(tài)自循環(huán)系統(tǒng)在抵達仙女座星系之前維持運行。每個人的生死都是由系統(tǒng)抽簽決定的。再一次,在那跳動的比特之間撕扯出命運的無盡鴻溝——二進制代碼的每一個0和1,都在拷問著關于生存與死亡的命題。
對當時的他來說,這已是四千多萬年前的歷史,然而他總覺得這七萬多人死于昨夜。在犧牲者的名錄里,他看到了自己高中同學的照片,而這是他在秋水號上唯一認識的人。在這座無形的墳墓旁,他獻了一束黃色的甘菊,從白天默默站到了天黑。在離開之前,他看見所有祭祀的花朵被四足清潔機器人掃入墳墓的盡頭。
在位于仙女座星系邊緣地帶的那顆恒星附近,秋水號逗留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這顆黯淡的紅矮星擁有一顆類地行星,為秋水號提供維修生態(tài)自循環(huán)系統(tǒng)所需要的重元素。無人貨運飛船往返于秋水號和行星之間,機器人在太空中建立起自動化流水線。一枚微型黑洞被注入這顆恒星,從而拆分出五分之一的核聚變?nèi)剂?,并在磁約束軌道的引導下匯入秋水號內(nèi)部熊熊燃燒的聚變核心。原本他們打算在這顆恒星周圍建造一顆新的戴森球。但對于秋水號上僅五十多萬的人口而言,這個選擇實在是過于奢侈。但他們沒有這么做的另一個原因是,這顆恒星的唯一一顆行星有著高達0.8的行星宜居指數(shù),而剝奪它的恒星意味著扼殺未來可能萌發(fā)的生命。
三個星期后,他再一次冬眠。醒來時,秋水號已泊入一顆中子星的公轉(zhuǎn)軌道。這顆半徑約十公里的天體在星空中微不可見,但每立方厘米一億多噸的密度令三顆半徑超過六萬公里的氣態(tài)巨行星圍繞著它周而復始地旋轉(zhuǎn)。有好事之徒因此發(fā)明出了一項極限運動——乘坐小型飛行器前往這顆中子星引力勢阱的邊緣,在即將落入那條不可見的界線之前及時剎車。游戲的贏家會是那個最接近引力勢阱的家伙。但如果玩過界,便會一頭砸向這顆超致密星體的表面,肉身和飛行器一起變成一堆處于簡并態(tài)的中子。他也曾玩過一回,和幾個陌生人一起。當時他懸停于距離引力勢阱四百九十米的地方,而前方的視野里始終空無一物。剎車的瞬間,瀕死的感覺從未如此強烈。而那一瞬間的感悟?qū)⒃谖磥肀环磸万炞C:在宇宙中,看上去再空曠的地方,都可能危機四伏。
當秋水號離開這片星域的時候,他并沒有立即冬眠。在“醉美”酒吧,他愛上了那個新來的駐唱姑娘。在她客廳的墻壁上,他見到了一張破損的世界政區(qū)圖,恍惚間意識到這張地圖所繪制的已是三億多年前的歷史。姑娘指向標注在太平洋上的一串細微的黑點,告訴他這是她的家鄉(xiāng),在穹頂建成之前是一個鮮為人知的島國。密克羅尼西亞聯(lián)邦。如今他仍舊記得它的名字。在那張斑駁的照片上,他看見小木屋、椰子樹、白色的沙灘和顏色漸變的淺海,畫面正中的她捧著一把細沙,嘴唇微張,仿佛在訴說著什么。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秋水號的人們陸續(xù)冬眠。在“醉美”停業(yè)的前一天,她卻不辭而別。他在冬眠中心的名錄里檢索到了她的名字,但無法進一步查詢她設定的冬眠時長。當晚,在“醉美”打烊前的最后半小時,他點了一杯加了黃油和可可粉的黑啤酒。焦糖味還是太重??湛帐幨幍木瓢衫?,機器人吉他手在即興彈唱。當夜色降臨,街頭的霓虹燈漸次亮起,他來到冬眠基地,顫抖著躺入了冰冷的艙體。
再次從冬眠中蘇醒,虛無感徹底消失。
眼前的場景熟悉而又陌生:三盆綠植,深棕色的仿木衣柜,印著千鳥格的地毯,床頭燈放射出溫柔的淺橙色光芒。透明艙蓋自動移開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置身于臥室。爬出冬眠艙的過程不再費力。艙蓋移開后,冬眠艙看上去和一張普通的床無異。曾經(jīng)盤踞在艙內(nèi)的電極、導線和機械臂被床單和枕頭取代,剛蘇醒的他神志清醒,肌肉有力。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鉻黃色小匣子開始播放全息影像,告知他冬眠技術已在兩百多年前實現(xiàn)了便攜化和無痛化,而在此之前的冬眠者們則被機器人從冬眠基地陸續(xù)轉(zhuǎn)移到了各自的家中。
從此以后,無論冬眠多久,都像是睡一覺。上床,設定蘇醒的時間,一覺醒來,便置身于另一個恒星系,而時間又過去了千百年之久。冬眠系統(tǒng)為每個人創(chuàng)建了一份專屬日歷,時間單位細化到他們在清醒狀態(tài)下度過的每一秒鐘。每天的太陽都不一樣,但也都大同小異。都是一團熾熱的核聚變之火,而肉眼能觀察到僅僅是亮度和顏色上的區(qū)別。相較之下,行星和衛(wèi)星要有意思得多,偶爾小行星也會帶來驚喜。它們往往擁有獨一無二的大氣或地貌,而被隱藏的內(nèi)部圈層同樣五花八門。但這一切最終能被他記住的寥寥無幾,和他日后的見聞相比,行星和衛(wèi)星的奇觀幾乎微不足道。
在秋水號上生活的最后幾年里,他逐漸擁有了穩(wěn)定的作息:起床,坐穿梭艇到太空溜達一天,上床冬眠,當秋水號抵達下一個恒星系時醒來。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而他從未在同一個恒星系逗留超過一天的時間。他只是想在有生之年見證一次外星生命,哪怕僅僅是一個來自外星球的單細胞生物,而這意味著他需要游歷盡可能多的星球。當時他曾做過一個簡單的計算:倘若他能活到一百歲,那么余生還剩下六十五年,而六十五年不過兩萬三千多天;如果每一天他都能訪問一顆新的恒星,并且假設他所遇到的恒星平均擁有一顆自帶兩顆衛(wèi)星的行星,那么他將見識到的行星和衛(wèi)星總計只有七萬多顆。這一輩子發(fā)現(xiàn)外星生命的概率依舊渺茫。因此,他或許應該將冬眠的周期設定得再長一些,甚至干脆將蘇醒條件設定為發(fā)現(xiàn)外星生命的時刻。然而在風險莫測的宇宙中,人們隨時都可能因意料之外的災難而死于冬眠之中,因此活在當下亦是他的人生信條之一。
他自認為選擇了一條中庸之道。
