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1977),女,一級教師,從事高中語文教學(xué)研究;(1989),男,一級教師,從事高中語文教學(xué)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G632.479
[文獻標志碼]A
第一人稱回憶性散文呈現(xiàn)出非常獨特的敘事學(xué)特征,即文本中通常會出現(xiàn)兩個自我:敘述自我和經(jīng)驗自我。敘述自我是現(xiàn)在正在進行回憶性敘述的自己(“此我”),而經(jīng)驗自我是作者在往事發(fā)生時的自己(“昔我”)[1]。敘述自我與經(jīng)驗自我之間常常存在語言或意識上的差別,這就是所謂的“二我差”。作為解讀第一人稱回憶性散文的重要切入點,“二我”及“二我差”都是值得讀者重點關(guān)注的要素。
2024年高考新課標Ⅰ卷現(xiàn)代文閱讀Ⅱ選擇了當代作家徐則臣的《放牛記》作為命題語料,從題材上講恰好是一篇第一人稱回憶性散文。文中,作者回憶了自己少年時代的放牛生活,感情較為豐沛細膩,文風(fēng)親切中帶點幽默。其中第9小題題干為:
文末畫線的句子表明,作者不愿在回憶往事時為放?!百x予意義”。你認為本文是否做到了這一點?請簡要說明。(6分)
往事總在回憶時被賦予意義,在放牛這個經(jīng)歷上,我更愿意就事論事,返回當年的心境里,看一看當時的悲歡和憂樂。
筆者在思考這道試題時發(fā)現(xiàn),如果從回憶性散文的文體特征出發(fā),借助“二我差”這一概念,似乎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入地理解文本,并且更容易總結(jié)出解答這道試題的思路
一、回憶性散文的常規(guī)書寫
“在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中,通常有兩種眼光在交替作用:一為敘述者‘我’追憶往事的眼光,另為被追憶的‘我’正在經(jīng)歷事件時的眼光。這兩種眼光可體現(xiàn)出‘我’在不同時期對事件的不同看法或?qū)κ录牟煌J識程度,它們之間的對比往往是成熟與幼稚、了解事情真相與被蒙在鼓里之間的對比?!盵2]在第一人稱回憶性散文中,敘述自我往往會以“此我”的身份,介入到經(jīng)驗自我(亦即昔我)正在經(jīng)歷的事件中。敘述自我往往是成熟的、了解事情真相的,而經(jīng)驗自我往往是幼稚的、被蒙在鼓里的,這就給了敘述自我審視評價經(jīng)驗自我的權(quán)力。而在這種審視評價中,作者也就賦予了過去之事以意義。這便是回憶性散文的常規(guī)書寫。
比如,楊絳《老王》的最后一句寫道:“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在這一句中,作者以敘述自我的身份在敘述的當下,重新評價了過去之事,并在其中賦予了“幸運的人”對老王的“愧作”等情感。這里的“幸運的人”并不僅僅指作者楊絳,還包括那些對老王惡語相加的“有人”,那些取締載人三輪后不顧老王死活的管理者。楊絳作為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其實是在借回憶老王來審視一個社會、一段歷史,其“愧作”也便成了為千千萬萬“老王”們的吶喊。
