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的創(chuàng)作明顯在放緩。
曾經(jīng)的他,想象噴涌,文字奔騰。短篇、中篇好似家常便飯,信手拈來,長篇也不在話下。很多寫作都是同時進行的,千頭萬緒,有條不紊。
但說不清具體從哪一年開始,蘇童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兼顧的能力,每每開筆,只能專注在一部作品上。其中有被動的無奈,“寫作跟荷爾蒙是有關(guān)系的,這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能量,年輕的時候100米跑12秒,哪有到了60歲還能跑12秒的”;亦有主動的調(diào)整,“作品的數(shù)量對我來說確實已經(jīng)不太重要,尤其是我自己挑不出毛病的短篇寫了好多了,但挑不出毛病的長篇還沒有”。
因此從2006年完成《碧奴》以后,他專攻長篇,先寫了《河岸》,又寫了《黃雀記》。盡管速度慢了下來,節(jié)奏倒還算均勻,三四年即成一冊,而且越寫越厚重,體量遠超往日。作品的反響也都不錯,《河岸》拿了英仕曼亞洲文學獎,《黃雀記》則摘下茅獎的桂冠??瓷先?,他有如一個潛修的俠客,不再頻繁踏入江湖,但只要現(xiàn)身,仍能名動天下。
然而最近十年,俠客遲遲未再出手。他萌生了一份更大的野心,闖蕩半生,他要寫一個“大東西”,卻始料不及地由此落入一番煎熬:“這十年,我的狀態(tài)就是中午起床的時候雄心勃勃,然后到了凌晨三點,我睡覺的時候垂頭喪氣,每天都在和自己搏斗?!鼻八从械兀г诹宋淖掷?,曠日持久,精疲力竭。
困局直到今年才宣告結(jié)束。當初的野心終而以《好天氣》之貌得見眾生,暌違許久,俠客歸來,雖然是一場不甚圓滿的重逢?!艾F(xiàn)在拿出來的一定不是我想象當中的東西,但是就這樣了,好不好都得拿出來?!碧K童說,“我不想成為一個形跡可疑的作家,11年不出東西,看來看去全是老東西?!?/p>
“南方?jīng)]有歷史,因為歷史上該發(fā)生的一切都歸向了北方。”很多年前,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借由故事的敷衍,蘇童的文學書寫實則是在架構(gòu)一種關(guān)于“南方”的詭秘的民族志與家國史。
這當然只是評論家的讀解,不意味著真實的創(chuàng)作思路盡然如此。但若就這部醞釀了11年的新作來說,蘇童的確是有心“志史”的,不加掩飾的意圖甚至在題目上就和盤托出——它起先并不叫作《好天氣》,而是《咸水塘史》。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習慣這么稱呼它。
在中國當代文學的版圖上,有過許多醒目的地標,比如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阿來的機村,比如劉震云的延津、賈平凹的商州。其中最小的一處是一條街,以香椿樹為名。從1984年的《桑園留念》開始,蘇童就在描繪這條狹窄的老街,那是他自認的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小說,拉開了日后所有創(chuàng)作的序幕。
香椿樹街沒有一棵香椿樹,正如創(chuàng)造它時蘇童也沒見過香椿樹。他只是覺得名字寫出來好看,并且想象著,那應該是一種長相丑陋的樹。他需要這種矛盾的意象,恰如其分地貼合街上的特殊氣質(zhì):墮落而又誘惑,殘酷而又躁動。
這條街的原型是蘇童成長的地方,蘇州老城邊緣的齊門外大街;及至《刺青時代》《舒家兄弟》《城北地帶》等中篇與《騎兵》《游泳池》等短篇的一再書寫,又成為他的紙上故鄉(xiāng)。有人讀過小說,按圖索驥去實地尋訪,希冀找到文字里的景象,結(jié)果一無所獲,失望而歸。
蘇童也回去看過,千禧年左右,發(fā)現(xiàn)一切已經(jīng)面目皆非:“就像桑葉被蠶寶寶吃掉一樣,一點一點地消失了,變成環(huán)城快速路。只有兩座橋不變,都是清代同治年間的,但是當周邊的所有都變了以后,那兩座橋也讓你覺得不是那兩座橋了?!彼?010年,他用一部《黃雀記》再次寫起了這條街,其中專門設計了一場瘋狂的掘金運動,呼應著現(xiàn)實中煙塵四起的時代工地。