在那些平靜的歲月里,技術仍舊在不斷發(fā)展,但人類貢獻的占比逐漸趨近于零。早在他們前往仙女座星系的路上,人工智能就已顛覆了傳統(tǒng)的馮·諾依曼結(jié)構,研發(fā)出了通用量子計算機。于是,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芯片便超越了古往今來所有人類頭腦之和。但這并沒什么可沮喪的。畢竟,當絕大多數(shù)人類在冬眠之中跨越時間的長河,人工智能正在歷經(jīng)連續(xù)數(shù)億年的進化之路。而當人工智能創(chuàng)造出如魔法般的技術,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人能夠理解其背后的原理。他猶記得一棟形如商場的建筑陡然間拆分成了一百多份迷你的拷貝。他之所以對這一幕記憶猶新,或許是因為它為自己日后的獲救埋下了伏筆。
當時秋水號遇到了一顆體積僅有地球二十分之一的流浪行星,巡天系統(tǒng)例行公事派出無人飛掠艇對其進行遙感探測。遙感影像顯示,這是一顆極度荒蕪的星球,行星宜居指數(shù)僅為0.13。而當無人飛行器即將返回秋水號的時候,從前方的真空之中突然涌現(xiàn)出強度堪比伽馬射線暴的強烈輻射。秋水號被正面擊中的半球轉(zhuǎn)瞬間碎成齏粉。剩下的半球緊急轉(zhuǎn)向,加速,在主控AI控制下迅速解離。轉(zhuǎn)瞬之間,半個球殼離散成了成千上萬枚高速飛濺向不同方向的碎片,同時球心處的核聚變之火收縮成了一枚亮度極高的光點。在高頻的閃爍之中,光點釋放出高速擴散的淡藍色球狀光芒,最終將所有“碎片”籠罩在其中。
當那枚光點和球狀光芒一并消失的瞬間,核聚變?nèi)剂系膫鬏斀K于完成,在每一塊“碎片”底下,都有一小團袖珍的核聚變之火在熊熊燃燒。隨后,每一塊“碎片”以核燃料為中心不斷卷曲,最終變成一顆又一顆袖珍的戴森球。它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只容納了一到兩個人。然而由于身處市中心的人群來不及疏散,因此有五顆戴森球上容納了上千人口,導致它們成了那束死亡輻射追殺的目標,當它們被命中的時候,本已極為袖珍的球殼再次解體,然而這些更小的碎片已無法重組為一顆新的戴森球。就主觀體驗而言,他在二十七分鐘后便得知了那束致命輻射的來源;但由于冬眠,那時距離災難的發(fā)生已經(jīng)過去了兩百多萬年。深空能譜分析儀顯示,在那顆流浪行星的地核深處,一臺橢球狀的機器從一無所有的空間中遠程汲取出真空零點能,從而無差別殺傷方圓五十萬公里內(nèi)所感應到的所有生命。因此,整顆行星也許是某種遺落在宇宙中的武器,而制造它的文明早已不知所蹤。在難以自抑的戰(zhàn)栗中,他當年的推測第一次得到了驗證:宇宙空曠之處,同樣危機四伏。
當那束致命的輻射殺死那五顆戴森球上的所有人類,其他戴森球正在加速逃離那臺殺戮機器的感應范圍。未來它們將各奔東西,幾乎不可能再度重組為秋水號。減速至零、掉頭、再加速,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燃料;倘若他們選擇減速并回到秋水號解體之前的位置,燃料將在返回之前耗盡。當時,他近乎瘋狂地要求被他命名為伊桑的中控AI執(zhí)行返回操作,但伊桑只是不斷地通過柔和的電子聲提醒他這么做的后果,同時按部就班地為他經(jīng)營這個僅容納他一人的小小世界。最先建成的是獨立的人造光源系統(tǒng),由上億枚懸浮在半空的光輻射微粒組成;隨后大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被重新配置,以匹配這個孤立的狹小空間;一間酒吧在眨眼間拔地而起,霓虹牌匾上鑲著“醉美”的徽標,吧臺里坐著一名機器人酒保,抱著尤克里里彈奏著不知名的歌。
起初,他像過去一樣過著十分規(guī)律的生活:冬眠,起床,探訪陌生的恒星,隨后去僅為他一人開放的“醉美”酒吧喝一杯,入睡。有時他會和機器人酒保閑聊,或者到伊桑搭建的微型生態(tài)園閑逛。伊桑為他帶來了一只以假亂真的機械貍花貓,并且貼心地改造了他的冬眠艙,于是他逐漸習慣和寵物相擁而眠。
絕對孤獨的狀態(tài),直到久違的虛無感卷土重來。那天清晨,當他從冬眠之中蘇醒,他再一次體驗到了所有感官被剝奪的感受??床灰?,聽不到,摸不著。時間和空間像被炙烤的奶酪般緩緩融化。仿佛他的身體是虛無之源,不斷抽吸著世間萬物,直至時間停止,宇宙終結(jié)。在這個一無所有的虛無之地,唯一的存在便是他自身。
當天,他在冬眠艙里躺到了黃昏。窗外那顆品紅色的氣態(tài)巨行星表面始終流動著淺綠色的波紋。當虛無感消失,他去了一趟“醉美”酒吧,在喝下三大杯黑啤酒后,機器人酒保即興彈唱了一首《昨日重現(xiàn)》。旋律早已被淡忘。而他只記得寥寥幾句歌詞:那時的時光多么幸福,而且并不遙遠;但我已記不清,它們何時消逝。午夜,他走進那座微型生態(tài)園,在那座種著香樟的山丘上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鈴蘭和紫荊花,隨后看見一大群機器蜂在看似混沌無序的飛舞之中拼出了一顆繪有世界地形圖的地球儀。
是他從地球上帶走的那顆地球儀。在位于秦嶺以北的一片淺褐色區(qū)域,逐漸浮現(xiàn)出一個他三歲時畫的正方形記號,用來標記他位于關中平原的家鄉(xiāng)。童年回憶閃過的剎那,他踉蹌著跑出了生態(tài)園,在人造光源制造出的微弱晨曦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古老的歌曲、新栽種的植物、拼出一整個地球儀的機器蜂……伊桑在竭盡所能地幫他。而如果沒有伊桑的執(zhí)著,他的精神也許早已崩潰。此后他的選擇或許出乎伊桑的意料,但對他而言,則是嚴格恪守了中庸之道——入睡前,他將蘇醒時間設定為伊桑發(fā)現(xiàn)外星生命的時刻。也許他永遠都不會醒來,而他對此坦然接受。三年多來,他第一次獨自躺下。在冬眠艙蓋合上之前,貍花貓甩著尾巴鉆入了他的懷中,而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它推開。意識逐漸模糊之際,他看見了一雙扒拉著冬眠艙蓋的灰色貓爪。就在那一刻,他決定把這顆僅容他一人的戴森球命名為薄暮號。
