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湖北監(jiān)利民間收藏家賴曉平從監(jiān)利螺山鎮(zhèn)(今屬洪湖市)王柏心后人王繩武處,獲得林則徐致姚椿、王柏心書原件,復印后存監(jiān)利博物館。全文如下:
春木、冬壽兩先生師席:
別已四載,思何可言?去年仲冬及歲暮,在祥符河干,先后奉到春翁三書、冬兄二札,并各贈謫戍一詩及附錄數(shù)首,所以愛惜而誨注之者,皆從胸膈中推誠而出,豈尋常慰藉語所能仿佛一二哉?三復繹,背汗心銘,恨不能作累日面談,以傾衷臆。又值河事孔艱之際,昕夕在畚鍤間,未遑裁答。迨河上蕆工,則仍有荷戈之役矣,行至西安,痁作而伏,幾瀕于殆,因是遲遲無以奉報,萬罪萬罪。夏杪瘧始漸止,秋初由長安西行,比于蘭州晤唐觀察,詢知兩先生仍館荊州,吟著如舊,雖皆不免依人,而韓、孟云龍合并之緣,為可羨也。
近者時事至此,令人焦憤填胸。賤子一身休咎,又奚足道?第愛我者,既以累紙長言,反復慰諭,亦姑陳其厓略,不敢貽賢者以失聽也。徐自亥年赴粵,早知身蹈危機,所以不敢稍避者,當造膝時,訓誨之切,委任之重,皆臣下所垂泣而承者,豈復有所觀望?及至羊城以一紙諭夷宣布德威,不數(shù)日即得其繳煙之稟,稟中既繕漢文,復加夷字,畫夷押,蓋夷印,慎重如彼,似可謂誠心恭順矣。(原稟進呈,現(xiàn)存樞省。)遂于虎門??谑諢?,徐與夷舶連檣相對者,再閱月。其時犬羊之牲,一有不愿,第以半段槍加我足矣。何以后來猖獗諸狀,獨不施諸當日?且毀煙之時,遵旨出示令諸夷觀看,彼來觀者歸而勒成一卷書,備紀其事,是明知此物之當毀,亦彰彰矣。收繳以后,并未罪其一人,惟諭以寬既往,儆將來,取其切結,以為久遠通市之法度,他國人皆已遵具,即英國人亦已取具數(shù)結。惟義律與積慣賣煙者十余人,屢形反復,致與舟師接仗,我?guī)煰B挫其衄,彼即稟懇轉(zhuǎn)圜。是冬,明奉上諭,禁其貿(mào)易,且疊荷密旨:“區(qū)區(qū)稅銀,不足計較?!毙煸嗾埍藝丫呓Y者,仍準通商,奉諭:“究系該國之人,不應允準。欽此!”此辦理禁煙之原委也。
英夷兵船之來,本在意中。徐在都時,所面陳者,姑置勿論,即到粵后,奏請敕下沿海嚴防者,亦已五次,各省奉到廷寄率皆復奏,若浙中前撫軍,則并臚列六條入告矣。定海之攻,天津之訴,皆徐所先期奏聞者。庚子春夏間,逆夷添集兵船來粵,徐已移督兩廣,只有添船雇勇,日在虎門操練,以資剿堵。而逆艘之赴浙,有自粵折去者,亦有未至粵而徑赴浙者。是秋,知有變局,徐猶自陳赴浙收復定海,而未得行。于是在羊城杜門省愆,不敢過問。迨和議不成,沙角虎門先后失守,不得已仍自雇水勇千人,擬別為一隊,未幾奉有赴浙之命,遂以離粵,彼四月間事,固徐所未與聞也。到浙兼旬,奉文遣戍,行至淮、揚,蒙恩改發(fā)河工效力。自八月至今年三月,乃復西行,此三年來蹤跡之大略也。
自念禍福死生,早已度外置之,惟逆焰已若燎原,身雖放逐,安能委諸不聞不見?潤州失后,未得續(xù)耗,不知近日又復何似?愈行愈遠,徒覺憂心如焚耳。竊謂剿夷而不謀船炮水軍,是自取敗也。沿海口岸防之已不勝防,況又入長江與內(nèi)河乎?逆夷以舟為窟宅,本不能離水,所以狼奔豕突,頻陷郡邑城垣者,以水中無剿御之人,戰(zhàn)勝之具,故無所用其卻顧耳。側(cè)聞議軍務者,皆曰不可攻其所長,故不與水戰(zhàn),而專于陸守,此說在前一二年猶可,今則岸兵之潰,更甚于水,又安所得其短而攻之?況岸上之城廓廛廬,弁兵營壘,皆有定位者也。水中之船,無定位者也。彼以無定攻有定,便無一炮虛發(fā)。我以有定攻無定,舟一躲閃,則炮子落水矣。彼之大炮,遠及十里內(nèi)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內(nèi)地之放排槍,連聲不斷,我放一炮后,須展轉(zhuǎn)移時,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求其良且熟焉,亦無他繆巧耳。不此之務,即遠調(diào)百萬貔貅,恐只供臨敵之一哄,況逆船朝南暮北,惟水軍始能尾追,岸兵能頃刻移動否?