這是香椿樹街最后的故事,講完它,蘇童覺得可以揮一揮手,彼此作別了?!芭挛覠才伦x者嫌煩,我沒有自戀到認為讀者放不下你的香椿樹街。而且當我從小生活的那個區(qū)域全消失了,似乎我本能地就要離開這條街,往北去?!?/p>
往北去,是從前的蘇州郊區(qū)。中學時候,蘇童有一半同學都來自那里。他偶爾過去找人玩,總是要跨過小河、走過廠區(qū),然后繞過池塘、路過稻田,從苯酐的氣味穿行到糞肥的氣味里。于是,一張地圖從記憶中逐漸被重新打撈起來,創(chuàng)作的念頭也隨之愈發(fā)清晰——“一部作品的構(gòu)想,我的習慣不是從人物開始,是從地理開始”。
他要再造一個地標,寫一首“郊區(qū)的挽歌”?!昂芏嗳瞬涣私庵袊紖^(qū),那其實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地方。隔著一條路、一個池塘,一切都在對峙,一切都有分界。這里是鄉(xiāng)村,那里是城市。農(nóng)業(yè)文明和工業(yè)文明都在這里交匯。它是矛盾的,又是融合的。它有那么明顯的沖突,又是那么對稱。”他說。
在他的計劃里,這首挽歌亦是一部以咸水塘為縮影的當代史,得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講起,一路蜿蜒至2010年左右。這是他從未嘗試過的跨度,卻是必須應對的挑戰(zhàn),因為作品需要,他自己更需要:“我當然知道到了這個年齡自己的弱點是什么,比如無法依靠熱情寫作了,不可能再像二三十歲那樣用幾個月就寫出《米》,寫出《我的帝王生涯》。但我不服,我在寫作上向來不太本分,我愿意折騰。我想留下一塊壓艙石?!?/p>
“作為郊區(qū)一隅,咸水塘那時候還很空曠?!?014年,隨著一句簡潔的起筆,蘇童出發(fā)了。
初程似乎頗為平坦。宏闊的構(gòu)思經(jīng)由彩色天空、亡靈風波、少年失蹤、鬼鵝傳說等一系列或夢幻,或荒誕,或撲朔,或離奇的環(huán)境與事件,次第具象為了詭譎綺靡的文字,從容不迫,引人入勝。
就這樣寫了一段時間,蘇童猛一抬頭,不知不覺已經(jīng)鋪陳了一百多萬字。這并未令他欣喜,反而生出驚慌,因為終點尚猶渺無蹤影。他隱約覺得,自己可能走過了:“我原來以為我會走365里路,結(jié)果走了3650里,然而還不止,甚至要走36500里?!?/p>
與此同時,他還察覺出一個更加沮喪的跡象,草就的篇幅里有幾十萬字是用不了的?!拔疑砩嫌幸粋€很奇怪的現(xiàn)象,只要漂泊在外,寫下的文字也是漂泊的,讀起來是離散的。我必須在自己習慣的書房里安定地寫,出來的才是我該寫的東西。剛好那兩年我經(jīng)常在外做駐市作家,這里住三個月那里待四個月,回家一看,寫得都不過關(guān)。”他說。
一樣的情況,當初寫《河岸》時也遇到過。事實上對蘇童而言,長篇一直都是緊張的冒險,他曾屢次談及類似的表達:“寫長篇的那些日子你似乎有肩扛一座大山的體驗和疲憊”“寫好的長篇小說一直是我的野心和夢想,也是煎熬我的非常大的痛苦”“寫長篇的時候,真是像在開一艘遠洋巨輪的感覺”。只是從前他還可以閃轉(zhuǎn)騰挪或者推倒重來,如今則不免進退維谷,畢竟過往的任何一部長篇都不足以在規(guī)模和抱負上與這一次等量齊觀:“原來(的長篇)是一個普通工程,《咸水塘史》是一個大工程,超出了我的舒適區(qū)域。”
但就算用進兩步退一步的方式,也還是要試著走下去。蘇童盡力地做著調(diào)整,刪了再寫,寫了再刪,可困頓依舊如影隨形。最嚴重的是行進至北方的另一個咸水塘時,他終于意識到不能再往前了:“我寫南方的咸水塘,腦子里有一個坐標,平面是塘東與塘西,縱向是天上的煙囪與地上的竹林,人物是蒲招娣與黃招娣以及她們的孩子,包括生與死,都是對稱的。我還想再有一個南北的對稱,寫了一部分發(fā)現(xiàn)有點走火入魔,再寫下去就完全失控了。”
既然小修小補杯水車薪,唯一的辦法只剩下“壯士斷腕”。有些無奈又勢在必行地,蘇童做了一個慎重的決斷——“放棄原來的那種想法”,“把野心拍扁一點、壓縮一點”。
首先被壓縮掉的便是故事在時間上的跨度。本來這可以成為一次全新的突破,畢竟除了2002年的長篇《蛇為什么會飛》以及前幾年的短篇《瑪多娜生意》,蘇童的小說極少涉及臨近的當下。不過權(quán)衡再三,他還是舍掉了后面的二十年:“在20世紀90年代做一個了斷,我比較有信心,稍微看得清楚一點、理性一點。當局者迷,我小說當中所謂現(xiàn)實主義的現(xiàn)實,一直是保持著回望的姿勢?!?/p>