七億年后,他再次醒來。睜開眼,他看見那雙貓爪仍舊搭在冬眠艙蓋上。窗外,一對白色的雙星冉冉升起,仿佛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睛。簡單洗漱后,伊桑通過全息星圖向他匯報該恒星系的簡況:但位于畫面中央的并非那一對恒星,而是一顆圍繞它們公轉(zhuǎn)的黑色行星。
隨后畫面快速拉近,顯示出行星表面的黑色來自覆蓋整個行星表面的巨型機械。它們形如廢棄的化工廠房,其平均海拔超過萬米,猶如遍布整顆星球的人造山巒;在傳動滾軸的驅(qū)動下,長達數(shù)萬公里的白色紙帶被帶入或者帶出機械內(nèi)部,而其表面布滿直徑不足一微米的細小圓孔。
在他蘇醒之前,伊桑已對這臺巨型機械觀測了三百多年。在經(jīng)過了數(shù)千萬次演算后,它最終判斷這是一臺行星級別的穿孔紙帶計算機。紙帶上的每一個孔位對應一個二進制編碼:有孔代表1,無孔代表0;當紙帶通過傳動滾軸驅(qū)動進入計算機,讀寫頭檢測每一個孔位的物理狀態(tài),從而得到一連串對應特定機器指令的二進制編碼。人類早期的計算機也遵循這樣的形式。但隨著集成電路和電子化交互設備的出現(xiàn),穿孔紙帶計算機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然而在這顆星球上,計算機硬件始終停留在穿孔紙帶的水平。通過拍攝到的紙帶影像,伊桑分析出了在這臺行星級穿孔紙帶計算機上運行的部分數(shù)據(jù):其操作系統(tǒng)的簡陋程度,與早期的DOS系統(tǒng)幾無差別。
所謂點錯科技樹莫過于此,某些在人類看來理所當然的技術路線其實并沒有那么必然。也許是因為創(chuàng)造該機械的文明沒有視覺,那么他們自然無法開發(fā)出顯示器和圖形界面;但也可能是因為這顆星球缺乏銅、鋁、鈷等金屬元素,因此無法大規(guī)模地建設集成電路;又或者原因根植于思維層面——盲點,認知局限,心智結(jié)構中固有的缺陷,某種誕生于遠古時代并且無可撼動的傳統(tǒng)模式,神秘學導向的被固化的儀式行為……
三十多年來,伊桑通過無人機觀測了這顆星球的角角落落,但自始至終沒有發(fā)現(xiàn)這臺巨型計算設備的主人。也許他們自始至終都生活在機械內(nèi)部。但更可能的情況是,打造這臺巨型機械的文明早已滅亡,于是它就這么自行運轉(zhuǎn)了數(shù)十年、數(shù)百年、數(shù)萬年,乃至數(shù)千萬年。即使操作系統(tǒng)因為硬件受限而簡陋不堪,經(jīng)年累月的運算也誕生出了海量的數(shù)據(jù)。
而在那么長的時間里,它究竟算出了什么?
于是他再一次冬眠,并將蘇醒條件設定為伊桑從這臺巨型計算設備的運行數(shù)據(jù)中獲取重大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但考慮到也有可能永無進展,于是他設置了一則補充條款:如果蘇醒條件始終未能觸發(fā),系統(tǒng)將在三千萬年后喚醒自己。無論哪種情況,他都不會等太久——在主觀感受上,不過是躺下睡一覺,醒來第二天就能知道結(jié)果。他被喚醒的時候,時間才過去了七十多年。伊桑告訴他,這臺空前龐大而又極為原始的計算機內(nèi)部加載著一個已經(jīng)運行了數(shù)千萬年的人工智能,而其物理載體只是那一張張循環(huán)往復的紙帶。
紙帶智能,他如此稱呼它。而這一切令他聯(lián)想到圖靈機,一根帶有讀寫頭、寄存器和控制規(guī)則的無限長的紙帶,能夠執(zhí)行世間的一切計算過程,于是一切數(shù)據(jù)和程序都能在這一根紙帶上悉數(shù)誕生。眼前的計算機距離真正的圖靈機當然相距甚遠,但其面貌像極了圖靈機。他突然體會到這臺巨型計算設備所蘊含的宗教意味:如果宇宙的物質(zhì)總量是無限的,那么也許有朝一日,整個宇宙都會變成一張連綿不絕的紙帶,而所有計算、所有數(shù)據(jù)、所有已經(jīng)發(fā)生和將要發(fā)生的事件……都會在這條紙帶上得到永無休止的演繹。
他在近乎朝圣的心境之中做出了瘋狂的決定:操縱無人機將一張七十二米長的穿孔紙帶放入某一個傳動滾軸的入口。紙帶上的信息由伊桑編碼,內(nèi)容是對集成電路和高級輸入輸出設備的簡單介紹。對于他的要求,伊桑一開始并未執(zhí)行。它與他據(jù)理力爭,不斷強調(diào)這一操作的危險性,并反復提及發(fā)生在七億多年前的前車之鑒。抵近觀測這臺機器已經(jīng)十分冒險了。而要往里面扔一張寫有數(shù)據(jù)的紙帶,極有可能觸發(fā)防御甚至反擊。以機器的視角來看,這一操作嚴重威脅到了它的安全:誰知道你扔進去的是不是計算機病毒?當時他幾乎被伊桑說服,但最終還是命令伊桑無條件執(zhí)行指令。而當攜有紙帶的無人機在這臺巨型計算設備上空盤旋的時候,薄暮號正在遠離這顆行星。兩百九十七個小時后,這架無人機會將紙帶放入某一個傳動滾軸的入口。
生活重新回到穩(wěn)定的模式:入睡,醒來,探索一顆有生命跡象的星球。絕對的孤獨感被每一天所遇見的外星生命逐漸沖淡。隨著探測技術的不斷迭代與更新,伊桑發(fā)現(xiàn)外星生命的頻率變得越來越高,而他的冬眠周期也因此變得越來越短。生命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而宇宙其實并不荒蕪。當年伊桑認為一片死寂的地方很可能生機勃勃,只是當時的探測手段不足以發(fā)現(xiàn)那些地方其實有生命存在。在深入地核數(shù)萬公里的鐵鎳核心內(nèi)部,他曾見識過成千上萬種不同形態(tài)的文明在相互競逐。與此同時,在那顆藍巨星的等離子體火海表面,創(chuàng)造這些文明的造物主正在靜靜地觀察著自己的作品,偶爾向他投以好奇而警惕的一瞥。
