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親去世后,我有好些年沒回章鎮(zhèn)。
因為他們過去在章鎮(zhèn)礦區(qū)工作的緣故,我想給章鎮(zhèn)的礦區(qū)拍個紀(jì)錄片。
從章鎮(zhèn)下車后,我穿過那條被卡車壓壞路面的瀝青道路,從一條巷道進去,然后經(jīng)過一道鐵門,便是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礦區(qū)家屬樓。獨門獨院的一排蘇式紅磚建筑,看起來有些破敗。它有三層,以前是章鎮(zhèn)礦區(qū)的職工宿舍,房改后賣給了職工,我家分得了一套并排在一起的三間宿舍,重新裝修后改成了一個兩居室?guī)N衛(wèi)的房子。
章鎮(zhèn)街道在這棟三層房子南邊,站在我家的窗戶前,可以聽到卡車的鳴笛聲,看到人群和卡車穿行。
這次回來,家屬院的保安室出奇冷清,也不見看守的人。院子里的雜草沒人收拾,樟樹的葉子落了一地。這跟我爸媽還活著的時候太不一樣了,那時院子里還有孩子在玩耍,幾個老人在院子的石桌前下棋。做飯時,院子四處飄散著飯菜香,我心里充滿回家的感覺。
三樓從左手邊數(shù)起,第五扇鐵門是我家的房子,也就是最東頭窗戶朝北的那間。它的鐵門是敞開的,里面隔著一扇紗窗門。這是我以前住過的房子,父親死后,我徹底離開了章鎮(zhèn)。我把房子托管給王姨,她把房子租給了一對年輕夫妻,后來他們搬走了,房子空了幾年后,王姨就自己租住了。
王姨是我父親的同事,她結(jié)婚時我父親是她的證婚人。
她每年把房租分兩次匯給我,想來我們已經(jīng)快十年沒見面了。
她是認(rèn)不得我的。當(dāng)我說出我是毛建國的兒子毛細(xì)時,她開燈打量了我半天,愣在那里。五十幾歲的她目光呆滯,臉上的皮膚已經(jīng)松弛,頭發(fā)有些灰白,皺紋爬上額頭,聲音略顯嘶啞。她說:“毛細(xì),你回來啦。
我父親去世的時候,她還來我家祭奠過,也是她現(xiàn)在租住的地方。我對她印象很深,那時她還燙著波浪式的蓬松得像菜花一樣的發(fā)式,穿著黑色的呢絨外套,優(yōu)雅得體。
王姨是一個大美人,細(xì)白的皮膚,扎著馬尾辮,笑起來臉頰還有酒窩,那顆虎牙也會露出來,很好看。她在我年少的心中留下了美好和清澈的記憶。
現(xiàn)在,王姨眉心的那顆紅色美人痣依舊沒有變。
她邀我進屋坐。這熟悉的舊家具和光亮的水磨石地面,看起來親切極了,我仿佛回到自己的少年時光。那個夏天,我在水磨石的走廊上和玩伴們一起玩泡泡水,一起跳房子的情形歷歷在目。王姨有一個女兒叫多多,眼晴很大,笑起來比她臉上還多了一個酒窩。我記憶中的多多是四五歲時的樣子,看我們玩游戲,她時不時高興地笑出聲來。
于是,我問她:“多多呢?”
這也許是我能勾起她興趣的話題說起她女兒時,她有話要說,又似乎在躲閃什么?!昂镁昧恕€是那樣?!?/p>
她曾在寫給我的信中說起過,多多讀完醫(yī)專之后,曾好長一段時間待在家里沒有上班。
這片礦區(qū)在章鎮(zhèn)街道的邊上,過去高高的圍墻讓礦區(qū)跟章鎮(zhèn)的生活區(qū)看起來像是兩個世界。如今礦區(qū)的集貿(mào)市場都已經(jīng)關(guān)閉,二十年前熱鬧非凡的礦區(qū),今天變得有些落寞。那堵圍墻已被推倒,誰都可以自由出入了。
章鎮(zhèn)雖然只有一條主街,但兩邊店鋪林立,有炒貨店、快餐店、理發(fā)店、五金店、便利店,還有糧油店、服裝店、錄像廳和臺球室。我在這里讀完小學(xué)和初中后去了縣城讀書。這里慢慢衰敗是因為礦山被掏空了,年輕人很少回到章鎮(zhèn)。礦區(qū)有人去了非洲淘金,有人下崗……
我沉浸在曾經(jīng)的記憶中,王姨搬來凳子讓我坐。她說:“毛細(xì),說說你的近況吧。”
我?怎么說呢,在西市還沒成家,談了女友,因為沒有房子,女方家不同意,最近又遭遇失業(yè),總不能跟她說這些吧我還是跟她聊聊西市吧
多年前,我從章鎮(zhèn)出發(fā),經(jīng)過水澤、河流、山巒、溝壑和高原,乘坐一列綠皮火車跨越三千里,搖搖晃晃二十個小時,在混雜著尿臊味、消毒水味、方便面味的車廂里聽著列車廣播播報新聞消息和站名。當(dāng)暮色來臨,西市低矮的、灰頭土臉的建筑仿佛籠罩在一片霧霾中,我乘一輛611路公共汽車,沿著解放路、東大街、鐘樓、西大街、西門、西稍門、豐鎬西路,一路到達土門。我上班要經(jīng)過西郊最大的鋼鐵廠,高聳的煙囪每天冒著粉塵。鐵軌從馬路穿過,火車駛過時發(fā)出陣陣咔喀聲,我似乎回到了熟悉的章鎮(zhèn)環(huán)境,故鄉(xiāng)在我的夢境中不曾離開。
“我覺得自己一直活在章鎮(zhèn),沒感覺到生活的變化?!蔽艺f。
她笑了,臉上的酒窩卻消失了,也許是老了,皮膚松弛的緣故,
“章鎮(zhèn)也是這樣的,唯有那條鐵軌是光亮的。\"我又說
那列火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鳴啦嗚啦冒著白煙來到章鎮(zhèn),裝滿鐵礦石然后再緩慢地離開。小時候,我和少年一起爬上火車,去江邊的鋼鐵廠,去城里逛一圈,再乘坐不買票的公共汽車回到章鎮(zhèn)。霧蒙蒙的天空,從章鎮(zhèn)開始,一直延伸到鋼鐵廠。我灰頭土臉,時常被母親責(zé)備?,F(xiàn)在,我站起來向窗外望去,礦區(qū)最高的建筑還是礦區(qū)的辦公樓,它有十層高。我去過那里,從上面可以俯瞰整個章鎮(zhèn)的街道和礦區(qū)。王姨那時坐在靠窗的地方,看著窗外,像今天的我一樣望著街道。落日余暉下,似乎街道兩邊小商小販的叫賣聲還在耳畔回響,那時我要穿過一座衰敗的戲臺,繞過龍山觀,經(jīng)過一處荒家,才能從學(xué)?;氐降V區(qū)家屬院
“你應(yīng)該去看看這條街道,這條布滿灰塵的街道。\"她說。
之前我在章鎮(zhèn)逛了一圈。章鎮(zhèn)衛(wèi)生院——我出生在那里- 那棟青磚灰瓦的兩層小樓,更久之前是個教堂,之后被刷成了紅色,成為章鎮(zhèn)人民大會堂。改革開放后,章鎮(zhèn)衛(wèi)生院搬到了那里。礦區(qū)的醫(yī)院是之后建設(shè)的,把章鎮(zhèn)衛(wèi)生院合并了,后來這棟老房子改成了電影院的放映廳?!盀槿嗣穹?wù)\"這幾個褪了色的紅字依稀可見,但入口的鐵門被鋼條焊死了。我從破損的玻璃窗向里觀望,里面堆放著桌椅板凳、音響、風(fēng)琴等樂器,都蒙上了灰塵。我猜想這里以前是文化站或文化活動室,或者是少兒才藝培訓(xùn)室。另一排紅磚平房十分破敗,門窗已被人卸下。我記得那是一個糧站,夏收和秋收時,十里八鄉(xiāng)的農(nóng)民都來這里賣糧,我父親從糧站的糧食加工廠買回新米。有一次,父親帶我去買米,路上遇到一個熟人,他們站在戲臺下聊天。
“礦區(qū)又死人了。\"父親說。
“本地的嗎?”