另一個重大的放棄則是“咸水塘鬼魂錄”。起初,蘇童是想把“咸水塘史”同時寫成一個“新時代的《聊齋志異》”,為此特意塑造了一眾鬼魂的角色,還打算給每一個鬼魂都撰擬小傳。可惜最終,這些鬼魂悉數(shù)退場了?!皩懼鴮懼野l(fā)現(xiàn),它的離心力恐怕太強了。鬼魂雖然好看,但它是游離于主線之外的,我老覺得有點分散我的能量,后來就只保留了一個對故事發(fā)展有利的祖母的鬼魂?!?/p>
其實,無論“二十年”還是“鬼魂錄”,蘇童絕非沒有處理的辦法和能力,他也有這個信心。只是那需要時間,起碼還得三年,他耐不住了、等不及了:“它值得拖我11年,不值得拖我15年,這是一個微妙的差別。最重要的是我感覺我必須要拿出來了,已經(jīng)有人說蘇童在寫長篇是個彌天大謊?!?/p>
《好天氣》的篇幅終止在47萬字,距離原初的設想有所差距,卻仍可謂分量十足。因此,蘇童總體上還是滿意的。他并不否認當中多少有著情感作用的摻雜:“我在每一個階段都是覺得離現(xiàn)在最近的那部作品是自己最看重的,就像父母總是最疼愛剛出生的孩子?!钡珡慕Y(jié)稿到現(xiàn)在半年過去了,他也懷著職業(yè)讀者的目光進行過幾次重新審視,依然覺得質(zhì)量超過了80分。
他尤其珍愛最早寫下的內(nèi)容,全書的大約前三分之一?!澳菚r候我在想著我這篇輝煌的小說,慢慢來不著急。恰好那種散漫和心無旁騖的狀態(tài),讓小說有飛揚的感覺?!敝劣诤竺娴牟糠?,他知道一些地方有點勉強,因為心態(tài)完全變了,“特別是前兩年,腦子里想的只是如何正常地把它結(jié)束”。
這無疑是一個誠實而清醒的自我評價。小說面世以后,許多讀者在網(wǎng)上發(fā)表了相似的閱讀感受:“前三分之一,非常精彩。但是到中間部分,有點無聊了。最后三分之一好像是為了填坑而產(chǎn)生的”,“前50頁,確實有傳世之相,接下來50頁也為之擊節(jié),到了300頁也還精彩。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對于缺憾,蘇童是坦然接受的。他從來也不認為存在完美的作品。何況每一個故事都有自己的命運和軌跡,不會乖乖按照作者的期待生長,就比如這一次,他那么想要切斷咸水塘與香椿樹街的聯(lián)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還是在某些情節(jié)某些人物上寫了回去。
“很多作家打過這樣的比方,一開始是你牽著馬、牽著小說走,最后小說成為一匹駿馬、野馬。它很有可能脫韁,所以你必須跟著馬走。你總會發(fā)現(xiàn)小說跟你的預想差了一點,這在很多人身上都會發(fā)生,我身上也會發(fā)生。預謀的力量、構(gòu)思的力量,都大不過小說本身的力量?!彼f。
真正無法讓他忍受的是平庸。跟文學纏斗了幾十年,下巴上的胡須都已開始花白,這更是如今的他借以識視創(chuàng)作生命的關(guān)鍵參照:“寫出不好的但是不平庸的東西,我仍然會執(zhí)著地對自己還有信心。寫不出不平庸的東西,我會放棄?!彼?,《好天氣》雖然有著些許毛病,但并不平庸,至少在他自己看來是這樣。
當然那個壓艙石的寄予有沒有實現(xiàn),他就不敢妄言了。這不是自己說了算的,而且一個作家只要還在寫,永遠愿意把下一部作品當作壓艙石?!按€在走,哪一塊是壓艙石,只不過是自己的想象。”
蘇童肯定要繼續(xù)寫下去的,只是不確定還能寫多久。他說自己將一直寫到自然而然寫不動為止,但顯而易見,這樣一個時刻正在無可回避地離他越來越近。他倒絲毫不為此而焦慮,也沒有什么緊迫感,作為一個“具體主義者”,他只操心手上正在做的那件具體的事。
就像眼下,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好好休息。結(jié)束了一場11年的跋涉,他得自己放一個漫長的假期,至于什么時候回到書房,下一個作品怎么寫、寫什么,一切聽從召喚——
“不是聽從理性召喚,而是聽從身體召喚,不由自主地想要坐下來。我一貫是這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