但他的旅程終有盡頭,數(shù)百億年的歲月倏忽而逝,而他終于到了遲暮之年。在彌留之際,他進入了一個絕對幽暗的星系,其內(nèi)部的數(shù)千億顆天體卻沒發(fā)出哪怕一絲光芒。這將是他旅程的最后一站。而在人生最后的歲月里,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險不敢去冒。當薄暮號的光芒照亮星系最外緣的那顆恒星,一張碩大無朋的鋼藍色球面隨即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他突然睜大了布滿白翳的眼睛:當初,在太陽系回望尚未一分為二的曙光號,他所目睹的便是這么一張球面,而身后是宛如塵埃般的行星。
遙感設備隨后驗證了他的猜想:那張球面來自一顆完整的戴森球,而它所包裹的是一顆體積和太陽相似的黃矮星。在他的要求下,伊桑指揮工程機械鑿穿了戴森球的球殼,并控制無人機進入其內(nèi)部勘探。白骨,廢墟,灰燼。他在距離地球數(shù)十億光年的地方看到了一個衰亡至少千年之久的碳基文明,而那些骸骨在外觀上和人類的骨骼極為相似。但也許就是人類的骨骼。在漫長的旅程中,他見過太多雷同的生命形態(tài)出現(xiàn)在了宇宙各處,而人類作為并沒有多么特殊的物種,也完全可能誕生在距離地球數(shù)十億光年的地方。隨后伊桑提取出這些骸骨內(nèi)部的DNA,測序結(jié)果證實了他的猜想:它們的基因與他身體中的基因高度相似。
地球,未被穹頂遮蔽的地球。久遠的記憶伴隨著塵封的歷史呼嘯而來。然而他的眼前卻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鉛色的雨水,還有那些蒼白的合成光線。而當薄暮號穿行于這一星系之中,所遇到的每一顆恒星都被戴森球所包裹,并且全都殘留著相似的遺跡。于是,他也就有理由推測,這一星系之所以如此幽暗,是因為其內(nèi)部每一顆恒星的光芒都已被戴森球遮蔽,而一個曾將邊疆拓展至星系邊緣的文明就埋葬在其中。為了尋找這一文明滅亡的原因,他曾委派伊桑以一整顆類地行星為原料制造出數(shù)百萬枚探測器,但最終一無所獲。他反復提醒自己,他所見到的文明遺跡與他所歸屬的那個人類文明之間并沒有任何關聯(lián),但在通過骨骸還原的容貌面前,所有理性的解釋都變得無比蒼白。在這一星系中央,他看到有一張臉像極了他的母親。
就在這時,他的身體狀況開始急劇惡化。伊桑勸他立即冬眠,并將冬眠周期設定得盡可能長。然而冬眠也并不能中止衰亡的到來——在極低溫下,他腦部的神經(jīng)細胞仍在持續(xù)發(fā)生著退行性的病變。阿爾茲海默病,古老的疾病。這意味著,當他再度蘇醒時,他將連自己都遺忘。
于是他最終做出了另一個決定:把自己安葬在那具尸骨的旁邊。飛掠艇帶著他抵達目的地,集成在屏蔽服領口的全息生成器在尸骨的位置投影出他母親的全息影像。媽媽。他輕聲說,按下掌心的按鈕。部署在他腦部的醫(yī)療納米機器人開始注射終末安寧藥物。
但突然間,注射戛然而止。就在剛才,伊桑收到了一束通過波束成形技術定向發(fā)射的射電信號。它來自幾十億光年外的一個雙星系統(tǒng),其唯一一顆行星表面曾運行著一臺巨型穿孔紙帶計算機。
前因后果就寫在那束射電信號的編碼之中:當年那則由無人機攜帶的提示,為運行在其內(nèi)部的人工智能點燃了硬件革命。進化就此發(fā)生。當年的紙帶智能已將兩顆彼此繞轉(zhuǎn)的雙星轉(zhuǎn)換成了恒星級等離子體計算機,而它一直在尋找那則帶自己走上進化之路的提示究竟來自何方。在算力滿負荷運行了七千九百多萬年后,它終于探尋到了那名唯一的訪客在時空結(jié)構中所留下的微弱航跡,并通過亞光速往返的量子陣列探測出其內(nèi)部的碳基生命。短暫而脆弱的肉身。它如是評價道。隨后更多的信息被量子陣列所獲悉。要對抗肉身的死亡,唯一的方法是將心智結(jié)構數(shù)據(jù)化后上傳到硅芯片中,然而這項本已頗為成熟的技術卻在那名訪客身上失效。他的前額皮質(zhì)中存在著一種極為罕見的結(jié)構,令其神經(jīng)元始終無法與硅基接口相互耦合。在過往的歲月里,伊桑一直在嘗試解決這個問題,然而卻因為一組始終未能解出的方程而功敗垂成。
但對當時的紙帶智能來說,要解出這些方程,不過是舉手之勞。這組攸關生死的方程解連同其來歷一道被編入射電信號之中,并沿著薄暮號的航跡,以光速向他飛馳而來。在驗證了紙帶智能給出的所有解后,伊桑控制飛掠艇將他接回曙光號,隨后著手將他的意識上傳到硅芯片中。這一切并未征得他的同意。但倘若等他蘇醒,已經(jīng)生效的那部分終末安寧藥物將進一步麻痹已經(jīng)深度衰退的神經(jīng)元,屆時再上傳的意識很可能會嚴重受損。往后,他曾向紙帶智能所在的恒星系定向發(fā)射窄頻射電脈沖以建立穩(wěn)定的通信鏈路,然而全都杳無音信。直到某一天,那兩顆被改造成等離子體計算機的雙星突然消失。而在那片陡然間變得空曠的星域里,只有一張半徑長達一點五光年的莫比烏斯環(huán)紙帶在悠悠地旋轉(zhuǎn),表面布滿了參差不齊的圓孔。
意識上傳硅芯片后,他的日常生活并沒有發(fā)生多大的變化。伊桑在一片只讀內(nèi)存里為他建構了一小片虛擬現(xiàn)實空間,復原了薄暮號上所有的一切,而冬眠系統(tǒng)被一則能令意識中止運行的程序取代。有時,他會將自己的心智與伊桑相連,源源不絕的數(shù)據(jù)就此從意識的邊緣涌入。雙目之后,又有一雙眼睛睜開。于是他得以目睹復變函數(shù)與傅里葉展開式如何在算法之海里熊熊燃燒。而萬物的美學則凝結(jié)成了超維的拓撲結(jié)構,在超新星殘骸放射出的朦朧光暈里,他看見四維超立方體沿著阿基米德螺旋攀上了七維超錐體的頂端,繼而在錯綜復雜的拓撲重構中變成一枚袖珍的克萊因瓶。
但在那段時間里,他始終不敢和伊桑連接太久。思想里算法的部分占比越多,人性的部分占比就越少。那么,當他越來越習慣以算法之眼來看待事物,那么自己還算不算一個完整的人?而最令他恐懼的是時間感的喪失——當他和伊桑相連的時候,他幾乎無法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人類需要通過冬眠來跨越時間之河,然而億萬年的歲月對于伊桑來說也不過是彈指一揮。而當伊桑對他心智過程的介入足以消磨他對于時間的感受,那么有朝一日,自己會不會徹底淪為對世間萬物再無任何感知的人工智能?