“兩個四川人,其中一個人的手被炸飛了。 ”
“真可怕。”
“真可憐。”
“唉。\"父親在嘆息。
“什么時候招人?我還想去呢。
“小心你的命吧?!?/p>
“我認(rèn)命。你幫我去說說?!彼o我父親遞煙,那雙手皮膚粗糙,青筋暴出,像蚯蚓一樣爬在手背上。那個人后來背著一袋花生來過我家,他央求父親給他一個工作崗位。在我看來,他實在太老了 一一個瘦小的老頭,胡子都白了,脊背彎曲,氣喘吁吁的。但我父親還是答應(yīng)了他。他被安排到礦區(qū)去干最臟的活,成了一個掏糞工,每天往返在礦區(qū)和章鎮(zhèn)之間。他很樂意,這些收起來的糞便被他廉價賣給了附近的菜農(nóng)。
“這活工資低了些,但干著放心。\"父親說。
但事實不是這樣的,礦區(qū)死亡的事故每年都會發(fā)生。
那個掏糞工的確死了,失足掉進了化糞池?!罢媸且姽砹?,我早上還見過他。\"我說。
我確信這是真的,可他的死訊幾天前便傳開了。我早上在上學(xué)的路上看見他開著那輛裝糞車穿過兩棟樓之間的巷道,還跟他打了招呼,那輛車突突的馬達聲在章鎮(zhèn)是唯一的,我熟悉那聲音。他的手青筋暴起,我認(rèn)得他那雙手。
“你在做夢吧?!备赣H說。
我所說的話,沒有人信。
那時,去學(xué)?;蚍艑W(xué)回家,為了走捷徑,我時常經(jīng)過那片荒家,獨自穿過那里回家。死于非命的人都埋在這里,沒有墓碑。有一次,下雨天,我放學(xué)回家,看見一個穿黑衣的女人打著傘,站在墳地靜默。她凝視著這蕩漾的茅草,蟲兒在泥土里低鳴,雨水剝蝕了這片入秋的荒野。我不敢走過去,哪怕是繞著她過去。看著她,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她像一尊雕像在雨中一動不動,我站在那里,也一動不動。我在想,她什么時候離開,我什么時候過去。
直到雨停了,黃昏的云層有了光,照在墳地上,青草散發(fā)出的腐敗氣息覆蓋了陰森的氣氛。黑暗來臨時,她深深鞠躬,說:“安息。\"她說的是普通話,我不知她來自哪里。她踩在搖晃的木橋上,消失在礦區(qū)的夜色里。
我回到家后,大病一場,母親對我說:“你夢里亂喊亂叫的,是不是又經(jīng)過了那片墳地?”
我說:“有人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p>
“你發(fā)燒了,需要去看醫(yī)生。\"母親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我不去!”我在迷糊中甩開了她的手。
“你怎么啦?”
“我快死了,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在夢里喊著,始終沒有人知道。
現(xiàn)在,也是黃昏,但沒有下雨,我只身穿過那片墳地時,忽地停了下來??粗@片雜草叢生的荒家,如多年前一樣,不長一棵樹,也沒有一塊墓碑。我回望了一下,自己長長的背影被夕陽映在那條荒棄的土路上,此時仿佛有好多個墓碑忽然從土里冒出來。
秋風(fēng)從我的衣領(lǐng)一直吹到褲腳,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
有人在原來簡易木橋的地方修了一座水泥橋,我站在上面,看河水流淌,清澈見底,它一遍又一遍沖洗著河邊的鵝卵石,當(dāng)金色的波光逐漸暗淡時,礦區(qū)家屬院里的燈依稀亮了。
明天我要去露天鐵礦看看,我住在礦區(qū)的小旅館,它是一排三層樓的建筑,原先是礦區(qū)貨車司機的休息室,礦區(qū)效益不好后,租給了私人,開了這家小旅館。今晚我是這里唯一的客人。
服務(wù)員說:“房間你隨便挑吧?!?/p>
“你幫我推薦一個房間?!?/p>
“如果需要安靜的房間,你選靠東北向的,兩邊都有窗戶,推開東邊窗戶還可以看到章河向南流。”
“可以的?!?/p>
“但你依舊看不清街道的夜景?!?/p>
“沒必要。”
“當(dāng)然,章鎮(zhèn)街道的夜晚沒有一盞路燈是亮的。”
最終我選擇了三樓東北的房間。她以為我是一個外地人,因為推開北邊的窗戶可以看到那片荒家,外地人不知道這個事情。我笑了笑,沒有回答。那天夜里,月亮懸空,又大又圓,我站在房頂?shù)钠脚_上,章鎮(zhèn)籠罩在月色中,一片寂靜,礦區(qū)中閃爍著零星的燈光。
我想起夏夜里,煩躁的蟲鳴交織在嘈雜的機器轟鳴聲中。整個章鎮(zhèn)處于顫抖之中,它夜以繼日地咆哮,切割章鎮(zhèn)的夜晚和白天,切割我恐懼的夢魔,它把礦區(qū)和章鎮(zhèn)徹底分開。章鎮(zhèn)的少年夜晚不敢到礦區(qū),他們害怕像我一樣做夢。
而此刻,我望向窗外,那片漆黑的荒家中閃爍著螢火般的微弱光亮。
晚上,我夢見一個少年去礦上偷鐵礦石,他的一只手被卷人傳送帶的齒輪。夢里,他一直在找自己的那只手,而這只手被埋在了那片荒冢里。他挖啊挖,深不見底的夜晚,他始終沒有從荒家走出來。
第二天一早,我要步行去天坑峰看看,在那里找?guī)讉€能拍的鏡頭。
我背著包沿小路向上走。秋露沾衣,走過芒草和藤蔓荊條纏繞雜樹的小路,卻迷失在歧路中。分明是秋天,但草木蔥郁,有少許涼意襲來,是否是我驚擾了鳥鳴,它們卻沒有張開翅膀。抬頭向上看,細(xì)碎的陽光打在石頭上,多年前的陽光仿佛在今天才抵達這里,它遇到了我,我成了它的影子。
我繼續(xù)向上走,越到高處,樹木越是稀疏。雜樹雜草忽然不見了,全是裸露的石頭,從一個山包到另一個山包,這些禿頭的山,像蒙古包。那些褐色的石頭已沾上了一層青苔,在潮濕的氣韻中老去,石頭連同它們一起變老,變成黑色。從這個山包看下去,是被爆破后機器挖出來的天坑,礦石從這里被運到鋼鐵廠。
石頭破碎的聲音不斷傳來,我年少時,也是站在這里往下看,它像波紋一樣一圈一圈地散開,又像蜘蛛結(jié)的網(wǎng),越織越密。
只有零散的幾臺機器在工作,冒著黑煙。這一刻,我已卸下那些沉重的記憶,山下的章鎮(zhèn)和礦區(qū)在晨霧散后清晰起來,這條石徑通往北邊的城市,長江從那里流過,鋼鐵廠的煙囪林立。它符合我的想象,那個逐漸大起來的城市,它伸展到我們可以觸及的地方?,F(xiàn)在,一條隧道將要把章鎮(zhèn)和它連接,這條鐵路還沒有徹底廢棄。
我從背包里拿出無人機正要放飛拍攝時,在這鳥不拉屎的山巔,我遇到一個巡山的人。他看我不像背包客,便問我:“你是干嗎的?”
“攝影愛好者?!?/p>
他疑惑地看了看我,問:“哪里人呢?”
“礦區(qū)的。”
“我好像沒見過你?!彼窬煲粯优俑康住?/p>
“我也沒見過你?!蔽覍λ矝]什么好口氣。
“你叫什么?”
“毛細(xì),毛建國的兒子?!?/p>
“哦,我認(rèn)得你爸?!?/p>
他告訴我,他叫老柯,是這片山林的守林員,他提醒我不要用火。
看著這低矮的灌木林,只有一些松樹稀稀落落分布在山間,它們見縫插針地生長。以前礦山是沒有護林員的。我聽他講,這山里有許多礦井,近年都關(guān)閉了,章鎮(zhèn)剩下的最后一座露天鐵礦也關(guān)停了。他指著這個斷斷續(xù)續(xù)挖了數(shù)百年的天坑說:“今后這里要開發(fā)成章鎮(zhèn)國家地質(zhì)公園。
我不大信,又問:“礦區(qū)的人怎么辦?”
