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烏云懸在空中,青煙游蕩在田野里,峭棱棱的松樹像一排排狼牙棒,蔓延在鄉(xiāng)間小道上。小道上蠕動著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灰色皮夾克配藏青色勞動褲,腳上是一雙軟趴趴的黑色皮鞋。男人名叫趙海波,花白頭發(fā)在風中飛舞,像頂著一堆墩布,他微微佝僂,抱著兒子趙亮的骨灰盒,朝跟他打招呼的人點頭。
趙海波聽到過抱怨,說兒子的骨灰不能安放在公墓,村人不希望先人與殺人犯為鄰。已經(jīng)退休的李書記替他打抱不平,說村人的抱怨不合法也不合情,人死債銷,又指出某家先人做過漢奸,槍斃的地點就在村委會舊址。
趙海波謝過李書記,他理解村人的抱怨,決定把兒子的骨灰供奉在家里,跟別人的非議無關,他只想天天看到兒子。
李書記指著天空說,海波,那天上的鳥,要是抱一塊石頭,還能飛起來嗎?得撒手啊。他說,書記,我懂你意思,我不想飛。
兒子的臥室歸復如初,貼上明星畫片的學習桌,桌上堆著中學時的學習資料,床上的被子是軍綠色的,按大學軍訓標準疊成豆腐塊。墻上貼著一張黑人演講的海報,兒子告訴過他,黑人叫馬丁·路德·金。
他把兒子的骨灰盒放置在壁龕上,罩上青色的絨布,坐在床邊,又起身,把床單撫平,坐到椅子上,呆呆望著臥室內(nèi)的陳設。窗臺上的多肉蔫了幾瓣,他掐下
殘花,突然想起多肉是那個護士養(yǎng)的,趕緊連花帶盆摔到門外。兒子犯事當晚,從縣城出租屋回來,身上一股腥氣,直喊餓,吃下兩碗面條,吃完就閉門不出。凌晨兩點,兒子臥室的臺燈猶亮,他敲敲門,問兒子明天不用上班嗎,兒子說就睡了。他不知道兒子那夜在臥室做了什么。翌日,兒子臨別前,特地關照,別動抽屜。兒子去世后,他翻箱倒柜,未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學習桌抽屜一直上鎖,很多個日夜,他打量抽屜上的小銅鎖,想象抽屜里的可疑之物。銅鎖上垂下一根蛛絲,蛛絲懸著一只黑豆大小的蜘蛛,是誘惑,是暗示,他找來螺絲刀撬開銅鎖。抽屜蒙上一層灰,角落積著絲絮和細小的蟲尸。抽屜里有一只鐵盒,鐵盒下面壓著團員證和大學錄取通知書。他打開鐵盒,鐵盒里有一個帶密碼鎖的筆記本,幾張兒子和其他女孩的照片,一把軍刀,一個梅西造型磁貼。
他沒有撬開密碼鎖,物歸原位,摩挲那把紅漆斑駁的軍刀。
軍刀是他送給兒子的十歲生日禮物,兒子指名要。他后來才知道,兒子把軍刀揣在兜里,用來對付毒舌的孩子,孩子們罵他是王八,說妻子是瘋婆子。
他兄弟姐妹眾多,一大家擠在三間瓦房中,父母在地里扒拉一輩子,只把大哥和大姐扒拉成婚。他到三十五歲才討到老婆。
不知道媒人通過什么門道,找來一個瘦小的云南女人,女人五官還算周正,臉色蠟黃,到他家,不等媒人介紹,先拿起掃帚抹布忙活起來。媒人嘖嘖稱贊,說女人看中他了,問他意見,他給媒人散煙,說人不懶。他當然提出懷疑,以他家的經(jīng)濟條件,鮮有媒人上門。媒人坦白,女人有小毛病,癲癇,但癥狀輕,不受刺激,就不會發(fā)作。家庭會議氣氛慘淡,一家老小都沒說出雄壯的話,最后他自己表態(tài),愿意娶女人,兩千塊,全縣都找不到這么低的彩禮。
結(jié)了婚,他和父母分家,舉債蓋了兩小間瓦房。李書記時任村里一把手,他父親和李書記舅舅一起扛過槍,加上他家里的困難狀況,村委會把魚塘承包權(quán)交給了他。
他包下魚塘,放了鞭炮,宴請村委會干部,父親在酒桌上給干部哈腰敬酒,他跟在后面陪喝,父親在他耳邊嘀咕,等魚一成熟,就給干部們送去。
妻子懷孕,癲癇發(fā)作過兩三次,歪鼻斜眼,口吐白沫,在地上打滾。全家人慌了神,赤腳醫(yī)生神婆齊登場,所幸無大礙,順利生下兒子。兒子生下來六斤八兩,圓咕隆咚的腦袋,像小羊一樣咩咩叫。兒子長到四五歲,知道了孩子們拿母親取笑,他們擠眉弄眼,伸出舌頭,在地上打滾,兒子便和他們打架,常常落得鼻青臉腫。他并不過問,任由妻子給兒子擦拭藥膏,哪個農(nóng)村男孩不打架呢。
他專心守著魚塘,鯽魚長至半大,他就撈上幾十斤,騎著自行車,給干部們逐家送去,最大的肯定是留給李書記。干部們得了好處,他則穩(wěn)擁魚塘承包權(quán)。
魚塘規(guī)模漸漸擴大,除了養(yǎng)魚,他還養(yǎng)螃蟹和甲魚,不消他上街販賣,每天都有魚販子上門收購。他把看守魚塘的任務交給妻子,自己去縣城采購魚苗魚藥,走訪別人魚塘,學習經(jīng)驗。他是從兒子口中得知他榮獲“王八”這個綽號的。兒子在學校,用軍刀劃破一個圓臉男生的胳膊,班主任把他叫到學校。兒子告訴他,他騎著摩托車,伸長脖子,哈著腰,背上的衣服被風拱起,圓臉男生說他像王八。他擼起袖子,要找男生問罪,班主任拽住他,低聲說,男生是校長外甥。他馬上換上笑臉,領著兒子去找校長賠罪,兒子不去,他把兒子夾在腋下,兒子手腳揮舞,像憤怒的甲蟲。
他連續(xù)三天悶在家里。第四天下午,大哥邀請他吃晚飯,陪他喝酒。他拗不過大哥大嫂的熱情,去大哥家,坐到桌前,吃了幾顆花生米,抿了一口酒,把杯子放下,說,大哥,我吃不下。大哥陪他去屋外散心,兄弟倆走在月色下,拖著瘦長的影子,彼此不言。走過魚塘,走過學校,走過打谷場,走到運河邊,他說,大哥,別走了,沒路了。大哥說,你想談小亮就談吧。他搖搖頭,跟大哥要了一支煙,撲撲抽起來,緩緩說,大哥,小亮在那邊——會不會看不見?大哥說,不會,靈魂的眼睛和身體的眼睛不一樣。
他含糊應了一聲,大哥朝河中啐了一口,說,這世上烏糟糟的,沒什么好看的。
回到家,他又站在兒子的臥室里,月光經(jīng)窗格分割,撒下一塊塊菱形光斑,浮動的亮色,似兒子的眼睛。所有人都說兒子的眼睛漂亮,他想形容,詞不達意,有一次說兒子的眼睛像塘里的水,兒子竟向他豎起大拇指,表揚他有詩意。他紅著臉,說他是大老粗,沒文化。的確,相由心生,他的眼睛小小的,黃黃的,像鼠目,妻子的眼睛沒有光彩,總像蒙著陰影,兒子的眼睛不遺傳他們?nèi)魏我环?,自成一派。后來,他看到電視上播放《無間道》,為兒子的眼睛找到注解——他逢人就說,兒子和梁朝偉長著一樣的眼睛。鄰居打趣,要他去做親子鑒定,小亮別是梁朝偉兒子,他也不惱,說真是就好了,找梁朝偉索要撫養(yǎng)費,少說得領一千萬元。兒子正讀高中,問他,梁朝偉的眼睛什么樣,他說不上來。兒子說,清澈,憂郁。他說,清澈好,憂郁就不要了。
現(xiàn)在想來,兒子日積月累的憂郁,攢出一顆炸彈,一?;鹦蔷湍芤?。他以為兒子的憂郁僅僅源于孩子們對他和妻子的辱罵,兒子可以用拳頭和軍刀一次次擊破辱罵,化解憂郁。不知何時,兒子不再理睬那些流鼻涕滿口臟話的孩子,關心起他的魚塘,問各種魚的價格,得出結(jié)論,李書記他們一年吃掉的魚夠買五部諾基亞手機,說李書記是貪官。他罵了兒子一頓,說沒有李書記,他們一家喝西北風。他慫恿兒子去給李書記送魚,為將來鋪路,李書記的親戚在市里縣里身居要職。
兒子讀到初二,李書記晉升至鎮(zhèn)長,年底在鎮(zhèn)政府食堂擺酒席,打電話給他,說鎮(zhèn)政府食堂要擺酒席,一年到頭了,準備什么菜討喜。他馬上領會李書記意圖,說,那肯定是年年有魚了。他給鎮(zhèn)政府食堂送來五十斤魚,這五十斤魚是專門在一座小池子里養(yǎng)大的,特供給干部。秘書說李書記在開會,叫他回去,他不肯,要等李書記開會結(jié)束,當面邀功。李書記出了會場,沒等他邀功,有幾個人上來招呼,李書記便說,趙海波,把魚殺了,晚上一起吃飯。
李書記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又回來,說讓趙亮放學也過來吃飯。他一臉喜色,鎮(zhèn)長邀請他共進晚餐,夠他吹噓一輩子。他殺好魚,滿身魚腥味,在食堂院子里沖了把冷水澡。