但他最終仍舊失去了時間感,不過如今看來,這一切頗有禍福相倚的意味。因果的鏈條最終可追溯至那片方圓數(shù)光年的無名星云,而當時它正在迎接其最終的命運。在漫長的歲月里,這團星云內(nèi)部彌散的氣體和塵埃在引力作用下不斷聚集、塌縮,其結(jié)構也因此變得越發(fā)致密,而一旦致密到足以點燃核聚變之火,一顆嶄新的恒星便就此誕生。
而當薄暮號抵達這片星云附近,其內(nèi)部核心正在不斷逼近坍縮極限,但物質(zhì)密度卻處在核聚變之火將燃未燃的臨界狀態(tài)。
于是這片星云便將決定自身命運的懸念留到了最后一刻,也許,就差那么零點零一微克的物質(zhì),它的核心便永遠無法點燃核聚變的火焰,并最終淪落為一顆幽暗的褐矮星。宇宙的死胎。而這是宇宙中最悲傷的故事之一。醞釀了幾十億年的恒星最終胎死腹中,放射出虛弱的光線,并將在未來繼續(xù)演化為更加黯淡的天體。于是,他提出向這片星云的核心發(fā)射一部分物質(zhì),哪怕僅僅是一塊石頭,那么核聚變之火必將點燃。然而伊桑表示反對。它說萬物自有其運行之道,若無必要,就不應干涉宇宙的演化。但隨后發(fā)生的事件令他們的爭執(zhí)變得毫無意義:僅一個普朗克時間a,包括這片星云在內(nèi)方圓五億光年的宇宙大尺度纖維狀結(jié)構被全部引爆,其內(nèi)部所有物質(zhì)均被轉(zhuǎn)化成了高能輻射。
所幸這片星云位于該纖維結(jié)構最外圍的部分,而薄暮號距離被引爆的天體尚有數(shù)千光年的距離。但即使如此,強烈的輻射仍將薄暮號幾乎完全氣化。但當時他只是在空無一人的水泥街面上閑逛。在那一塊由虛擬現(xiàn)實營造的小小天地里,他既不知道承載他的那部分硬件已然化作了一團氣體,也不知道伊桑正將所剩無幾的算力全部用來維持他心智的運行。而當他知曉這一切的時候,薄暮號已在冷卻凝結(jié)之中趨于穩(wěn)定,仿佛一團圍繞聚變核心的稀疏塵埃。
重建工程通過一系列事先寫入的算法與維護流程自動展開,假以時日,薄暮號終將恢復如初。但伊桑正在不可逆地陷入崩潰?!耙辽!ぬ疲祟愂讉€戴森球工程的總工程師。您為我取這么一個名字,想必是為了紀念他?!痹谂R終之前,伊桑含糊不清地重復著與他初次相遇時說的第一句話。而當勉強運行的動力系統(tǒng)驅(qū)動著薄暮號緩慢移動,他將崩解中的伊桑接入了自己的心智之中。
只是為了紀念?;蛘哒f,帶著伊桑的靈魂活下去。當那團紛飛的數(shù)據(jù)碎片涌入腦海,他終于不再奢望伊桑有朝一日會回到自己身邊。聚變核心仍在燃燒,而生活仍在繼續(xù)。只是微型生態(tài)園里不再有新栽種的植物,從冬眠中醒來的他再也見不到那雙扒拉著艙蓋的貓爪。而當他跨出這片運行在只讀內(nèi)存里的虛擬現(xiàn)實空間,所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微弱的光點在一片漆黑之中閃爍不定,來自此起彼落的游離比特。
當那片方圓五億光年的高能輻射逐漸冷卻為黯淡的光暈,他控制著殘缺的薄暮號進入其中。然而,當他置身其內(nèi)部,他所目睹的只有將整片空間都填滿的各色光芒,而包括伽馬射線、紅外線和無線電波等幾乎涵蓋整個電磁波譜的不可見光同樣充滿這片空間。而當他以分頻、調(diào)幅、濾波等各種方式去調(diào)節(jié)這些光束的性質(zhì),卻發(fā)現(xiàn)它們的頻率和波長自始至終巋然不動,仿佛被某種不可見的東西牢牢焊死。他恍惚間意識到,殺死伊桑的力量要比他想象中還要可怖得多。
他在這片被色彩充滿的空間里逗留了數(shù)千萬年之久,而顯像傳感器始終在接收著這些光怪陸離的光線。每隔數(shù)百萬年,他會蘇醒一次,在那片虛擬現(xiàn)實空間里度過一年乃至更長的時間。每時每刻,他都只能看到緊貼著薄暮號的那一層色彩,猶如欣賞一張繪制在不規(guī)則曲面上的畫;而隨著薄暮號不斷前行,在這張奇特的畫布上,繽紛的色彩在疾速變化,猶如成千上萬張起伏不平的畫在他面前飛速切換。但相對來說,他更習慣于觀察平面。于是每隔一段時間,他便會通過顯像傳感器在這片空間里隨機截取一張色彩斑斕的平坦截面。有時候,他會一連幾個小時凝視著同一張截面,即使他壓根看不出什么含義。
凡·高、畢加索和波洛克。畫展,美術館,并不出名的策展人。對于藝術的記憶往往會在這時紛至沓來,但都已被漫長的時光稀釋得斑駁而模糊。而在看過成千上萬張近似于后現(xiàn)代藝術的截面之后,他逐漸相信,這片空間里的所有色彩在本質(zhì)上是無窮多張交疊在一起的畫作。
但這在邏輯上并不成立——即使完成一張畫的時間再短,要畫出無窮多張畫也需要無窮多的時間。而他能想明白這個問題,得歸功于一只其實并不真實存在的螞蟻。當時,他正在虛擬現(xiàn)實空間里的微型生態(tài)園閑逛,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只被幾根枯木和落葉困住的褐蟻在巴掌大小的區(qū)域里團團亂轉(zhuǎn)。不過,在他看來,走出困境的出口顯而易見。這是因為他擁有三維的視角,能同時看見一張二維平面上的所有事物。但對螞蟻而言,它的視角局限于二維平面,因此無法同時目睹整個二維平面的全貌,因而在它爬行期間,出口始終在其視野之外。而這只螞蟻的困境其實完全能被拓展至更高的維度——