“轉(zhuǎn)崗再就業(yè)或者搬遷。這么大的一塊地方,礦區(qū)這些人全部安排還不夠呢?!憋@然他對未來保持樂觀。
我笑笑說:“但愿吧?!?/p>
以前聽大人說,天坑是吃人的地方這里死于非命的人很多,有的被炸飛,有的被礦石擊中,有的則被碎石機吞沒了。
我知道我年少時的全部恐懼來自這里,傳言中這里像深不見底的黑洞,吞噬著一切。少年時,它越神秘,我越向往。
我放出無人機環(huán)繞天坑拍攝,顯示屏清晰地顯示出它的肌理和紋路,那是沿著天坑一層一層向外搬運礦石的路徑。后來有了傳送帶和起重機,天坑底部便沒有了紋理。
然后我又用無人機航拍了整個章鎮(zhèn) 和礦區(qū)的鳥瞰圖,長江、鋼鐵廠、章山群 峰和大冶湖,黃綠相間的原野,那是快熟 了的稻田。
回到旅館,我觀看了今天拍攝的內(nèi)容,看天坑的那組鏡頭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正午的坑道有許多黑影,仔細(xì)看,它們并不是樹,也不可能有樹,更不可能是人,因為現(xiàn)在天坑已經(jīng)停止作業(yè)了。它們是蝙蝠嗎?我一時沒有猜出來。
下午,我去找了王姨,我想要回房子住,租金也沒多少錢。原因是我要在章鎮(zhèn)住一段時間,也許是一個月,也許是半年,或者更長的時間。
我在她的住所看到掛在墻上的黑白生活照,上一次來,她還沒有掛這張照片。我確信那是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因為那女孩眉毛間也有一顆美人痣。
“王姨,這是年輕時的你吧,真漂亮?!蔽铱淞怂?/p>
“那是多多中學(xué)畢業(yè)時的照片?!?/p>
“哦,真像你?!?/p>
她嘴角微微一動,好像是要說什么,又好像是抽搐了一下,聲音很低,說:“她,她…”
王姨顫抖的聲音里隱藏著悲傷。她又說:“她還是那樣…”
我感到吃驚,多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幾天來,我并未見到多多。王姨似乎也在對我隱瞞多多的事情。
她自己的房子在我家的斜對門。不知什么原因,她沒有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她看了看我,把話題轉(zhuǎn)移到我身上。她問:“你來是有什么事吧?”
“沒,沒有,我剛好路過這里,來看看你?!北緛硎且f說房子的事,可話到嘴邊我卻結(jié)巴起來。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緊鎖著眉頭問我:“你回章鎮(zhèn)不走了嗎?”
“我回來拍一部紀(jì)錄片,要住一段時間。”
“哦,也好。你聽說礦區(qū)改造的事了嗎?”
我搖搖頭,即便我上午聽了老柯那么說,我依舊不信有這回事。
“這房子住不了多久了。我習(xí)慣了,不想搬走?!彼行┦洹?/p>
“不會的。”
“章鎮(zhèn)街上的人都知道這事。”
我只好依然裝著一副吃驚的樣子,說:“這怕得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
“已不是什么秘密?!彼f。
“好吧,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我說。
“我老啦,不想再動了。\"她遲疑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份不安。
她的情緒更加低落,在她嘴里,搬遷好像成了立馬要做的事。既然這樣,我要回自己的房子就沒有必要了。
“我會想辦法的?!蔽也贿^是隨便安慰她罷了。
“毛細(xì),就算剩下我一個人住在這里,我也不搬的。”她眼睛放光,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王姨,沒人能強迫你離開的?!?/p>
她點了點頭。
接下來,她說起我少年時代的種種頑皮,比如,我偷她的口紅去涂抹掉了紅漆的鐵門?!巴胬销椬叫‰u時,為什么被捉的總是多多呢?”她說,“我這只老母雞沒保護好她?!彼詥栕源?。
她終于愿意講多多的事。
幾年前,多多醫(yī)專畢業(yè),本打算在礦上的醫(yī)院上班。但礦上的效益不好,原因是資源枯竭,鐵礦品質(zhì)越來越低,再開采也沒什么意義。不久礦區(qū)醫(yī)院轉(zhuǎn)交給了章鎮(zhèn)政府,她工作的事便耽擱下來。
她唯一能夠給自己解悶的是夜跑從章鎮(zhèn)街道到礦區(qū)公路,章鎮(zhèn)唯一夜跑的人就是她??墒怯幸淮我古埽龥]回來,失蹤了。
王姨在章鎮(zhèn)及周邊的地方找過每一條小路,但沒有任何消息,她還請人幫忙找,張貼尋人啟事,可有用的消息寥寥無幾。她一個人去山里找,有一次穿越叢林時迷失了方向,差點死在那里。她遇到了豺狗和毒蛇,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走出來,途中的一場山洪差點要了她的命。她想,多多會不會也是遭遇了這些險境和不測才失蹤的呢?
半個多月過去了,漁民在大冶湖發(fā)現(xiàn)了一具高度腐爛的尸體。從穿戴來看,與多多高度相似。后來通過DNA檢測證明那正是多多的尸體。
辦案民警復(fù)原了多多夜行的路線圖:多多從礦區(qū)道路進人章河石橋,她穿過那片荒家,從小路進入章鎮(zhèn)街道,但章鎮(zhèn)街道的攝像頭沒有拍到她的身影。她要么掉進了那條章河,要么沿河進入了山區(qū)。
多多是意外掉進了章河,尸體順著章河而下,被沖到了大冶湖的蘆葦蕩。
多多的死最終被派出所認(rèn)定為意外死亡。
王姨講完轉(zhuǎn)過身去擦眼淚。
“那座石橋是在多多死后修建的。她說。
我感到難過。多多為什么要從章河的木橋經(jīng)過,繞去黑暗的荒家回到章鎮(zhèn)?這有悖夜跑的常識,讓我感到困惑。
多多的生活用品全部擺放在單獨一間房里,王姨帶我去看了多多房間的擺設(shè):吉他、鋼琴、運動自行車、瑜伽墊,墻角堆放著兩只巨大的毛毛熊,干干凈凈。王姨打開一本相冊,說:“這是她所有的照片?!蔽医舆^來仔細(xì)看了一遍,目光落在一張背景是鐵塔的照片上。我也有一張這樣背景的照片。鐵塔是章山上的信號發(fā)射塔,天晴的時候,打開北邊的窗戶便能看到它。那張看起來有些斑駁的照片,是多多少女的時候,她穿著牛仔背帶褲和白旅游鞋,一雙大眼晴,一頭長發(fā),臉上一對酒窩,顯然她在笑,自然的表達和流露,瞬間被記錄下來。
這個房間以前是我住的,現(xiàn)在卻有股草香味。
隨后,王姨讓我觀看了她手機上的短視頻,是關(guān)于多多的照片,配上了音樂。她說:“我每天想她時就看看?!?/p>
我對她的遭遇表示同情,說:“王姨,我能幫您什么?”
她沉默了會兒,卻問我:“你住哪里呢?”
“礦區(qū)的旅館?!?/p>
王姨神情恍惚,她在自己狹小的空間里鍍步,房子的窗簾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十分沉悶。
“你要長久住在那里?\"她還在狐疑。
“不,我拍完紀(jì)錄片就走?!?/p>
“你要搬回你的房子???”
“我并不打算長時間待在章鎮(zhèn)。\"我搖搖頭。
“哦,太好了?!彼∥业氖郑终f,“你不會習(xí)慣的?!?/p>
“我不會習(xí)慣的。”我重復(fù)了她的話。
她關(guān)了門,房間更暗了,似乎只有如此,她的情緒才能稍微安穩(wěn)一些。
她繼續(xù)給我講多多的事,她又陷入茫然,喃喃自語:“多多沒死,我要去找她?!?/p>
“我該去派出所催問案件的進展?!?/p>
“我昨晚又見到她了,在章河邊,她沒死。 ”
等說累了,她又轉(zhuǎn)身去抽屜拿了三根檀香。這時,我發(fā)現(xiàn)客廳角落的桌子上有尊石佛,前面擺放的小香爐里還插著幾根沒有燃盡的檀香。
她認(rèn)真地對著石佛作揖,嘴里默念、祈禱,做完這件事,她的狀態(tài)好多了。
她說:“我該休息了?!?/p>
我也該走了。
隨著防盜門重重的關(guān)門聲,我忽然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從樓上下來,我看到走廊過道的墻上貼滿了小廣告,還有亂涂亂畫的痕跡,聲控?zé)艉雒骱霭?,像鬼火一樣,我的后背隱隱發(fā)涼。其實,這棟蘇式的磚瓦建筑,過道兩頭的門窗玻璃已經(jīng)碎掉,風(fēng)從中穿過,呼呼作響。我加速走出來,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還回蕩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里。
如果我這次回來住在這個奇異而糟糕的地方,我能住下去嗎?我馬上打消了住在這里的想法。我長吁一口氣,心里罵著這個鬼地方。
這空蕩蕩的院子,一樓只有一家我不認(rèn)識的住戶。
他在房子的窗戶邊又搭建了一間偏房,存放的是他拾荒來的廢品。那間違建的偏房不大,十來平方米吧,房頂?shù)氖尥咭呀?jīng)發(fā)黑,可見已有些年頭。
他問我:“你不是這里的住戶吧?我沒見過你?!彼谶@里住了很多年,還是個老住戶。
我說:“我好像也沒見過你。”
“我在這里住了有十年了。”
“你認(rèn)識樓上的王姨嗎?”