蓋內(nèi)地將弁兵丁,雖不乏久歷戎行之人,而皆覿面接仗,似此之相處十里八里。彼此不見面而接仗者,未之前聞,故所謀往往相左。徐嘗謂剿夷有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膽壯、心齊而已。第一要大炮得用,今此一物,置之不講,真令岳、韓束手,奈何奈何!前曾覓一炮書,鑄法練法,皆與外洋相同,精之則不患無以制敵,揚州有刊本,惜魚豕尚多,未知兩君曾見之否?徐前年獲譴之后,尚力陳船炮事,若彼時專務此具,今日亦不至如是棘手。為今之計,戰(zhàn)船制造不及,惟漳、泉、潮三郡民商之船,尚可雇用。其水軍亦須于彼募敢死之士,緣其平日頂兇舍命,有死無生,今以重資募其赴敵,尚有生死兩途,必能效命。次則老虎頸之鹽船與人,亦尚可以酌用,但須善為駕馭耳。逆艘深入險地,是謂我中原無人也。若得計得法,正可殄滅無遺。不然咽喉被梗,豈堪設想耶?兩先生非親軍旅者,徐之覼縷此事,亦正為局外人,乃不妨言之,幸勿以示他人,禱切!禱切!大作未及盡和,惟謫戍五律,專為徐而作,謹次韻各一章,附請削正。
孝長先生心亦所深佩,張蔗泉孝廉向所未識,承摘示名句,實堪心寫。龔木民已調(diào)上元,今不知履任否?渠上年在丹徒相晤,尚有到興化后再約春翁之語。今非其時,只可事定再說。建木兄事,因上年祥符工負,皆不出東南,何之?人故無可圖。曾與詩舲兄商明由渠章復,諒早鑒及矣。
子壽仁兄,抱道藏器,不患不傅尋??泼?,足為君重,亦為其可傳者而已。三、四兩兒,年已漸長,而連歲奔波,學俱不進。三兒于己亥庚歲,乘便在里中小試,謬掇一衿,現(xiàn)在卻攜此兩兒出關,緣大兒汝舟,不能擅自隨去,須奏明請旨,而大府均憚于代奏,是以隨至關中,仍不能赴關外耳。諸叨注問,故以附陳。此時江左軍情,果能大得捷音,則如天之福。倘被久踞,則恢復之策,扼要首在荊、襄,須連接秦、蜀以為之,不識局中籌及否?龍沙萬里,鱗羽難通,但有相思,勿勞惠答也。子方觀察,誠意慨摯心甚感之,此函托其代寄,諒不勝沈。余惟為道自重不宣。愚弟林則徐手書。
壬寅仲秋上浣蘭州旅次
謝葵、謝宜修在2020年第三期《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發(fā)文稱,林則徐致姚、王書存世至少有三個版本,分別是《王集》本(載湖北人民出版社《百柱堂全集》第六冊附錄三)、《林集》本(錄自《道咸同光名人手札》第二集卷一手跡影印件)、稿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林則徐書札手稿》第一冊影印收錄,《林集》亦載并注“錄自林維和藏原信稿復印件)。這說明林則徐心思縝密,屬稿細致,至少抄寫了三份?!锻跫繁九c《林集》本除細微差別,出入不大,而稿本只有前者的三分之一。
值得說明的是,《王集》本宣稱根據(jù)王繩福收藏原件錄入,共十五頁,二千四百余字,而賴曉平復印件也是十五頁,二千二百五十字,差別可能是署款之后的“湖北汛情”等語。
蔣廷黻看到的應該是《林集》本,因為王柏心后人在賴曉平之前,從未向外界展示過這封書信。并且,賴曉平復印件缺失署款之后的“湖北汛情”等語,如果有,賴一定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這也從側(cè)面印證了林則徐把這封書信至少抄寫三份的事實。
蔣率先發(fā)起了對林則徐最嚴重的攻擊,在中國近代史學界掀起軒然大波。他在《中國近代史》中認為,林不是個誠實的人。他明明知道中國和英國的軍事差距,以清廷當時的武備是打不過英國人的,但他沒有像琦善那樣公開地講出來,而是仍然主戰(zhàn)。這是因為林深知中國朝野的心理,自宋以來一貫推崇國威,主和便是默認英人厲害,會被罵為賣國賊,一如郭嵩燾所言:“一襲南宋以后之議論,以和為辱,以戰(zhàn)為高?!?/p>