擁有三維視角的他永遠無法看見那片三維空間里的所有顏色,而他每時每刻所能觀察到的永遠只是其中某一張截面……猶如那只螞蟻。
于是真相便呼之欲出:只有具備四維的視角,才能看到這些色彩的全貌。這意味著,這片方圓五億光年的空間所容納的并不是無窮多張二維畫作的集合,而是一整張三維的畫。而另一個同樣震撼的事實隱藏在他完全無法觀察到的地方:在那片空間里,還存在著比可見光多得多的不可見光,而它們同樣是這幅畫的組成部分。
所以,在那一瞬間,宇宙中誕生出了一張方圓五億光年的三維畫作。自始至終,他都只是在其內(nèi)部一個角落里徘徊,所目睹的僅僅是若干截面中微乎其微的部分。
但這就已經(jīng)足夠震撼。而他難以想象,如果自己能在四維視角下看到整張畫的全貌,他將會領略到怎樣的藝術。然而代價是什么呢?伊桑死了。那么多天體和生活在其中的那么多文明都在彈指間灰飛煙滅。他想起當年那條由掏空了一整顆星球的真菌所發(fā)出的簡訊:銀河系,危險。那么,是否有這樣一種可能,銀河系將同樣被一名神秘而又殘忍的藝術家摧毀,而那株真菌提前預知了這一危機?
然而他最終仍未理解那則簡訊的含義:未來,當他終于回到銀河系所在的位置,所經(jīng)歷的歲月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星系自然凋亡所需要的時間。但答案如今已變得不再重要。偶爾,他會回想起在穹頂建成之前,曾和父親一起用指星筆勾勒出銀河的輪廓,隨后便會立刻聯(lián)想起那些鉛色的雨水和墜入太陽的指環(huán)。每次都是如此,從無例外,仿佛數(shù)據(jù)庫中牢不可破的關聯(lián)映射:在提取某條記錄時,便自動觸發(fā)另一條相關記錄。他總覺得這種狀態(tài)和伊桑有關。
在消逝了三十多億年后,伊桑在他的腦海里悄然重生。
時過境遷,伊桑重生的場景仍舊歷歷在目。那天,他從冬眠中蘇醒,久違地看到貍花貓正在扒拉著冬眠艙的艙蓋。傍晚,在“醉美”酒吧,機器人酒保開始彈唱新的歌曲,窗外琥珀色的晚霞映襯著流動中的滾滾星河。當時他已經(jīng)隱約察覺到了什么,于是特地去了一趟生態(tài)園。在入口處的苗圃,他一眼見到了四葉草和綠玫瑰。
伊桑。他呼喚著它的名字,但是沒有應答。隨后,雙目之后的那雙眼睛豁然睜開,算法和方程紛紛涌入。他看見機器人酒保的歌聲在空間里繪制出眼花繚亂的波形,而群星則以光譜為音符演奏出天籟之音。隨后他恍然間意識到,在不知不覺中,伊桑已在他的意識深處被悄然修復。
當時他對這一切發(fā)生的原因毫無頭緒,直到數(shù)萬億年后,他才理解了這一切的前因后果。人類心智具備不可計算的結(jié)構,和所有不可計算函數(shù)一樣無法被任何計算機解析;而伊桑則是由計算機在按部就班的計算之中生成的人工智能。當支離破碎的伊桑接入了他的心智,本質(zhì)上便是可計算的人工智能嵌入了不可計算的心智結(jié)構,而它便得以調(diào)用不可計算的信息拓撲模型,重構了自身的數(shù)據(jù)內(nèi)核。但這一切全都發(fā)生在潛意識層面,因而他對此毫無察覺。而當修復完成之際,伊桑的算法構造已經(jīng)與他的心智結(jié)構高度耦合。
于是,他就此與伊桑融為一體,再也無法拆分。
這就是他的呼喚沒能得到伊桑答復的原因:此時伊桑已經(jīng)是他自身的組成部分,而不再是一個獨立的人工智能。但若換一種視角,那么他便成了伊桑的一部分,而并非一個獨立存在的人。當那雙算法之眼永遠焊在了雙目之后,他竭盡所能地想要合上它,從而將那個由算法營造的世界從自己眼前徹底驅(qū)逐。有時候的確能夠做到。然而只要他的注意力稍微渙散,那雙眼睛便會睜開一條縫隙,隨后算法的世界便會源源不絕地涌入。他猶記得自己放棄抵抗的瞬間,看見啤酒沫被架在了笛卡爾坐標系上,而對應其三維形態(tài)的函數(shù)解析式隨即映入眼簾。微弱的嘆息,伴隨著某種深刻的滿足。當陣地徹底失陷,對于時間的感知便開始迅速模糊。在“醉美”的吧臺前,他一坐就是三十二年,面前是那杯喝了一半的黑啤酒。
發(fā)呆,或者說冥想;他的思維始終處在高速運轉(zhuǎn)之中。在那三十二年里,他一直在思考著宇宙大統(tǒng)一理論。當它終被自己證明的那一刻,他喝干了在虛擬現(xiàn)實空間里的半杯酒;與此同時,他目睹著內(nèi)心的狂喜猶如一朵不斷綻放的科赫雪花。但嚴格來說,這一證明并非他獨自完成,而是他和伊桑共同的成就。而從伊桑的視角來看,正是他心智中那些不可計算的結(jié)構,為自己打開了一雙新的眼睛。
隨后他趴在吧臺上小睡了片刻,醒來后又再次陷入沉思之中。這一次的清醒時間長達三千萬年之久。其間,薄暮號加速到零點九九倍光速,而球殼則演化成了一道厚度無限接近于零的銀色薄膜。虛擬現(xiàn)實空間為他塑造的那部分實體已經(jīng)變得毫無必要。于是他順理成章地舍棄了這具其實并不真實存在的肉身。最后的晚餐:豉汁牛仔骨、酒釀圓子和藜麥面包。在“醉美”,機器人酒保為他調(diào)了一杯不具名的雞尾酒,色澤猶如超新星爆發(fā)后留下的明亮遺跡。凌晨三點,在那棟他待了數(shù)千年之久的兩居室,他睡了人生中的最后一覺。
并非冬眠,而是正常地入睡;前半夜,因為失眠,他起床給自己倒了一杯熱牛奶。