他把兒子接到鎮(zhèn)政府,關照兒子要跟干部們問好,向他們敬酒。兒子說自己又不會喝酒,他說沒讓他喝酒,拿飲料敬。晚宴開始,服務員在餐廳進進出出,三張餐桌,座無虛席,三四個人圍著李書記說話。他等了半天,問秘書他和兒子坐哪,秘書說不知道,沒安排他們的座位。他只好走到李書記身邊,小聲問他和兒子坐哪。李書記招來秘書,說,安排他們爺倆到廚房去吃,每樣菜盛一點。
他像吃了一只秤砣,兒子氣鼓鼓的,說回家吃。他說來都來了,管他在餐廳吃還是廚房吃,菜是一樣的。
一個月后,李書記又通知他送魚,他要去縣里進魚苗,就把差事托付給兒子。當天晚上李書記給他打電話,說魚都是死的。
他怒視兒子,兒子昂起頭,說,魚是我摔死的。那是他第一次揍兒子,他解下皮帶,狠抽兒子屁股,兒子支棱筋骨,一聲不吭,倒是他自己,扔掉皮帶,摟住兒子,哇哇哭起來。那以后,兒子像脫胎換骨,不再關心俗事,一門心思學習,放學就躲到臥室寫寫畫畫,不與外人交往,中考放榜,兒子以年級第三考入縣中。
兒子進入高中,半月回來一次,每次回來,看上去心事重重,他要兒子放松放松,去魚塘釣魚,或者散散步。兒子說累,把自己關在臥室。臥室的書籍試卷壘成一座方碑,兒子戴起眼鏡,他再看兒子的眼睛,像從鏡中窺視河水。他不知道河水藏有多少秘密,兒子不愿跟他交流,他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生活起居,學習交友,問過幾次,兒子便不耐煩,嫌他啰唆。高考出分,兒子分數(shù)超過本科線三十分,填完志愿,告訴他,要帶一個女孩回來。他嘴上說好,內(nèi)心忐忑,妻子身體一年不如一年,癲癇一個月能發(fā)作四五次。他跟妻子說了兒子帶女孩回來的事,妻子說她出去避避,問她去哪里,她說去一個同鄉(xiāng)家玩玩,兒子要問起她下落,就說去旅游了。女孩寬額聳鼻,杏眼薄唇,他蒸了一鍋螃蟹招待來客。兒子問起母親,他遵囑說去旅游了。兒子沉下臉,拉過他說,扯謊,我媽出門都是你和我陪著。他避過兒子寒刃般的目光,說有人陪。趁兒子去魚塘撈魚,他問女孩和兒子認識多久,女孩說他們高一就談戀愛了。他“哦”了一聲,想起有幾次問兒子有沒有談戀愛,兒子板著臉,說學習這么累,哪有工夫談戀愛。
他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當初拿皮帶抽兒子,從此,兒子在他面前砌上一堵高墻。他責怪自己粗心大意,他在兒子臥室的垃圾桶中發(fā)現(xiàn)過斷裂的魚骨形發(fā)卡,以為是妻子的,現(xiàn)在想來,那明顯是屬于少女的。女孩望向門外,見兒子還沒回來,說,叔叔,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你別跟趙亮說,我們要是結(jié)婚,能和你們分開住嗎?女孩走后,他沒忍住,轉(zhuǎn)問兒子,他想知道和他們分開住是兒子的意思還是女孩的意思。
兒子愣住,說,你覺得呢?
大學開學前一星期,兒子宣布和女孩分手。他駭然,談了三年為什么突然分手。
兒子解釋,兩人大學相距兩千公里,異地戀太痛苦。他猜想兒子沒有道出實情,兒子和女孩就將來是否和他們住一起產(chǎn)生分歧,這才是分手的真正原因。妻子認為自己的病情拖累兒子,此后整天托著腦袋,忘東忘西。兒子大一下學期,一個馬臉中年女人來魚塘買魚,帶著四五歲的小男孩,女人在盆里左挑右挑,小男孩從旁邊的塑料桶中拿出一只草繩捆扎好的螃蟹。女人走后,妻子想起小男孩拿走了螃蟹,跑過去索要。
女人不承認,拉過妻子的手,說不相信來搜身,妻子瞪圓眼睛,隨即發(fā)病,在地上抽搐。
他不再讓妻子拋頭露面,照例到診所給她開些安神補腦的藥劑,她吃了并不見好,嗜睡,每天要睡上十多個小時,睡醒,渾身無力,走路踉蹌。他給她置辦了一副拐杖。兒子暑假回來,見她一頭稀疏的花白頭發(fā),硬拉她去醫(yī)院體檢。去了醫(yī)院,查出腦袋里長了鴿子蛋大小的腫瘤,化驗結(jié)果是惡性。
正是這次體檢把妻子迅速送進鬼門關。兩個月后,妻子已不認識人,每天坐在地毯上,系著圍兜,咿咿呀呀,吃喝拉撒,全由他伺候。熬了四個月零六天,妻子在他懷里咽氣。妻子臨終前,握緊他和兒子的手,一個勁搖頭,問她什么意思,她說不出來。
妻子下葬后,兒子在墓前長跪不起,對他說,要是不體檢,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他安慰兒子,都是定數(shù),妻子搖頭,是要兒子不必自責。
他滑開手機,翻看一家三口的合照,他最喜歡的一張是兒子考上高中一家人在青島海邊的留影,兒子抱著胳膊,意氣風發(fā),他肩膀上棲著一只海鷗,咧嘴大笑,妻子不停撥動被風吹亂的長發(fā),笑容靦腆。他想妻子這一生算得善終,他沒讓她吃過苦,兒子考上大學,妻子走得風光,他甚至慶幸妻子走得及時,他不敢想象,若是妻子得知綿羊一樣的兒子會變成殺人犯,會是何種反應。
他躺到床上,睡不著,一闔眼,兒子的眼睛在腦殼里撲閃。即便在法庭上,兒子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清澈和憂郁,當兒子從容說出他往女朋友身上捅了十幾刀,庭下一片驚呼。兒子殺人是有跡可循的,他自稱一時沖動,事實上,憂郁攢成的炸彈岌岌可危,女朋友正好點燃了引信。兒子讀到大四,談了一個南京的女朋友,女朋友父親邀請他去南京家里做客。女朋友父親是工商局領導,母親是大學副教授,他竭盡全力,在飯桌上逢迎準親家。他試圖照搬和鄉(xiāng)村干部打交道的經(jīng)驗,但失效了,他們不感興趣,親家公談論國際形勢,評價歷史人物,親家母講起《易經(jīng)》和茶道。
他完全插不上嘴,親家母發(fā)現(xiàn)他一直悶頭吃菜,才轉(zhuǎn)移話題,問他養(yǎng)魚有沒有意思。
他如遇大赦,語無倫次說了一大堆。飯后,大家坐在沙發(fā)上喝茶,他問茶具上的工夫杯是酒盅嗎,引得親家公大笑,說他真幽默。
喝完茶,親家母說出去逛逛,中山陵,夫子廟,來南京總要看看的。下樓時,親家母拎著黑色不透明垃圾袋,垃圾袋傳出陶瓷的脆響,里面裝著的像是中午吃飯的碗碟。
他和兒子對視一眼,又立刻避開目光。和兒子分別時,兒子問他女朋友一家怎么樣,他說很好,要他好好待女孩。兒子終究是敏感的,就像他上大學前和談了三年的女朋友分手。兒子大學畢業(yè),考進縣城的圖書館,回到縣城,他提起兒子的南京女朋友,兒子淡淡一笑,說,早分了,不在一個頻道。
他發(fā)覺兒子在談對象這件事上,始終在遷就他,兒子不想他因為和別人家家境懸殊而自卑,后來兒子交往農(nóng)村出生的女朋友便是明證。女朋友是護士,父親在縣城當保安,母親務農(nóng),兩家門當戶對。兒子很中意護士,工資上交給她,每天送她去上班,舍不得花錢,又跟他要錢,準備在縣城買婚房。
他在兒子的出租屋見過護士一面,那天他去送魚,兒子上班,護士輪休,在出租屋整理家務。他攬過打掃衛(wèi)生的活,護士給陽臺上的花澆水,澆完水,就定在陽臺上,劃拉手機,噼噼啪啪打字,發(fā)出癡笑。
兒子回家,在電話里和護士爭吵,掛了電話。他叫兒子不要發(fā)脾氣,要學會忍讓。
兒子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說,我不像你。
他一陣哆嗦,無言以對。
兒子自以為和女朋友交往是降下身段,萬萬沒想到,女朋友卻勾搭上了腦科醫(yī)生。
兒子在法庭上的證詞是他凌晨五點站在出租屋窗前,目睹了腦科醫(yī)生開車把女朋友送回來,兩人還擁抱吻別。腦科醫(yī)生當然矢口否認,辯解把女朋友送回來只是出于正常的同事情誼,擁抱吻別根本是無稽之談。
兒子說女朋友已坦白一切,她和腦科醫(yī)生睡過三次,都是在腦科醫(yī)生家。原告律師提出質(zhì)疑,一是兒子沒有物證,女朋友已死,說法無法對質(zhì),二是即便如此,女朋友也可能是屈打成招,況且案件的重點并非女朋友是否出軌,而是兒子何以喪心病狂,把一個柔弱女孩捅成馬蜂窩。兒子在法庭上怒吼,她怎么敢!
