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2001),男,天津師范大學教育學部碩士研究生,從事語文課程與教學論、中學語文教學設(shè)計、語文教材、語文文本解讀理論與實踐研究。
[中圖分類號] [文獻標志碼]A
《春江花月夜》一詩被稱為“孤篇蓋全唐”,世上僅留存兩首詩歌的張若虛也因此“孤篇”而“竟為大家”。此詩以月為主體,描繪了一幅空靈澄澈、幽靜曠遠的春江月夜圖,并抒寫了游子思婦真摯動人的離愁別緒以及富有哲理意味的人生感慨,融詩情、畫意、哲理為一體,意境空明,想象奇特,語言自然雋永,韻律宛轉(zhuǎn)悠揚。學界對于本詩的解讀多聚焦于以下三個方面:其一,品味優(yōu)美雋永的語言,鑒賞宏觀壯麗的月夜美景。其二,探尋哲理深邃的宇宙意識,人類代代相續(xù)與月之永恒的關(guān)系。其三,“月”意象的深刻解讀,由“月”引出游子思鄉(xiāng)、離別感傷的情感以及作為永恒自然的象征,從而引出“天問”
古往今來,寫月夜美景或表達思念之情的詩作眾多,為何此篇“一枝獨秀”脫穎而出?詩人在寫這首詩的背后究竟是否還有其他含義呢?
一、月與人關(guān)系之問
首先“春江花月夜”作為陳隋宮體詩舊題,內(nèi)容多以艷情,描繪宮廷生活為主,而本詩則對內(nèi)容進行了明顯的突破,“既讓讀者內(nèi)心的缺憾千古同悲。又讓讀者葆有一份期待,不感到頹靡,而是心存美好,充滿希望”。正如聞一多所言,它洗凈了“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了那份最黑暗的罪孽”。“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為‘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的盛唐之詩掃清了道路。向后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笔固圃妰?nèi)容里注入了“風勁骨力”,推動了詩歌精神的演變,為“盛唐氣象”的到來做好了準備。
本詩開篇“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個“生”字,將明月人性化,不僅指出明月的升起,浪潮的升漲,而且表現(xiàn)出一種生機與活力,且正是由于明月的升起,才能創(chuàng)生出美好絕妙的春江月夜圖。由“江”至“?!庇山斑h的描寫,由“?!敝痢霸隆弊韵露系霓D(zhuǎn)換,空間開闊宏大,營造出開闊曠遠的意境,為后文延伸至人類代際傳遞和月亮永恒不變的哲理高度開辟了廣闊的思考空間?!霸旅鳌币隽私@“芳甸”曲折流淌,“春花”晶瑩潔白,“流霜”停滯,“白沙”與月光融為一體,無法分明,“纖塵”不復存在,在“皎皎”月光的照耀下,一種空靈澄澈的氛圍油然而生。
然Ⅲ孤月向態(tài),討八所有到的京豕越定壯麗,詩人內(nèi)心就越感孤獨?!肮隆币蛔制鸪修D(zhuǎn)合,在如此的美景之下,月亮獨自懸掛在明亮的天空中,不免令人心生感慨,引出接下來的疑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月”這一意象除被賦予“游子思鄉(xiāng)”“離別感傷”的情感外,因其永恒性,也會引發(fā)人們對宇宙意識和哲學思辨的思考,如“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等詩句所體現(xiàn)出的對天發(fā)問之意。而對于“何人初見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待何人”等“月”與“人”關(guān)系的答案,因月之永恒或個人有限我們無從知曉,無法考證[1],但可以體現(xiàn)的是在明月的照耀與映襯下,人確實顯得渺小與短暫。