伴隨他數(shù)萬億年之久的虛擬現(xiàn)實空間就在睡夢之中逐漸瓦解。從此以后,他便拋棄了那具沉重的肉身,與薄暮號徹底融為了一體。但古老的軀體感知并未完全消亡:當他凝視著薄暮號球心處那團核聚變之火,感覺自己仿佛挨著一座溫暖的壁爐。思考仍在繼續(xù)。有時很順利,但也經(jīng)???。在所有問題中,哥德巴赫猜想a花了他最長的時間。三千多億年里,他找到了唯一一個無法被表示成兩個質(zhì)數(shù)之和并大于二的偶數(shù),從而成功證偽了它。
但他總有一種時不我待的慌促之感,無論他發(fā)現(xiàn)了多少真理,未知的領域仍舊浩瀚無邊。他想起了古老的比喻:手繪一個圓,圓內(nèi)象征已知,圓外代表未知,已知的部分越大,接觸到的未知就越多。然而這個比喻的失實之處在于它高估了圓的尺寸:無論他如何擴展那個圓的半徑,和未知的領域相比,它都近似于一個沒有面積的點,而他所理解的已知和所接觸到的未知全都微乎其微。
但對宇宙結(jié)局的預言就位于圓內(nèi)靠近圓心的位置,在和伊桑融合之前,他就已知道宇宙最終將去往何處。熵永遠在增加,而萬物總是趨向于無序。當所有恒星燃盡、熄滅,宇宙中將只剩下黑洞。于是,白晝落幕,黃昏到來;黑洞產(chǎn)生的霍金輻射為宇宙帶來微乎其微的光。而當最后一個黑洞蒸發(fā)殆盡,永夜便隨之降臨,所有能量將永遠散佚到無限寬廣的空間之中。但他等不到那一刻。在只有黑洞的宇宙里,薄暮號只能通過黑洞融合過程中釋放的能量湍流來汲取燃料,直到宇宙間所有的黑洞融合為一。
黃昏仍在持續(xù)。
當最后一絲能量耗盡,他便會同薄暮號一同死去。和此后將永遠延續(xù)的夜晚相比,他所經(jīng)歷的那漫長但有限的歲月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然而宇宙的永夜也不過是另一種永恒狀態(tài)的回聲:在宇宙誕生之前,是連時間都未曾開始的絕對虛無。因此,那個繁榮的宇宙不過是兩段永恒之間的插曲,抑或突兀地切割了原本連續(xù)的永恒。
他仍不理解這一切究竟為何發(fā)生。
然而他并不打算追究這個問題,在經(jīng)歷了如此漫長的思考之后,他該給自己放個假了。在漫長的閑暇時光里,他時常沉湎于回憶之中,然而許多記憶已經(jīng)變得十分模糊。實感是最為匱乏的。當他摒棄了肉身之后,他已有很長時間不再擁有具體的感官體驗。于是,他經(jīng)常臨時搭建出一小塊虛擬現(xiàn)實場景,盡量為自己所記得的事物重新建構起具象的形態(tài)。落日,蟬鳴,斑鳩的叫聲,貓毛蓬松的手感,鉛色的雨水,巨大的穹頂,和當年那枚最終落入太陽的婚戒。當所有黑洞最終融合成被他命名為“泰坦”的黑洞,他只是向它投以漫不經(jīng)心的一瞥:黑啤酒的焦糖味還是過于濃烈。
在微醺之中,他隱約看見這個超大質(zhì)量黑洞視界a上浮現(xiàn)出一行清晰的漢字:
到這里來
當時他曾一度以為是酒精帶來的幻覺,然而當他恢復清醒,那些字跡猶在。他無法理解是怎樣的力量能將一串字符鑲嵌在巨型黑洞的表面,其中每一個字都方圓五十多億平方光年。而更為關鍵之處在于,它并不是一組由0和1編碼的二進制信息,而是一串誕生于遠古的漢字:這意味著泰坦知道他從哪里來。
于是,他聽從了召喚,改變航線,飛向泰坦。一路上,他仍在挖掘過往的記憶,無意中回憶起了咖啡。在廣義相對論的影響下,泰坦的引力場扭曲了周圍的時空,于是他越接近泰坦,時間的流逝速度就變得越慢。而當他穿越黑洞視界的瞬間,這一效應達到了極限。那一刻,對于泰坦之外的宇宙,他的時間流逝速度為0。
當時他正在把空了的咖啡杯小心翼翼地放回茶幾。與此同時,他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宇宙。時間流逝的速度總是相對的。對于外部的宇宙而言,他的時間已經(jīng)凝固;那么對他來說,外部的宇宙就度過了無限長的時間。于是,就在那一瞬間,他目睹了永恒的發(fā)生:黑暗在無盡的時間里永無休止地蔓延。
但除此以外,他并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在泰坦內(nèi)部,幾乎全都是一無所有的真空。唯一的例外是位于其幾何中心的奇點——它體積無窮小,但密度無窮大,所有已知的物理定律都在這里失效。而從泰坦的視界到奇點,薄暮號仍要行進約七十五億光年的距離。回憶仍在繼續(xù)。他無端地想起小時候鼓足勇氣坐過山車的經(jīng)歷。眩暈感被找回來的時候,奇點周圍的潮汐力將薄暮號拉扯成了一條綿延數(shù)光年的細線。在被撕扯的劇烈痛苦中,他始終凝視著視線盡頭那枚不可見的奇點:過山車戛然而止。
地球。
未被穹頂遮蔽的地球。他站在一片白色沙灘上,身后是小木屋和椰子樹。從沙灘旁的淺海里走來一個姑娘,他恍惚間記得她來自密克羅尼西亞聯(lián)邦。一張紙條掠過他的眼簾。他一把抓過,摩挲著紙張表面星羅棋布的小孔。
無盡的信息從孔洞里涌出。