他無事可做。他的魚塘早在十年前易主,先是由縣里一個領導的侄子承包,后來被村委會收回,建上石橋和假山,變成公共景點。到了晚上,橋上彩燈閃爍,穿紅戴綠的大媽跳起廣場舞,小商販兜售氣球泡泡水等兒童玩具。失去魚塘后,他做起魚販子,每天夜里,騎著三輪車去熟識的魚老板那販魚。捧回兒子骨灰當天晚上,魚老板親自登門送魚,他看到塑料桶里擠著七八條肥實的黑魚,一條黑魚瞎了一只眼睛,他腦袋一嗡,連忙要魚老板把魚拿走。
幾天后在大哥家吃完飯,大嫂用筷子剜走白白的魚眼睛,送入口中,留下一個瘆人的小孔,他胃里涌起酸水,再無食欲。他留下心理陰影,對魚避之不及,自然不愿再干販魚的營生。
他侍弄菜園,喂養(yǎng)十來只麻鴨,閑時就刷刷手機,觀看背景干笑聲像抽風的那種搞笑小視頻。李書記來過幾次,要他有什么困難盡管講,說自己雖然退休,還是心系老百姓的,又給他轉(zhuǎn)了兩千塊,說是個人心意。他拒收,說他沒有花錢的地方。
六月份,他承包多年的魚塘荷花綻放,引來幾撥扛著攝影器材的外地游客。大哥大嫂來看望他,大嫂說魚塘的荷花像粉娃娃,荷葉下面還有各種顏色的錦鯉,問他有沒有去看,他說沒看,不感興趣。大嫂摸摸桌面,說積了一層灰,問椅子上的襯衣是干凈的還是臟的,他說臟的。一只麻鴨踱進屋,傾下一攤稀屎,大嫂把麻鴨轟走,說怎么能讓鴨子進屋,沒個女人真不行。大哥抽完煙,把煙蒂彈到屋外,說,說正事吧。大嫂道出來意,想給他說媒,女方是隔壁村一個寡婦,比他小五歲,在鎮(zhèn)上飯店做保潔,一個女兒嫁在縣城,沒有經(jīng)濟壓力。大嫂在手機上點開寡婦照片,一個紅光滿面的女人。大嫂說,娶了她,老婆有了,子女也有了,一舉兩得。
他垂下頭,說,我不需要女人,我要兒子。
他夢見一群錦鯉在魚塘嬉戲,穿越假山山洞,一條白色的錦鯉落在最后,咚咚撞在假山上,怎么也找不準洞口。白色錦鯉撞得滿頭是血,慢慢往水下沉,忽又奮力躍出水面,眼眶中空無一物。他大喊一聲,驟然夢醒,他喃喃自語,兒子,亮亮……
兒子被執(zhí)行死刑前,他和兒子見了最后一面。等到法院通知他來領骨灰,把兒子簽過字的遺體捐獻協(xié)議書交給他,他才知道兒子捐獻了眼角膜。他蹲在法院門口,嗚嗚哭起來。把協(xié)議書交給他的工作人員抽了幾張面巾紙,過來安慰他,說趙亮對社會做出了貢獻,留下了光亮,他應該感到欣慰。他一把推開工作人員,朝他怒吼,老子摳了你眼珠子,讓你爹媽欣慰。
他給李書記拎了兩瓶“劍南春”,李書記不收,問他有什么事。他來回搓捻褲縫,說,我想知道趙亮的眼角膜捐給了誰。李書記沉下臉,說,你給山區(qū)孩子捐款,難道要打聽捐給了哪個孩子?李書記說完,他沒有走的意思,眼巴巴望著,說,書記,你神通廣大,給問問呢。李書記打了個電話,轉(zhuǎn)達他意愿,掛斷電話,告訴他,剛才打給縣城紅十字會的領導,領導說了,捐獻者和受贈者信息互不知曉,叫雙盲原則,這也是為雙方著想。
轉(zhuǎn)過天,他又把退回來的“劍南春”
拎給李書記,請李書記幫幫忙。李書記煩他,問他為什么想打聽受贈者。他說老夢見兒子,一會兒變成魚,一會兒變成鴨子,都是瞎眼,他想兒子是不是不放心自己的眼角膜。李書記長嘆一聲,叫他回家等信。
半個月后,通知他過來,遞給他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受贈者姓名和地址,對他千叮嚀萬囑咐,既不能暴露身份,也不能打擾受贈者,出了紕漏,他們都得擔責。
他膝蓋一松,要給李書記跪下,李書記扶住他,說,款捐出去就不要再念叨了。
他走在路上,一遍遍念字條上的信息:蔡夢琪,松城富康路 33 號幸福家園 12 幢 503室。
中
坐在去松城的火車上,趙海波在腦袋里推演拜訪蔡夢琪的過程,肯定不能直截了當敲她家門說明來意,一定要拐彎抹角。
他跟李書記學來這本領,說話做事懂得彎彎繞繞。
六月二十九日上午八點,趙海波來到幸福家園。幸福家園的圍墻像一座飽經(jīng)風霜的古城墻,墻皮剝落,墻縫生出雜草,墻上張貼了各式各樣的小廣告,租房的,辦證的,賣春藥的,拐角處的涂鴉奪人眼球,一串紅紅綠綠的英文字母糾纏在一起,以一根剝開皮的香蕉結(jié)尾。幸福家園有兩個門,側(cè)門緊閉,地上寫著“消防通道”,正門設有電動柵欄門,柵欄門龜縮在門槽里,汽車、電動車、行人,自由進出,喇叭聲嗚嗚哇哇,像鴨子吵架。門衛(wèi)室有兩個門衛(wèi),一個白胡子老頭,戴著老花鏡,逗桌上鳥籠里的畫眉,一個紅臉中年男人在小黑板上寫物業(yè)費金額。
白胡子老頭叫住趙海波,問他,干嗎的?