“哦,那個神神道道的女人嗎?她呀……”他擺了擺手,不愿說下去。
“她怎么了?”
“她的男人比她還要怪異,兩個糟糕的人。 ”
“你說的是李叔嗎?”
“還有別人嗎?這院子只有三家住戶了?!?/p>
我去王姨家時,沒有見到李叔,也沒有想起他。
幾天后,我在章鎮(zhèn)的街上又遇見了他,我們年紀(jì)差不多。這次見他,他好像蒼老些,微駝著背,卻能麻利地騎著三輪車,他沿街敲著鑼,一遍又一遍喊著:“收廢舊電器、廢紙、塑料、玻璃酒瓶。”
我叫住他?!拔?,是你呀?!?/p>
他看了看我,也說:“喂,是你呀?!?/p>
我們相視而笑,算是問候吧?!拔?,你叫什么?”我問。
“黃紅旗,鎮(zhèn)上的人都叫我老黃,你也這么稱呼我吧 。”
“我叫毛細(xì)?!?/p>
“毛細(xì)?也是礦上的嗎?”
“我之前住的房子還在這里,你呢?”
“算是吧,我在礦區(qū)家屬院做過保安。”
“哦,那房子是你租的嗎?”
“嗯。住了快十年?!蔽野炙篮?,他才搬來的,難怪我不認(rèn)識他。
我想從他口里打聽王姨的一些事情,這并非是因為我的好奇,而是對她的一份擔(dān)心。
我請他在路邊茶飲店小坐了一會兒。他要了一瓶果啤,我要了一杯果茶。
“我想知道王姨的一些事情。”我開門見山。
“多多死了?!?/p>
“我知道。”
“但你知道她女兒是怎么死的?”
“意外落水溺亡。 ”但并不算意外。
“怎么說呢?”
“多多有夢游癥,我?guī)状慰吹蕉喽嘁股顣r出去,然后回到院子里跳舞?!?/p>
“王姨知道這事嗎?”
“她也有夢游癥?!?/p>
我聽后非常吃驚。我問:“李叔知道嗎?”
“她和她男人分居了,她男人還住他們原來的房子。”
“你們平時來往嗎?”
他搖搖頭,說:“我躲著他們?!?/p>
“怎么了?”
“她男人也躲著她,很害怕她?!?/p>
他所說的,與我之前知道的情況完全不同,怎么會這樣?
王姨的確有一些反常的行為。有一次,我去她家,看到她在走廊過道,眼睛盯著她家房門的貓眼,從外往里看,她大喊一聲:“老李,拿命來?!?/p>
我把這件事告訴老黃,他說:“她還盯著我家的貓眼往里看。”
其實,什么也看不到。
有一次,老李讓他上樓檢修電表,他無意中看了一下防盜門上的貓眼,發(fā)現(xiàn)貓眼裝反了,竟然能看到屋內(nèi)的狀況。
“你看到了什么?”我問。
“什么也沒有看到。老李也盯著貓眼從里面往外看?!?/p>
“他發(fā)現(xiàn)了你?”
“沒有吧?!?/p>
多么尷尬的事。
“你不覺得奇怪嗎?”我說。
“老李知道這件事。”他說。
“他為什么卻裝著不知?”
“他害怕你的王姨?!?/p>
我忽然明白了,這個貓眼是王姨用來監(jiān)視老李的。她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接著跟我講了老李的事。老李很少出門,幾乎不跟人來往。偶爾下樓,也不跟老黃說話,看也不看,仿佛陌生人一般。如果老李被王姨看到,王姨就要責(zé)罵老李一頓。
“說說你吧?!蔽艺f。
他不想講自己的故事,但他還是講了,因為他聽說我是做紀(jì)錄片的,覺得自己的事也許對我有些啟示。我說:“下一次,我把你拍進紀(jì)錄片里?!?/p>
“群眾演員?”他笑著說。
“不,紀(jì)錄片,你知道嗎?”
他原先是這棟房子的門衛(wèi),差不多十年前,院子里住滿了礦區(qū)的職工。他對王姨的女兒多多有印象,因為多多不同于礦區(qū)上班的女青年穿著工服。她不上班,平時穿著也不怎么講究,但喜歡運動,夜跑時,總是全套運動裝備,穿著運動服、跑步鞋,佩戴運動手環(huán)和耳機。
而且,她好像也不愛跟住在這棟房子里的人來往。她每天夜跑到很晚才回來,她出事的那天,老黃記得她不像是去夜跑,是穿著睡衣出門的。那是凌晨,院子的大鐵門已經(jīng)上鎖了,留著一扇小門出入。老黃還問她這么晚了還出門啊,多多沒有理他,老黃也沒多想。本來多多平常也不理人。
這樣的狀況之前也有過,但多多很快便回來了,所以老黃也沒太在意。
“她經(jīng)常夢游,但我不知道?!彼f。
第二天,警察來了,調(diào)走了當(dāng)晚的錄像,他才知道多多出事了。
這件事發(fā)生以后,作為保安,他是有責(zé)任的。領(lǐng)導(dǎo)也這么認(rèn)為,他被辭掉之后,換了一個女保安。五年前他搬到這里租住,已經(jīng)沒有看守的保安了。大多數(shù)人都搬走了,直到后來,只剩下他們?nèi)龖?,也就是三個人住在這里,
我問他:“你怎么不搬走?”
“租金便宜,而且這么一個院子方便整理收回來的廢品。 ”
他說的也對吧。
一個意外死亡的女孩兒。她死了,沒被人及時發(fā)現(xiàn),等找到她的尸體,已經(jīng)腐爛,像是電影的情節(jié)。我心里又一次難受。
“你難受嗎?”我問。
他搖搖頭說:“這棟樓的住戶我都認(rèn)識,離開的和死掉的,我來不及想這個問題?!?/p>
我信眼前的這個人所說的。但我聽完他的講述有些恐懼,不是對于這棟房子的這三個住戶,我的恐懼來自這棟房子本身,它的二樓竟然沒有一個人居住。我在這里出生,成長,我記憶里的諸多美好忽然變成了黑白底片,被恐懼籠罩。
我又想起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我高燒不退,昏厥,我爸背著我去礦上的醫(yī)院,他像一頭強壯的公牛在雨中奔襲,父親的力量,如此強大。即便大雨已經(jīng)停止,黑暗卻在繼續(xù)。之后,無數(shù)個雨夜里,我睡不著覺,我在等父親回來??粗巴獾囊股?,巷子里每一盞路燈都亮著,卻沒有人經(jīng)過,我很難過。
父親從家里徹底消失,我依然沒有覺察。
不久,我去家屬院,一個灰頭土臉的人從樓上下來,比老黃更加蒼老的一個人站在樟樹下,他鄙夷地看了看我,呸了一聲,吐了一口濃痰。
但我還是禮貌地跟他打招呼:“您是李叔嗎?”我?guī)缀蹩梢詳喽ㄋ褪?,他的模樣沒變,只是更老了。
“我不認(rèn)識你?!彼f。
我以前住在那里,我的父母死了。
“我不認(rèn)識你的父母。”即便我沒有說出他們的名字,他還是斷然否認(rèn)認(rèn)識他們。
“我父親的名字,你也許知道?!?/p>
“你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說出父親的名字?!彼苌鷼?。
“我叫毛細(xì)?!?/p>
“我叫李大民,王菊花是我老婆?!?/p>
果然是他。我說:“李叔,你還認(rèn)得我嗎?”