蔣于是提出了“兩個林則徐”的觀點。他說:林則徐實在有兩個,一個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林則徐,一個是真正的林則徐。前一個林則徐是主剿的。他是百戰(zhàn)百勝的,他所用的方法都是中國的古法??上Ъ槌肩剖芰擞⑷说馁V賂,把他驅(qū)逐了。所以士大夫想,中國的失敗不是因為中國的古法不行,是因為奸臣誤國。真的林則徐是慢慢覺悟了的。他到了廣東以后,就知道中國的軍器不如西洋,所以竭力買外國炮,買外國船,同時派人翻譯外國所辦的刊物。他將在廣東所搜集的材料給了魏源,魏后來把這些材料編入《海國圖志》。這部書提倡以夷制夷,且以夷器制夷。林雖有這樣的覺悟,但怕清議的指摘,不敢公開提倡。
蔣的主要證據(jù)就是林則徐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九月謫戍伊犁途中,寫給友人姚椿、王柏心的書信。蔣引用了這封信中有關中英軍事力量比較的一段話作為佐證,摳住信末“余惟為道自重不宣”字眼,繼續(xù)寫道:“這是他的私函,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寫的。他請他的朋友不要給別人看。換句話說,真的林則徐,他不要別人知道。難怪他后來雖又做陜甘總督和云貴總督,他總不肯公開提倡改革?!?/p>
在筆者看來,林則徐的“余惟為道自重不宣”既有謹慎言語以達自保等因素,也是出于對道光帝的不滿所發(fā)出的激憤之語。綜觀整個鴉片戰(zhàn)爭階段,表面上看來,是義律的挑釁和林的處置不當,導致了戰(zhàn)爭的發(fā)生;實則是清廷的閉關自守、自給自足與英國開展對外貿(mào)易、打開國外市場的矛盾,導致了英帝國對中國的主動碰撞。這個碰撞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是躲避不開的,禁煙只是點燃了這個導火索。最初主張禁煙的是道光帝,林則徐只是奉命行事,盡管林內(nèi)心也是堅定的力主禁煙者。禁煙后果是要面對大英帝國的堅船利炮,他們始料不及。道光帝不是不想抵抗,而是在抵抗與妥協(xié)之間首鼠兩端。當面臨百年未有之變局,道光選擇棄車保帥。他對林則徐的銷煙,先說:“可稱大快人心一事?!鞭D(zhuǎn)而即云:“辦理終無實濟,轉(zhuǎn)致別生事端?!苯麩煶晒Γf:“不但卿等能膺懋賞,即垂諸史冊,朕之光輝豈淺鮮哉!”英國一入侵,便指責林則徐“誤國病民,莫此為甚”。道光帝之善變可謂是朝夕之間。林則徐希望友人不要把信中內(nèi)容傳出去,且出于自我保護的意識,交代朋友們不要擴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曾向友人談及做官之要,其中一條就是“言語要十分謹慎也。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當其暢意揚言,或酒酣耳熱之時,自家出諸口者都不甚理會,別人聽之句句清白,遇利害人,即生機械矣”。
筆者認為,林則徐把此書信屬錄三份的真實意圖,是把辦理夷務之策裝作不經(jīng)意地傳播出去。因為真正到達姚、王手中的信件,一直未被外界所知。而且,從被革職時起,他以戴罪之身,一直盡可能地與地方政要、京中官員積極接觸,與親友、門生、故舊坦露心懷。他在《致蘇廷玉》的信中說:“去冬(1841)與雪樵制軍書,曾力陳船炮之不可已……昨有人持《平夷說》見示,雖不著撰人名氏,我知必非異人所能也……惟大炮須由官造,必一一如法乃可得用,弟有抄本《炮書》……未知曾入覽否?”道光二十二年秋,他在《致馬輔相》信中寫道:“聞省中現(xiàn)在商鑄大炮,首賴專處經(jīng)理。此器不可不備,尤不可不精,前將弟所刻《炮書》,托朱方伯轉(zhuǎn)送,諒經(jīng)覽入。其大要總在腹厚口寬,火門正而緊,鐵液純而潔,鑄成之后,膛內(nèi)打磨如鏡,則放出快而不炸?!蓖昃旁?,在《致姚椿、王柏心》信中,又提到制作船炮之事:“徐嘗謂剿夷有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膽壯、心齊而已……為今之計,戰(zhàn)船制造不及,惟漳、泉、潮三郡民商之船,尚可雇用?!彪m然信后搭載了“余惟為道自重不宣”那幾個字,但前面的不可能不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