他給老頭遞一支煙,沒等他說話,老頭說,找房子的?他說,對,找房子的。老頭說,去 10 幢看看。
趙海波在小區(qū)內(nèi)閑逛,小區(qū)內(nèi)有二十幾幢小樓,樓宇間織著電線,每一幢樓高五層,一層四戶,樓頂上冒出橫七豎八的建筑物,有一幢樓頂垂下大紅條幅,條幅上寫著“強占民宅,天理不容”。小樓間的綠化帶被鏟平,種上了蔬菜,停上了轎車和電動車。最西邊一幢樓一樓改造成幾間商鋪,立了一人高的招牌,鎦金大字,寫著“幸福商業(yè)街”。商業(yè)街賣肉類、蔬菜、糧油和日用雜品,有一間商鋪門口架著小喇叭,循環(huán)播放“請大家不要撕菜葉,謝謝配合”。小區(qū)中間有一處草坪,一群孩子在踢足球,大人們坐在草地上閑聊,寵物狗爭相蹺腿撒尿。草坪旁邊有一塊水泥地,設有健身器材,單杠、蹺蹺板、秋千,每一個都銹跡斑斑。
12 幢樓下停著一輛運煤氣罐的三輪車,一個穿紅裙子的大媽在和送煤氣罐的師傅爭論,大媽看到趙海波,以為是鄰居,拉過來助陣。她說,以前煤氣罐都免費送上樓,今年送一層要一塊錢,搶哦。師傅拿毛巾擦額頭上的汗,又抻抻化纖制服,說,你看這鬼天氣,多熱,一塊又不是我定的,是公司定的,嫌貴可以自己扛。她說,我要投訴你,投訴你們公司。師傅說,投訴電話知道不,12345,你慢慢打吧,我還要送下一家。師傅開走三輪車,大媽罵罵咧咧,真要打 12345。趙海波笑笑,說,別打了,幾樓,我給你扛上去。她臉色松弛,說,那多不好意思。他扛起煤氣罐,說,你在前面帶路吧。
大媽家在 301,到了門口,她又麻煩他把煤氣罐扛到廚房,一邊給他倒水,一邊解釋,要是她丈夫在家,也不用麻煩他。
他喝完水,把一次性紙杯扔進垃圾桶。她摸出兩塊錢給他,他接連擺手,說她太客氣了。她請他坐下,說好像沒見過他。他說來找房子的,她說找房子得去 10 幢,他說 10 幢是專門出租的嗎,她說不是,問他知不知道吳媽。他搖搖頭,她說幸福家園這一兩年要拆遷,吳媽兒子是房管局領導,兼任拆遷辦主任,10 幢三四兩層八戶都是吳媽家的,吳媽和兒子不住這里,住郊區(qū)大別墅,吳媽負責收租。他驚嘆吳媽家富裕,她說富裕是一方面,主要是氣派,吳媽每次來幸福家園,都跟皇后駕臨似的,個個圍著她轉(zhuǎn),給她送禮品,禮品一屋子都擺不下。
他問為什么都圍著吳媽轉(zhuǎn),她說,都想拆遷多撈點錢,看見樓頂上的建筑不,拆遷時,計不計面積,還不是吳媽兒子說了算。他說,那權(quán)力是挺大的。她說,可不是,幸福家園剛賣時,頂樓最賤,現(xiàn)在頂樓有錢買不到,3 幢頂樓的老王在樓頂砌了一間鴿棚,說吳媽兒子親口承認拆遷時算面積,鴿棚三平方米,一平方米就是兩萬二三元,你算算。
大媽說她姓張,退休會計,丈夫是工程師,這兩年在中東援建,兒子在松城當高中老師。他也報了姓氏,謊稱來松城打工。
他和大媽敘起年齡,他比她小兩歲,就稱呼她張姐,她說稱呼他小趙也不合適,就叫他趙師傅。
他心里打起算盤,要拉攏好張姐,慢慢謀劃。張姐屁股底下的椅子嘎吱作響,她會過意,解釋說,椅腿松動了。他說有辦法修好,借了她的斧頭和菜刀,讓她等他一會兒。他去樓下找到一根結(jié)實的樹枝,劈出一個木楔子,塞進凹槽,固定住椅腿。
她朝他豎大拇指,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這些水電木工一竅不通,有問題就知道花錢請外面的師傅,不會持家。他說,年輕人要干大事。她哼了一聲,說,屁,就是懶。她說起兒子的女朋友,一雙運動鞋,自己不肯刷,寧愿打車把鞋送到干洗店。
他和張姐閑聊半天,張姐一拍大腿,說帶他去 10 幢租房子。他看中 10 幢 401 一個朝北單間,一個月房租八百五十塊錢。房東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他問張姐房東可是吳媽,張姐說不是,女人是二房東。張姐對女人說,他是她老鄉(xiāng),沾著親的,房租讓一讓。女人說既然是張姐老鄉(xiāng),那就按親情價,八百塊,上一任租客是她表弟,也是這個價。
他簽完租房合同,安置好行李,去“幸福商業(yè)街”買了一袋鴨梨,送給張姐。張姐叫他不要客氣,他說初來乍到,以后還請她多關照,她說遠親不如近鄰,沒事常來坐坐。
辭別張姐,他爬了兩層樓,來到 503 門口。503 裝的棕色防盜門,沒看到鎖孔,他想起兒子的南京女朋友家,也是這種門,指紋鎖。一層四戶共用一條走廊,走廊上擺放著鞋架盆栽童車,他擠過去,站在走廊另一側(cè),伏在窗戶上抽煙。一有門響或腳步聲,他就扭頭瞥視,都是進出另外三戶的。
他等了兩個小時,502 一個滿臉褶子的老頭下樓遛狗回來,問他找誰,他笑笑,問 503有人住嗎,老頭瞪了他一眼,說不知道。
遛狗老頭盤問他來歷,他支支吾吾,說是小區(qū)的租戶。老頭想查看他身份證,他有點惱怒,問老頭做什么的,憑什么查看別人身份證,老頭說退休前在公安局上班,擊斃過持刀歹徒。他氣勢陡弱,說身份證放在出租屋,疾步下樓。
在 503 門口守株待兔行不通,他也不好直接向張姐打聽 503 的住戶,看來得打持久戰(zhàn)。
他手頭拮據(jù),兒子行兇,賠償護士家,把他家底掏空了,每日在出租屋發(fā)呆也不是辦法,便去謀個差事賺點生活費。他去“幸福商業(yè)街”碰碰運氣,問了幾家,都不缺人。
又去附近的菜場,問招不招人,一個魚老板問他會不會殺魚,他說會,又馬上搖頭,大步離開。有個肉攤招人,老板要他斬一根排骨看看,他把排骨斬成麻將牌大小的小排,老板說還行,一天一百五,管一頓午飯,問他干不干,他說干,當下就穿起圍裙護袖。肉攤生意興隆,收攤時,剩一些邊角料,老板大多送給他。
出租屋雖有公用廚房,他看灶臺上擺滿了碗筷和調(diào)料,想必已被別的租客占為己有。他帶回兩根筒子骨,送給張姐,說紅燒清湯都好吃。張姐的兒子坐在沙發(fā)上刷手機,瘦高,額頭上長著兩排青春痘,像大學生,大聲說,媽,冰箱里還有酸菜魚呢。
張姐說,不礙事,吃不了先凍起來。張姐邀請他共進晚餐,她兒子抬頭看看他,不做表示,他拒絕她好意,她說吃頓飯又不要緊,他沒鍋沒灶,怎么吃,他說一個人好糊口的。
他去“幸福商業(yè)街”買了泡面面包餅干火腿腸,又買了些日用雜品,晚上就吃泡面,燜上一根火腿腸。
他不好天天給張姐送肉,怕她多想,便不大接受老板的饋贈。第一個月,他每隔兩天都要去 12 幢 503 門口瞧瞧,一次沒見到開門,后面幾次,門上貼上了電費欠費單和醫(yī)保套現(xiàn)小廣告。他在小區(qū)碰見過三次遛狗老頭,老頭的狗一身黑,像狼狗。
老頭在草坪遛狗,一條斑點狗朝老頭吠叫,老頭喝道,賽虎,沖。老頭的黑狗撲上去撕咬斑點狗,斑點狗主人跑過來拉架,老頭朝圍觀群眾說,不要圍觀,在執(zhí)行任務。
改天碰到張姐,他把老頭的趣事講給她聽,她說,就這幢樓的,502,這老頭好玩,每天把自己想象成警察。他問,他不是警察?