“認(rèn)得,你前段時間來找過王菊花,你不要再來找她了?!彼鋈粚ξ液懿挥押?。
秋風(fēng)涼了,章鎮(zhèn)街道兩邊法桐樹的葉子依舊那么茂盛。凌亂的風(fēng)吹來,總有幾片葉子落下。這條老街,竟然變得那么荒涼。擦鞋匠在街邊擺擁,卻鮮有顧客光臨;江湖郎中賣的狗皮膏藥無人問津;算命先生戴著墨鏡走來走去……
我架著攝影機記錄,幻覺中我仿佛又回到少年時代的章鎮(zhèn)街道,我在街上奔跑,和許多孩子一起跑,大人在喊:“車來了!車來了!\"這時拖拉機或班車緩緩地開了過來。我仿佛跟著一輛載滿鐵礦石的卡車跑到了現(xiàn)在。今天,鏡頭里的那輛卡車已經(jīng)消失,它去了黑夜降臨的盡頭。
我去理發(fā)店理發(fā),里面有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人,他是真正的剃頭匠。他也不問我理什么發(fā)型,在他看來我只適合一種毛寸發(fā)型,大概他也只會理這樣的發(fā)型。我理完發(fā),整個人清爽了許多,但我發(fā)現(xiàn)章鎮(zhèn)的人理的都是這種頭,黃紅旗也是,李叔也是,街頭擺攤的人也是,我過去也是。
此時,一個人趕著一頭豬走在章鎮(zhèn)的街道上,并未引起圍觀。
有時,我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穿行在章鎮(zhèn)的舊時光里。此刻我沒有遇見一個熟人,那秋蟬的叫聲,聽得我嗓子干癢,那聲音像是從土里冒出來的,但它的確是從樹上發(fā)出的。蟬也有老的時候,它們最多是從一棵樹挪到另一棵樹上。它們叫得真煩人,哪怕這聲音聽起來有些熟悉。
實際上,我跟章鎮(zhèn)之間越來越遠(yuǎn),這些未曾變化的場景加深了我的幻象。
王姨會產(chǎn)生幻覺一多多沒有死去——這并不奇怪。
她跟我說過,她不想搬走一 -那些從未離開的事物,也加深了她的幻象。
我又在街上遇到了騎三輪車的黃紅旗,我招呼他停下來,說:“我坐你的車走一趟吧。”
我坐在他的三輪車上,架著攝像機拍攝,落葉飛舞,我像將軍一樣指揮千軍萬馬。店面的牌匾在鏡頭里快速地倒退,黃紅旗問:“什么時候拍拍我吧?!?/p>
我回他:“好吧?!?/p>
黃紅旗賣力地踩著三輪車,他問我:“想去哪里呢?”
我答:“隨你吧?!?/p>
他更加賣力地踩著三輪車,在章鎮(zhèn)街上來回。我問他:“你生意好做嗎?”
“湊合吧?!边@店面有人租嗎?
“好久沒人租了,越來越像我住的那個家屬院了?!?/p>
“我想賣掉家屬院的房子?!蔽艺f
“誰買你的房子,死了這條心吧?!彼f。
我忽然有種失落感,不是擔(dān)心房子的事,我的難受是他們住在家屬院,他們越來越老了,不知什么時候,三戶就變成了兩戶,甚至一戶也沒有了。我說:“我不放心?!?/p>
他說:“你等著瞧吧?!彼贿呡d著我在章鎮(zhèn)街道瞎逛,一邊喊著:“收廢品啦,舊家電、舊家具、舊紙箱、舊手機和舊物件?!?/p>
他喊破了喉嚨也沒有收到一件廢品。
“他娘的,章鎮(zhèn)的人都死啦?!彼仡^看我時,憤憤不平地罵了一句。
“我們回吧?!蔽艺f。
“去看王菊花嗎?”
“是的。”
“今天是九月初一,王菊花早上去了龍山觀,也該回來了?!?/p>
進了家屬院,我剛要上樓,三樓窗戶突然探出一個人頭,是李叔,他朝樓下吐了一口痰。他故意“呸”了一聲,對我充滿敵意。然后嘭的一聲,使勁地關(guān)上窗戶,窗玻璃都快被震掉了。我不明白他為何要這么做。
“他在對你表達不滿?!秉S紅旗說
我同樣有些害怕他,生怕他對我做出過激的行為,我不想冒犯他。
顯然他在提防我,也不打算放過我。
隨后,他居然下樓了。他坐在一邊院角有太陽光的地方,黃紅旗見到他馬上躲進了房子,他不想見到李叔。李叔是認(rèn)得我的,上次見面也是在這里,我介紹過自己,即便他很不熱情也不耐心。我是誰?他也許沒有想起來。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工裝,多年前我父親也是穿著這樣的工裝去上班的。我跟他之間只有幾米遠(yuǎn),他的眉毛特別長,和胡子一樣灰白。他又看了我一眼,把痰狠狠吐在圍墻上。
“我認(rèn)識你?!彼⒅艺f,他的表情顯得很煩躁。
“是的,李叔,上次見面也是在這里。\"我說。
“王菊花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房子的租戶。”我沒有過多地介紹我與王姨的關(guān)系。
“租戶?你是誰?”
“毛細(xì),毛建國的兒子?!?/p>
“我認(rèn)識你?!彼种貜?fù)了一次。
“是的?!?/p>
“你來干什么?”
“給王姨補拍一個紀(jì)錄片鏡頭?!?/p>
我站在院子的另一棵樟樹下,故意離他遠(yuǎn)點。我沒法跟他聊下去,我裝作沒聽見,或者對他大聲說:“你能再大聲一點兒嗎?”
黃紅旗也不想看到他,大概是這個原因。
他\"呸\"了一聲,朝我的方向,把痰吐得老遠(yuǎn),沒想到被王姨看到。她剛進院子,便躁腳大罵李叔這個老不死的東西,那話很難聽。他沒還嘴,灰溜溜地上樓了。
“對于他,我不慣他的毛病?!蓖跻淘谒麆傠x開的位置坐了下來。
她把帆布包放在一邊,坐了下來。帆布包里是她剛買回來的扁豆、小白菜和空心菜。她說:“中午你到我家吃飯?!?/p>
我沒有拒絕。
做飯乏味而漫長,王姨認(rèn)真地準(zhǔn)備了飯菜。不同的菜要在水里浸泡多久,洗幾回,這些細(xì)節(jié)她從不含糊。這些洗好的菜,她還要分一些給李叔。
她主動跟我解釋說:“他腿腳不方便出去,我可憐他?!?/p>
“哦?!蔽倚潘f的。
她接著炒菜,整個樓道都是她家的炒菜味。我像回到了年少時候的家,聞到我媽做飯炒菜的氣味,她炒的干煸辣子,嗆人的味道樓下都聞到了。王姨的炒鍋在手里快速抖動,食材在鍋里翻云覆雨。我不由得咳嗽,站起來,朝窗外看去,章鎮(zhèn)的街道向東伸展,隱沒在山林之間。南方氤氳的氣息無情地纏繞著大地,草木總是蔥郁。那片荒冢,抬頭便可望到。
我一直沉默地看著窗外。
她已經(jīng)炒好了菜。
我家的房子是在三樓最東的位置,東邊有窗戶,北邊也有窗戶。這里地勢較高,北邊可以看到章山群峰和章河。太陽每天早早照進來,夜晚又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
她做的菜很好吃,韭菜炒青椒、清炒筍尖和海米蒜香冬瓜。她問我:“喜歡吃嗎?”
“喜歡?!?/p>
她在一旁看著我吃,仿佛忘了自己要吃,也許是好久沒人陪她一起吃了,她的眼神停滯在我的臉上。我說:“王姨,你也吃吧?!?/p>
她似乎想起什么,也許是想起了多多,我們之間忽然都陷入了一種難言的沉默里。
她只喝了幾口絲瓜湯。這頓飯潦草結(jié)束后,她把剩下的菜盛在一個大碗里,給了斜對門的李叔。并吼了他一句:“快點吃完,我等著收拾廚房?!?/p>
她這么對待李叔,我不解。
王姨說:“我今天去了龍山觀燒香,明天還要去辦事,你跟我一起去吧?!?/p>
我答應(yīng)了她,因為龍山觀的后山有一處墓園,青松翠竹,那里埋著我的雙親。我回來后還沒有去看過他們。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院子里等候王姨。黃紅旗騎著那輛破舊的三輪車出門,他笑著跟我打招呼:“早啊,來找你的王姨?”我點了點頭。他又說:“出門還沒回來?!?/p>
他還保持著以前做保安的習(xí)慣,誰出門了,回沒回來,他心里有數(shù)。
我去樓上等她。
她家的房門半掩著,我敲了敲門,沒人回應(yīng)。
我聽到房里有人走動,莫非是王姨在家?如果不是,莫非是小偷進去了?我的心一下緊張起來。我故意大聲干咳了幾聲,那腳步聲并未消失。我又敲了幾下門,里面的人問:“誰?”
“我是毛細(xì),來找王姨的。”
“找她干什么?”那聲音很硬,他故意裝著這個腔調(diào)說話。
“王姨約我一起去龍山觀。”
他立馬出來問:“去那里干什么?”原來是李叔。
“我是去祭拜父母的?!?/p>
“今天章鎮(zhèn)趕集,你去那里找她?”