《放牛記》中也存在類似表達?!拔椰F(xiàn)在想不起我何時開始了放牛娃的生涯”“買牛的那天我記得”“在當時”等表述無不透露出作者的回憶視角。并且在作者以回憶視角的敘述中,滲透著作者的當下經(jīng)驗或評價,如在材料第10段,作者在敘寫完放牛時在亂墳崗讀武俠小說的經(jīng)歷時,寫到“清風(fēng)徐來,頭頂有松樹遮陰,天上流云飛動,此時看武俠,幾等于塵囂皆忘,那一個白衣飄飄的俠義世界美不勝收一大虛乃是大實,大無中有大有?!焙苊黠@,作者以“大虛乃是大實,大無中有大有”來對亂墳崗子里讀武俠的生活片段進行總結(jié)時,是滲入了作者的當下經(jīng)驗的。而作者當下經(jīng)驗的介入又必須由昔日少年之事來引起,那么這種由往事的呈現(xiàn)所引起的當下情感的撥動、思緒的延展,不能不說是放牛往事對“今日之我”的意義。又如材料最后一段中:“放牛給了我一個幾近完美的少年時代,放松,自由,融進野地里,跟自然和大地曾經(jīng)如此貼近。我在放牛時沒能讓自己成為一個野孩子,或者說沒能成為我希望的那樣的野孩子,不知道這個結(jié)果是好還是壞?!边@段文字則明顯帶有“今日之我”對放牛往事的評價意味。作者說少年時代“幾近完美”,是因為放牛生活使得“規(guī)整生活”中有了“旁逸斜出”的部分,“放松”“自由”“野地”“野孩子”以及亂墳崗子里讀武俠,這些自然也就被作者賦予了意義。
而且,作者以回憶視角敘寫放牛生活的行為本身,就是以成熟的、了解事情真相的今日之我的視角,對并不規(guī)則的甚至是雜亂無章的放牛生活進行裁剪進而重新組合的過程。作者所敘寫的“買?!薄胺排!薄坝晏旄畈荨鄙踔潦恰暗渌疁稀钡慕?jīng)歷都是經(jīng)過作者“今日之我”的剪輯之后呈現(xiàn)給讀者的結(jié)果。這種剪輯雖說可能是作者無意識的活動,但勢必戴上了作者“今日之我”的有色眼鏡,作者就事論事,努力去還原的少年時代的放牛生活,究其本質(zhì),也不過是作者“今日之我”精心剪輯的一部電影而已。因此,作者“今日之我”的回憶行為本身,就已經(jīng)是在賦予少年生活以意義了。這是作者必須面臨的現(xiàn)實,也是文章中那句“往事總在回憶時被賦予意義”的真正含義。
二、《放牛記》的反常規(guī)書寫
但是,作者在文章結(jié)尾處卻出人意料地說:“在放牛這個經(jīng)歷上,我更愿意就事論事,返回到當年的心境里,看一看當時的悲歡和憂樂?!彼坪跏窃诟嬖V讀者,作者并不想在回憶往事時為放?!百x予意義”。這顯然是對第一人稱回憶性散文常規(guī)書寫的反抗。既然我們已經(jīng)明確,第一人稱回憶性散文常規(guī)書寫是以回憶視角書寫過去之事,并且試圖賦予過去之事以意義,那么我們也就可以推知這種反抗性表達的本質(zhì),即否定回憶視角,并且,就事論事拒絕過分拔高。否定回憶視角意味著在敘述過程中盡量避免成人視角的介入,盡可能地還原少年眼中的一切;而就事論事拒絕過分拔高則意味著如實記錄當年的悲歡憂樂,不刻意美化或雕飾,拒絕將過去生活和當下生活聯(lián)系起來,拒絕鏈接事件本身之外的一切價值等。
在《放牛記》文本中,雖然有“買牛的那天我記得”“在當時”等直接指向回憶視角的言語,但是在真正的敘述過程中,這種回憶視角是隱退不見的,取而代之的是少年視角。如在看似閑筆的第3段,“我”對在鋸木廠所見所聞的描述:“在一間大屋里,電鋸沖開木料的聲音在午后的熱空氣里格外尖利,幾乎能看見那聲音在閃耀著銀光。我停下來看陰影里的鋸木廠,橫七豎八堆滿了木料,新鮮的木頭味道和鋸末一起飛濺出來?!边@段描述中充滿了少年初見鋸木廠時的鮮活印象,尖厲的聲音、橫七豎八的木料、新鮮的木頭味道,分別從聽覺、視覺、嗅覺等多個角度還原了鋸木廠的場景,讓讀者身臨其境。這種全面的感知也恰恰是一個少年初見新事物的新奇感受。在第9段中,作者還敘寫了自己被同伴捉弄,從牛背上跌落,“半個腦袋扎進了淤泥”的經(jīng)歷。此段敘述中,作者并沒有做任何評價,不虛美,不拔高,只是真實地敘寫這件放牛時代的糗事。似乎,在作者眼里,“放牛就是放牛,放牛的悲歡憂樂是單純屬于孩子的悲歡憂樂,是‘意義’之外的悲歡憂樂”[3]。這也讓我們感受到,作者似乎沒有賦予放牛生活意義。
作者的這種反常規(guī)書寫本質(zhì)上是一種創(chuàng)新。以往的寫作者,往往喜歡追求意義,但卻往往會因為過于追求意義而使得自己的敘述變得矯揉造作、無病呻吟。平凡就是我們?nèi)粘I畹恼嫦?,那些高于生活?jīng)驗的所謂“意義”并不多,因此,就事論事地講述回憶里少年時代的放牛生活也可以說是對生活本質(zhì)的忠實反映。