她說,鬼個警察,年輕時考警校被人擠掉,開了一輩子公交車。她指指腦袋,說,得了妄想癥,有一次在街上拽住一個小伙子,說小伙子像通緝犯,非要查人身份證,被小伙子扇了一耳光,回來還死不悔改,堅持說小伙子一九九六年在杭州殺了兩個人,一直在逃。他借機問這幢樓都住了什么人,她如數(shù)家珍,一樓有個老光棍,一喝酒就站在小區(qū)門口朗誦詩歌,二樓一戶住著三個同性戀,都是大塊頭健身教練。他只等她說到五樓,說到 503。她說到五樓,除了遛狗老頭,又說到 501,這家生了三胞胎,全是男孩,男孩爸爸開出租車,天天哭喪著臉。
她說完,沒提到 503,他欲言又止,她問他想說什么,他說,真是什么人都有。
紅臉中年保安把寫著物業(yè)費的小黑板掛在門衛(wèi)室外墻上,上面標注哪些住戶還未繳納物業(yè)費,12 幢 503 赫然在列,小黑板最底下有一行黃色粉筆字:逾期將產(chǎn)生滯納金。趙海波給紅臉保安遞了一支煙,問12幢 503是蔡夢琪家嗎,保安問他是什么人,他說他是蔡夢琪老家一個親戚,找她有點事,跟人要到這個地址,跑了好幾趟,都發(fā)現(xiàn)門關著。保安說,是蔡夢琪家,聽說被警察抓了。他愣住,說,為什么?保安說,具體情況不清楚,肯定干了什么壞事。
七月末一個黃昏,肉攤收攤,剩肉比往常多,他看中一小扇肋排,想要買下。老板說買什么買,拿去吃好了,他不依,硬要掃碼。把排骨拎回家路上,老板又把錢退給了他,說算是高溫補貼。
他敲開張姐的門,張姐在縫補一件絳紅色連衣裙。他掃了一眼,沒看到張姐兒子,他把排骨送給張姐,她接過排骨,說不要咧。
他問她兒子有沒有回來,她說沒回來,上晚自習。她說他今天晚上必須留下來吃飯,她一個人吃不了多少,兒子又反對她留剩菜。他不再推辭,去廚房幫忙。他把話頭往蔡夢琪身上引,先說紅臉門衛(wèi)的粉筆字漂亮,張姐說紅臉門衛(wèi)是八十年代高中畢業(yè)生,休息的時候還會去公園寫地書。他說聽紅臉門衛(wèi)講,12 幢有一個女人被警察抓了,好像姓蔡。她說,哦,503,蔡夢琪。
他說蔡夢琪犯了什么事嗎,她掐著手里的空心菜,講起蔡夢琪。蔡夢琪接近三十歲,老家是西北什么地方的,五年前住到這個小區(qū)。
張姐說,503 原來的業(yè)主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板,聽說蔡夢琪做了老板的小三,老板把房子過戶給她,后來老板的老婆發(fā)現(xiàn)奸情,來討要房子。蔡夢琪和老板老婆互不相讓,兩個女人在小區(qū)樓下拽頭發(fā)掐架,老板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才平息糾紛。
最后,房子還是歸蔡夢琪,養(yǎng)鴿子的老王說,老板把房子送給蔡夢琪,是因為蔡夢琪給他生了個兒子。
張姐說她的確見蔡夢琪抱過一個小男孩,蔡夢琪說是侄子。長得挺像蔡夢琪,張姐說,后來就沒見過小男孩。
他把話題往正題上引,問她紅臉門衛(wèi)說蔡夢琪犯事是怎么回事。她說蔡夢琪性子懶,每天在家躺尸,不上班,也不做飯,盡叫外賣。過了一年多,蔡夢琪把不同男人往家里帶,她最怕遛狗那老頭,老頭總要查男人們身份證,又揚言把她押進派出所,蔡夢琪沒少給老頭好處,有那嚼牙根的,說蔡夢琪跟老頭睡了一覺,才止住他嘴。
他說,老頭一臉褶子,蔡夢琪怎么會……
她說,說不準,還有人說蔡夢琪跟吳媽兒子也睡過,蔡夢琪在樓頂蓋了一座小花園,有四五平方米。最近一兩年,蔡夢琪很少在家,她眼睛有什么先天毛病,說去大城市治眼病,大家猜她十有八九是去外邊做小姐,要么又當了哪個男人的小三。
她終于接近正題,他撓撓頭,說,沒憑沒據(jù),不能瞎猜吧。
她一臉嚴肅,說,怎么叫瞎猜,狗改不了吃屎。
八月下旬一天中午,肉攤老板和其他攤位老板打摜蛋,趙海波戴著草帽,坐在攤前打盹,不時拿蒼蠅拍拍打聚在小腿上的蒼蠅。他迷迷糊糊,看到一只金翅蒼蠅吸食地上的血水,金翅蒼蠅身體逐漸膨脹,竟至蝴蝶大小,他揮動蒼蠅拍,一拍下去,似有男孩的哀叫,蒼蠅倏忽不見,只留下一對暗淡的復眼,晃晃悠悠滾進下水道。
太陽穴刺痛,他不知道剛才的場景是真是幻。微信上有幾條信息,李書記建議他把趙亮骨灰送進公墓,入土為安,他不回復,李書記問有沒有找到蔡夢琪,他回復還在找。張姐說,小區(qū)里人看到蔡夢琪回來了,又不太確定是她,戴個口罩,牽著一個背書包的小男孩。他內(nèi)心像有一座銹蝕的大鐘,被鐘杵猛然撞擊,五臟六腑,筋骨皮毛,皆在震蕩。
他在心里呼喚,兒子,亮亮……
第二天,離下班時間還有半小時,他正在給一條五花肉去皮,張姐發(fā)起語音聊天,他打開免提,問張姐什么事。張姐的聲音難掩興奮之情,像捏著嗓子,說,真是蔡夢琪回來了,那個小男孩,她親口承認,是她兒子,小名叫洋洋,開學上幼兒園。
蔡夢琪除了接送兒子,依舊深居簡出,不見有男人登門。張姐聽遛狗老頭反映,蔡夢琪在家,好像經(jīng)常和什么人打電話。他不解,張姐眼睛發(fā)亮,說肯定是在做主播,每天晚上,附近的公園都有人站在手機屏幕前面聊天唱歌。
他終于見得蔡夢琪一面。九月六日晚上,他在小區(qū)草坪上散步,一群人嘰嘰喳喳,有人喊,蔡夢琪,什么時候回來的?他心里一顫,循聲望去,幾個年輕人圍著一對母子,男孩掙脫母親的手,去追一只小黃狗,蔡夢琪身材高挑,披肩長發(fā),戴一副金絲眼鏡,柔弱斯文,很難想象她做過風塵女子。
圍觀的人問蔡夢琪是近視了嗎,她說以前就近視,戴隱形眼鏡,現(xiàn)在眼睛做過手術,還有點散光。他慢慢走過去,借著昏黃的路燈光,看到她的眼睛像夜晚平緩流動的河水。圍觀的人又問她現(xiàn)在做什么,她說做主播,打開手機,跟他們說歡迎來她直播間做客,他們拿出手機,對準她的手機,像兩部手機在對視。等蔡夢琪帶著兒子走遠,他追上剛才圍觀的一個年輕女人,笑嘻嘻地問蔡夢琪在哪里直播,女人問他是誰,他說是小區(qū)的租客,頭一次在現(xiàn)實中看到女主播,想給她刷禮物。女人說大爺還挺時髦,大媽不管他嗎,他說大媽也給男主播刷禮物。
他根據(jù)女人指示找到蔡夢琪的直播間,蔡夢琪通常是白天把兒子送去上學后直播,上下午各兩個小時。蔡夢琪的網(wǎng)名叫琪琪,頭像是一只瞪大眼睛的黑貓,她穿著粉色連衣裙,捧著一本書讀,平翹舌音不分,引來粉絲一陣嘲笑。他聽了半天,才明白她讀的是一部叫《失明癥漫記》的小說,作者是外國人,講人們莫名其妙患上失明癥,政府擔心失明癥是一種瘟疫,將患者集中隔離。蔡夢琪說起她推薦這本書的理由,一個三甲醫(yī)院的眼科醫(yī)生診斷她大概率會在三十歲前失明,她心如死灰,有一階段在網(wǎng)上搜索失明的相關報道,想著如果真的失明,是不是只能和大多數(shù)盲人一樣,去干推拿。大數(shù)據(jù)把《失明癥漫記》推送給她,書里的人失明后,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
她很幸運,成功移植了眼角膜,現(xiàn)在只有輕度散光。她不知道會不會真如書中所寫,某天突然患上失明癥,所以她希望自己和粉絲們把每一天都當作能看到世界的最后一天,認真生活。
九月中旬,連下了一星期雨,幸福家園路面上流淌著渾水,水面上漂著枯枝敗葉、塑料瓶、涼鞋,兩個門衛(wèi)穿著雨衣雨鞋,撬開窨井蓋排水,又在窨井蓋四周立上三輛共享單車,以做警示。張姐打電話給他,托他買一斤五花肉,一對豬腰子,晚上兒子的女朋友來吃飯,又邀請他共進晚餐。他知道是客套話,感謝她,說晚上有約,幾個工友來看望他。
下了班,他躲進潮濕的出租屋,煮上泡面,扔進一只鹵蛋一根火腿腸。吃完面,收回屋里陰干的衣服,和往日一樣,在手機上讀《失明癥漫記》。這是他第一次讀小說,雖然是外國小說,好在人物沒有名字,都以職業(yè)稱呼,故事也易懂。
他讀到倒數(shù)第二章,幾個失明癥患者逃出地獄般的隔離點,回到城市,他為他們長舒一口氣。他把有感而發(fā)的句子抄在本子上。
我們現(xiàn)在唯一能夠創(chuàng)造的奇跡是繼續(xù)活下去,妻子說,日復一日地維持脆弱的生命,仿佛生命也失明了,不知道走向何方,也許就是這樣,也許生命真的不知道走向何方,于是,它使我們變得聰明之后又落入我們手中,任憑我們處置,而這就是我們能做的一切了。