劉希夷“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與蘇軾“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等句與本句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感慨時空無限的同時,人的卑微渺小,短暫有限固然令人傷感,不免流露出“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的及時行樂,或“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世寄一世,奄忽若飆塵”的人不如物,傷感帳惘、悲觀失望的情緒。而張若虛卻跳脫出這一陳規(guī)感情范式,未完全局限于個人的生存與發(fā)展,而是以樂觀的純美心境達到了對生命圓融的體認[1],超越了一己之悲,用充滿思辨和理性的思考將其轉(zhuǎn)移到了人類的繁衍發(fā)展與延續(xù)過程中,人類是代代延續(xù)的,沒有窮盡,正如明月一般,始終存在,從而流露出的是一種積極昂揚的心態(tài),也表現(xiàn)出一種對未來世界的探索和進取意識。因此,李澤厚評價道:“這首詩是有憧憬和悲傷的,但它是少年時代的憧憬和悲傷。盡管悲傷,仍感輕快,雖然嘆息,總是輕盈?!钡窃娙瞬⑽赐耆撾x所處情境,在提出“不知江月待何人”的疑問后,詩人自問自答,只有長江在不斷地滾滾流去,未曾停歇,蘊含著無盡的感慨與思索。
二、相思之問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一句,“白云”這一意象素來蘊含時光流逝之感,如“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青楓浦”若按今湖南省瀏陽市的地點來說,此處接近湘江,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神話故事中娥皇、女英苦戀殉情的傳說。她們?yōu)榱俗穼げ坏降乃炊鴾I灑湘江,淚痕染在竹子上留下了斑斑點點,而成為世世代代傳承悲情的斑竹,并且兩人投江殉情,化為湘水女神。這和思念遠方夫君的思婦豈不相似,彼此對應?倘若以泛指長滿楓林的水邊而言,青楓的意象在神話故事里,已經(jīng)被賦予生死不渝的意象,生死以之,難怪會“青楓浦上不勝愁”,因不勝思念而無限哀愁了。自然而然地引出了游子與閨中思婦,由眼前之實轉(zhuǎn)向遠方之虛,思緒騰挪遠望,月光明亮皎潔,灑照到“扁舟”上的游子和“明月樓”中的思婦,來表達相思之情,“誰家”“何處”并非確切所指,而是上升到一般與普遍的層面上來,囊括普天下在外奔波的游子與在家思念親人的愁婦,超越了具體的一人一事,得到一種情感共鳴。同樣的寫法在《長恨歌》中也可找到類似表述:“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睆囊曈X到聽覺再到觸覺,唐明皇對楊貴妃的思念不會因遠離事發(fā)地點或時間流逝而有所減退,反而會愈加思念,這種情感就超越了帝王的身份與地位,不僅局限于帝妃之間,突破了男女個人的相思愛戀,而且上升為一種普遍的人類所共有的情感。
“卷不去”“拂還來”的相思之情更是將本詩情感推向了高潮,綿綿無盡的相思之情無法排解消除,始終縈繞在思婦周圍,而思婦因距離太過遙遠,只能寄托于高懸的明月,雖然二人能互相望見月光,卻無法相見,只能追隨月光照耀于所念之人。這里看似可以借助月光照耀打破時空限制傳遞相思之情,實則無法傳達;看似相思之情有所排解消散,實則更加悲涼苦悶,具備一種獨特的情感張力,細細讀來令人心生惆悵。
三、前途之問