哦,今天還是章鎮(zhèn)傳統(tǒng)趕集的日子。
想起以前十里八鄉(xiāng)的農(nóng)民挑著自己家的農(nóng)產(chǎn)品到章鎮(zhèn),沿著街道兩邊擺開,新鮮的菱角、蓮蓬是我的最愛,還有蜜棗和蜜橘,我從母親那里要來的零花錢,積攢在一起,買這些我喜歡吃的東西。
我在這里等她吧。
他使勁關(guān)上了門。他從自己房間搬來凳子給我坐,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的轉(zhuǎn)變,他說:“你別把剛才的事告訴王菊花?!?/p>
“你在找什么?”
“我不能告訴你?!?/p>
“我是一個攝影師,也許我能幫到你?!?/p>
“我不信你,這是我自己的事?!?/p>
“你很懼怕王姨嗎?”
“不,我只想拿回自己的東西?!?/p>
這東西對你很重要?
“是的?!?/p>
我很好奇他所說的東西是什么。但他的喜怒無常讓我時刻提防,和他交流,既不能太敷衍,也不能太較真。
他轉(zhuǎn)身離開,進了自己的房子。這個脾氣古怪的人立馬關(guān)上門,聲控?zé)袅亮?,他似乎覺察到什么。
果然,王姨幽靈一般出現(xiàn)在過道里。
她問我:“剛才你在跟誰說話呢?”
“李叔?!?/p>
她趕忙打開門,在屋子里仔細(xì)觀察了一番,發(fā)現(xiàn)沒什么異樣,便收拾了一下,把香紙裝進帆布包出了門.
“我剛才去章鎮(zhèn)給你捎了一些香紙。”
我表示了感謝。
“今天遇上了趕集,多逛了一會兒,耽誤你時間了?!?/p>
“我也是剛到?!彼谧鍪裁??
“他坐在門口呢?!薄拔以撔耪l呢?”
我們下樓后,王姨還不忘抬頭朝三樓的窗戶看,她還是不放心李叔。
一路上,王姨沒有和我說話。她走在前面,我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她。到了龍山觀的大門,她才放慢腳步。她從包里拿出一些香紙,說:“你先去給你父母上香吧。
我接過這些香紙,拿在手里。
龍山觀的后山,那片林子密不透風(fēng),上午的陽光落在地上形成斑點。走在石板路上,兩邊的墓碑林立,錯落地分布。厚厚的紅土層上長滿了竹子和松樹。年代最久的墳瑩在山下,新墳在上面。龍山觀在后山腳下的最低處,幾乎和大冶湖水面連在一起。
我又碰見了那個護林員老柯,真是活見鬼。
他看到我手里的香紙,提醒我不能用火。不燒香紙,怎么拜祭先人?我沿著小徑向上,新墳增加了不少。我父母的墳沒有墓碑,他們合葬在一起,在那一排排有墓碑的墳瑩當(dāng)中顯得另類。那些起初清晰的碑文也慢慢長出了苔蘚,陰翳無處不在。我站在他們的墳前默哀,心里一片茫然猶如當(dāng)年。此景讓我想起和父母來后山墓園祭祖的情形,當(dāng)年的松樹、毛竹、龍山觀都在,可樹影下晃動的人卻不見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望向山下的路,光影中,老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那里,也望向我。
我祭拜后下山,他依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直到我從他身側(cè)經(jīng)過,他又問了句:“龍山觀沒去吧?”
“要去的。 ”
“去龍山觀辦理一塊親人往生牌,在寺內(nèi)便可以燒香祭奠?!?/p>
“哦?!蔽叶Y節(jié)性回應(yīng)了他。
“我好像見過你?!蔽尹c了點頭。
“但想不起來在哪里?!薄疤炜臃??!?/p>
“對,你是那個攝影師吧?”老柯好像還記得我。
我又點頭。
“你能拍拍我嗎?一個鏡頭也成?!?/p>
“看的人多嗎?”
“我不敢肯定?!?/p>
“上次有個報社記者采訪我,新聞稿里卻沒有出現(xiàn)我的名字?!?/p>
“我記下了,下一回我找你拍?!蔽乙槐菊?jīng)地告訴他,但我忘了要他的聯(lián)系方式。下一次碰到他,也不知會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點。
我下山時,看見墓園里立著一塊生銹的鐵牌,寫著:禁止煙火。紅色的字跡幾乎和鐵銹混為一體。我問老柯:“這么大一片山,你忙得過來嗎?”
“當(dāng)然可以。”我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
“上級用無人機巡查。你是哪里人?”
“礦上的子弟。”“你更像章鎮(zhèn)街上的?!?/p>
“怎么說?”
他笑而不答。
他前些年已離開鐵礦。鐵礦其實已經(jīng)停工,每天那轟鳴的聲音從山里傳來,那是在清理天坑,在建設(shè)礦山遺址公園。我希望這是真的。至少,那個空蕩蕩的家屬院樓房,又會熱鬧起來。
“在這里?”“可以的。”
“這個鎮(zhèn)上很多人都認(rèn)識我?!彼浅W孕诺馗嬖V我。
“當(dāng)然,如果你在我紀(jì)錄片中出現(xiàn)的話,會有更多章鎮(zhèn)以外的人認(rèn)識你?!?/p>
“在電視臺播出嗎?”
我搖搖頭,他有些失望。我說:“在網(wǎng)上播出?!?/p>
我來到龍山觀,王姨見我手里的香紙還在,就知道我遇上了護林員。她說:“你在龍山觀也可以完成祭拜儀式?!?/p>
我點點頭。
章道士把我引進主殿西側(cè)的往生殿,在那里我登記完牌位和姓名后,章道士念經(jīng)超度亡靈。上完香,我發(fā)現(xiàn)寫有多多名字的往生牌也在,落款王菊花。這錯不了,多多的往生牌也立在龍山觀。
她來龍山觀,難道是為了多多的事?
我沒問她,這不合時宜。
從龍山觀出來,王姨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路上我聽她說在龍山觀的見聞,卻沒有一句是關(guān)于多多的。
但她最終還是跟我聊到多多。我不敢接話,擔(dān)心自己的話會冒犯到她。
她說:“放在龍山觀,你覺得好嗎?她打算把多多的骨灰送到龍山觀的往生殿存放。”
我仍然沉默以對。
“毛細(xì),會不會被人偷走?”她神情 緊張,雙手緊擦著帆布包。
“道門之地,不會有人偷盜的?!薄八菗屛业陌??”
“不會的,我在呢?!蔽野参克?。
“他每天都會摸進我的房子,偷我的包。”她不由自主進人一種臆想狀態(tài)。顯然,她說的人是季叔。
“我知道他是誰,我不能說?!彼终f。
“他現(xiàn)在又進人我的房間找東西,他不會得逞的。”她繼續(xù)說。
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說:“我?guī)闳フ宜!?/p>
回到家屬院的小樓,她的情緒更加激動,站在樓下喊:“老鬼,下樓!”
她繼續(xù)在樓下叫罵,越來越難聽。
王姨的發(fā)狠和憤怒并未引起李叔的回應(yīng)。那扇緊閉的窗戶里仿佛有一個不服的靈魂在沸騰。王姨上了樓,接著我聽到更猛烈的端門聲,王姨還在咆哮,她的罵聲不絕于耳。
黃紅旗站在門口向我示意不要去管她這些事,他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自從他住進這個院子,王菊花沒有一天停止?fàn)幊常郧巴蹙栈ㄊ潜粍拥?,現(xiàn)在的王菊花是主動的。
“是因為女兒的事吧?!蔽覇?。
“是的,這不是什么秘密?!薄昂孟袷桥畠汗腔业氖隆!蔽艺f“對,是骨灰,多多的骨灰。”
王姨每次出門隨身攜帶的帆布包里都裝著多多的骨灰。她隨身帶著多多的骨灰,是在提防李叔來偷。
王姨拉著李叔下樓找我對證,李叔承認(rèn)了今早他去王姨家里的事。
我沒有告訴王姨那件事,可我無論怎么解釋都無濟于事。他受了氣,情緒變得越來越壞,說話也語無倫次。我搬來椅子讓他坐,聽他慢慢說。他誤會了我,我不爭辯。
王姨說:“這不關(guān)毛細(xì)的事?!?/p>
場面像凝固的空氣,似乎要被某種東西炸裂的感覺。王姨不停地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
李叔并不承認(rèn),他堅決地否認(rèn)說:“沒有的事?!?/p>
王姨瘋狂地抓打著他,而他像耗子見了貓一般任其擺布,也沒脾氣。
他們都散了,我還站在樟樹下。老李從三樓對著院子里的我吐痰,“呸呸呸”充滿了對我的鄙夷和不屑。
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喝口水吧。\"黃紅旗說。
我端起那只粗瓷碗,看到蒼蠅落在碗里,又放下,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黃昏的香樟樹上,麻雀雀躍亂叫,叫得讓人煩。我拾起石子朝樹上擲去,我遷怒于這些嘰嘰喳喳的麻雀,它們撲騰一下,飛向院外的另一棵梧桐樹。我站在樹下,天色暗下來,眼前浮現(xiàn)的是少年時的歡騰,那時的琴聲、歡笑、歌聲和口哨聲,還有來自大人的叫喊和責(zé)罵。同樣,我也撿起石子擲向樹上的鳥兒,它們撲棱一下飛走了。
樓上忽然有琴聲傳來,那是從王姨的房間傳來的,這琴譜是多年前我熟悉的《兩只老虎》的兒歌曲譜。我被琴聲環(huán)繞,周圍的聲音全無……
聽著彈唱,我竟以為是多多在彈奏,真是見鬼了。
黃紅旗說:“每當(dāng)黃昏,我都會聽到這首兒歌?!?/p>
王姨在樓上唱:“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
我說:“歌一響起來,仿佛有人站在院里?!?/p>
黃紅旗說:“我見過,她在夜晚來到院子,然后出門不見了?!?/p>
“難道是王姨嗎?”