這是小說中女主角——眼科醫(yī)生妻子說的一番話,她是唯一沒有患上失明癥的人。
他把女主角的話讀了好幾遍,慢慢流下眼淚,又很快擦干,對著手機里的妻子照片說,這些話就當是你對我說的了。
下趙海波辭去肉攤的工作,找了一個夜班,在燒烤店打雜。他要把白天時間花在蔡夢琪的直播間里。蔡夢琪的直播以讀書為主,書桌上會擺放花卉,有小木槿、月季、滿天星,都是兒子的護士女朋友養(yǎng)過的品種。她常常讀寫盲人的小說,除了《失明癥漫記》,還有《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推拿》,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篇叫《星期二咖啡館》的小說,主人公是一個退休父親,兒子出車禍,眼角膜移植給在咖啡館工作的一個女服務員,父親每個月都來看望女服務員,尋求某種安慰。
他已經(jīng)背上了小說里的精彩段落:現(xiàn)在,一個夢終于在一年之后前來提示他們:在一個不算太遠的地方,兒子以某種方式等著他們;或者說,日子原來不是封閉的,還留著一扇窗口可以跟兒子相處和說話。
直播間里的粉絲良莠不齊,有些人說“主播,你穿太多了”,“讀書有什么意思,有沒有付費節(jié)目”,更有赤裸裸的,“琪琪,跟你睡一晚要多少錢”。蔡夢琪大概不堪其擾,在讀完《星期二咖啡館》后,淚水漫過臉龐,抽泣著公布自己的身世。她母親早逝,父親再娶,繼母帶來一個長她三歲的哥哥。
父親懼內(nèi),她讀到初中,哥哥對她動手動腳,有次把手伸進她襯衣里,她扇了他一巴掌,向父親告狀,父親反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她喜歡看課外書,語文成績?nèi)嗟谝唬珨?shù)學英語墊底,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去廣東電子廠上班,認識一個無話不談的姐姐,廠里車間聚餐,酒后被姐姐誘騙到車間主任房間,那年還不滿十七歲。粉絲有人刷禮物,表示同情,也有人陰陽怪氣,說她念劇本,打苦情牌。她斂住淚水,說過去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移植了眼角膜,會去想眼角膜的主人是誰,主人遭遇了什么,主人的親屬是不是也在掛念眼角膜移植給了誰。她說現(xiàn)在她看世界不是一個人看,而是兩個人看,感覺背負了神圣的使命,她要活得高尚。
他打字慢,一行字剛打出來就被別人的信息撞飛,他干脆摁住豎起大拇指的表情符號,于是一長串大拇指橫亙在直播間聊天欄。
蔡夢琪直播間的人氣日漸慘淡,連鐵粉也軍心渙散,建議她改行,學其他女主播唱歌跳舞賣萌,打色情擦邊球。她視若無睹,只是對直播內(nèi)容做了些許調(diào)整,讀書之外,還分享日常生活。她講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她突發(fā)奇想,如果她假扮盲人會怎樣。她戴著墨鏡,拄著竹枝,坐在廣場上,面前放一只紙盒,紙盒里預先盛著幾十塊零錢。
兩個小時,無人施舍,有人小聲說她肯定是騙子。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從紙盒里抓了一把零錢,她沒有當場抓住男孩,想著男孩是不是頑皮,或者拿她的錢救急。十幾分鐘后,男孩又來了,站在她面前兩三分鐘,確定她看不見他,隨后輕輕端起紙盒,大搖大擺走遠。
他是和她互動最多的粉絲,他問她為什么要那樣做,她先說是好玩,然后想了想,說是模仿《失明癥漫記》里的醫(yī)生妻子,想考驗人性。他說醫(yī)生妻子做得不對,她問為什么,他說她假扮盲人,不誠實。她沉默片刻,對他的答案不置可否,笑著說,人與人之間總歸是不信任的。
他在幸福家園度過四個月,李書記問過他好幾次,他是否見到了蔡夢琪,要見到了就回來,他索性說沒見到,不想見了,外出打工了。二房東傳達房東吳媽指示,小區(qū)即將拆遷,下個月他就不能租住了。不能租住,于他倒無損失,他見到了蔡夢琪,知道兒子眼角膜的歸宿。她的過去,他不了解,現(xiàn)在,她起碼算是正派女人,兒子托付給她,沒什么遺憾。晚上躺到散發(fā)霉味的木床上,他回顧和她的交往,他們在網(wǎng)上相談甚歡,現(xiàn)實中卻沒說過一句話,她不認識他,以為他是一個有閑無聊的大叔,不知道他是慕名而來。他知道她現(xiàn)實中是一個被鄰居指指點點的單身母親,這么一想,覺得他也在假扮盲人,在偷窺她,而她對此一無所知。不管是在網(wǎng)上還是在現(xiàn)實中,他考慮過道出實情,告訴她,他的拜訪是早有預謀。他一次次忍住坦白的欲望,一是不希望辜負李書記的囑咐,二是懼怕她追根究底,打擾兒子清夢。
小區(qū)熱鬧起來,一隊干部隔三岔五過來視察,他們一來,小區(qū)的人就簇擁過去,和他們搭話。他被前呼后擁的陣勢吸引,走過去,為首的國字臉男人穿著灰色 polo 衫黑色西褲,手里拎著公文包,大聲說,拆遷費多少,都有明文規(guī)定。有個鯰魚嘴老頭說他不想拆,他問過風水先生了,這地方風水好,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勢平衡,他兒孫住在這里,全都順順當當。國字臉反駁,說老頭胡說八道,這里抗戰(zhàn)時是亂葬崗,當初建小區(qū)打樁,挖到過一堆白骨。
他見國字臉器宇不凡,悄悄問旁邊的光頭男人這人是誰。光頭說他不是這小區(qū)的吧,他是說這小區(qū)的,不常住這。光頭說,吳媽兒子蔣主任,你都不認識?他想起張姐提到過的拆遷辦主任。蔣主任一隊在樓群間穿行,有個老太太拎來一只編織袋,袋子里探出兩個左顧右盼的雞頭,老太太要把雞送給蔣主任,說是山上散養(yǎng)的草雞。蔣主任連忙叫她拿走,說老太太把他當什么人了。光頭對他嘀咕,老太太沒腦子,蔣主任大庭廣眾之下怎么可能收禮,人家什么東西沒見過,拿兩只雞來送禮,打發(fā)叫花子呢。光頭又說,要送禮得送給吳媽。
光頭張開五指,說,這個數(shù)起步。
他給張姐發(fā)微信,說小區(qū)馬上拆遷了,問她有沒有給吳媽送禮。她半晌方回,問他怎么知道給吳媽送禮,他如實相告,聽了光頭的指點。她說吳媽最近不來小區(qū)了,一定是得到兒子授意,免受行賄之擾。她說非頂樓拆遷沒多少文章,她關心的是頂樓的油水。她問了頂樓幾個的業(yè)主,個個嘴風嚴緊,養(yǎng)鴿子的老王,他們相識十來年了,跟他打聽拆遷內(nèi)部消息,問他有沒有給吳媽送禮,他支支吾吾,說沒送,面積該是多少就是多少。她說騙鬼,她會聯(lián)合非頂樓業(yè)主,盯緊樓頂?shù)倪`建,樓頂又不是只屬于頂樓業(yè)主,違建算面積,她可不答應,除非分她一杯羹。
蔡夢琪給吳媽送禮了嗎?他參觀過她的樓頂花園,她書桌上的花卉大多出自她的花園,花園由木柵欄圍擋四周,中間有一個花架,花架上結(jié)滿白色的薔薇和粉色的月季。印象中,他只見識過一次花團錦簇的場面,是在一個親戚兒子的婚禮上,婚禮規(guī)模宏大,賓朋五十桌,水晶 T 臺,鮮花長廊,光是散的喜錢就有上萬元。那個親戚跟他敬酒時,不忘提起他兒子,問他兒子什么時候結(jié)婚,到時去吃喜酒。兒子那時剛跟護士談戀愛,他胸有成竹,說一年半載還不得結(jié)婚。
兒子死后,他在街上遇到這個富貴的親戚,想低頭避開,親戚叫住他,又不知道說什么,像是心虛,最后拋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問烏龜和錦鯉能不能混養(yǎng)。12 幢樓頂被頂樓四戶瓜分干凈,除了蔡夢琪的花園,還有菜園廚房儲藏室陽光房。他見過遛狗老頭拎著一筐衣服,走進陽光房晾曬。
他跟二房東閑聊,聊起頂樓上的違建拆遷時到底算不算面積,二房東說,有一種說法,哪一年之前建的不算違建,之后都算違建,具體是哪一年,有說五年前,有說十年前。二房東總結(jié),算不算違建,還不是憑蔣主任一張嘴。
轉(zhuǎn)天下午,飄起細雨,蔡夢琪下了直播,他去戶外透透氣,在草坪上遇到遛狗老頭,老頭和狗都穿著雨衣。老頭喊,站住,身份證拿出來。他站住,老頭走近,說見過他。