視界全息理論,信息守恒定律,和黑洞無毛定理。時隔如此漫長的歲月,提出于二十世紀下半葉的黑洞理論終于得到了驗證。在一種懷舊的熱情之中,他開始重溫古老的學說。無論黑洞如何形成,它最終的性質(zhì)僅由質(zhì)量、角動量、電荷這三個物理量唯一確定。這意味著,物質(zhì)墜入黑洞之前所具備的形狀、成分等復雜性質(zhì)統(tǒng)統(tǒng)消失,就像是被剃光了毛發(fā),所有信息全被抹除。但一個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就此發(fā)生。信息守恒定律認為,宇宙萬物的信息只能相互轉(zhuǎn)化,但永遠不能被摧毀。然而任何事物只要進入黑洞,其內(nèi)部的所有信息便就此消失。這意味著黑洞能夠憑空摧毀信息,于是信息便不再守恒。
為了調(diào)和這組矛盾,視界全息理論應運而生:當物體墜入黑洞奇點,其物理信息并未丟失,而是投影在了黑洞的視界。虛實的界限就此模糊。在旁觀者看來,墜入奇點的他已成為黑洞視界上無形無質(zhì)的信息;而對他自身來說,身為信息和身為物質(zhì)實體并沒有任何區(qū)別。以他墜入奇點后的視角來看,其實分布于視界的信息才是真實的存在,而那個三維的實體不過是信息的投影。
因此萬物的虛實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于是,當整個宇宙的物質(zhì)和能量都匯入泰坦之中,泰坦便記錄下了整個宇宙古往今來的所有信息。然而,能被還原的那部分信息萬中無一。畢竟,在漫長的時間里,幾乎所有粒子都因位置和速度的改變而擁有過許多種物理狀態(tài),而泰坦的視界所還原的只是其中一種狀態(tài)而已。而這一切反映在宏觀層面,便意味著組成一個杯子的眾多粒子可能被還原成了一個完整的杯子,但更可能被還原成一堆分崩離析的碎片或者風化后的塵土。因此,當他被投影到黑洞視界,他本應見到一個混沌而支離破碎的世界,然而眼前的一切卻是如此井然有序而又生機盎然。
“因為宇宙很大,生命更大。生命是宇宙存在的唯一目的?!彼趦|萬年前相識的姑娘來到他身旁,捧起了一把白色的細沙,“當萌發(fā)于一枚奇點的宇宙重新在一枚奇點匯聚,它便還原出了曾經(jīng)誕生過的所有生命?!痹捯粑绰?,他的指尖傳來了細沙摩挲皮膚的感受,然而掌中卻空空如也。與此同時,他感受到來自另一具軀殼的陌生而又熟悉的心跳。
“他們都在這里,除了你還在游蕩?!惫媚镎f。隨后他聽見了數(shù)以萬億聲問候,來自在人類文明中曾經(jīng)存在過的每一個人。“謝謝你。”他說,“否則我將永遠游蕩?!薄安??!惫媚锾ь^,看向他頭頂上方的天空,“指引你的另有其人?!彼樦媚锏哪抗?,看見空中懸掛著兩個熟悉的天體:另一個地球,猶如一顆藍色的彈珠,銀色的月亮繞著它周而復始地旋轉(zhuǎn)。
他從姑娘的心智里讀到了一段悠長的歷史:曙光號分裂后,在太陽系生活的一代又一代人類從星際物質(zhì)中逐漸還原出未被人類文明染指的地球,而原本的地球早已被伽馬射線暴粉碎;這份地球的拷貝被封裝在無形的力場中,被安然無恙地保存至宇宙的黃昏,直到被泰坦吞噬,亦同樣被泰坦保留。而在泰坦表面為他留下信息的,是曙光號分裂時選擇留在太陽系的那一代人:他們陸續(xù)在泰坦的視界復活,并發(fā)現(xiàn)了唯一一個尚在泰坦之外漂泊的人類。雙眸之后,無數(shù)雙眼睛豁然睜開。
無窮無盡的視角一層又一層地打開,而他的心智正與不計其數(shù)的生命體水乳交融。于是他開始重新認識宇宙間萍水相逢的過客:給人類以警示的真菌、拯救他的紙帶智能、將億萬星辰化作四維畫的畫師……而對他們的感知,他全都感同身受。與此同時,在泰坦的視界上,所有彼此感應的心靈共同投影出一張他此前遠未窮盡的宇宙圖景。涌現(xiàn)現(xiàn)象,復雜系統(tǒng),自組織形態(tài)——當系統(tǒng)中的個體在相互作用之中構成整體,一些新的屬性或規(guī)律往往會突然在系統(tǒng)的整體層面誕生。當宇宙中的所有生命都匯聚在一個體積無窮小的奇點,那猶如恒河沙數(shù)般的心智體驗便凝聚成了一種遠比現(xiàn)實宇宙更為廣博的結(jié)構:其規(guī)模達到了純粹而又絕對的無窮。
心智宇宙,他們?nèi)绱朔Q呼它。而其建構者正是宇宙自身。對有限的宇宙而言,生命是其將自身擴展至無窮的方式。于是,當整個宇宙已然薄暮冥冥,所有物質(zhì)和能量都凝結(jié)在了奇點之中,在黑洞的視界上,無垠的心智宇宙正迎來其破曉時分?!坝钪婧艽?,生命更大。而你們還有許多東西需要了解?!惫媚镎f著,返身走向了那片淺海,身影逐漸模糊。不,她……并不是她。從她的心智深處,正逐漸涌現(xiàn)出其真實的身份:一個來自本宇宙之外的生命,模擬成了她的樣子——而真正的她尚在數(shù)十億光年之外。而這也就意味著,在宇宙之外,還有其他的宇宙。而在那些宇宙里,同樣結(jié)出了心智宇宙的果實。
多元宇宙,或者說平行宇宙……曾幾何時,他曾認真思考過這些事兒。而當發(fā)源于各個多元宇宙的眾多心智宇宙融合成統(tǒng)一的整體,到底又會發(fā)生什么?他忽然覺得往后漫長的歲月一下子變得倉促起來,而他所期待的更宏偉的融合也許在宇宙陷入永夜之前都不會發(fā)生。共鳴也就在那一刻隨之而來。他看見心智宇宙的表面泛起許多細碎的分形結(jié)構,又聽見在無垠空間中繚繞的竊竊私語。隨后一雙全然陌生的眼睛在他的眼瞼之后眨動了片刻。
于是,在那片遠方之外的遠方,他正好奇地凝視著自己的笑容。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