“趁著黑夜,她唱著兒歌,又回來了?!?/p>
不久之后的某天,也是一個雨天,王姨讓我陪她去龍山觀,這次她又背著帆布包,去見她的朋友章道士。
她決定把多多的骨灰放在龍山觀的往生殿。
出門時,她大張旗鼓地告訴李叔,他想要的東西在龍山觀。
夜里,我的包居然被人動過。
我以為她是在懷疑李叔,其實不是?!安粫?,你做夢了吧?!?/p>
“真的。”她說,“一個小女孩,赤條條地進入我的房間,她被琴聲吸引了。她對我說:‘這琴聲真好聽,你唱給我的嗎?‘我抱著她,給她唱著歌,我們來到章河邊,我們一起唱歌,她下河游水,直到歌聲停止,她再也沒有回來?!?/p>
“所以,她聽了我的歌,一定會回來的?!?/p>
“好吧,我信。”我說。
“可是,一曲彈完,那個小女孩不見了。一個好端端的人不見了?!彼恼Z氣透著悲涼。
顯然,她已陷人過去的情境中。少年時,我見過王姨唱著兒歌,多多彈奏,琴聲環(huán)繞著這棟小樓。
“一定有鬼,它把多多偷走了?!彼蠛粢宦暎f,“拿命來。”
我嚇了一跳,說:“王姨,你該好好休息。 ”
“我不累?!彼肫鹆巳埳接^,“我在龍山觀見過她。”
“誰呀?”
“那個下河游泳的女孩。你見她在哪里上岸的?”
“沒有?!蔽覔u搖頭。
她對我很失望地說:“去龍山觀,你會看到的。”
她的話神神道道,讓人捉摸不透看到她的背影,她越走越句僂,像一枚彎月伸向自己,將自己收割。
在龍山觀我又見到了那位章道士,他滿面笑容地招呼著我們。他一下子說出了我的名字:“毛細(xì)。”他似乎提前就知道王姨的來意,王姨把裝骨灰盒的帆布袋打開,骨灰盒露了出來。
章道士問:“你決定了?”
我沒辦法,老鬼一直想得到它。
“你還是沒放下。”
“我時常夢見她。”“忘掉她,你的病會好起來?!薄拔覜Q定把她交給你了,師父?!倍喽嗷加袎粲伟Y。
房子鬧鬼。這種幻想左右著多多的 身體。
看見有人從窗戶進來,黑夜里,一頭小豬在星空飛呀,哼哼地飛,卻沒有翅膀。
那天深夜,她走在章鎮(zhèn)街道上,一輛運礦的卡車經(jīng)過章鎮(zhèn),司機以為遇見了鬼,把車開到了溝里。她卻像沒事一樣回到家里。上早班的人見到披頭散發(fā)的她,被嚇得六神無主。
她也這么說:“樓上鬧鬼,你們信了吧?”
他們陸續(xù)搬離了這棟樓,不只是鬧鬼的事,還跟鐵礦有關(guān)。
多多死后,這棟樓只剩下三個人住了。
我見過王姨家的中醫(yī)藥方:人參片、山萸肉、蒼術(shù)、白術(shù)、干姜片、五味子、地黃等。多多屬于心腎陰虛,肝氣郁結(jié)但她也在吃這個藥方,她得的病,自己知道嗎?
她拿出多多的骨灰盒。
這個精致的紅漆雕花木盒,是一口棺材的模樣,她將它抱在胸前輕輕撫摸。
接下來,章道士為骨灰盒移交搞了一個短暫的超度儀式。王姨目睹了這一過程,卻出奇平靜,她全程靜默
完畢,章道士問:“施主,還有話要說嗎?”
她搖搖頭。
章道士告訴她換成瓷罐存放骨灰有利于保存。
她表示同意。
她心有悲戚,說:“她卻永遠(yuǎn)年輕。
章道士送我們出了觀門,依舊不放心地說:“你改變主意的話,可以回來拿走?!?/p>
王姨說:“我放下了?!?/p>
我們一直往前走,走到章河時,她哭了,哭聲悲切。
此時,天空下起了雨。她想看看那個荒冢。
茅草枯黃但濃密,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墳瑩,哪里是路。好久沒人走了,一切都成了荒冢的一部分。王姨說:“這片茅草還在,路和荒冢就不會消失,總會有人來看看的?!?/p>
她打著傘站在那里靜默,神情嚴(yán)肅。今天王姨正重復(fù)了我少年時經(jīng)過這里看到的那一幕:也是下雨天,我放學(xué)回家,看見一個穿黑衣的女人打著傘,站在墳地靜默,她凝視著這蕩漾的茅草,泥土里低鳴的蟲兒,雨水剝蝕了這片入秋的荒野。
“我該怎么做?”她是在向這些死于非命的亡靈發(fā)問嗎?
“你們怎么辦?”她像是在問自己多多的衣冠還埋在這里。
她跟我講述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
三年前她把多多的骨灰挖了出來,裝在罐子里的骨灰一點兒也沒有霉變,還散發(fā)出淡淡的草香,像是少女身體的芬芳。這一奇怪的現(xiàn)象讓她寢食難安,她覺得多多還沒有死去,她把女兒的骨灰?guī)Щ亓思摇?/p>
以下是李叔跟我講的:李叔知道這件事后,他們的矛盾開始升級。因為思念女兒做出一些異常的舉動,李叔也算理解。但是后來發(fā)生的事,讓他改變了看法。她也開始夢游,半夜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那條章河邊,那片荒冢里。她也有夢游癥。
有一天夜里,她又夢游到那片荒冢,在那里刨墳,被礦區(qū)的治安巡邏隊發(fā)現(xiàn),她受到驚嚇病倒了。
后來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黃紅旗說過那是她女兒的鬼魂回來了,在她的身體內(nèi)游蕩。
李叔不信這些,但他被王姨折騰怕了。
他找到龍山觀的章道士,章道士來家里一看,說她的病因是那個骨灰壇?!耙磺幸蚬?,皆入土為安吧 ?!?/p>
李叔為了得到那個骨灰壇,想了很多辦法,卻始終沒能如愿。
王姨干脆租住了我的房子。這些年,他們就住在彼此對面,卻如同隔了楚河漢界,還鬧得雞犬不寧。
從荒家到家屬院,我們走的是那條土路。茅草上的雨滴打濕了褲管,這條路在我們踩過之后,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章河蕩漾,它在向我們而來。我走在石橋上,這時候已雨過天晴,夕陽下,我們的背影都被拉長了,我踩著王姨的背影,一步一步地回到礦區(qū)。
回到旅館后,我開始剪輯紀(jì)錄片。在這一過程中,我重新溫習(xí)了在章鎮(zhèn)的點滴記錄。當(dāng)鏡頭快進到家屬院那棟小樓時,我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原本打算拍攝一部礦區(qū)變遷歷程的紀(jì)錄片,我目睹了章鎮(zhèn)和礦區(qū)的樓房、尾礦壩、龍山觀、荒家、街道、舊公房、糧站、衛(wèi)生院、供銷社…卻總覺得缺點兒什么,他們呢?我把目光停在小樓的光景中。我有了想法,我想加入黃紅旗、王姨、李叔還有老柯的日常生活。
接下來幾天,我征得了黃紅旗的同意,關(guān)于他的拍攝很是順利,我跟拍他走街串巷,體驗他的生活苦樂。
我在一次跟拍黃紅旗的過程中,在家屬院樓下,無意拍到王姨和李叔的鏡頭,王姨在院子里奚落李叔,但見了我,又平靜下來。
“我已經(jīng)把骨灰送到龍山觀了?!蓖跻陶f。
“知道?!?/p>
“我跟你說過嗎?”