他說老頭有陽光房就是好,下雨天也可以晾衣服,他衣服悶在出租屋,一股餿味。老頭不理他,拽住狗,不讓它去嗅面前的狗屎。
他問陽光房拆遷算面積嗎,老頭瞪了他一眼,說關他什么事。他說隨便問問,老頭說,誰敢不算面積,老子一槍崩了他。
張姐打電話給他,要跟他談事。他登門,屋里坐了幾個他不認識的人,她介紹道,都是鄰居,他們成立了違建監(jiān)督委員會。
她打聽到內(nèi)部消息,頂樓有違建的,都去了吳媽家,吳媽不收禮,他們就把現(xiàn)金裝在寫上名字的信封里,藏在吳媽家什么地方,走了之后給吳媽發(fā)消息,吳媽堅決要退禮,他們軟磨硬泡,吳媽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
她又說給吳媽送成禮的回來后都統(tǒng)一口徑,不泄露風聲。他說不走漏風聲,她又怎么知道內(nèi)部消息的。她笑笑,說她請老王喝酒,老王幾杯下肚,就把真話吐了出來。吳媽小兒媳婦懷孕到坐月子,吃了老王二十幾只鴿子。她約他過來,正是想把他拉進違建監(jiān)督委員會,壯大陣營。他說他不是業(yè)主,只是個租戶,她說沒關系,委員會需要人手刺探軍情,凡跟拆遷相關的,視情報可靠程度和重要性,一條獎勵五塊到五十塊不等。他說他人生地不熟,不想賺這錢,她說請他幫忙,情報獎勵是小錢,要能從違建里分一杯羹,到時帶他分紅。他面露難色,她說,別忘了他租的房子還是她幫忙找的,而且是親情價。他也想提醒她,是誰幫她把煤氣罐扛上樓,給她送菜干雜活。她叫他看微信,他已被拉進違建監(jiān)督委員會群,她發(fā)了一個紅包,眾人哄搶,她叫他搶紅包,他點開紅包,搶到五毛錢。她說紅包已經(jīng)領了,不許反悔。他說為什么不直接向政府舉報違建,她說,傻啊,舉報,我們一個子撈不到,還跟頂樓的人結(jié)仇,我們的目的是有福同享,不是雞飛蛋打。
他想給蔡夢琪通風報信,他把她當作兒子的分身,自然不愿她在拆遷中吃虧。不能在直播間說,會暴露身份,現(xiàn)實中,也不宜登門告知,他無法解釋他的身份。他可以制造偶遇,炮制他結(jié)識張姐的方法。
蔡夢琪的行蹤固定,上午送完兒子會順便買菜回來,下午接回兒子,電動車踏板上會多出一兩個快遞。紅臉門衛(wèi)指著門口的快遞柜,說每天都有蔡夢琪的快遞。蔡夢琪的兒子不乖巧,進了小區(qū),往往不愿回家,嚷著要去“幸福商業(yè)街”,去超市買飲料,坐超市門口的搖搖車,蔡夢琪要不依,小家伙就睡到地上哭鬧。
他尋到偶遇的機會。一次是在 12 幢樓下,蔡夢琪兒子要抱,電動車上踏板上臥著一個大紙箱,他說上樓找張姐,正好幫她把紙箱拿上去。另一次在“幸福商業(yè)街”,蔡夢琪兒子坐完搖搖車,還要再坐一次,她抱著胳膊,任兒子哭鬧。他摸出一枚硬幣,握在拳中,要小男孩猜在那個拳頭,猜中就把硬幣送給他坐搖搖車,猜不中就跟媽媽乖乖回家。小男孩哪里知道他的伎倆,他握住拳頭之前,已經(jīng)把硬幣滑進衣袖,小男孩猜不中,只好抹著眼淚鼻涕跟蔡夢琪回去。如此幾次,他和她熟識,知道她獨自培養(yǎng)兒子,兒子讀的是私立幼兒園,每學期學費上萬元,兒子生父按月支付她撫養(yǎng)費,她先前有積蓄,母子暫時衣食無憂。
他夸她的花園漂亮,不經(jīng)意問起花園算不算違建,她說不知道,蔣主任以前說不算違建,后來又不承認,她早料到會這樣。他說聽小區(qū)里人說,頂樓的住戶都在給吳媽送禮,問她有沒有送。她搖搖頭,說她不想求人。
他暗自苦笑,她和他兒子趙亮一個德性,不喜歡討好別人。兒子總以為他巴結(jié)權(quán)貴,沒有骨氣,他想告訴兒子,他點頭哈腰不是天生骨頭賤,是為家人撈好處。兒子不知道,自己考進縣中,分進快班,畢業(yè)后回縣城,筆試成績不佳,靠面試逆襲,這背后,都是他沒皮沒臉請李書記暗箱操作。蔡夢琪同樣幼稚,給吳媽磕幾個響頭,就能多出十萬塊拆遷費,足夠她兒子讀幼兒園的花銷?;▓@四五平方米,不是為她自己掙的,是為兒子掙的。
他決定游說她,他知道游說不能直愣愣的,要打彎,還得細水長流。比如她吐槽幼兒園變相收費,每個學生繳納五千塊,去上海玩一星期,美其名曰“游學”。他就說,不算貴,花園拆遷,夠玩幾十趟。
10 幢租房到期,他又在 5 幢三樓找到一個朝北的房間,一個月八百二十塊,雖然比 10 幢略貴,但其他租戶是幾個年輕人,不怎么開伙,凈叫外賣,鍋灶幾乎歸他一人所有,他省下一筆餐費。
張姐催促他刺探軍情,某天說在小區(qū)看到他跟蔡夢琪聊天,問他們怎么會認識。
他說是偶遇,點頭之交,她擊掌叫好,很少有人能跟蔡夢琪說上話,要他打探蔡夢琪有沒有行賄吳媽。他說沒有,她冷笑,說又是統(tǒng)一口徑。
十一月初,小區(qū)里的梧桐樹開始抖落黃葉,蔡夢琪的直播間只剩下他一個粉絲,她的書桌上擺著一小盆菊花,他知道是樓頂花園新種的。她今天讀的是《史記》中盲人琴師高漸離的故事,說荊軻朋友高漸離擅長擊筑,秦始皇愛惜高漸離的才華,赦免他的罪行,熏瞎他眼睛,讓他在身邊彈琴,等到他能接近秦始皇,把鉛藏在筑中,砸向秦始皇,沒有砸中。秦始皇就殺了他,終身不再接近六國的人。
她讀完,長嘆一聲,說,人心難測。
她對他說,我們見面吧。
他大驚,發(fā)出一串問號,她問他為什么在直播間堅守,他說喜歡聽她讀書。她沉思片刻,解開襯衫最上面兩個扣子,露出小半個豹紋胸罩,說,你是想睡我吧?她的眼睛生起驚濤駭浪。他不敢看她,匆匆離開直播間。
他不再進入她的直播間,主動中斷線上聯(lián)系,而線下,又主動去接近她,如此自相矛盾。他改造她樓頂花園的排水系統(tǒng),使得雨天的花園不再成為水洼,去她兒子幼兒園扮演爺爺,參加親子活動,還應她要求,假冒陌生食客,坐在咖啡館考察她的相親對象。她給他錢,送他禮品,他一概不收,說抬手就能幫上的忙,不要見外。
冬至這天,她邀請他晚上來家里吃餃子,他欣然前往。來小區(qū)半年,他第一次進入她家大門。家里兩室兩廳一衛(wèi),客廳中央橫著一張米色沙發(fā),沙發(fā)前面是一張原木茶幾,茶幾上擺放著小巧的茶具,對面墻上掛著液晶電視機。廚房是開放式的,餐廳一張?zhí)焖{色方桌,方桌上蒙著半透明黑白格桌布,四張棕色木質(zhì)手扶椅。兩個房間南北相對,房門緊閉。
他幫她做菜,年糕排骨、油燜大蝦、爆炒空心菜,剁椒魚頭留給了她做。她夸他做的菜色香味俱全,要他嘗嘗她做的魚頭。
他瞥見魚頭少了一只眼睛,勉為其難夾了一塊魚肉,又辣又澀,他擠出笑容,說跟飯店一個味道。她兒子胖乎乎的,專心對付年糕排骨,把湯汁舀到碗里泡飯,吃得嘴上桌邊全是飯粒,她說兒子很少吃這么兇。
她拎出一瓶蒙塵的五糧液,說今天是節(jié)日,得喝點。他久不飲酒,五糧液醬香濃郁,一杯下肚,腦中云霧繚繞。她要兒子跟他敬酒。
兒子端起水杯,她說,該說什么話,兒子說,祝爺爺身體健康。他開懷大笑,摸摸她兒子圓滾滾的腦袋,深喝一杯。吃完餃子,她兒子看了兩集動畫片,就去南邊的房間睡覺。她請他坐到沙發(fā)上喝普洱茶,她的話忽遠忽近。
我做過小姐……最多一天接待過五個男人。
我恨他……只要給錢,3P,4P,都沒問題。
兒子就當沒有爸爸,不負責任的男人,不配……
當她說到移植眼角膜,她的話才在他耳中定住,她說移植的眼角膜有一股神力,她一有邪念,眼睛就酸痛,這個人生前一定是圣人。她又說到給吳媽送禮,放在以前,她習慣取悅別人,給吳媽舔腳都成,現(xiàn)在移植了圣人的眼角膜,她不想再跪著。
她起身,說,我?guī)憧纯次抑辈サ牡胤桨?。她領他去北邊的房間,房間布置簡單,一桌一椅一書架,桌上有一臺黑屏的電腦和一只空花盆。她拿起書架上卷邊的《失明癥漫記》,問他讀書嗎,他說不怎么讀,她說可以讀讀,挺有意思。他捧起書,書中的文字漂浮起來,他感到脖子上她輕輕吹來的熱風,溫暖的乳房貼上他后背,雙手箍住他的腰。她微微喘息,說,我七八個月沒碰過男人了。他不敢輕舉妄動,但下身已激靈起來。她說,我不漂亮嗎?他說,漂亮。她說,你不想睡我嗎?他不說話。
她把手移到他小腹,被他抓住。她說,你想,你很想,你欲火焚身。他說,我不想。她說,你處處幫我,不謀財,不好色,那你圖什么?你嫌我臟?他說,不是那樣。她說,同性戀,不可能,難道你要害我命?你是我的仇家?