不過,作者的這種反常規(guī)書寫也讓文本產(chǎn)生了裂隙。一方面,作者利用回憶視角不斷地用當下經(jīng)驗介入少年時代的放牛生活;另一方面,又用少年視角忠實地還原放牛生活的真相。這兩種書寫方式同時在文本中發(fā)生著,而這也許就是第9題設(shè)置的文本依據(jù)。
三、《放牛記》中“超敘述自我”與“敘述 自我”的分離
作為第一人稱回憶性散文文體特征的常規(guī)書寫與作為作者意愿的反常規(guī)書寫在《放牛記》這一文本中并行不悖。我們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并沒有因為作者的雙重書寫而感到困擾。我們一邊跟隨回憶視角深人到作者少年時代的放牛生活,一邊又以少年視角感受著放牛生活的一切。直到結(jié)尾處,作者寫到“我更愿意就事論事”時,才讓讀者感到作者在文本中試圖反抗著某些東西。但說出這句話的作者還是那個利用回憶視角敘述放牛生活的“敘述自我”么?
筆者以為,在《放牛記》的敘述過程中,“敘述自我”和“經(jīng)驗自我”互相交織,“二我差”被作者以平實而又不失魅力的筆觸彌合起來,因此讀者的閱讀體驗是和諧統(tǒng)一的。但在敘述結(jié)尾處,“作者”卻仿佛與“敘述自我”分離了一般,在文本之外發(fā)出了一種聲音“我更愿意就事論事”。很顯然,它不屬于文本中那個沉迷于放牛生活的“經(jīng)驗自我”,因為那個“經(jīng)驗自我”只會去感受放牛生活,而不會“就事論事”。那么它屬于常規(guī)的“敘述自我”么?似乎也不合適,因為這種聲音,與前文中出現(xiàn)的“幾近完美的少年時代”“大虛乃是大實,大無中有大有”的“敘述自我”并不一致。似乎在“敘述自我”和“經(jīng)驗自我”之外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角色。
法國文學(xué)批評家熱拉爾·熱奈特認為,敘述眼光即敘述視角,涉及“誰在觀察”,而敘述聲音則關(guān)于“誰在講述”[4]。但究其本質(zhì),其實在所有的回憶性散文中都是作者自己在講述。然而為了追求更加完美的敘述效果,作者卻又化身為不同的敘述者來敘述回憶之事。因此在《放牛記》中,其實存在三個敘述者,除了“敘述自我”和“經(jīng)驗自我”之外,還存在著一個試圖反抗“敘述自我”的“超敘述自我”。正是這個“超敘述自我”的存在,才使得作者的“反抗性書寫”成為可能,使得文本在“敘述自我”與“經(jīng)驗自我”之間的“二我差”構(gòu)成的敘述張力之外,又獲得了一種“敘述自我”與“超敘述自我”之間的新的敘述張力,從而達到迷人的敘述效果。
在傳統(tǒng)的第一人稱回憶性散文中,“敘述自我”與“經(jīng)驗自我”的交織,已經(jīng)形成一種敘述范式。但文學(xué)長河中的“后浪”總要以各種方式試圖追趕甚至超越“前浪”。在敘述中,引入“超敘述自我”的敘述,掙脫“二我差”的羈絆,這種反抗性書寫雖然宣稱拒絕賦予回憶意義,但卻在“文本之內(nèi)、意義之外”對之前的敘述范式實現(xiàn)了超越,應(yīng)是一種文學(xué)層面的意義。
[參考文獻]
[1]趙毅衡.論二我差:“自我敘述”的共同特征[J].江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4(04).
[2]申丹.敘述學(xué)與小說文體學(xué)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
[3]教育部教育考試院.高考試題分析·語文[M].北京:語文出版社,2024:80.
[4]熱奈特.敘述話語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