隨著“月”不斷向西傾斜,“落花”“流春”典型意象的出現(xiàn),更是寄托著時光流逝,年華老去,歲月不居,徒增傷悲的情感。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等句。流逝的是滾滾江水,也象征著思婦美麗的容顏不再,美好年華的消逝。從“共潮生”月亮緩緩升起到“藏海霧”月亮漸漸落下,畫面漸趨朦朧,“碣石”與“瀟湘”的距離之遠讓人倍感失望悵惘。月光下究竟有幾人能夠踏上回家的路我們不得而知,唯有皎潔的月光灑滿了江邊的樹林。雖然本詩至此結(jié)尾,仍有持續(xù)不斷,言有盡而意無窮之感,給讀者以巨大的想象空間:有人可能正踏著月色走在回家的途中,一想到不久就能和家人見面,心中萬分感慨,不由得加快腳步;也有人望著天上的明月,想到遠隔千里的親人,想到自己羈旅漂泊,不知何時才能一展抱負,何日能夠歸家團聚,心中感到孤寂愁苦,只能托于明月,遙寄相思了。
“古典詩歌一般有三個空間向度:地理空間、社會空間、心理空間,心理空間的生成離不開地理空間和社會空間的觸發(fā)?!盵2]游子思歸,相思之苦,羈旅之愁,羈旅注定是一場漸行漸遠的疏離,同時也必然是一場指向遠方的行走[3],在一定程度上屬于現(xiàn)實主義的士人生涯的描述,受到古代社會“學而優(yōu)則仕”的文化本位意識和“君君臣臣”的家國同構(gòu)思想的影響,在文化熏陶與政治體制的無形孵育下,仕途成為文人實現(xiàn)家國情懷和人生理想的唯一途徑[4],而這常常讓他們陷入對前途的迷茫以及對現(xiàn)世無窮無盡的思索中。從現(xiàn)實層面來看,一切似乎是確定的,對于千萬游子來說又是不確定的,這種飄忽不定的感覺困擾著每一位游子,無法抹去,而面對人生遠方,面對個人前途那種不確定的迷茫、無助與失落怎能不讓詩人思緒萬千,訴諸筆端呢?因此,詩人除表達對不能乘月而歸的游子的同情與遺憾外,更加深刻的含義則是縈繞在萬千游子的心中,揮之不去的那樣一種“前途之問”“路在何方”以及對于自身“歸處”的尋覓。
一個時代的文學必然煥發(fā)它所處時代的時代氣息和精神風貌[5]。袁行霈認為:“由于國力的逐漸強大,士人有著更為恢宏的胸懷、氣度、抱負與強烈的進取精神。”而詩人張若虛正處于初唐至盛唐的上升時期,蓬勃向上、奮發(fā)有為成為時代的主旋律。時代充滿了各種成功的可能,人們對于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熱情空前高漲,蒸蒸日上、欣欣向榮的社會氣象和時代風貌激發(fā)了詩人的激情與才思,他們渴望建功立業(yè),急于在這個舞臺上展示風采,實現(xiàn)自己的一番遠大抱負,但時不我待,時光的無情流逝,以及人們對于未知的未來和漫長的仕途晉升之路感到渺茫,平添了治世中的功名焦慮[1]。在經(jīng)過地理空間、社會空間的不斷開拓和觸發(fā)后,詩人的心理空間逐漸被放大,張若虛在表達對于月夜美景的欣賞與喜愛,對于人類代代相續(xù)的積極思考,抒發(fā)游子思婦愁苦這一人類共同情感之后,冷靜理性地回歸現(xiàn)實,思考自身,深刻地蘊含著對于自身前途命運的期待與希冀、忐忑與擔憂的復雜情感
詩人在明月當空的夜晚,陶醉于月夜美景,是本我的體現(xiàn);由“月”自然而然引發(fā)出的思鄉(xiāng)之情與積極思考下的人類永恒延續(xù)之感是自我的深刻理解;而當作者回歸現(xiàn)實,理性清醒地思考當下與個人的前途命運則是超我的表現(xiàn)
作者是不幸的,在那個呼喚人才的時代,未能得到賞識,大展宏圖,作品未受到時人矚目,幾近湮沒,直至明朝后期才被肯定;作者又是幸運的,最終憑此“孤篇”得以“竟為大家”。
詩人在那個明月當空的夜晚,是清醒的,欣賞到了美妙的月夜美景,也感受到了時光流逝,歲月不居,思鄉(xiāng)歸家的愁苦,也能進行人生代代相續(xù)的積極思考;但同時詩人又是迷茫的,他不知道“待何人”與“幾人歸”,更不知道自己將去向何處,走向何方。
總之,由“月與人關(guān)系之問”得出人生代代相續(xù),與明月共永恒的哲理沉思;由“相思之問”感受到超越身份地位,財富權(quán)勢的人類所共有的相思愁苦的普遍情感;由“前途之問”能體會到詩人在月夜美景下對自身命運的深沉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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