“說過。”
“你怎么看?”“讓多多安息吧?!薄班牛蚕?。 ”
“可我又想她了?!薄拔覀?nèi)埳接^ ?!薄斑€是不去了?!?/p>
“我扶你上樓吧。”“上樓去?!?/p>
老黃說:“毛細(xì),你是編劇吧?”他以為是我預(yù)設(shè)的劇本臺詞。
我說:“也許王姨真的放下了?!?/p>
老黃說:“昨天,我聽到王菊花的叫罵聲響徹整棟樓房?!?/p>
“她會好起來的?!?/p>
“讓人不可捉摸。”
某天下午,我來到家屬院向他們告別,我要離開章鎮(zhèn),回到西市。我來章鎮(zhèn)兩月有余,對他們多有打擾,我請他們晚上去章鎮(zhèn)街上的來福飯館吃飯。王姨和李叔居然都答應(yīng)了。
晚飯,他們每個人都點了一道自己喜歡吃的菜。王姨點的是韭菜炒青椒,李叔點了紅燒鯽魚,黃紅旗點的是霉豆腐,我要了一份筒子骨煨藕湯。他們?nèi)齻€人,王姨不吃鶯菜,李叔不吃辣,而黃紅旗沒有任何禁忌??墒悄峭霚珔s沒人喝。
王姨說:“謝謝你。”
李叔也說:“謝謝。”他放下了對我的芥蒂。
然后,我敬了他們一杯。
李叔問我:“下次什么時候回來?”他忽然有些傷感。
我希望越快越好,紀(jì)錄片拍攝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嚴(yán)格來說,這是我一個人視角下的章鎮(zhèn),小成本制作的紀(jì)錄片,可能需要數(shù)年的拍攝。我說:“以后我每年都會回來?!?/p>
“好啊,你把章鎮(zhèn)拍美點。”李叔說
“我會的。”
“多拍些我們的鏡頭?!薄耙欢〞摹!?/p>
這次有我們嗎?
“有的。還可以再給你和王姨多拍幾個鏡頭。”
“什么時候?”
“明天?”
“好呀?!?/p>
“你該換件新衣服的?!蓖跻滩逶挕?/p>
“率性而為,不刻意更好?!蔽艺f。
他現(xiàn)在適合做恐怖片的主角。
這是李叔跟我說話最多的一次,他并非一個不近人情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去老黃家收拾拍攝器材。我決定給王姨補拍幾個鏡頭。
老黃見到我便說:“你還是不要去拍了?!?/p>
“為什么? ”
“天蒙蒙亮?xí)r,我見她從外面回來,蓬頭垢面的,我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理人,她又夢游了?!?/p>
我不想失約。
她怎么會這樣?但我還是決定扛著攝像機上樓。
走廊光線很暗,我加重腳步,聲控?zé)粢膊涣?,我只好“哼”一下,燈亮?xí)r,我看到王姨端坐在門口。她跟我打招呼:“毛細(xì)來啦,我在等你。\"她已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得體,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針織開衫,頭發(fā)也染成了黑色。
王姨如此認(rèn)真地對待此事,我深受感動。
我決定跟拍王姨和李叔一天的生活,從早上買菜和晨練開始。他們特意打扮了一番,李叔說:“你把我拍成正面的形象?!?/p>
“本來就是一個糟老頭形象?!蓖跻陶f。
“你能比我好到哪里?”
“當(dāng)年,我真是瞎了眼?!?/p>
“瞎了眼的是我?!薄昂冒?,后悔了吧?你想好了嗎?”
“呸,我才不稀罕呢。”他吐了一口濃痰。
“真丟人,我不想跟你一起拍了?!?/p>
他們又吵了起來,但我不想阻止。
我不想攔她下樓,我扛著攝像機跟著她。追到樓下時,她叉著腰,仰看三樓,躁腳開罵,這情形又回到了從前。而李叔也不服氣,一口痰直接吐下來,唾沫在空中飛濺。他以這種方式表達不滿。王姨更加惱火,她又上樓,我扛著攝像機一路跟拍。上樓后我成了勸架者,我為自己感到好笑,我身在其中,成了紀(jì)錄片的配角。
等她罵累了,不罵了,便問我:“這一段沒拍吧?”
我說:“我會刪的?!?/p>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
王姨依舊對紀(jì)錄片拍攝很上心,看來這個插曲并未影響她的心情。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但她說:“我還是不想跟那個糟糕的人一起。”
我也只能表示同意。
接下來,我跟拍她去菜市場買菜,她開心地跟攤主打招呼,攤主用異樣的目光打量王姨,還調(diào)侃說:“今天的青椒不還價?!?/p>
王姨保持著微笑,很體面地說:“今天我買西紅柿?!?/p>
“西紅柿漲價了?!睌傊髡f“沒事,多新鮮的西紅柿呀?!?/p>
逛完了菜市場,我們又來到早餐店。這時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鐘,吃早餐的人不多,她幫我也點了一份熱干面和蛋酒,她付了錢。“這是章鎮(zhèn)最好吃的早餐店,我吃了二十多年了?!蔽抑浪窃诳渥约骸?/p>
十年前,我回章鎮(zhèn)時,這里還是一家理發(fā)店。
她心情不錯,店老板也不想揭穿她。店老板當(dāng)然十分樂意聽王姨這么夸他。
我和她吃早餐的過程也被攝像機記錄下來。
接下來,她提出要去龍山觀給章道士拍攝一個鏡頭。章道士示意我不要拍了,我假裝在拍,其實沒有開機,我們不想給她心里再留下陰影。
章道士問她:“您來看多多嗎?”
“我不去想了?!彼龘u搖頭。這令我感到意外。
章道士點了點頭,不再言語“您信我嗎?”他又點頭。
“我做到了嗎?”她問。
“不怨不恨,不喜不悲?!薄皫煾?,我做不到,怎么辦?”
章道士搖搖頭說:“何其難也,道祖也做不到?!?/p>
“我來求的人呢?”
“心向往之。 ”
王姨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她起身告辭。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王姨問我:“你來求什么呢?”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我想起自己十多歲時,和我媽一起來龍山觀,我也問過我媽同樣的話:“你來求什么呢?我媽說:“心安?!?/p>
我只好照此說了:“心安?!?/p>
王姨沒有得到心安的答案,何來心安一說。
我也有點兒累了,回到旅館睡了一覺。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又經(jīng)過那片荒冢,在漆黑的夜里,我看見一個女人,她披頭散發(fā),對著那片茅草又叫又唱,聲淚俱下地叫魂。我被驚醒了。
醒來時已經(jīng)天黑,從旅館的窗戶看到外面黑漆漆一片,沒有一絲光亮,漫天的星星也照不到我身上。我看了看表,已經(jīng)是凌晨。我再也無法人睡,起床去樓下走走。院子里寂靜得沒有任何響動,沒有風(fēng)的初冬,依舊很涼。一切仿佛是靜止的,時間也是。
想想自己明天將要離開,我感慨萬千。我曾經(jīng)居住的家屬院,很多人搬走了,去了哪里,我并不知曉。留下來的,已經(jīng)老了,我心生悲涼。當(dāng)我沉思的時候,忽然看見王姨從旅館門口緩緩走過,她正往荒冢的那條小路走,那里有一條章河,我在旅館的三樓每夜都能聽到水聲。
她又在夢游。我本想跟上去,或者喊住她,但聽說夢游的人是不能被打擾的,如果受到驚嚇,魂就丟了,于是我沒敢做什么。
我上樓后,站在窗前,一直盯著外邊那條章河看,冰冷的月光下,我什么也沒看見。我打開攝像機拍攝,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亮點,緩緩移動,那是王姨在走動嗎?
第二天,我問起過王姨昨晚的事,她說:“我不放心多多,我去看看她?!?/p>
王姨昨晚沒有夢游,我信。
原刊責(zé)編 柴思軻
【作者簡介】黃海兮,詩人和小說家,1977年生。2003年在《小說界》發(fā)表短篇小說處女作,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集《朝花》和長詩《余哀》等,另在《人民文學(xué)》《作家》《十月》《天涯》等刊發(fā)表過詩歌、小說等作品兩百余萬字。有作品被翻譯為英文、西班牙文、德文、韓文等語言。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現(xiàn)居西安。