是挖人器官的邪惡醫(yī)生?他掙脫她的束縛,大聲說,我什么都不要你的!她眨了眨暗淡的眼睛,說他很像直播間里一個怪人。
他說,你現(xiàn)在眼睛酸痛嗎?她說,不告訴你。他說,你閉上眼。她閉上眼,噘起粉嘟嘟的嘴唇,他像蜻蜓點水,吻了一下她的眼皮。她靜靜等待,他抿住嘴唇,溢出熱淚。
他推開窗戶,迎接冰涼的夜風,酒勁隨風而逝。他漸漸清醒,跟她道別,臨別前,丟下一句話,你也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蔡夢琪不求吳媽,無可非議,沒想到冬至夜里,她在微博發(fā)文,諷刺其他頂樓業(yè)主賣身求榮,雖然未指名道姓,但根據(jù)她 IP,文章中的母子 W 和 J 不難對號入座。
第二天醒來,想刪除微博,為時過晚,微博轉(zhuǎn)載上千次,W 和 J 真實身份被扒,正是吳媽和兒子蔣主任。
第二天下午,他正在出租屋洗衣服,她打電話給他,要他立即過來,吳媽要來找她。
他趕過去,褲兜里揣一把水果刀,一小時后,吳媽登門。他見到了傳說中的風云人物,身著厚厚的貂皮大衣,高高的發(fā)髻,猩紅的嘴唇,一臉威嚴,脖子上掛著佛像翡翠,身后兩個壯實的男人昂起頭,垂手而立。吳媽把打印出來的微博文章甩到她懷里,問是她寫的吧,她說是,想刪,來不及了。吳媽說,今天你先在網(wǎng)上發(fā)文章辟謠道歉,明后兩天,再在業(yè)主群公開認罪。他剛想摸褲兜,吳媽身后一個男人沖過來,擒住他手腕,男人的手指像鉗子,往他肉里鉆,他動彈不得。
吳媽一抬手,另一個男人從鋁制煙盒中遞上一支細長的香煙,點上火。吳媽吐出一口煙,聲音低沉,說,換作早幾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第二天,他從張姐那里得來爆炸新聞,張姐發(fā)來好幾張業(yè)主群聊天截圖,蔡夢琪不僅沒有跟吳媽道歉,反說她并沒有指名道姓,是吳媽做賊心虛,又說有沒有受賄,大家心知肚明。吳媽沒回應,幾個頂樓的業(yè)主率先發(fā)難,要她拿出證據(jù),說她一個公交車,在這裝什么清高。張姐說蔡夢琪是自取其辱,得罪吳媽,等著看好戲吧。
蔡夢琪找來一輛推車,要他到頂樓幫忙,他以為是種花,她說把花園拆了,推車用來運垃圾。他知道她在跟吳媽和業(yè)主慪氣,說她犯不著,生氣也不能砸自己的鍋。
她說沒生氣,本來就是違建,拆了,耳根清凈。
蔡夢琪低估了得罪吳媽和業(yè)主的后果,一夜之間,網(wǎng)上曝出她的黑歷史,做小姐,當小三,未婚生子,和七十歲老頭睡覺,說得有鼻子有眼。小區(qū)的墻上、樹上、地上多處出現(xiàn)侮辱蔡夢琪的標語:婊子、破鞋、爛貨。更囂張的是外墻原本涂鴉的地方涂上了醒目的黃色標語——12 幢 503 蔡夢琪提供上門援交服務。蔡夢琪報警,警察查明,小區(qū)內(nèi)和外墻上的標語都是同一伙肇事者所為,這五個不滿十四歲的初中生在網(wǎng)上接到這份回報豐厚的差事,警察查不到幕后主使,對方 IP 顯示在境外。警察請來初中生家長,一頓批評教育,勒令他們鏟除侮辱性的標語,家長邊罵邊拎著水桶提著鏟子幫他們混賬孩子善后。
他擔心蔡夢琪反擊,一再勸她,人家有權(quán)有勢,又在暗處,她斗不過他們。她說,斗不過也得斗。
蔡夢琪向市長信箱實名舉報幸福家園存在違建和腐敗現(xiàn)象。半月后,蔡夢琪收到區(qū)政府電話反饋,稱市長高度重視此事,紀委聯(lián)合國土局住建局房管局介入調(diào)查。小區(qū)里瘋傳,吳媽開始退禮,連本帶息一起吐了出來,蔣主任調(diào)離崗位,估計烏紗帽不保。
他預感大事不妙,吳媽、蔣主任、頂樓的住戶、張姐們,一定都在磨刀想歪點子。
僅過了一天,她的電動車被扎破輪胎,最近的維修鋪也得在三里開外。他幫她推笨重的電動車,張姐攔住他,說他怎么吃里爬外,蔡夢琪斷了吳媽母子和整個小區(qū)的財路,是全天下第一害人精。他推開張姐,繼續(xù)推車,張姐在身后喊,老娘看走眼了,交了你這個反骨佬。
電動車扎破輪胎只是小打小鬧,三天后上午,她和兒子進了醫(yī)院。
他趕到醫(yī)院,她卷起袖子,胳膊上擦了藥,兒子含著棒棒糖,手上纏著繃帶,看電視上的動畫片,眼珠半天不眨。她說騎電動車送兒子上學,綠燈放行,正準備穿越斑馬線,一輛別克轎車飛快右轉(zhuǎn),把她和兒子撞出三四米遠。交警趕來,別克轎車里的年輕女司機一直哭,說她雖然拿了幾年駕照,卻是本本族,很少上路,她一緊張,把剎車當作了油門。交警認定女司機全責,批評她是馬路殺手,今后不要開車,出門打的。女司機連連點頭,說她不會再開車了。他問傷得怎么樣,她說好在冬天衣服厚,她和兒子都戴了安全帽,沒什么大礙,剛拍了片子,沒有內(nèi)傷,只有皮外傷。
他在病房踱來踱去,她要他坐,走來走去,看著頭暈。他猜想這不是一起偶然的交通事故,是蓄意謀殺。她笑笑,說他電視劇看多了。他板著臉,低聲說,不考慮你自己,也要考慮你兒子。
她蜷縮在病床上,抱起膝蓋,氣勢矮了,說,那要怎么辦?
他說,逃。
她說,逃?逃去哪里?
他說,離開這里,哪里都行。
她抬起頭,重振威色,下床,把他招呼到病房外走廊上。她調(diào)整呼吸,眼中射出殺氣,一字一頓說,我——不——怕。
他皺起眉頭,等她解釋,她閉上眼,遲遲不語。直到病房里的兒子喊媽媽,她才睜開眼,眼睛像燒著一團火,說,你相信嗎,我可以做圣人,也可以殺人。
他喉嚨噴涌出一股怒氣,我不信!她握住他的手,淡淡說,人與人之間總歸是不信任的。
出了醫(yī)院,路邊的梧桐樹光禿禿的,偶有吊著一兩片枯葉的,如同等待油盡燈枯的老人,他想起半年前來松城時,全城的梧桐樹,個個頂著厚厚的綠葉。走在路上,他問自己,他果真比兒子和蔡夢琪更精明嗎?他沒有把握,反倒糊涂了,就像他告別村莊前一夜,被好奇心攻破心理防線,撬開兒子帶密碼鎖的筆記本,他翻了十多遍,全是空白頁,只在最后一頁發(fā)現(xiàn)一行工整的鋼筆字:我看到你了。
他覺得是該散了。
走到公交站臺,遇見幸福家園的遛狗老頭,老頭穿著胖胖的黑色羽絨服,坐在站臺的長椅上,黑狗穿著藏青色夾襖,舔肚子上的毛發(fā)。他跟老頭打招呼,說好巧,老頭說,我是專門等你的,我知道你是哪個。
公交車一停穩(wěn),他慌忙擠上車,站在窗邊,老頭還坐在長椅上,盯著他,眼神跟往常一樣狡猾。下了公交車,來到十字路口,路口的監(jiān)控立桿上架著八個攝像頭,球形、方形,面向各個方向,不時發(fā)出光亮。他想起冬至的夜里,蔡夢琪房間的電腦攝像頭一直閃著紅光。路邊有一家便利店,他進去買了一副墨鏡。躲在黑色鏡片后,心里放松許多。等紅燈時,有人挽住他的胳膊,輕輕說,我扶您過馬路。扭過頭,是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他避過臉,忍不住笑出聲來。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